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心亂如麻
「這樣的結局已經無法改變了，我縱然不甘，縱然不放心，縱然不捨得，也無濟於事，從我離開的那一天起，將是夕夕開始踽踽獨行的開始，直到遇到一個肯為她付出一切的男孩子，那樣我一定可以瞑目了。
我依稀地記起，那時候我一直抱著秦之文，死死不肯鬆手，夢境里總是會出現那一幕，很多年後，當我看到那部名叫《紅線》的日劇，自閉抑鬱的女生從樓上縱身跳下的那一幕時候，冷汗涔涔地爬滿了整個脊背。
她站在窗口，把窗戶開開來，屋內的暖氣一下子被吹散了，她背著陽光站著，黯淡的陽光在我的被子上落下了一層穿不透的黑影，我抬起頭來看她，忽然覺得，原來小女孩也長大了。
就聽哐當一聲，好像是什麼重物掉下，在地面上砸出清脆的聲音，顧宗琪聲音很無奈地傳來，「夕夕，你別突然冒出這麼意外的話……」
大家一如往常地一樣散了，然後男生會一貫地送女生回學校。
我看到他的手指，微微地蜷起來，然後在掌心上輕輕地掐下去，每每顧宗琪欲言又止的時候，都會有這樣不自覺的小動作，他那雙漆黑的眸子默默地看了我，伸出手揉了揉我的頭髮，平靜地反問我，「你覺得呢？」
我一直覺得花痴是一件很有力量的事情。而我的小妹妹就是窮則無聊，變則通的那種人，她有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來進行花痴這項工程，那時候我正在床上看動畫片，很有愛的《黑執事》，有爆笑的喜感鏡頭，關於一個圈養惡魔執事調戲和反調戲的故事。
那時候，我的眼睛一定只是一片平靜，或許有些情動，但是遠遠不夠那種情慾。
發送到秦之文的號碼上。
「喻夕，你怎麼了？」
我點點頭，有一絲的尷尬，「二哥，你好。」
她身子慢慢沿著冰冷的牆壁滑落，然後蹲在地上，長發纏繞在手臂上，隱隱地我聽到那股嗚咽傳來，那是一種壓抑的，悲愴到靈魂里的哭泣，哀傷得滲入骨髓，我只能茫然地看著她，無能為力。
醫生辦公室里有輪轉實習的醫學生拿著照相機拍照，小姑娘威逼利誘的招數都用上了，幾個住院醫師死活不要，「幹嗎著，拍我想幹嗎著？」
他坐了正，然後把我抱到腿上，「夕夕你這個小『扭』扣，別動，衣服上都是水，唉，別甩了。」
那些已經刻意地被我遺忘的事情，封存在心底的舊盒子里，讓我不忍心觸碰。
一瞬間，那個床位又空了下來，白色的寂靜重新包圍了那個房間。
手邊的燈悄然地熄滅，空調的遙控燈，淺綠色的光芒，在黑夜裡看得格外地醒目，走廊上的橘色燈光，落在門縫間，流沙一樣地鋪在床下，空調的暖風吹起窗帘。
「是絕症嗎？」
「後來她醒了，就跑過來繼續守在我的身邊，她還是倔強而又平靜地看著我，那樣讓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該怎樣解釋我的病情，長這麼大第一次我無法對她開口，她只是問我有沒有想吃的東西，叫我小蚊子，跟我說她看了一本很糟糕透頂的書，叫《佳期如夢》。
「只是什麼？」
氤氳的蒸汽中，看著鏡子前的那個模糊的自己，忽然間我淚流滿面。
我忽然很捨不得他離開我，好像他的存在就是給予我的生存的空間，可是還是違心地說道：「顧宗琪，回家給我發信息，不要再忙論文了，早點休息，還有明天早上接我出院。」
「沒有救了嗎？一點機會都沒有了嗎？不是能化療放療，還是藥物？」
「你一直都放著？」
我只是覺得冷，遍體生寒，心，揪成一條線，幾乎快要沒有了呼吸。
他「哦」了一聲，「夕夕把手燙了，給她用涼水敷一下吧，我先去了。」
我「哦」了一聲，然後又看向二哥，他那雙酷似秦之文的眼睛，一直在看著我，好像是在深究什麼，我本能地感到一絲的不安和惶恐。
很有惡作劇的快樂。
他的呼吸變得很紊亂，很急促，身子緊緊地貼合著我的，有了明顯的變化，這麼多天的相處，我都沒見過他這麼慌亂過，這次挑逗，我並沒有身體的慾望，只有心靈的渴求。
可是，顧宗琪對我好的那時候我並不見得對他好，事實上，我能記起的就是我的冷漠和小任性，還有無邊無際的茫然，以及不斷地問自己「為什麼我要跟他在一起」。
我笑著攤攤手，「我很好，謝謝觀看。」
「問你話呢？什麼病情啊？」
「怎麼了，一臉心事的樣子。」
「恩。」
那一路，我們走得太久了，好像一輩子說不完的話，都在說，從國內的小吃講到血型星座，那個女生興緻高昂，那時候雪花簌簌地落在她的頭髮上，像是剔透的水晶。
「知道了。」他撥開我的劉海，輕輕地吻了一下我的額角，「回去打電話給你。」
曾經認為一個人不過就是如此，略微的孤獨，兩個人也亦如此，略微的擁擠，性子中已經慢慢地侵入某種叫淡漠的病毒，如果說能夠把這層冷漠的外表揭開的，只有暖陽。
是的，我來了，錯過了那麼久，逃避了那麼久，我終於站在這裏。
因為太幸福了，所以會對痛苦更加地惶恐和畏懼。
秦之文也沒有勉強我，我發脾氣他也只是好氣地哄我，於是一場聚會有點不歡而散地結束了，而那時候我們完全沒有注意到那個女孩子中途離席時候異樣的表情。
我「哼」了一聲，「你們都耍我，明明知道我跟顧宗琪以前就是那種關係，還跟我說什麼之前我跟他什麼事都沒有……」
只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好像我踩在時間的橋廊里，周圍都是迷霧，還有連光都透不過的幻覺。
「只是覺得做每一件事情都很不容易啊，尤其是在那麼大的壓力面前，所以會問問，有沒有讓你覺得很無奈很挫敗的事情啊。」
「自從我住院開始，我一直瞞著夕夕，直到最後一刻瞞不住所有的消息泄露出去后，她出現在我面前，這帶給我的不是開心和喜悅，而是無止境的傷痛和寂寥，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距離我突然暈倒有將近十個小時，醫生說按理不會是這樣的現象，但是也許我就是這個個例了。我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夕夕，她都沒有哭，只是用平靜的眼神注視著我，一句話都不說，我知道是我瞞她在先，所以我只好寬慰地沖她笑笑，希望她不要介意我的隱瞞，可是我覺得我一定比哭得都難看，因為我幾乎都失去了擺出面部表情的力量。
秦之文坐在沙發上，低著頭，滿腹心思的樣子，他不回答我，我只好扯了他的衣袖，「小蚊子，你幹嗎不理我，我又沒有惹你生氣。」
生命中，某個重要的部分，轟然倒地，灰飛煙滅，再也無法拼湊。
唇齒之間，好像是水果糖的氣味，帶著薄荷的幽香，白粥的那股香濃的甜馨從唇舌之間湧出來，我一直覺得顧宗琪的吻是甜的，事實上，確實就是這樣。
「好了，好了，我騙你的，夕夕，我去換件衣服，袖子這邊都是水，很涼的。」
「恩。」
記憶中的初吻，一點都沒有那麼童話和美好，只是被動地接受，那時候我就想，也許我是真的不夠愛這個人，只是，習慣了身邊多一個人而已。
「喻夕，祝你早日恢復，再見。」
晚上的時候，天邊悄悄地飄起了小雨，醫生辦公室一如既往地傳來一股魚香茄子的味道，推開窗戶把病房裡亂糟糟的空氣疏散出去，我看到大街的地面上濕漉漉的一片，水光漣漪。
他的眼睛恢復了平常的亮澤，氤氳褪去，「我不要這樣的你，你只有痛苦和恐懼，不是因為愛，所以才會如此輕率地接近我。」
「恩。」
「好吧，今天給你開檢查單子，一切正常就可以出院了。」
猝不及防地吻下來。
「膽囊癌的病人，腹腔廣泛轉移，前幾天做開腹探查，癌組織不知為什麼形態就像豆腐花一樣，腹腔里根本是一塌糊塗，沒法開了，於是只能再把縫上。」
「那我還是晚上留下來陪你好了。」
我笑笑，再也沒有什麼話說，好像說什麼都是無力的，我們姐妹兩個互相羡慕各自的生活，卻都不知道其後的艱難，我只是很輕描淡寫地說道，「可是你不可能變成我，我也不可能變成你，想再多也沒有用。」
