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病號
如果除去睡覺的時間,阿齊應當算是在一所理髮店裡長大的。
髮廊在一條昔日熱鬧,今日卻蕭條的老街上。現在這裏的青年人很少,老年人居多,這裏的老人不是搖著蒲扇圍坐講話,便是在路牙子邊搭桌下棋,也有的在商店裡頭打牌,或是在茶館裡頭喝茶。阿齊稱這條老街現在是等死街,不過,是那些老人自我調侃的。
她雖然生著病,卻硬催促阿齊去附近的市場買菜買肉回來,然後熱情和藹地招呼我。
不知鬧了多久,她才平息下來,昏死過去。
飯後我們坐著聊天不久,杜姨看起來更不舒服了,她忙回裡屋搜了些錢出來,塞了幾百塊給我,將我和阿齊推出門去,叫我們到外面好生逛逛,這屋子裡對我們年輕人來說實在太無聊了。
當看見她身上有一些針孔痕迹,我緩了過來終於碰了碰阿齊,憂慮急切地問,是癲病嗎?給姨葯吧!還是需要打針?
有一次我先動筷時,她還問我,你怎麼跟豬似的先吃上了?
雖然她現在還不願意把我託付給他,端看他往後走的造化了。
我在內心自嘲過後,嘴上卻說,各有各的過法,有閑錢時過享受的過法,沒錢時努力生活的過法,生活又不是一直都倒退,往後質量會上漲的。
在他小時候這條街還不像現在這樣祥和與蕭條,那時候因為周圍的燈紅酒綠,熱鬧又混亂,當不良生意和地痞橫行時,警察不免常過來走動走動,現在全然不一樣了。包括她母親的身子,也快和老年人相同了。近來杜姨的身體和精神都差,所以理髮店是關閉的狀態。
杜姨的氣色確實很差,她躺在沙發上閉著眼睛,瘦凹臉懨懨的,頭髮很凌亂。見到我們后,她起來無措地責備阿齊,怎麼帶朋友來不事先告訴她。
因挂念杜姨身體差,我也時常買些吃食去理髮店走動。她精神好些www.hetubook.com.com的時候,便會撐起身體來工作,能掙一些是一些,希望能減輕阿齊的負擔,不再拖累他。
杜姨被自己的兒子結結實實捆綁住了,她像極了一條蠕動著的蟲子,被某個來勢洶洶的敵人捕食后,陷入暴戾的垂死掙扎里,既痛苦扭動著,又毫無目的亂爬。
在得知我是他的女友以後,杜姨更是慌忙地端茶倒水,也有可能是她身子不好的原因,總是手抖腿顫,才顯得那麼慌忙無措。我和阿齊自然不要病號來招呼,一同將她按回了裡屋的床上去歇息。
她的目光一時可怕,一時無助,讓人不知如何是好。我只是耐心地撫摸她硬凸凸的脊背,讓她放輕鬆。
我後來還來探望過杜姨,但她只要一不舒服,幾次三番便想方設法趕我走,自己勉強著,犟脾氣不肯讓人照顧。
杜姨病瘋起來的樣子和我見過的羊癲瘋患者一樣難以控制。杜姨的皮膚四處起雞皮,動時衣服翻起來,便瞧見長的一些瘡都爛了。她似乎病痛,又似乎發癢,濕發甩來甩去,渾身時而畏縮,時而扭動。眼神也既驚恐,又兇惡,彷彿一個人的七魂六魄被吸出來不能聚成一個整體,分外的詭異。
你要是這麼認為,也算可以。但她的葯就是挨過去,今天我給她下了一劑猛葯,這個猛葯就是你。阿齊鎮靜地說。
…………
往後慈即使嘴裏常叨叨,我們過來吃飯時,她做的每一頓不比以前差,還更豐盛了些,說他男子漢家家的瘦得跟排骨精一樣,跟她閨女走在一起,把她閨女襯得跟豬八戒似的,請他多吃點,壯一點精神不說,更有力氣幹活兒了。
她總是求我們給「葯」,後來更是破口大罵,儘是些污言穢語,甚至辱罵阿齊就是婊子的兒子,一輩子只能是婊子的兒子。過會兒杜姨又軟軟求他,讓她hetubook.com•com最後一次痛快后,她立刻去死,不再拖累他。
大抵是杜姨身子不好了,阿齊才沒有通知過她我的到來,我們反倒更像是來探望病號的。
當有了意識時,她艱難爬向自己的兒子,匍匐在兒子的腳下,萬分低微求葯吃。
是什麼病她倒不和我說,嘆息身上各種毛病都有,說不太清,不如死了乾淨。
阿齊常過來和爸一起喝小酒,他們有共同的語言,多次談天說地后,爸心裏那桿秤似乎漸漸偏向阿齊一點了。他評價阿齊談吐不俗,好好工作的話以後多多少少有點出息,最重要看得出來對我很好。但爸探問我,老實說,阿齊家條件是不是不太好。
有時候我也因為好奇,試著問杜姨家裡是欠了什麼債務?
