第七章 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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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閑的午後,許珍貴把一張矮桌挪到窗邊,揀兩個軟墊,又煮了茶端到桌上,和鄭家悅兩個人席地而坐,一邊打開電腦看教學視頻,一邊閑聊。
「你問我?」余多斜著眼看他,「你要去哪裡我怎麼會知道?」
但除了睡不太好,其他都太好了。沒有他媽每天小心翼翼地觀察他吃得怎麼樣睡得怎麼樣,題做得怎麼樣心情怎麼樣,他覺得舍友的呼嚕聲都悅耳得像是交響音樂會。
余多又斜了他一眼。
鄭家悅坐在對面的上鋪,合上了手裡的書,沒接話。祝安安在她斜對面上鋪,正專心梳頭,看都沒看一眼。
但那些詛咒不是咒他,是咒她自己。
這兩張面具無縫銜接,在毫無章法的節奏下隨意交替陪伴著他度過了十六年。他不知道他的媽媽在這兩張面具底下,究竟是一張怎樣的臉,也不想去知道,他只覺得恐懼,想要逃離,即使坐在沒有一絲光亮透進來的漆黑房間里,他也覺得躲得不夠深。
「誰說我不敢?」他嘴硬道。
「跑去哪裡?」賀堯問。
查寢老師敲門的時候已是深夜,連躲水房看書的鄭家悅都已經回來睡熟了,大家被老師叫起來,都是迷迷糊和*圖*書糊的。
「……我說了你在學校不要和余多那種人說話!你不要給我扯別的!媽媽是為你好,還有兩年就高考了!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他媽表情愣了一下,立刻笑道:「住校多吵啊,那幫半大小子,萬一有人打呼嚕什麼的,你怎麼可能睡得好?還是家裡安靜。」他的卧室是重新裝過的隔音門,窗帘也極其厚重遮光,門窗都關嚴的時候,如果不開燈,這裏就是一個絲毫不透光的黑暗空間。他睡覺的時候喜歡無光無聲,在宿舍的時候他確實睡不太好。
「當然記得。」鄭家悅說,「沒想到過了十多年,現在咱倆還能坐在窗邊聊天,就像小時候一樣。」
「如果我是她的話,可能不會想留在這兒吧,走得越遠越好。」鄭家悅說。
「又出去泡網吧了吧。」她上鋪的女生一邊拿著手電筒鑽進被窩,一邊小聲說。
「你怎麼知道我住校睡不好?」賀堯面無表情地問。
「不敢什麼?」賀堯問。
「你說,她出來以後會去哪兒呢?」
「你說,她出來以後會去哪兒呢?」許珍貴說。
「我從來沒像現在這麼不想離開家。」鄭家悅感慨道,「怎麼和圖書辦?要不你雇我吧。」
班裡那些見到嚴老師嚇得屁滾尿流的同學,一定想不到她在家裡是一個怎樣的媽媽。從小到大,他總覺得他媽臉上有兩張面具,當他表現很好,又聽話,又優秀,給她掙足了面子的時候,她就會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然後給他她認為的「獎勵」:用心良苦做的飯菜,完美的學習環境,和她小心翼翼無微不至的照顧。當他表現不好的時候,比如對她的做法提出反對,比如沒有按時回家,比如在學校里跟別的女生單獨近距離講話超過一分鐘,那他回到家后等著他的就會是另一張面具,鐵青著臉,歇斯底里的表情,刻薄而惡毒的詛咒。
賀堯就閉上嘴,不說話了。
除了別有居心的祝安安,更沒有人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跟閑人勿近的賀堯走得那麼近的。
那天的物理課,嚴老師第一次缺課,臨時叫了化學老師來盯著他們做卷子。但大家都沒有心思做題,就連平時捧著書不放下的好學生們都忍不住八卦的心思,不斷交頭接耳。教室里空得扎眼的那兩個座位,成了每個人心裏最好奇的焦點。