不是我習慣地把人想得那麼功利和目的，而是人做每一件事情都是需要目的和動力。
我會在做筆譯的時候，分了神去看他的眉眼，那樣的平和而俊逸的側臉，現在就在我旁邊，不是那個穿白大褂的顧醫生，只是做我的男朋友陪在我身邊。
我搖搖頭，「沒事，昨晚看雪看得忘記了。」
住院的日子無聊叢生，就像是濕潤的沼澤上生長的蘑菇，都快發霉了。
「好，知道了。」
「切，你裝的蒙誰的。」高伊晨師兄微微笑起來，「喻夕，我們認識多久了，你還記得不？」
雖然她的目的，肯定是看顧宗琪的。
「唰」的一下，我的臉就紅了，「喂，都過去那麼久了，你還提幹什麼？」
不知道怎麼的，在顧宗琪身邊，我就會感到特別的溫暖，一旦遠離了他，身體上的溫度就會慢慢地冷去，他給予我的還有莫名的安定，因為過去的空白好似一面透明的玻璃，我走不透，也穿不過，摸上去是冰冷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我看著她沒說話，然後我發覺這個妹妹，真的很傻很天真。
「她說要去哪裡？」
「那時候你也跟我一樣大，為什麼你一個人就去了德國？」
他的眼睛忽然間濃重的黑色，又轉瞬明亮如流光，「反正你也不會喜歡上我的，所以不如做一個師兄算了，開開玩笑，沒心沒肺的。」
彼時我已經記不得一些人一些事，後來我才明白，那些人，那些事，總是溫柔而堅定地陪伴在我身邊，從未遠離。
他那雙眸子就像是暗夜的星河一樣，燈光下他的臉龐就像是月華一般的皎潔，我一時間有些出神，然後他伏在我耳朵上輕輕地說道，「夕夕，聖誕禮物。」
一切都是我任性地搞砸了，然後再任性地糾纏著顧宗琪，最後再任性地把他給忘記，那段連同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經歷，被我任性地鎖進了記憶的匣子里。
「小孩子？小孩子是世界上最執著的生物，有著最隱秘的私情和想念，喻璐叫你姐夫，會讓我想到《天龍八部》中的那個阿紫。我很討厭阿紫，也很討厭她叫喬峰姐夫。」
他走了兩步又轉身叮囑道：「夕夕，你乖點，別再亂碰東西了。」
秦之文看了我一眼，略微有些歉意，「太晚了，路不好走，有什麼話改天吧。」
也許是手術后的體力還沒恢復，走了兩步我就走不動了，找了塊地坐下來，還沒坐穩，後面就有一個輕佻的聲音響起，「喻夕，起來，地下很濕。」
「以後也一直放著么？」
那個稍小些的男生，乍看下幾乎跟秦之文一模一樣，他衝著我微微一笑，然後又
和-圖-書轉過去低聲不知道說些什麼，而我就傻傻地看了他們一會，走回自己的房間，獃獃地坐著。「看你啊，不是說你生病了？」
後來的一次是在國際機場的時候看到秦之文的二哥，他一直站在原地，不上前也不退後，默默地注視著我們。
「這句話，怎麼翻譯？」
「我沒有！」我氣急敗壞地反駁。
「晚安，夕夕。」
車輛的聲音慢慢地逼近，院子里房門吱呀一聲響，我從書本里抬起頭，扒著窗戶看過去，黑色的傘下，幾個人影在地面上攢動，我一個沒留神，「啪」一下的把滾燙的水杯撒了，熱水飛濺在我的手上，我叫了起來。
顧宗琪笑起來，「沒事，別想那麼多。」
「如果他們不小心地離開，也不是本意，你也得好好地活下去不是嗎？」
我渾身發抖，卻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高伊晨師兄的手臂再有力量，可是我怎麼也感受不到那點溫度，沒有身體的溫暖，沒有依靠和呵護，而這樣安心的感覺，似乎很久以前有過。
那個老頭子，站在病床旁邊默默地收拾東西，黝黑的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彷彿被冰凍過一樣，顧宗琪看到我站在一邊走過來，「夕夕，明天可以出院了。」
他的嘴唇還是水果糖般的柔軟，可是我嘗不出那種清新的香甜，我的手從他的腰際慢慢地滑上去，很溫暖，甚至是滋潤的藤蔓，有柔軟的枝葉和強韌的驕傲。
他話音還沒落，就被我驟然地吻住，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可是那一瞬間，腦中只有一個這麼念頭。
顧宗琪輕輕地把書合上，笑起來，「小丫頭該睡覺了，明天可以出去走走，別老是待在病房裡看那些動畫片。」
我咬了咬嘴唇，「我不想她出去，那種留學生的日子真的不好過，可是，我又不想勸她，省得好心當作驢肝肺。」
好像我的記憶中，快樂的東西太多了，但是都是那麼的無足輕重，在我回想起來的時候，已經不記得歡樂的姿態，而那些痛苦的事情，因為太少了，每一件都是刻骨銘心的痛楚，所以回憶起來更加痛得刺骨。
「對不起，我只是，太難受了，太難受了，有人死在面前，很害怕，那麼多的血，還有那麼一臉的不甘心，我會想，要是哪一天，如果我身邊最親的人不在了，我會不會瘋掉，我會不會也活不下去，我不知道……」
「爸爸媽媽從來不管你，而且，你總是很開心的樣子，你有秦之文，有顧宗琪，你說你的人生還有什麼沒有的？」
耀眼的陽光從窗戶透來，我的身上暖暖的一片，自己的影子倒映在白色的床單上，忽然間很多過去事情像是潮水一般湧上來，慢慢地把麻木的心臟再次喚醒。
又跟顧宗琪閑扯了幾句話，連再見都說了好幾遍，才慢慢的放下電話，心裏笑自己的痴傻，但是滿滿的小幸福抑制不住的，像是汩汩的泉水，在心底沸騰。
然後我開門出去，看見我乾爸站在樓梯口，一臉嚴肅，「喻夕，你知不知道，喻璐跟你爸媽大鬧了一場，說是要出國。」
身子被緊緊地摟住，我的恐懼那麼深，連我都覺得顧宗琪在發抖，他的懷抱那麼緊，骨頭相撞發出輕微的愴聲，他安撫我，「沒事，沒事，過了就好了。」
「怎麼了，昨晚怎麼了？」
他看了一下手錶，「你在等他么？」
連空氣中都是鐵鏽的甜腥味，冰涼地滲透到我的心裏。
耳邊有一聲啜泣聲，很輕，像是一片落花飄灑到流水裡，但是很快地消失，好像死亡的沉默。
那些逝去的記憶，終於在這片大雪中慢慢安靜地回歸，在那段深埋的傷痛之後，在我不願意正視的慘劇之後，他的愛，在我的夢中，和現實中，綿長而悠遠，飛成詩句。
「昨天，我告訴夕夕，我不要葬在這裏，把我的骨灰撒了，這個事情我可以做主，就讓我為自己做主一次吧。夕夕一下子就哭出來了，然後輕輕地問我，難道一點念想都不給我留下嗎？骨灰也要撒了，那我的身邊還能有什麼，你走了，我本來就是一個人了，現在竟然連骨灰都要撒了，難道以後你都不要我了嗎？小蚊子，你帶我走吧，不然留下我，你要我怎麼辦？然後就默默地開始流眼淚，我的心上彷彿扎了一根刺一樣，麻木但是還可以感覺得到鑽心的疼痛，我裝作不在意地說她小說看多了吧，怎麼台詞都這麼耳熟！很久之後她擦乾眼淚說不小心被我看透了，裝深情失敗了，然後就出去了，我知道她出去就暈倒了，是被抬走的，但是我要裝作不知道，裝作沒有看見她手上的針眼。我已經停食了，她也停食了，可是我有營養液，她卻什麼也不吃，這樣讓我無能為力。
「早上有人跳樓，恰好被我們看到了，你看她這樣很嚇人的，快勸勸吧，我走了。」
我吃完后，他取來毛巾給我擦拭濕漉漉的頭髮，他的手輕輕地按住我的髮辮，用掌心的力量，好像是把我的頭髮呵護在手心似的那種感覺，我心下一動，整個人幾乎僵在那裡。
他笑笑，「你看你又彆扭了，心裏到底在想什麼？」
我這麼多年的時光，是由冰冷和堅韌砌起來的堡壘，任何一點溫度都不能侵入。
中午我睡了很久，醒來後腦子里混沌一片，迷迷糊糊看到門口站一群人，我一個激靈跳下去，看見普外的主任站在對面病房門口，搖搖頭走了，剩下一干醫生和病人家屬。
灌注了所有的神明，我咬住嘴唇，艱難地擠出幾個字，「顧宗琪，我要……顧宗琪……」
「你不知道？」
對於高處的人，一切是那麼平和自然地發生，對於一粒塵埃來說，這就是全部的生活。
我覺得他說話的口吻有些怪異，但是也沒有深究，他笑著對我乾爸說，「陳教授，我有事找您，您什麼時候方便？」
「顧宗琪，你早上沒有班么？」
