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對不起
他頹唐坐在馬路牙子邊,手臂搭在兩膝上,頭又垂在臂彎里。
他的頭漸漸便從膝蓋上抬起來了,看清他面容那一刻,我頓時啞然一驚,那是一張滿是淤青的臉,格外的平靜。
他的頭在手臂上蹭了蹭,還是沒抬起,過了一會兒,我才蹲下去彎身將頭朝上從底下窺視他。他察覺到后挪了挪位置,悶悶地道:「我知道了,東西放這兒就是了。」
偲嘉懶得理他的話裡有話,她只坐在大石頭上,面朝生了青苔的牆面,專心致志地用粉筆在上頭畫阿齊。
阿齊翻小箱子的雙手一停頓,一隻手裡拿的小玩意兒也緩緩放下了。他輕笑著說:「我也沒有見過很多的錢啊。應該說,我明明沒見過多少錢,從來都把這些錢當回事,但偏偏這輩子就困在這點錢里庸庸碌碌。」
雷子被小丫頭片子精闢的詞彙量堵得悻悻走了。
我注視著他接到禮物的神態,好回去講給偲嘉聽,嘴裏卻不知不覺地說道:「明明見過很多的錢,也曾經不把這個錢當回事,但現在偏偏就困在這幾個錢里。」
我只能深深噢一聲來結束談話了。
我看看陰影里的他們,又看看被門口霓虹燈映著的阿齊,一看到他臉上顏色變幻的淤傷,便陷入了某種迷幻里去。在此時,我盯著他臉上的傷,他過去被打時的幻象也同時打在了我的光明上,由此,我開始看不清他了。
雷子依舊很沒有眼色,一副賊兮兮的樣子靠過來說話,像有什麼驚天大秘密似的,將手掩在嘴邊同我說,阿齊被包養了,他們那種又伺候富婆又伺候玻璃,你知道嗎?
我只得暫時應著,她那堆信物我都堆放著沒給送去,因為上次的不愉快導致我沒想再去見阿齊的面,也不想再打擾到他,使他艱難的生活感到難堪。
阿和_圖_書齊愕然回首時,我已選擇離去,匆匆上了一輛計程車,不同他那樣回頭。我上車時,前面大馬路兩旁花天錦地的景象已糊得像是下雨了一樣,幸而他沒有親眼瞧見我的異樣。從那場談話的後勁里一觸即發后,不可收拾的異樣。
這兩句話都是在同一時間說出口的。
他默然許久后,才囁嚅著嘴唇道:「我曾經有過那個念頭,對不起。」
到後來,他竟然出了夜店,頭也不回繼續走,甚至跑了起來,跑得越來越遠。
我原先還在隨身攜帶的電腦上寫報告,一聽雷子口無遮攔的話,登時橫他一眼,讓他不會說話就把嘴巴閉上。
雖然阿齊如此說,我仍然愧疚於他。
而他記得從小學開始的每一位同學,雖然有些記憶模糊了,但是他竟然記得每一個人的名字和當時他們幼小的臉。
「對不起。」
正是那天他想通了,回去好好上學,繼續吃他母親的,用她的,穿她的,他的一切都讓他母親來負責。他倒想讓他父親負責,只是出生后便沒見到過父親。
但那遊手好閒的網蟲看到偲嘉心心念念著阿齊,話糙埋汰她,小姑娘家家毛都沒長齊,念什麼人不好,非得念那種人。
後來他放假也始終幫襯著外祖父一起拾荒,直到老人家去世為止。外祖父是這個世上對他最好最和藹的親人,去世后還把大半輩子辛辛苦苦拾荒的積蓄都留給了他,只是家裡境況不好,他沒能用這筆錢上大學,讀到高中已是極限了,後來還得幫著家裡還債。所以外祖父死後,他就從劉笑齊變成了劉齊。在外祖父的第一年祭日時,他自己跑去了戶籍所在地改了名字。
