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誰不是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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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三下四地懇求唐邑收自己為徒,甚至提起自己的母親,來博得同情,結局是他如願以償。可是,讓他不悅的是他要對著這個年紀比自己小的人喊師兄,他討厭唐宗琅,一直都是。
陳子意的目的她不知道,但是這個世上大部分人都不會做無用功,陳子意尤其是。他是想得到什麼東西,還是僅僅折磨自己來報復唐宗琅?顏晏拿不準主意,她在案板上,任人宰割,她唯一能做的是靜下來。以剛才的經歷來看,對付陳子意那種人不要試圖激怒他,以不變應萬變,才能將傷害降到最低。
陳子意的第一句話就讓顏晏驚呆了,她張著嘴,看著他冷嘲的眼神,立馬低下頭,斂住神色。可不管是唐邑、唐宗琅還是唐阿三,三個人都對她說過唐邑只有兩個弟子,唐宗琅是師兄,唐阿三是師弟。
他生來就不被祝福,是未婚先孕的產物,且父親不知所終。他的母親因為拮据,帶著他投奔了唐邑。
他看著顏晏的樣子,挑著眉:「別怕我,我說了聊聊天啊,我瞧你的這個文身……」
他討厭那個女人,他為什麼不能表達內心的想法?為什麼不能表現出開心來?他不明白,難道他要虛偽地偽裝起自己嗎?
陳子意很瘦,瘦得腹部沒有多餘的肉,皮膚緊緊地貼在兩邊的肋骨上,病態的白,全身都散發著一股腐朽的味道,他背過身去。
在他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他看到唐邑眼裡的厭惡,毫不掩蓋的厭惡。討厭自己的母親,看見她死掉還會開心的人是怎樣的怪物。
陳子意笑了笑,一時沒人說話。過了會兒他揉揉鼻子,毫不在意剛才令人尷尬的靜默,又找話題:「我看你的手腕有個有趣的文身。」
顏晏聽完他的話,一下明白了他的話外音。她驚恐地看著那個托盤,後退了幾步。
他站起身走了過來,捏住她的手腕,接過托盤,讓人控制住她,拿起注射器。
顏晏搖搖頭,她又熱又渴,可是她才不敢喝這個人遞過來的東西,這種沒有法律概念的人,還不知道他會在給她的食物裏面加什麼可怕的東西。
她開了門,身前卻有人端著一個托盤看著她,那人塊頭大,整個人都堵在門口,她出不去。她回頭看著陳子意:「那你現在是什麼意思?」
陳子和_圖_書意也覺得沒趣,聳聳肩,拿起桌子上的茶杯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灌進嘴裏。
他沒有走遠,所以聽到了。他第一次對這個世界懷著善意卻被這個世界殘忍地撕裂掉,他握緊了拳而後又緩緩地鬆開。
他從別人眼神里感知到自己的表現不合時宜,但是沒有人去指正他、引導他、規範他的行為。
房間沒人,除了手機,其他物品都堆在身旁的沙發上,她的衣服好好地穿在身上,手腳也沒有被繩子一類的東西束縛。
陳子意還說:「顏晏,他以前也對我很好,只不過當我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又一腳踢開,所以我真的很同情你。」
她是醫生,倒不是被男人的身體驚呆了,她心裏首先浮現的念頭是,不會是先奸后殺吧?這樣她一定會拚死一搏,她朝著桌子偷偷移動著,準備找到機會握住桌上的玻璃器皿。
於是他收留了兩人。
可是他真的很討厭那個女人,他甚至從來沒有喊過她母親或者媽媽,她總是對他拳打腳踢,有一次還把他的頭壓進水缸里,試圖溺死他。她總是哭,沒日沒夜地哭,哭得他心煩意亂。那個沒用的女人,那個懦弱的女人。
從來沒有人提到這第三個弟子,也沒有人提到過陳子意這個名字。
他找到她的靜脈,將針頭插了進去,推動注射器,活塞由1毫升處慢慢歸零,最後被推到了盡頭。顏晏掙脫不了,眩暈、疼痛、想吐,所有的感受被幾倍幾倍地放大,她眼睛睜得老大,瞳孔劇烈收縮。
人生苦痛似乎都被自己一個人挨個兒嘗了個遍,顏晏感嘆自己的運氣之差應該無人能比。
他的像背有一道長長的傷痕,從脖子開始,下端深深地埋進腰帶以下。顏晏停住手上的動作,深吸了一口氣,這是被火燎過後留下的痕迹,這凸起的瘢痕呈蒼白色,與周圍皮膚有明顯的界限,形成的時間應該很久了,但是又寬又深,無法完全愈合。
她懶得說謊,也不想虛與委蛇。她討厭他帶著目的的喋喋不休,她乾脆把話攤開了講:「傷害唐宗琅的事情,我不可能做的。」
陳子意仍坐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一副優哉游哉的樣子:「聽說顏小姐是醫生,那你知不知道吸毒人的樣子?」他含笑看著顏晏,笑得可和-圖-書怕,「我見過太多吸毒的人了,可是沒有見過吸毒的醫生,更沒見過吸完毒后戒毒的醫生,不如顏小姐賞個臉讓我看看,人生無趣,總是要找找樂子的。」