我摸摸自己的臉，他這樣親昵的一靠，好像溫度又高了，我小聲問，「你怎麼過來了？」
「夕夕，跟二哥打個招呼吧，也許我們很久都不會見到他了。」
他微微一笑，「沒事，他最近有事忙得很，很快你就可以見到他了。」
我不情不願地站起來，「怎麼沒上班？」
那是最無聊的聖誕夜，大英的四六級剛考過，自習室寥寥幾個人，我坐在童若阡的旁邊，看他埋在書里專註的樣子，就覺得自己挫敗，於是我悄悄地站起來走出教室。
「快不行了？」
「二哥他對我很好，我們一起去街機店玩遊戲，去踢球，那些都是在他們——爸爸媽媽不知道的時候。」
他剛走了兩步，又嬉笑地回來，「晚上要不要到我科室里睡啊，顧宗琪不在，沒有了溫暖的懷抱，讓我來友情贊助吧。」
高伊晨師兄把我送回病房，一路上我冷得發抖，明明是艷陽萬里的暖冬，眼前的陽光，好似縷縷糾纏的絲線，割裂我的視線，慢慢地暈染上那層暗紅的血色。
「呀，你這孩子，算了算了，去找你家顧宗琪吧，記住別做劇烈運動啊，我就知道年輕人衝動點，哎呀，你瞪我幹什麼，我走了走了……」
他的聲音在我耳邊不斷的喊我，「夕夕，不要看，沒事，沒事……」可是他的聲音那麼遠，那麼輕緲，沒有一絲的力度，我只是聽見周圍還有亂七八糟的叫喊聲，像是金屬的鳴雜音。
「我沒事。」
某段記憶的空缺，已經讓我不能想起和顧宗琪的過去，他的身體熟悉我的氣息，那麼之前，我的身體，是不是也曾沾染過他的氣息。
而我忽然意識到，原來我是有這樣一個妹妹。
周圍一片死寂，空氣中雨水的潮濕開始泛濫，我覺得我的聲音好像也被雨水浸潤過一樣，有種沙啞的潮膩，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彷彿垂死鳥兒的鳴叫。
「還有為了留在德國嫁給建築工地上的德國人的。」
然後他淡淡地對喻璐笑道，「你姐姐沒事，只是闌尾切除這個小手術，很快就會好了，你別擔心，你看她不是很好的，還有精神看動畫片呢，這麼大人了。」
忽然，身子被狠狠地拉過來，高伊晨師兄的手臂，還有他緊緊地扣住我的脖頸，把我的臉，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
一如那些年華中，你給我的守候。
「我不擔心，夕夕是個優秀的女孩子，即使脫離了父母她也可以自己很好地生存下去，加上我留給她的，在她有生之年，我自信，我為她已經準備了供她過相當富足日子的資本，而她所失去的只是我，而且這個傷痕將會很難愈合，我不知道她會變成什麼樣的，她那樣恍惚的神態和在我面前那種強顏歡笑，我已經不能去思考她即將承受的傷痛了。
「這個半年之中，夕夕又失去了撫養她長大的奶奶，這是對她最好的人。如今，她比我要不幸，我馬上就要擺脫了這個令我厭惡的身世和軟禁，但是卻帶不走她，還要留她在這裏繼續生活，生活在一個對她沒有寵愛和關心的環境中。我的夕夕已經都那麼大了，小女孩要是在古代都嫁人生子了，但是在我的眼中，她還是孩子一個。
沒有人回答。
顧宗琪連忙跑過去，我也跟著看熱鬧，老太太和衣躺在那兒，老人想把屍體拉到家裡去埋了，因為農村裡有這個風俗，人死了不能在外面的。
他的眉頭緊緊地鎖著，眼圈是一蒙蒙的灰色，這下我才意識到顧宗琪這幾天幾乎是透支地工作，幾乎沒回家，每天都在醫院守著我。
黑暗中，有雪花簌簌落下的節奏。
他的手指輕輕地撫摸我的頭髮，髮絲之間還有一絲的艱澀，我頭一偏，那縷頭髮纏繞在他的手指間，他衝著我笑笑，「怎麼了，想什麼呢？」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好。」
我臉上一紅，慌忙地把衣服整理好，然後對顧宗琪說，「對不起，我今天不應該……」
我不滿地嘟嘟嘴，「你昨天不是也跑過來看高達seed的，還說我幼稚！」
我知道他是誰，秦之文的二哥，倫理上的，卻不是法律上的。
他的手指，以一種扭曲的姿態，蜷在手心中，手腕搭在冰冷的茶几上，微微地發抖，「你跟不跟我去，你跟我一起去德國好不好？」
想著想著，我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黑暗中有人的腳步慢慢地逼近，我轉頭一看是童若阡，「怎麼了，裏面太悶了，我出來透透氣。」
可是後來卻慢慢的，他的吻，滾燙炙熱，氣息潮濕得像是清晨時候浸潤在薄霧的植物，慢慢地在晨光中舒展開來，然後用獨特的氣息，讓身體中某種慾念悄悄地浮現，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我的呼吸全數被他奪去，腦袋因為缺氧變得一片混沌。
他的眼睛裏面有種我看不透的情緒，苦苦壓抑的慾望和某種無可名狀的痛苦，他襯衫的扣子被我解開了好幾個，露出細緻的鎖骨，我輕輕地咬下去，印下刻痕。
他的臉，落在薄薄光暈里，線條柔和，眼梢微微斜飛，眼眸中和圖書是濃深的化不開的愛戀和情慾，有些像是廣告里的巧克力醬，甜到讓人無法自拔，並且心甘情願。
「聽說你住院了，過來看看，怎麼樣，好點沒？」
他看了我一眼，笑笑，「你是趕我走的嗎？」
「我看這個跟你倒是有些像吧，看起來很大度，其實是個醋罈子。」
他扳過我的身子，推開我的纏繞，壓抑而沉悶地喘息，「夕夕，別鬧了。」
「夕夕，我去給你倒杯熱茶。」
我鄙視地看了他一眼，「你還有原則？」
我乾爸點點頭，轉頭對我說，「你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家，估計你家都快炸開鍋了。」
他有些疑惑，「是啊，怎麼了？」
然後砰的一聲，房門被悄悄地關起來，留下我和顧宗琪獨處的空間。
我看什麼呢，我只是看見內科樓高高的樓上，有一個人影在攢動，然後灰藍天際薄霧之間，好像是斷了線的風箏，從窗戶邊緣掙脫而下。
那時候竟然說不出什麼滋味，很怕他的眼睛溫柔地看著我，會讓我想哭。
「我們相識很久，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你們的存在，可是我怨恨那樣的家庭，自從那次你出現我眼前，我們之間的關係更像是朋友，但是我這次請你站在親人的立場上耐心地傾聽我最後的遺言和最後的請求。
沉默了好一會，他說，「剛才那個是我的爸爸媽媽。」
我稍稍沉默了一下，「沒有，我本來就很大度。」
晚上時候，高伊晨師兄來看我，那時候我正在看一本很有趣的書，《O型人說明書》，裏面說我喜歡「大眾情人」——「有固定的戀人還是會心猿意馬，但是絕對不會實質性的出軌，因為實在是太麻煩了，」我看的時候笑得前仰後合。
她的聲音已經不是聲音，彷彿是胸腔里的嗚咽，硬生生地被逼出，到空氣中，一激就碎了。
一縷陽光悄悄地溜進手心，我忽然想起那些失去的記憶，那麼久了，還是沒有浮上水面，仔細地回憶起來，能記起的事情間好像沒有任何的斷裂和空白。
北風就好似那些傷害，只會讓人越來越防備，而太陽就是生命中的溫暖，冬日的冰雪覆蓋再堅實，也會被消融成純凈的水滴，那些好，那些愛，浸潤了心臟，於是愛意滋長。
「比如？」
「可是，我真的不想，一點都不想把夕夕讓給他。
我有些意外，「你怎麼知道我做手術了？」
醫院門診的高樓上，漂浮著一層未化開的薄霧，縹緲虛幻，我一節一節地從橋二走下來，走到內科樓的後院的草坪上。
「後悔過么？」
「出去跟你說。」
「不是，那是你第一次見到我，而我第一次見到你，是你跟童若阡一起去上自習，還能記得不，那個聖誕節的晚上，教三的階梯教室。」
「我在問醫生一點情況，沒事，你好好休息，我一直在你身邊，你醒來就能看到。」
「別想了，好不？」
走廊里有護士輕輕的腳步聲，我沒有開燈，隨意地披了一件衣服出去，看到我對門的病房門口站著一個跟我一般大的，似乎還要比我小點的女孩子。
「那時候，他一定是真心的。
「這樣才好玩嘛。」
我嚇得從床上坐起來，不知道什麼時候，病房的門被吹開一個很小的縫，橘色的光芒從細縫中溜了進來，連帶那些飛騰的細小灰塵，迷濛了我的眼睛。