當阿齊現在並不再隱瞞自己的家庭,讓今天的行動,毫無保留把一切都告訴了我,使我做出理智的選擇,使他不再畏畏縮縮愧對於我,以及我的父母。
杜姨開頭含糊其辭的,過會兒又說自己身體不好,需要昂貴的葯,反反覆復的。
可是沒有用,毫無疑問,在劇烈疼痛的折磨下,杜姨現在似個精神錯亂的瘋子,簡直六親不認。
和阿齊比較起來,我的休息日顯然要多幾天。
杜姨倏然醒神,她抬目一盯,漸露凶光的眼神在頭髮後面有些肆無忌憚,她怕冷似的將另只手放在腿上來回摩擦,牙顫著仍然趕我出去。她眼裡忽然蓄了些淚水,又可能是她打了個哈欠后,鼻涕眼淚像感冒那樣混流了,她以這副面容哀求我出去。
我克制住自己點頭的衝動,只搖了一搖頭,她便聲淚俱下,好一副慚愧的模樣喊道:對不起!我對不起齊仔!對不起你們!
杜姨剛開始好聲好氣請我走,到後來變了一副可怕脾氣,焦灼急切地要我走。我雙腿在那兩位的夾擊下不知往哪兒邁了,猶豫的這點時間https://www•hetubook•com•com,阿齊已關上了理髮店的玻璃門和捲簾門。
從理髮店側門出來以後,沒走幾步路,阿齊心事重重替我打了一輛車,讓我先回去了,他還想帶杜姨去醫院看一看。
這裏似乎沒有阿齊生活過的痕迹,我無法想象他們母子多年擠在這樣小的地方一起睡覺的場景。幸虧杜姨很快說明阿齊出去工作以後,她便把附近原先租的房子退了,如今,她一個人住理髮店裡很划算。她只口不提欠債的事。
不過我們兩家似乎是有進展的,但似乎單是我和阿齊的進展。工作起來一月里休息時日並不多,我們既想回家,又想一起度過。因此只要休息日在同一天,便時常去我家或者他家吃頓團聚飯了。
我是真正自願面對杜姨,甚至單獨面對她。
杜姨此時再也坐不住了,撕破了臉似的,她突然大動作推搡我,非得攆人出去,自己卻站不穩。我們三個人頓時混亂起來,把理髮店裡的東西撞得亂七八糟,直丁零噹啷作響。杜姨摔在地上的那刻,不等阿齊喚我,我已上去幫忙了,但他卻要我按住躁動的她。
我緩緩挨近她,勸她別抽煙啦。
她要是拿挑女婿的目光來挑剔她的孩子,興許她的孩子羞愧起來,會更努力一些。
她每每將要病發前,必要趕人走,甚至在理髮店開張的時間把客人都給趕走,最後關門謝客。但後來阿齊在的那一回,沉重地請我幫幫忙了。
阿齊說,因為習俗的原因,他並不稱呼他的母親為媽,而是稱呼姨。因此我也只需要稱呼他母親為杜姨便好了。
杜姨病了還胡亂摸出煙顫抖著抽上,脖頸和頭部一扭一扭的,漸漸濡濕的發遮住了些她深陷的眼睛,當頭髮隱約遮住她收縮的瞳孔后,她彷彿才有了點安全感,身子卻不斷扭動起來往後靠。
當杜姨整理過頭髮后,又起身穿鞋,認為自己應該做hetubook.com.com一頓晌午飯給我們吃上,畢竟我第一次來這裏見長輩,畢竟阿齊難得回來一趟。她圍繞著心疼我倆的話,碎碎念的。
慈的態度卻另有一番掂量的了,她知道了阿齊某一件很扣分的事,難怪她從開始到現在依然不能滿意他。慈在和我挑他毛病時,絮絮叨叨說了出來。
阿齊似乎在屋裡找葯,現在只有我照看她。
阿齊竟泰然處之將人捆綁起來。
慈卻嘲笑我,漲什麼呀?你以為你談朋友是在炒股咧?我看你以後也被拖累的,到時候,別跟炒股失敗的一樣,要死要活跳樓去咯。
她緊緊握住我的手,還向我問好,清醒地問我,孩子,有沒有被嚇著。她看著我,整個人抽抽搭搭的,最後涕泗橫流,我又得幫她擦臉了。