他記得自己聽到母親死訊的時候,還笑得很開心。他說:「那個老女人終於死了。」
那些人滿臉不屑的樣子,唐宗琅眼裡的憐憫,卻讓陳子意心裏的嫉妒瘋狂叢生。
她果然激怒了他,是哪句話?是她質疑他故事的真偽性嗎?顏晏腦海里很是混亂,他真是陰晴不定的惡魔。
他頓了頓:「可是你太不聽話了,貓的爪子太鋒利會抓傷人,不如讓我給你修修。」
那些對自己的忍耐都是裝出來的假象,他好看的皮囊下虛偽的人性真是令人噁心。
陳子意不喜歡這種眼神,死氣沉沉。他下意識地鬆開她的胳膊,任由她跌坐在地上。顏晏摔疼後轉過臉惡狠狠地盯著他,他卻鬆了一口氣,那雙眼裡終於恢復了一些原本的生機。
顏晏皺著眉頭,想堵住耳朵,她一點也不想聽別人的故事,一點也不,因為知道太多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她想到唐宗琅,想和他好好地在一起,一想到這個,她就覺得自己貪生怕死極了。
顏晏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一系列的舉動。
他還沒說完話,顏晏就偏過頭,閉上了眼睛,擺出不想聽的樣子。
其實他是因為看見燒著的木樑快要砸在唐宗琅的身上,才把唐宗琅拉退了幾步。可笑的是,那根中間都燒斷三分之二的木樑直到火被撲滅還堅挺地掛在上面,搖搖晃晃就是不掉下來。於是即便他自己說是為了救唐宗琅才做出那般舉動,即使自己才是那個受傷更嚴重的人,而唐宗琅僅僅是受到了驚嚇,可是他的辯駁顯得蒼白無力,沒有人幫他說話。
那一天,陳子意開車送了顏晏一程,在她開門的時候,他抬手看了一眼手錶說:「七點鐘,小姑娘你運氣真好,還能趕上晚飯。」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聽到門把手扭動的聲音,隨著「咔嚓」一聲鎖開的聲音,腳步聲漸漸靠近顏晏。
唐邑說他:「小小年紀,心思歹毒。」
他學會了收斂情緒,規正地跪了下去給母親的牌位磕了頭。
顏晏醒來,頭昏昏沉沉的,她試著去握握拳頭,可是渾身肌肉和骨頭都不像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自己的,全身酸痛不已,藥效還沒過去。房裡沒有鍾錶,她不知道時間,當她抬眼看向窗外,已是暮色。
他講自己的故事時就像一個局外人,無悲無喜,只是單純地複述出整個事件。
「你說得冠冕堂皇,不過是不信我,你們都不信我!」陳子意說完后,咧著嘴笑開了,「那好,既然沒什麼好說的,我便放你回去,以免你的小情人等急了,我可不願做那個惡人。」
陳子意接下來講的是冤冤相報何時了的故事。
他的的確確喜歡這門手藝,熱愛它,甚至會覺得自己是為此而生的。他認真學藝,認真地開始與人相處,認真做一個正常人,把心裏的怪物關進籠子里。他對自己說,好好長大吧,長大就好了,只要乖乖的,日子還長著,總有一天會好的。
算起來陳子意跟顏晏還有著親戚關係,他是唐宗琅曾經給顏晏講的那個老裁縫的故事里的老裁縫三女兒的兒子。
陳子意那時候已經六七歲,是記事兒的年紀,不幸的是在唐家老宅沒有待幾年,他的母親就鬱鬱而終了。
過了很多年,他都一直在想,唐宗琅明明可以幫助他的,為什麼唐宗琅一聲都不吭?後來他想通了,得出的結論是唐宗琅隱瞞了一切,是早就看他不爽,他現在的結局只會讓唐宗琅暗自發笑,拍手叫好。
可是顏晏完全不吃這一套,她認定了陳子意只是編了一個真假參半的故事,他還沒說完話,她就定定地看著他:「我是不會幫你的。」
但他還是接受了唐宗琅的善意,握住唐宗琅的手說了聲:「謝謝。」可是心裏暗藏著洶湧的惡意。
陳子意開始對唐宗琅做一些壞事,剪壞他的作品,拉幫結派試圖孤立他,偷偷藏起他的量尺。可是,這些在唐宗琅眼裡都是小孩子微不足道的惡作劇,每一次唐宗琅都笑著看著他,無奈道:「你呀。」
陳子意收住笑,一拳捶在桌子上。他用了十足的力氣,桌子被震得搖了搖。
顏晏看著這可怕的眼神,低下頭不敢直視:「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可這不是我傷害別人的借口和理由。」
其他孩子以唐宗琅為領袖,他們不情不願地同意卻忍不住念叨:「為什麼要帶他這個野孩子玩?」
「他果然沒有告訴你。」他冷和-圖-書哼一聲,眼裡滿是諷刺,「你對他來說又不重要,他怎麼可能告訴你?」
他被逐出師門的時候,在門前跪了四天,沒有一個人理他。那年冬天的雪下得很大,他記得那種浸骨的冷,那一天開始他真的沒了家。
這關係有些繞,但顏晏還是很快在心裏理清楚了。
屋裡開著暖氣,陳子意脫去了外衣,只穿著白天那件衛衣,半挽著袖子。他坐在顏晏對面的沙發上,蹺起二郎腿:「你熱不熱?渴不渴?」
他又坐回沙發,穿上衣服,臉上仍是標誌性的笑:「我也想去文一個文身,把這些痕迹都隱藏起來。」
街坊的同齡孩子罵他是「沒爹沒媽的孩子,是野孩子」,唐邑聽到這些話,呵斥了那些孩子。可是陳子意不明白,唐宗琅也沒有父親,為什麼他就能和同齡人打成一片?為什麼唐邑最喜歡他?為什麼他要比自己有天賦?