「累了，不想動。」
她開口說道，「喻夕，其實我挺羡慕你的。」
一瞬間，他的臉居然詭異地紅了，隨即我感到床深深地一沉，他的吻纏綿地落在我的嘴唇上，耳垂邊，我的臉頰上染上一層不自覺的紅潮，順著鎖骨一直蔓延而下，只是覺得熱，燥熱而又燎原，和他那雙探索的手一起，在昏暗的晨光中，悄然地綻放。
茶几上的白紙，在地面上打著旋，我走上前撿起來，看了一眼，再也不能言語。
他們走出屋子，秦之文站在門口沒有跟出去，忽然那個較小的男生轉身跑了回來，伸出手迅速地抱了一下秦之文，然後又跑入雨簾里，接著車燈一閃，一行人平靜地消失。
後來我才知道，向日葵的花語是，沉默的愛。
「我……我不知道，那個女孩子，他女朋友又哭又笑的，我不記得，我只是覺得好像，我想去想起一些東西，但是真的一點頭緒都沒有。」
夜幕悄悄地擁抱起這個安靜的城市，厚重的雲朵壓在天際，我站在窗口，看遠處的明燈，在黑夜裡微微泛著紅光，我隱約地覺得也許冬雪會不期而至。
「那是什麼樣的？」
我定了定神，「多久？我第一次看見你是在醫學院什麼晚會上面吧，是不是，我記得你那時候很風騷的樣子吧，那時候你都畢業了吧？」
「我忽然想，如果這個世界上有另一個我就好了，可以假裝陪在她的身邊，假裝永遠不曾遠離，可是，除了我還有誰能給她那種熟悉的感覺。
我抹了抹哭紅的眼睛，胡亂的擦了一下身子，換上新的睡衣，鏡子里的霧氣慢慢的褪去，我的臉慢慢的呈現出來，還是原來那個喻夕。
「恩，是，胃癌晚期，怎麼了？」
我穿了衣服，想出去走走，顧宗琪不在醫生辦公室，大概是去上課了，他的書堆在桌子上，有些零亂，我順手把整理好。
可是我又找到了壓榨顧宗琪的好方法，就是每天晚上他陪我做神經外科小故事的翻譯，這件事只能我一個人分擔了，因為縱觀整個英語專業，沒人搞得清楚硬膜血腫，縱隔是什麼玩意。
「怕任何一個人在我面前慢慢地消失，沒有預兆一樣，生命究竟是什麼，怎麼樣才能毫無遺憾地死去，要是我死掉了你會不會記得我一輩子，你是會當我還存在，還是已經是一個逝去的影子，如果終究要死亡，人還有活著的必要嗎？」
「後天，看你的恢復情況。」
「有人想要努力地活下去，有人卻想早點解脫，這個世界，為什麼那麼不公平？」
「他們……他們現在回來認你了？」我興奮地抓住他的手，「那個是你的哥哥嗎？跟你長得好像，幾乎是一模一樣。」
「沒事，晚上想吃什麼，在這裏悶壞了吧，帶你出去走走好不好？」
「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的，有快樂就有痛苦，夕夕，別想那麼多，我們都在你身邊，誰也不會離去的，只是……」
他輕輕地在我額頭上吻了一下，「等下就去，不是你個小『扭』扣……」
走廊上護士議論紛紛，但是我的耳膜中一片近乎虛妄的茫然，什麼也聽不見，我努力地穩定聲線問高伊晨師兄，「幾點了？」
上帝坐在高處俯視眾生，病人走了，那具已死的皮囊也落葉歸根，有人哀怨，有人歡喜，有人解脫，有人心酸。
「這邊還沒擦呢，夕夕，別鬧了，不擦乾你會頭痛的。」
高伊晨師兄站在我旁邊，我抬頭仰視他，刺眼的陽光之下，他沒穿白大褂，普普通通的打扮，眼睛微微眯起來，向我伸出手，「起來，聽話。」
她眼睛眯起來，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不用了，姐夫，你就好好陪陪我姐姐吧！」
要是平時我一定會纏著他留他好久，可是現在我巴不得他快點離開，我撐起身子，抱膝坐起來，「不是我的錯，好了，你快去吧，不然你們主任又要說了。」
顧宗琪坦坦蕩蕩地看著我，「喻璐只是喻璐。」
她喜歡秦之文，有時候我總是會想，如果那時候秦之文陪在她的身邊，是不是就沒有了喋血的一幕，和漫天飛舞的淡粉色的雪花。
逆光的影子中，我看見喻璐緊緊地咬住嘴唇，死死地看著我，「可是！可是我要他們那麼多愛幹什麼，他們知不知道，我已經很煩了，口口聲聲說為我好，為我著想，為什麼要限制我，為什麼要管束我。」
他依言，把我摟在懷裡，他的身體像是柔軟的海綿或者細軟的沙灘，承載安枕和沉眠，我就像是宇宙中某處的黑洞，心底的慾望太多太渴望愛，所以向他索要的愛，越多越好，越重越好，用以去填補心中的恐懼和茫然。
我閉起眼，在深深的黑暗中回想，帶著他的氣息，那片記憶如同四散的水晶片，拼湊不齊。
「二哥，我的任性是不是會害了她，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的眉頭微微地皺起來，「以前？是什麼關係？」
我翻翻白眼，「你這是解釋么？」
所有人呼啦一下子涌過去，顧宗琪走過來跟我說：「他們太鬧了，一時半會消停不下來，別待在這裏，對了，陳教授找你什麼事情？」
「那是什麼？」
「那你想變成我這樣？」我撐了坐起來，很平靜地問道。
他說，「不會，該是你的，永遠是你的，不是你的，強留也沒有用。」
或許是貪戀上他身上的溫暖，每當我守候在秦之文病床邊的時候，看他有一絲的起色的時候，在他安睡的時候，就會疲倦地睡過去，醒來的時候，會發現自己睡在醫生休息室。
一瞬間，他有片刻的失神，然後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只是悄悄地扭過頭去，掩飾一些什麼，「夕夕，我去上班了。」
不是他給的，是顧宗琪。
他微微地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小孩子嘛。」
我想了想又警告她，「還有，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那件事之後，我就被送回國內讀高中，秦之文在德國完成了學業，被送到瑞士念了大學。
我皺了眉，「顧宗琪，好像我挺怕醫院似的，總是有種很不安的感覺。」
血，慢慢地從那個人身體下，流出來，彷彿是惡魔伸出的手爪，以一種詭異的速度向四周蔓延開，在場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早上做這類事情，真是印證了那句古老的話「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早起的蟲子被鳥吃」。
他淺淺笑意，「沒有，怎麼問起來這個了？」
「就是想學，所以沒想太多的理由。」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不會吧，你這麼了解我……」
病房裡的空調，靜靜地擺動著扇葉，狂風吹打窗欞，叮叮咚咚不安地敲打玻璃，我的心情，忽然也變得很複雜。
他嘴角輕輕地抿起來，「大概是看到挽回不了的病情，會覺得很難過，更難過的時候，是自己無法插手，任其發展的時候。」
他手掌摸摸我的頭髮，「陳教授叫你呢，我去看看病人，要找我就去辦公室好吧？」
身體會有自然的反應，終於明白那股莫名親近的熟悉感來自何處，肌膚之親的痕迹，即使在記憶被遺忘之後，還是留有深深的刻痕。
然後我們就告辭了，剛走了不到一百米遠，就聽到身後一聲悶響，潔白的雪地上，綻放出一朵妖冶而炫目的血花。
記憶的匣子，好像其中某個螺絲釘「啪」的一下，跌落在地面上，發出慘淡而清脆的音質，好像有什麼要湧出來，可是，我茫然地等待真相的出現，漂浮而出的只是未知的迷惘。
「錯了，要是我喜歡一個女生，只要她沒結婚都可以，管她是我師弟還是我師兄的女朋友都可以，和-圖-書誰去顧忌那麼多啊。」
門輕輕地被關上，屋子裡半晌的寂靜，然後手機的屏幕忽然亮起來，「你醒了嗎，康復得不錯，喻夕，你要見我嗎，我在秦之文的家裡，你過來吧。」
我驚異地抬頭，電梯口站一個人影，「小蚊子？你怎麼來了？」