我們準備一起離去時,有一個收廢品的瘦弱中年女人緩緩從我們面前路過。她皮膚蠟https://m.hetubook.com.com黃黃的,稀疏的燥發上沾著一些臟污的渣子,神情看起來很疲憊,卻費力蹬著堆滿廢品的三輪車,那雙細腳綳得很緊,緊得腳踝上多條青筋漲漲鼓起。
三輪車後面晃了一晃的時候,我又瞧見紙板縫裡錢票子的一角。
一起走到他工作的地方得分道揚鑣了,我徵求他的同意,以後來找他時先電話聯繫,從此在門口等他出來即是了。
她充滿了希望的模樣真是美好極了。
這溫馨平常的場面就這麼衝擊到了他,他在一旁看了很久很久,捏著手裡的變形易拉罐,突然感到自卑了。這自卑就像海上來勢洶洶漲潮的鹹水,潮漲潮落後,在他心裏逐漸趨向平靜地撲騰。他還坐到了長椅上,看著那些同齡人玩了大半天。
「正是不想被你誤會是這樣,所以才躲開,但是我想了想本就不關你的事,躲你就好像真有那麼回事一樣,我想通了才把頭抬起來的。」阿齊漸漸蹲到了我面前來,繼續天花亂墜解釋,「他們看我不順眼的話,遲早上手。跟我共事的一個人提醒過我,他以前也混,還跟過大哥,這哥們雖然喜歡吹牛,但有些話他說得很實在,那些十幾二十幾歲的毛頭只一心想混上去又沒有腦,這種人惹事不瞻前顧後,好大喜功,動起手來完全不要命,輕易喊打喊殺,只管沖,連基本的是非觀都沒有,怎麼指望他們聽得懂人話。那些混混在局子里進去出來都是家常便飯,少惹為妙,他們的命就此隱隱能看到頭,你也說他們一輩子在底層過腐臭的日子,既有些可恨又讓人同情,讓讓又如何,我用最低的成本,幾句話的功夫哄下他們,達到我自己生存的目地,我還較真惱什麼?等我離開了,以後也不會再遇到他們,我www.hetubook.com.com還有其餘的路要走,做自己的正事要緊。」
我忽然想起那群流氓叫他阿騎,但很快又揮去了這荒唐無稽的念頭,譏笑雷子是居委會大媽。
末了,阿齊吃著偲嘉做的甜甜的夾心餅乾說,只有以前的人知道他劉笑齊的名字。所以,俗儀也是以前的人。
沉默一陣,他的喉結動了又動。
我依舊從他膝蓋底下的縫隙里窺視他,我以為他已是淚痕漣漣了,不曉得怎麼寬慰他才好,正打算奉上我那可憐的工資暫時借給他。
然而這一切,早已被生活碾得支離破碎。
即使如此,還是碰見了常在這處遊盪的那群馬仔,阿齊下意識將我護到身後去,可他們一看見我,又過來找茬挑釁了。
在這一刻,我很後悔我不經意間對他做的一件事,那就是忘記。在學校對誰都不關心的我,正也忘記了他的童年其實有我的參与,可是我卻忘得一乾二淨。我很後悔,我忘記了曾經認識的阿齊。
「不關你的事。」
雷子的話使我到哪兒都不能靜心了,隔天下午我還對著偲嘉做的一堆小東西出神,似乎是時候給人送過去了,老拖著也不是回事兒。每次偲嘉問我阿齊收到禮物時的樣子,我都只能說記性不好給忘了。即使這樣,她還是在等我慢慢想起來再告訴她。
多年以後,我依舊忘不了在合租里的那些夜晚,從門縫裡看見阿齊的每一個場景。他坐在書堆旁心神專註看書的堅毅而高大的側影,那安安靜靜屏息凝視的神情,是那麼熱切地想要得到知識,彷彿就可以向命運前進,再推近一點點夠向水中月的機會。他通過書堆沉澱下來獨自面對孤獨,也許就能從命運里獲取最實惠而向上的饋贈,大約他也在對未來的渴望里拚命尋求慰藉。
我發牢騷說:「你到底叫劉https://m.hetubook.com.com笑齊還是劉齊啊?你說你叫劉笑齊,小學同學錄上也確實是劉笑齊,可我去影樓找你的時候,他們說你叫劉齊。」