阿齊無動於衷,疲憊地注視著她。他的喘息聲在室內就象火車鳴笛發出來的那種哀鳴感,透著一股嘶啞,抑鬱在狹小的空間里迴響。
直到那次慈對阿齊說,現在廝混歸廝混,以後的路不一定一起。大致意思是我的條件也需要穩定,除了嫁個好點的男人,沒有別的出路,請他最好放過我。
我說,阿齊去買肉買菜了,要做飯給你恢復元氣。
我並不是急脾氣,但慈干涉到了我的意願,我態度才足足明確起來。她自然知道我獨立的脾性,反被我拾掇一頓后,也不多嘴當著阿齊的面直白說不好的話了。
阿齊倒是加了一句還因為欠債。
直到我看見她病發那一次,才明白那有多麼的痛苦與可怕。
我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勉強輕嗯。他已知道了些苗頭的話,大概是阿齊婉轉透露的了。
所以他生存的技能還有一項,那就是理髮的技術,幫著他母親做事做得多了,會些基本是不大困難的。
當她身體神經質地抽動起來,阿齊便從屋裡找出一根粗繩往她身上套。
慈其實是個嘴硬心軟的婦女。在我透露阿齊
和-圖-書
經歷過的一些事給她聽,她又覺得這孩子怪可憐的。二十多的人了,沒一點存款不說,還倒欠債,你們以後這日子可怎麼過呀?
杜姨瞪他那一眼后,見著他臉上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太友好的笑,又似乎心虛起來,馬上岔開話題說其他的了。她以手梳頭,撩起稀疏的頭髮很快綁住了大部分頭髮,但還剩一些黑白混雜的散發掉了出來,垂在她鬆弛的臉龐,掃在充滿小疙瘩的頸紋處和嶙峋的肩膀上。
您就別再誇張了。我只好不痛不癢勸她。
裡屋睡覺的地方十分狹小,近乎只能放下床了,我們坐在這裏得時刻貼著冷冰冰的牆壁,且四肢受到拘束。不免使我聯想起香港的棺材房,如果待久了,使人身心格外壓抑。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幫助杜姨。
我是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想原諒您?我想成家了母親!如果您真的想要我有一個家,那就靠意志,靠為了我們挨過來,你這次買「葯」的債我也像以前一樣幫著還清,你只需要挨過來就好了,我也求求您了。阿齊攬了攬他的女友說,也就是我這個目睹他母親病發而不知所措的年輕女人,用我來提醒著地上年老色衰的杜姨。他拉著我一起面對像得了癌症的病人,試圖給她的意志一股支撐力。
沒事兒,只要挨得過去,一切都好。見我寬慰人說著,杜姨伏到床上去抽噎了,似乎無顏面對我。
這個再一次衰老的女人從床上醒來之後,仍然流著眼淚和鼻涕,骨瘦如柴的身體也時不時小顫。我用帕子幫她擦臉的舉動,令她像看親生女兒一樣看我。
緩了一會兒,她找起了阿齊的下落。
不過呢,他希望我最好能嫁個條件好些的男人,以後活得輕鬆點,他明白我們這一代各方面壓力都大。不過哪一代又不是呢?
在慈眼裡,吃飯最能體現一個人的教養與體面了,阿齊也只有在飯桌上的態度是很令她個人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