「二哥，在寫信的時候我的心情其實是平靜的，但是現在，我淚流滿面，因為我看不到夕夕的未來，我不甘心，要我怎麼辦，怎麼辦？難道因為我要她避免在幼年承受的傷痛，就要讓她在我死後要加倍嘗嘗嗎？不甘心，從我知道癌細胞已經擴散的時候我其實就開始不甘心了，可是我的力量無法與命運抗爭，所以我只能在沒有人的夜晚一個人哭，作為男人我不該有淚輕彈，但是作為夕夕最親近的人，我沒辦法做到。
額頭上倏然的一吻，涼涼的有些薄荷的質感，我詫異之間，覺得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清涼香味，一時覺得似曾相識，發獃之時他已然抽身離開。
卻沒有天使的救贖，只是一地的寂寥。
天邊耀眼的霓虹燈鋪滿了節日的夜空，此起彼伏的歡呼聲傳來，我忽然覺得很懊喪，覺得自己沒出息得厲害，無怨無悔地陪在自己所謂男朋友身邊，捨棄了自己的愛好和興趣，只是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遷就他。
那麼，便是需要遺忘的時候。
「你就知道玩，出院了就開始皮鬧了。」
他沒有回答。
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慢慢地逼近，我抬頭一看，是顧宗琪，被冷風吹得微微發紅的臉頰，凌亂的頭髮，手上還夾著一本厚厚的書。
德國是一個冷漠的國家，有大堆的可憐的留學生，那些高中都未畢業的小孩子，被中介送到不知名的偏僻學校里，表面上如此的光鮮其實那裡的絕大多數學生都是中國人。
我乾爸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什麼眼神，看錯了吧？」
他笑起來，「你啊，乍看上去似乎對人沒有喜好偏見，其實內心翻滾喜惡的暴風雨，雖然討厭，還是可以草草的碰了個面，不過遇到那種怎麼看都煩的傢伙，你可是無論如何都不想和他呼吸相同的空氣，不想和他待在同一個地方。」
他走到電梯口，我還獃獃地看著他，他似乎有些無奈，隔了好遠又走回來，摸摸我的頭髮，「怎麼了？發什麼呆了？」
我「哼」了一聲，「又不關我事。」
也許，我的潛意識裡已經接受那樣的噩耗。
我笑起來，「德國啊，她去那裡想幹什麼，初中出去的小孩子，男女同居的，跳樓自殺的，成為非法移民，整天提心弔膽地躲避德國警察的；公開毆打德國校方人員的；被德國警察遣送回國的；在夜總會跳脫衣舞的……太多了。」
「沒沒，沒什麼……」
我抱著已經冰冷到沒有知覺的身體，回到病房裡，一夜失眠。
恰巧我看到最後的結局，管家和小少爺，溫柔地那啥了，我就再也忍不住地抱頭大笑。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恩，知道了。」
他還未回答，那邊就有人喊道，「59床，病人死亡。」
我伸出手摟住顧宗琪，問道，「我以前是不是也喜歡跟你皮鬧？」
「呸！」
不知道過了多久，樓下重新嘈雜起來，我飛奔了出去，我看見一對夫妻站在客廳里，那個男人是經常可以在電視上看到的面孔，爺爺也走出來，秦之文跟在最後，他看見我，扯了扯嘴角，可是一點笑容都沒有，隨即又低下頭，彷彿什麼都沒有上心。
我都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為什麼，是本能，還是同情，我也說不清楚。
可是總是有很多謎底，藏在生活的鏡子之後，我遠遠地看著他們，卻沒有勇氣把真相砸碎打開，因為顧宗琪說，夕夕，你要是現在很幸福，何必在乎過去的回憶。
「打電話給你是顧宗琪接的，怎麼，終於名正言順地把他撬到手了？」
「他騙我，他三年前做了胃癌切除手術，我居然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現在跟我說，要死了，要死了，讓我怎麼能接受……」
他緊張的汗水，全數落在我的手臂上，濕滑潤膩。
「不是，或許還有另外一個男人，他叫做顧宗琪。
「剛才順眼看了一下，你這本什麼血型書，順口就說出來，我過目不忘的你別太崇拜我，別給顧宗琪戴綠帽子，嘿，手機亮了，喏，你家男人查崗來了，我走了，有空找我玩啊。」
然後他走到我床邊，迅速用額頭靠了一下我的額頭，說道：「剛才有些發熱可能是室內溫度太高了，不會是創口感染。」
於是我預期的煽情效果，無疾而終。
顧宗琪走過來，撫起我額頭上的劉海，定定地看進我的眼裡，「夕夕，沒事，早上事情我回來時候聽說了，是一個肺癌晚期的病人，因為忍受不了疼痛，所以趁護士不在的時候跳下去了，沒關係的，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光影之中那個人輪廓不是特別的清晰，可是乍看上去很熟悉，他慢慢地向我走來，眉眼之間像極了秦之文，但是不是，他的眼角圓潤了許多，不似秦之文有些斜飛，身高都和秦之文無異，若是不熟悉，真的會把他們誤認為是一個人。
「我可以幫你承受痛苦，可是不要用這樣的方式轉移遺忘痛苦……這樣的方式，你知不知道，對我來說，真的很殘忍。」
然後我就飛快地把手機按掉了，心裏偷偷地竊喜了好久。
痛了再麻木，麻木再痛，死亡才是唯一的歸宿。
可是又捨不得離開他，說不上有多喜歡，只是那麼殘忍的事情自己怎麼也開不了口。
這場曖昧是我悄悄挑逗起來的，這個吻不知道持續了多長時間，原本是我輕咬的啃噬，像是到處索取甜蜜糖果的小孩子那種的親昵。
我眼睛狡黠地一轉，「因為阿紫是一個狡猾的小女人，希望一直陪在喬峰身邊把他給感化了，沒想到最後還是沒得到他的半分心思。」
「不僅僅是絕症，還有一些無法解釋的病情。」
屋子裡安安靜靜的，所有的窗戶都大開，冷風颼颼地把茶几上的幾張紙吹得翩然而起，牆壁是白色的，沙發也是白色的，我好像身處在一個白色的天堂。
他就是免費的多功能字典，比CNKI還可靠。
「是啊！我都是為了病人著想的。」
「不是這樣的。」
白色的光，在眼前幻滅，還有那個男人的影子，閉起眼睛，靠在椅子上。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高伊晨師兄，你知道嗎，這是第二次有人在我面前跳樓……」
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氣，「醫院，真是無聊的地方，總是有生死，總是有病痛，總是有忙碌，總是一片白色的，牆壁，床單，病號服，還是白大褂，顧宗琪，為什麼你要學醫？」
那是我們第一見到他的家人，一個丟棄掉多餘孩子的家長，冷冰冰的信用卡和鈔票就是他們能給予的所有補償。
激|情來得有些猝不及防，猛烈得有些幻滅，好像是秋日斜陽下的烈火，什麼都燃盡了。
最後的所有的光芒都跌落在他的眼睛里，細碎的好像是黑夜下海浪捲起的千層浪，每一層都是驚濤駭浪、洶湧波濤，於是愛意纏綿幻滅。
想到這裏我不禁噗哧一下笑出來，引得他離開我的臉龐，輕輕地颳了一下我的鼻子，「小淘氣！專心點。」然後又是深深地一吻。
那個女生，跳樓自殺，當場死亡。
「是什麼？」
「我們走吧，夕夕，不要想太多了，好好睡一覺，什麼都不要想。」
於是我的生活，天翻地覆。
忽然，屋子裡有細微的動靜，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來，「琳琳，你在哪裡？」
滿屋的白光撲面而來，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了交錯的光影之下，秦之文瘦瘦的肩膀，眉眼有些肆意的料峭，笑著對我說，「夕夕，你來了？」
「有時候我想，你憑什麼得到那麼多，為什麼我現在要待在家裡被人看著，我哪裡都不能去，跟別人說話媽媽都要盤問半天，你說我活得有什麼自由？」
「你怎麼想的？」
「小蚊子，他們是誰？」
「不是，那時候你，懶都懶得理我。」