嚴老師在學校支開賀堯警告了余多之後https://www.hetubook•com•com,當天就給他把住校辦回了走讀:「宿舍沒有家裡住得舒服,你這三年非常重要,在媽媽身邊,媽媽更方便照顧你。」
「真的嗎?」他又輕輕地問了一句。
「還記得你第一次去我家的時候是幾歲嗎?」許珍貴問,「第一次爬我家閣樓的時候。」
第二天早上大家從宿捨去教室,才聽到班裡都在說,昨天晚上賀堯和余多兩個人私奔了。這在他們雖然算不得森嚴但也是枯燥乏味至極的學校里可是超級勁爆的大新聞,一下子在這潭死水裡炸開了軒然大|波。
許珍貴點點頭:「聽說當年她出事沒多久,她姐姐就走了,再也沒回來。我覺得,她可能會去找她姐姐吧。」
「媽媽這輩子唯一的念想,就是能看到你功成名就,你這麼優秀,這麼聰明,你可以做很多很多別人做不到的事情,將來你想做什麼都能做到。」
坐在操場看台後面的牆根下,余多漫不經心地說。她揀一個別人在表白牆畫完后扔下的小粉筆頭,在地上隨意地畫著。
「……我想做什麼都能做到?」賀堯記得當他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輕輕地反問了一句。
「你不敢唄。」和_圖_書
十六年的人生,他的想象匱乏到即使要做一件最最最叛逆的事來惹他媽生氣,他都想不出來。他媽不讓他跟她最討厭的女生余多說話,他就非要跟她說話,這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最叛逆的事了。他以前從來沒敢想過,能跑得遠遠的。如果他消失了,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他這個人了,他媽會怎麼樣?
「那就跑啊。跑得遠遠的。」
賀堯沒有回答。他坐在自己的書桌前,牆上貼滿了大大小小屬於他的獎狀、證書、採訪,事無巨細地記載了讓媽媽驕傲的每一份榮譽。桌上整齊擺放著他複習需要的書本資料,手邊是媽媽每晚準備好的夜宵、水果、維生素。一杯溫度正好的水遞到他手上,還有兩粒不知道是什麼的葯。
「你是媽媽所有的希望,你是媽媽的命。」她說,「如果你也這麼不聽話,那媽媽還不如去死。」
余多這個人,她們從小就看不懂。這個年齡的孩子,大部分都把心情寫在臉上,即使臉上看不出,心裏也繞不了幾個彎。只有餘多好像活在另外一個世界里,老師批評她,罰她,她也是那麼一副表情;同學議論她,嘲笑她,她還是那麼一副表情,好像聽見了,又好像什麼都www.hetubook.com.com沒聽見。她家裡條件不差,但從來沒有人來開過家長會,那個傳說中花贊助費塞她進來讀書的爸也沒人見過。
她晚上偷偷從宿舍跑出去是常事,回來也不過被記一次通報批評。同宿舍的女生們本來也不在意她,晚上熄了燈,見她的床上沒人。
「余多在不在?」查寢老師問。
許珍貴搖頭笑:「我才不雇你,你在北京掙那麼多錢,我哪雇得起你?我就要賺你的學費。」鄭家悅白了她一眼,也笑了。
余多的床上仍然只有一團被子。
「不敢跑。」余多說。
「你爸那麼渾蛋,只有媽媽拼了命給你一個平靜的生活,讓你安心在這裏學習。他唯一的好就是讓我有了你。要是沒有你,媽媽十幾年前就去死了。要是沒有你,我和你爸可以同歸於盡。
兩個人一齊看著窗外,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一會兒。
看他不說話,余多就笑笑,伸出腳把畫的粉筆印抹亂。
「……將來,」他媽說,「將來,等你考上了最好的大學,等你功成名就,媽媽就是這個世界上最驕傲的人,到那個時候,你想做什麼,媽媽都不會再管你了。」
「這個是補血補氣的,你住校睡不好,每天按時吃兩粒,能幫你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