就像藏起自己卑劣的人生軌跡。
他站起身來,把茶杯放回原處,雙臂交叉在衛衣的衣擺處,然後用力往上帶就把衣服脫了下來,隨手把衛衣扔在沙發上,然後撥了撥額前亂了的頭髮后看向顏晏。
顏晏猶豫了不過三秒鐘就起身,連桌上的東西都沒有拿,便朝著門口走去。
他面上一派坦然,彷彿剛才那個強行把顏晏擄來的人並不是他,他攤著手,真的擺出了一副純粹聊天的樣子來。
「他從來都是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陳子意對著顏晏恨恨道。
顏晏知道自己不應該激怒他,可是卻下意識地擺出抗拒的樣子,這是打心眼裡的厭惡,怎麼都遮掩不住。
她站了起來,生出推開門跑出去的勇氣,她甚至在心裏計算開門跑下樓所需要的時長,可是當她聽到門外有來來回回的腳步聲,勇氣就像扎破的氣球全消散了。
他又倒了杯茶,遞給她:「你喝水。」
顏晏聞言,下意識地握住手腕,抬頭看他,滿眼戒備。
「這是最高純度的,靜脈注射,保證你欲|仙|欲|死,用過一次就再也不會忘記。」
他憤怒、嫉妒。
在這條瘢痕的周圍還有大大小小的痕迹,像是電擊的痕迹。她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像是窺探到什麼不得了的秘密,她轉過臉。
當他聽到唐宗琅出言制止那些辱罵他的孩子,對他道:「子意,一起來玩啊,你不要總和*圖*書是一個人。」
可是好景不長,一場火災毀掉了他。他被指控是放火者,救火的人都看見在火場里他拉著唐宗琅的胳膊,拉得唐宗琅踉蹌蹌地退後了幾步。火勢更大后,他順勢撲在唐宗琅身上,不讓唐宗琅起身,是同歸於盡的架勢。
他的苦肉計講到最後,終於說到重點,他把顏晏綁來是想與她聯手對付唐宗琅。
他說完話,張開雙手靠在沙發上,倒真是擺出一副「你走吧,我不會為難你」的樣子來。
她張開嘴,凄厲地叫了出來,尾聲被自己咬在唇上,像貓一樣靈動的眸子失去了全部的光澤。
等她下車后,他把她在集市上買的東西堆在她懷裡,拍了拍她的頭:「那我們後會有期啊,顏晏。」
可是,那些人是怎麼對他的?
顏晏的態度稍微放軟了一些,接過水杯,卻放在一邊。他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說下去。
顏晏想到先前麵包車上下來的那四個訓練有素的打手,而現在自己在房間里如此自由,那麼門外一定有人看守,而且他們有十足的把握自己跑不出去。顏晏合上眼,身體順著沙發頹然滑下去,這一次她沒有再喊叫,努力地讓自己保持鎮定。
陳子意開始審視自己的行為,他開始試著學習恭親友愛。他記得第一次主動遞給唐阿三和唐宗琅在集市上採購的蘋果時,他們接過去,笑著說:「謝謝你呀,小師弟。」可是關上門轉過身唐阿三卻小聲嘀咕,「又想作什麼妖,我才不上當。」那個沒咬一口的蘋果就被扔在了一邊。
顏晏在心裏也冷哼了一聲,她才不會信陳子意這番挑撥離間的話。
這些積怨終於在唐邑收徒的時候爆發。
「我和唐宗琅以前是師兄弟。」
那時候唐邑已經在業界小有名氣,接濟自己同父異母的姐姐也不是什麼難事,而且在唐邑小的時候,也只有三姐不像其他兩個姐姐一樣橫眉豎目,她會輕聲細語地對他說話,她還教會他寫字。
陳子意看著顏晏驚恐的樣子,偏著頭托著下巴,認真地思考片刻說:「你的確有些無辜,可是被壞事砸到的這種概率還是有的,是別人是你,好像都沒什麼差別。」
「所以你覺得我說的是假的?」他看著顏晏,眼神惡毒得像吐著芯子的毒蛇。
他自顧自地裝可憐:「所以顏晏,我們才是同類,你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