「哐當」一下，病房門被打開了，我乾爸目瞪口呆的看著我們兩個，然後很平靜的把門關起來，他聲音從房門那邊低低的傳來，「小顧，闌尾手術之後是不能做劇烈運動的，這是醫囑。」
忽然間，我覺得每個人都只不過是茫茫宇宙中的一粒渺小的塵埃。
素白的銀色在手指上閃耀，平和而安寧的光澤，我問，「那你的呢？」
「原諒我這樣絮叨，那是因為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可是我迫切地想要記錄下來我們之間的點滴，作為我最後的懷念。
「我怕你拍了之後拿出去把人嚇死了，還是算了吧。」
好像是做了很長的夢，其實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被子和枕頭鬆軟馨香，還有顧宗琪身上熟悉的那種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幽香味。
於是我的寂靜流年遍開花。
她回答得毫不猶豫，「想！」
那邊傳來乒乒乓乓的小聲金屬器皿的撞擊聲，我笑起來，「果然，看你那麼一本正經，認認真真踏實的樣子就知道，咦，一旦喜歡上對方，就會想去結婚，反正戀愛到最後都是結婚，顧宗琪，你是這樣的？」
「哎呀，哎呀，很好笑嘛，高伊晨師兄，你是什麼血型的？」
轉過身她卻又哭出來，雙手緊緊地抓住沒有任何褶皺的牆面，越抓越緊。
都是我和小蚊子之間的回憶，在異國他鄉，遭遇的一切。
「沒事，只是小雨，我打車回去就可以了。」
那時候用孩童的懵懂眼睛攫取的創傷累積起來，於是心底漸漸築起冷漠和孤獨。
「順便路過了一下。」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床的病人，「怎麼回事？」
「是啊，都過去那麼久了，真的很久了，喻夕，你知道，我第一眼看到你心裏第一個念頭是什麼嗎？」
身體的結合越來越緊密，血液在身體中四處的奔涌，唯獨腦中一片的空白，他動作很溫柔，一點一點的試探然後堅定的佔有，好像一併連靈魂也牢牢的抓住。
「我只是知道一點，喻夕，有段時間的你的記憶會是空白的，我想想，其實那時候是秦之文……喻夕，你看什麼呢？」
「二哥，我還沒有親口叫過你哥哥，但是可能已經沒有機會了，我現在已經無法親自給你發郵件，這是背著夕夕我口述給她乾爸的郵件，也許你收到的時候會晚一些，這也是我可以寫給你的第一封也是最後一封郵件了。
「為什麼？」
「德國。」
他掏出錢包，小心地打開裏面的夾層，那枚男款的戒指就在裏面，他跟解釋道，「夕夕你知道我們上班不準帶這些，所以只好放這裏了。」
秦之文聞聲推門進來，看到我這樣，哭笑不得，「你幹嗎了，疼不疼，要不要我去拿點冰塊給你敷敷？」
於是我站在空蕩蕩的走廊里，在流淌的空氣中，對著顧宗琪笑了笑。
顧宗琪，我曾經問你，說一朵花的流年有和圖書多久，在我的寂靜年華中，在空白記憶的深處，我記得你給我遞過來的那幅梵高的向日葵，張揚的黃色，舒展的枝葉。
「恩？」
「小蚊子，你要跟他們回去嗎？那我以後是不是就見不到你了？」
「如果你現在問我是否緊張，我會回答緊張。如果你問我是否害怕，我也會回答害怕。沒有人在死亡面前會坦然。我了無牽挂，卻無法放心夕夕，我們相依為命這麼些年，最後陪她的卻註定不會是我，我一手培養起來的女孩，我寵愛的公主將來會不會有好男人來愛她，這些都是我現在在考慮的事情，你要我如何放心。
我轉過頭去，看見顧宗琪穿著便裝站在門口，連忙走過去問，「下雨了，有沒有傘？」
「笑什麼呢，上午還是一副陰鬱的樣子，晚上又變得那麼燦爛。」
那我的，是不是就在這裏面。
擁有太多太好的東西，萬一留不住，全數在生命中消失，就像是一條流過翠綠草地的河流，剎那間花朵凋零，鳥兒紛飛，河流乾涸，生命瞬間變成荒漠。
這是我第二次，親眼見到有人在我眼前墜入地獄，第二次見那麼大片大片的血，失控地肆意流淌，好像一生一世的眼淚，哭盡了也燃盡了。
我接過筷子，嘗了一口，總是吃醫院的營養餐，味蕾都沒有了知覺，白粥熬得細滑濃軟，熱度正正好，那股熱量從心底蒸騰而上，舒緩了身體的每個細節。
我應了一聲，把臉頰貼在他的頸側，他輕輕地吻了我一下，不知道怎麼的，我們明明在一起，卻讓我突然覺得心慌而悲傷。
眼帘下淡淡的陰影，提醒我昨夜的噩夢，還有許久以前的空白，被時光掩埋的秘密。
那是柏林的第一場雪，大家約好去外面吃飯，我剛考完試，發揮得很糟糕，惴惴不安心裏總是想著交錢補考的難過，一點興緻都提不起來。
那女孩子悲愴的臉，強顏歡笑的樣子，又一次在我腦海中浮現，我連忙問顧宗琪，「我對面那個病房，是不是住一個跟我一般大的男生？」
回到學校后，她站在樓梯間躊躇了好久，半天支支吾吾地說，「我能跟你說幾句話么？」
我想了想，很誠實地回答，「他們比較愛你，我嘛，他們不怎麼管我，所以離得越遠越好。」
「剛到，說什麼了？」
一瞬間，我覺得，時間都停止了，我只是看著，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我才沒擔心她！」喻璐咬了咬嘴唇，頭扭到一邊去，「我走了。」
還有即將要失去的痛苦，不是一定要失去，而是害怕失去，所以在有限的時間內，用一些不可理喻的方式來挽留，或是轉移悲傷。
「騙人！」
「恩。」
「什麼時候可以出院了？」
「怎麼了？這麼遲才接電話？」
「其實，我早就想用二哥的身份見見你了。」
「我不是個負責的男人，起碼在以後的日子里，我將丟下夕夕一個人獨自面對生活，我不是不痛心的，可是我現在已經失去了可以給她未來的力量，而我與你們又認識得太晚，讓一切都失去了轉機的餘地。
只是覺得他的書里有股香味，不是一般的墨香，而是類似於乾花的香味。
生老病死，各緣其法。
「那是什麼樣？」
我滿腹心思地走出去，抬起頭看見客廳的桌子上熱氣騰騰的白粥和擺得整齊好看的小菜，才覺得肚子里空空的，顧宗琪笑道，「快吃吧，吃完去睡覺。」
肌膚和肌膚大片的貼合，我感到身體在他手下舒展開來，像是在土壤中迅速生長的藤蔓，攀到一面朝陽的牆上，於是生生世世就要糾結在一起，肌膚之間滑膩的觸感，在光天化日下的水色亮光中，微微地泛出海邊沙灘貝殼的白亮。
「我知道。」
「這幾天出去學習的，怎麼樣，身體還好不？」
我搖搖頭，毫無力度地瞪他一眼，「我只是隨便說說嘛，你很煩唉，要走快走了，電梯都來了，你還不走啊，快走快走！」
「她還是那麼愛哭，說起這本書時候，是笑著哭的，她說世界上怎麼會有那麼荒謬的故事呢，阮正東離開，尤佳期回到自己的世界。我卻笑，心底在默默地流淚，現實中我也要離開，但是夕夕，我了解她，她是回不去的，她已經走得太遠了，這裏太遠，在這裏她這個小路痴是不會回得去的，她會迷路，可是，能帶她回去的我馬上也就要離開她了，而我無法原諒的是，是我一手把她推到這裏的。
顧宗琪穿戴好了，然後忽然他轉過身來，從床頭的柜子里抽出一個精緻的小盒子，我愣了一下，想起來了，那枚曾經讓我記掛了很久的戒指，其實跟我的是一對。
樓下傳來一陣嘈雜，小保姆急匆匆地跑上樓來，「之文，爺爺讓你去他的書房。」
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我的手，緊緊地被顧宗琪抓在手裡，手腕牢牢地扣著，動彈不了，他的胸膛上下起伏，臉上不復平時的那種冷靜和淡然，像是熱切的霞光，暈染的濃濃的慾望。
「沒有，我這裏沒這本書，你看看這書上說我的性格準不準——基本上容易一見鍾情，曾經納悶，為什麼會迷戀上那傢伙，好准啊！」
「不要。」
隱約中想起我們倆的初次，即使是這個看遍人體系統解剖學、局部解剖學和婦產科學的男人，動作那麼生澀，那次我疼得大喊，「顧宗琪，我要利多卡因鹽酸凝膠啊，你給我先開點過來。」
這樣的感覺令我討厭，於是我決定出去走走。
而只是自己，本能地抗拒而已。