我緩緩站出來,向那群地痞道歉說,那天是我們開不起玩笑,錯的人是我,真是很抱歉。
偲嘉為了阿齊總是有事可做,她又開始寫了幾封問候的信,做了些情意綿綿的小玩意兒,還有可口的餅乾零嘴兒,托我得空時給他送去。
阿齊便把襯衫從褲子里扯了出來,將小禮物都倒在自己懷裡后,空出了小紙箱子塞到了三輪車後面,壓在那大紙板的中間。
他剖心置腹后,岔開話題分散我注意力,饒有興緻翻起了偲嘉的小禮物,侃侃而談偲嘉離不得他,他得空了是要多過去吃頓飯,只是他現在抽不出身,白天晚上都在打工兼職賺快錢。
我對視上他,試問道:「現在,你在跟我說對不起嗎?為什麼要跟我說對不起呢?」
在這樣的愧疚下,我還向他透露之所以鼓起勇氣再過來見他的面,是因為雷子造謠他做那行去了。
在我看見這點兒之前,也許他看見他的外祖父了。
到了那裡,他的同事替我指了路,等我隔了一段距離看見他人後,馬上沖他招了招手。但是不曉得他是沒看見我,還是有工作要做,人一轉身朝反方向的位置走開了,我一跟上去,他還走得越來越快。
我看了阿齊的臉半晌,遲緩觸上他那發黑的皮膚。
我又一次去了夜店找阿齊。
我坐正了些,不去看他那張令人難受的臉。「因為我的衝動,你被盯上了,挨了打,為什麼不關我的事。」
我完成手頭工作后也跟著回租房了,因為新室友總是發出噪音,我近來都去了偲嘉那裡靜心。
他外祖父倒不讓他干太髒的活兒,只讓他去小區里、公園裡那種環境好些的地方撿廢品m•hetubook.com•com。有一天他拖著一麻袋撿來的廢品,繼續在草堆里尋找可回收的垃圾,走走停停到了公園戶外器材健身玩耍的地方,那日是風和日麗的星期天,大人孩子特別多。草坪上,不少大人看護著無憂無慮的小孩玩滑滑梯,還有和他同齡的孩子也樂此不彼玩著。
他的手卻離了我,看了看灰塵厚重的地下那些天生忙忙碌碌的螞蟻,站起來低聲道:「當然是在跟我自己說。」
我抱著紙箱子攆上去,在熙來攘往的街上四處尋他,正打算放棄把偲嘉的禮物親手交給他時,終於在馬路對面遠遠兒看見他了。
偲嘉也停止了在牆上畫畫,冷不丁拿粉筆灰撒向他,使他頭上黃毛變白毛。她並言之鑿鑿指雷子嫉妒阿齊長得好又努力工作,更嫉妒阿齊有姑娘死心塌想著,像他這種蹭吃蹭喝蹭網的人,無所事事起來跟八婆一樣嘰嘰歪歪,非愚則誣造謠人,還想免費上網,免費去公廁吃粑粑還差不多。
等匆匆過了馬路,我來到他的身旁坐下,說明了來意並將禮物放到了他兩膝之間的地上。
說完,面前的人以清澈的眼神凝視著我,像我之前觸碰他的臉龐那樣,觸摸起了我的臉龐,甚至漸漸撫上了,托住了。他寬秀的手上有干過活兒留下的痕迹,那些小繭使我的神經格外敏感於來自他的觸碰。
我耐心等著紅綠燈,可幾十秒的紅燈像過了幾分鐘一樣,我只好盯著他,注意他的動向,免得他又給跑了我還不知道他朝哪兒跑。
我也岔開話題說其他的,卻偏偏又踩在了他的不如意上。
這時他說起了自己小時候拾過荒,有一段時間認認真真跟著外祖父拾荒過日子,那時候他和母親關係破裂,他便投奔同樣貧窮的外祖父去了,睡在髒兮兮的棚戶里,每天醒來要面對四周堆成山的廢品垃圾,和外面未知的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