我跳下床，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口氣有掩飾不住的喜悅，「沒事啊，剛才高伊晨師兄過來跟我說了幾句話，對了你回家了嗎？」
「要不要我送你？」
因為早上宿舍沒有熱水，所以我回到了顧宗琪家裡。
我只見過一次他們那個名義上的家庭，那是在我和秦之文被送去德國前，那個星期天下了好大的雨，雨霧朦朧的一片，傍晚來臨得特別早，玻璃窗上勾勒出被雨花四射的，黃色的燈光有些刺目，老房子彷彿就在雨地中浸沒了一樣，悄然無聲。
我試探地喊了一下，「二哥，二哥，你在嗎？」
「沒事，只是闌尾炎，馬上就可以出院了，對了，二哥，秦之文呢？我好久沒看到他了。」
這次的體驗和記憶中相似，但是又不同，我很累，累到手臂重重地垂在床沿，但是意志是清醒的，頭腦因為缺氧而無法思考，身體的反應有些遲鈍，但是隨即又是被他牢牢掌控中，沉醉中眼前有星星點點飛翔的光線和他性感的眼睛，有些深陷在慾望中的失控。
我按捺不住悄悄地走下樓梯，客廳里坐著兩個跟秦之文一般大的男生，應該還要比他大一些，興許是聽到腳步聲，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向我，我卻一時間驚呆了。
「想起來吧，哈哈，那時候你們兩個小孩子躲在教學樓下面悄悄地接吻。」
身體被這星星點點的火花激起來的是難忘的疼痛和喜悅，彷彿通過這樣的交換，生命就可以牢牢地嵌合在一起，可是怎麼也不夠，也不夠近，身體的貼合，無論如何都不夠近。
想起冰心的一句話：博愛的極端，反成淡漠。
像愛自己一樣愛你，像親人一樣愛你，可惜，不是像愛愛人，那樣愛你。
留學生是一個很淡漠的群體，那些走了又回回了又去的影子，分離也漸漸麻木了我們的心。
我伸出手正了正他的胸牌，「你值了多少個夜班了，你現在已經不是值班總了，而且你的精神那麼差，你現在上手術台時候我都怕你會暈倒，晚上回去好好休息。」
「其實，有時候我會想，要是當初被留下的是我，現在我的生活會是怎麼樣的？」
一時間，我看見喻璐的眼神有些獃滯。
後來我們被叫去警察局問話，來了一個滿臉橫肉操著德國東部口音的男人，後來才知道，他是她的丈夫，為了留在德國，嫁給剛剛從建築工地上認識不久的德國建築工人，她厚重的羽絨衫下是被虐待的傷痕。
「可是夕夕，當她看到我這樣的無奈之後，終於哭出來，她趴在我的床邊一直在哭，她在說什麼我都沒聽到，只感覺得到她在哭，我更是沒有辦法阻止她，只有讓她哭，最後她是被醫生抬走的，因為整個人精神恍惚虛脫了。這樣做的原因很簡單，我不能讓她帶著對我的念想生活一輩子，所以我讓她一次悲痛到底然後把心底對我的念想徹底完結了，我知道這樣是不可能的，但是我還是要這樣做，這也是我僅能做的事情了。
「關於喻璐的，他說喻璐鬧著要出國。」
「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不是現在的爸爸媽媽親生的，可是，沒有想到居然是這樣的關係，我是被他們拋棄的，就這麼簡單。」
原來用一種方式遺忘，終究會用另一種方式記起的。
一切變得扭曲地灰暗，在這個晴朗的早晨。
我和秦之文就認識一個這樣的女孩子，在柏林郊區的一家學校念書，認識她的人都很喜歡她，我還記得她跟我打招呼的時候，翹起嘴唇，彷彿要跟人索吻一樣的可愛。
穿好衣服，我打車去秦之文的家裡，太熟悉的地方，以至於那些回憶排山倒海地湧出來，身體的每處都在熟悉的氣息中疼痛得難忍，壓抑卻沒有眼淚可以宣洩。
我張了張嘴，什麼都沒說出來，只是悄悄地貼近了他的身子，我耳際的一縷縷長發，橫七豎八地滑在他的手臂上，然後星星點點的水珠噼里啪啦地墜落下來，全數落到他淺色的襯衫上，很快就暈染了一大片。
我詫異地瞪大眼睛，「什麼！」
「帥嘛，當然拍咯，來，不要扭扭捏捏的，做人豪放一點。」
他看了一下時間，「臨床醫學概論，大概要九點半才能下課，還有一個小時。」
這時候，有人站在門口敲了敲門，我抬頭一看原來是顧宗琪，他看到喻璐微微地愣了一下，然後走到窗子邊，順手把窗戶關上了，微微笑道：「今天降溫，很冷的，不要感冒了。」
我幾乎是用左手握住顫抖的右手，打開門鎖，對我來說那是握著遺忘的鎖匙，然後用手去觸碰心底的痛楚，觸摸內心的禁地。
我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坐在陽光里，回想著那一幕，死亡曾經那麼接近我的身體。
他的動作很輕柔，脖頸上被輕輕的啃噬過，密密麻麻的烙下炙熱的痕迹，皮膚驟然的一涼，我還未來得及驚呼，整個人被打橫抱起來，並沒有預期中的局促不安，而是有了很多的期許，我悄悄的附在他耳邊挑逗，細數自己急促的心跳還有他紊亂的呼吸，「嘖嘖，顧宗琪，我好像是第一看到你這樣，這麼欲求不滿……」
滿眼，都是紅色，暗紅色，好像我身體的某處，那股無法抑制的紅色也要湧出來。
我悄悄地貼在他耳朵邊，問道，「顧宗琪，你不要我嗎？」
電光石火之間，在我的眼前，連思維都來不及反應的幾十分之一秒，塵埃被宣揚起來，水泥地面上重和_圖_書重的一聲悶響，碎石濺起來。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握住我的手心，他的手心好像是暖暖的小太陽，僵硬和麻木一點點地消失，我張了嘴，輕輕地說，「顧宗琪，我很怕，很怕死掉。」
我不可抑制地笑起來，心情突然大好，這樣的顧宗琪，基本就是默認了，我決定老實一點不再去調戲他了，「我瞎說的嘛，好了，你趕快做飯吧。」
路上一片潔白，整個城市好像是一個巨大醫院，被白色的茫然和恐懼覆蓋住，暗示我有一些事情曾經被這樣洶湧的大雪覆蓋，等雪花融盡化成流水的時候，那些塵封的記憶才會慢慢地浮現，他們在我的記憶中，睜開那雙眼睛，衝著我狡黠地一笑。
以往遇到這樣的情況，我都會冷漠地走過，可是這次，我居然走上前去，遞給她一張面巾紙，小聲地問道，「別哭了，怎麼了？」
她接過我的紙巾，深深地把臉埋在手裡，很久很久，我身體上的溫度差不多要冷掉的時候，她說，「裏面的，是我的男朋友，你信嗎，醫生說他已經不行了，可是，三天前，他還在我身邊好好的，跟我們的朋友出去吃飯。」
「那你呢？」
「你還小，媽媽不放心你。」
「沒有就穿好衣服出來！」
若是靈魂可以契合，我情願，用半晌的神智去交換。
我把手從他的手心裏抽出來，緊緊地環住他的腰，「顧宗琪，抱我。」
他起身換衣服，我趴在床沿，手下悄悄地移到了放在一旁的外衣上，勾出手機，然後很小心用盡所有的力氣地按下，「我要見你，二哥，我都記起來了。」
他點點頭回答，「恩。」
我從來沒見過人在醫院里哭得那麼傷心，眼淚已經是某種廉價的液體，沒有任何阻攔地從眼睛里傾瀉直下，我不清楚她是否能淚眼朦朧地看到我，她只是在哭。
只有香甜的吻，像暗夜裡的緩緩盛開的夜來香，一絲一縷的清透出若有若無的思念和纏綿，好像是曾經唇齒留香的，觸感和愛戀。
用身體的相觸相親，深埋那份不安。
不知什麼時候，眼淚模糊一片。
這是我第四次見到秦之文的二哥，和他幾乎一模一樣的身姿，他走到我面前問我：「看清楚了嗎？這次，我不是秦之文。」
一杯暖暖的茶，溫度隨著玻璃傳來，我的手心終於有了一絲的知覺，可是心底還是冰涼的一片，我問，「高伊晨師兄，顧宗琪呢？」
那夜，我做了很多詭異的夢，我夢見自己在長長的跑道上面跑步，散發焦躁的塑膠氣味的操場上，忽然就變成了滿地的雪花，那條路那麼長，我怎麼走都走不到盡頭。
一夜大風，第二天起來一看，天清亮了許多，沒有堆積的雲層，點點滴滴地散布在灰藍色的天幕中，陽光透過稀疏的樹枝間，流光飛舞，冬日難得的寧靜。
「為什麼你知道我不會喜歡你，萬一……」
可是秦之文好久都沒出來，天已經大黑了，外面的景緻已經徹底地融入到黑夜中，老屋裡靜悄悄的，廚房裡傳來淡淡的香味，可是遲遲也沒有人喊吃飯。
屋外的雨，似乎越來越大，一切聲響好像被淹沒在夜雨中，我的心底瀰漫了一團黑煙朦朧的迷霧，一絲絲地覆繞我的感官。
想你在那些無望的歲月中給我的守候，讓我醒來的第一眼就能夠深深地愛上你，想你微微的翹起嘴角叫我「小『扭』扣」，想你很多，都不及親吻和擁抱的萬分之一。
「我想，真是太可惜了，居然是我師弟的女朋友。」他眯起眼睛，輕佻的神態里有不同以往的認真，「我是一個很有原則的人嘛。」
小時候看過一個故事，北風和太陽打賭，誰能把人們身上厚厚的棉衣揭開，北風卯足了勁去吹，人們只是把衣裳裹得更加地嚴實，太陽把溫暖投向大地，人們紛紛地脫下厚重的棉衣，歡呼著春天的到來。
「顧宗琪，我很想你，很想你。」
「夕夕和我都很苦，外人羡慕我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其實不然，那是因為從小我們只有彼此。夕夕的爸爸媽媽都有自己的事業，還有一個備受寵愛的小妹妹，她在家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而我，是一個沒有人願意收留的孩子，其實，我從來沒有主動跟養父說過話，他們只是我名義上的父母，你知道我們的爸爸媽媽也甚少管我，所有人都覺得我是累贅，所以我們就被這樣送到德國，有保姆看護的兩個小孩子，生活在相對封閉的空間中，上學也是如此，有人接送，我們彷彿被軟禁一般。還記得剛去的一段時間，夕夕每天都彷彿受到驚嚇一般不停地哭，我們只有彼此，所以我們之間的習慣不同於其他青梅竹馬之間的習慣。
有一種人，看上去總是無憂無慮的，甚至有些沒心沒肺的痴傻，心底，是怎麼也猜不透的深海，表面上看去平和，內心卻又是一個光景。
「顧宗琪，不許逞強，晚上你早點回去，再說我身體都好了，在住在醫院最後一個晚上了，能有什麼事情發生呢？」
而現在的我，並不去想那些愛和遺憾，只是需要親近和溫暖，來自身體髮膚的依戀和從肌膚相親中汲取的溫暖。
「哎呀，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我拍了早上那個跳樓的現場，你們要不要看看？」
我睜開眼睛，忽然倦意都沒有了，腦中有一個呼之欲出的答案，在腦海中成型，顧宗琪沒有注意到我忽然明亮的眸子，而我卻小心翼翼地又眯起眼睛。
坐在窗口看雪花飄落，彷彿這就是我一生的盡頭。
那邊翻騰了一下，似乎有低沉的壓抑聲傳來，這個聲音我太熟悉了，那些臨終被絕症病痛折磨的病人，有時候鎮痛的藥物失效了，都會被折磨得死去活來。
「恩，好。」
只是，知道那樣的消息，我居然很平靜，一場太過美麗的美夢消融之後，只是遺憾。
「不是，只是受傷之後稍微給自己找的借口。」
而且她家庭，那時候已經不能負擔她在德國的花費，她卻又不願意回國。
我看見黑沉沉的天空中雪花越飄越大，窗外醫院的白熾燈變成了模糊的光景，雪花紛紛地撞擊在玻璃窗上，匯聚成晶瑩的水滴，慘白的色澤鋪天蓋地。
「我也覺得她只是喻璐而已，對了，顧宗琪，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好久沒去上課了，老闆看到我都要暴跳如雷了，還有下午茶的讀書會，我都缺了好幾次了。」
可是我卻不能告訴顧宗琪，我已經全部想起來了，只好傻愣愣地看著他把那枚素凈戒指套在我的中指上，「這是我的？以前的？」
「我只是希望，她能夠好好的，或者說你們大家都好好的，不要為我傷心，我忽然希望，夕夕能夠忘記我了，或者我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那麼現在她一定會很快樂。
我想了想說道：「顧宗琪，晚上你不要陪我了。」
我努力地在頭腦里搜索了一下，終於隱隱約約地想起幾年前的聖誕節，那時候五大學院聯誼的聖誕晚會，我沒去，陪童若阡在自習室里看書。
我接過來一看，「咦，好奇怪的句式啊，是一首詩的其中一句話吧，歡樂往往像一個過客，疼痛則殘酷地緊纏我們不放。」
「夕夕，不是的，他們已經不要我了，要把我送到德國去。」
薄涼的空氣慢慢地侵蝕過來，我們之間的那種慾望的氣息被漸漸地打散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手被他鬆開，他把我滑落肩膀的衣衫整理好，很久才說，「夕夕，不是那樣的。」
我忽然轉過身來，笑道：「顧宗琪，我非常非常不喜歡喻璐叫你姐夫。」
於是我輕輕地咬住顧宗琪的唇角，慢慢地在其間描繪，他的吻，不甜蜜，甚至有些酸苦的味道，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想狠狠地吻下去，或是用身體來印證我的害怕。
「恩？……夕夕，我……」
顧宗琪的眼睛里，那些平和的淡然消失殆盡，濃濃的焦慮攫住我的心神，「夕夕，你怎麼了？你聽我說，那個男孩子三年前做了胃癌切除手術，現在轉移已經回天乏術了。」
「呼啦」一下那個女生站起來，狠狠地抹了一下眼淚，然後我驚詫地發現，她一絲眼淚都沒有了，而且她的嘴角邊，掛著淡然而平和的笑容，聲音也變得明快，「我在。」
老人沒有一滴眼淚，只是平平靜靜地，甚至是冷漠地看了醫生們一眼，然後低著頭呼啦呼啦地收拾東西，塞了點錢給120，假裝急救，把那具已經逝去的身體抬上車，行屍走肉般地離開，實習醫生們就站在一旁，誰也沒說一句話。
笑得不亦樂乎的時候有人走進來，我以為是護士之類的，也沒抬頭，直到旁邊響起脆生生的聲音，「你在看什麼？動畫片？真幼稚！」
我忽然希望，我的心，再高一點，能夠平靜地直視生死，直視別離，我希望我的身子，再低一點，我的生死不需要被人惦念，緬懷。
可是喻璐的眼睛還勾著看著小帥哥，我「嘖嘖」了兩聲，「你來幹嗎？」
「哪有什麼關係嗎？」
那麼，秦之文，我也應該把你忘記，對不起，我愛你。
忽然，我眼淚就奪眶而出，洶湧波濤。
「B型。」
「恩，離去也就一時半會了。」
早上的時候，我是被人迷迷糊糊地搖醒的，剛睜開眼就對上顧宗琪深深皺起的眉頭，他手心的溫度源源不斷地傳來，「怎麼了？怎麼坐在這裏就睡著了？出什麼事了？」
「夕夕，我回家了。」
「顧宗琪，我喜歡你，很喜歡你。」
這麼溫馨的瞬間，我的思維居然詭異的出軌了，看到顧宗琪就想到有愛的黑執事，彆扭的小少爺和老是歪樓的管家，那些曖昧的場景，我就噗哧一下笑出來了。
「有。」
「顧宗琪，我是不是擁有太多的東西了？」
正在詫異呢，一翻開就看見一張書籤，湊上去聞聞果然是那種花香味，我努努嘴，心想又不知道是哪個人塞進書里的，居然用那麼香艷的味道。
「一口氣說了那麼多，有一種交代後事的感覺，沒關係，其實這就是交代後事，我要坦然，這樣，在離開的時候我可以微笑著消失在她的眼中。」
「書，我們剛才在說一本很有趣的書，顧宗琪，你是不是A血型的人？」
「他對她，那種關心很微妙，夕夕每每在我床邊睡過去的時候，我卻因為疼痛而驚醒，這時候有一個男人會把她抱到醫生休息室里睡覺，後來，夕夕哭暈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那個男人的樣子，眼神里有跟我一樣的絕望和傷痛。
他身子一僵，捏住我的手腕的手鬆了松，我又問，「你真的不想要我嗎？你想要，為什麼還要拒絕，是不是你不喜歡我？」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我妹妹喻璐居然是第一個來看望我的人。
「挺有道理的嘛。」我摸摸右下腹，「每次睡覺的時候我總會想到會不會腸子從那個小孔裏面滑出來，連身子都不敢翻。」
我的前半生，缺了太多的愛，後半生，必然索要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