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elve 茶湯
是啊,就算他作惡多端,也是八年來累積下來的。可是葵江,她不過才出現幾個月,就不知道殺了多少人,不知道做了多少壞事。他的那些陰謀算計,那些殘忍手段,在她面前,都只是一場可笑的笑話而已。
她了解每一個人的過去,皇上的,舒華的,許許多多人的。所以可以輕易擊破每個人心裏的那個弱點。
將酒罈子遞迴葵江手裡,見她如他一般,抬起罈子直接飲下這烈酒,「我不信你只是來找我喝酒,你該有其他的陰謀。」
他殺了小環,殺了她兩次啊。
「我在這裏啊,舒大人。」
但是從來沒有哪個女人,讓他這麼頻繁的想起小環。
舒華腦中轟然一陣巨響,他錯愕的看著葵江的臉,他終於明白為什麼葵江可以讓他輕易的想起小環,那個被他刻意鎖進心底不去觸碰的小環。
山嵐像茶杯上的雲煙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不在那裡,為什麼還要去那裡呢。」聲音是從迴廊那邊傳過來的。
舒華知道的很清楚,葵江之所以能夠深的皇上的寵信,是因為她可以將皇上心中所想所念畫出來。並且畫出來的東西,可以擁有一天的壽命。
有腳步聲輕輕的過來了,舒華怔怔的抬起頭,就看到穿著青白布衫的小環,她手裡挽著一隻籃子,穿過牢門走到他面前。她沒有說話,只是揭開籃子從裏面端出一碗茶湯來。
可笑啊,他舒華也有一天,被人說是好人。人們總是容易健忘,尤其是在更大的傷害面前,那些曾經經歷過的苦痛就都忘記了。
5、伴君如虎
舒華錯愕在原地,看著慕貴妃從懷裡掏出一隻匕首來,「殺了她,舒華,替我殺了她!你難道不想殺她嗎?她奪走了你的一切,你不殺她,你就會死在她的手上的!」
謹慎如他,是不會輕易被人下藥的。只是那漫天的酒氣,掩蓋了迷香的味道。她將自己當做最美最毒的毒藥,他根本沒有任何退路。
舒華癱倒在地,慘淡的笑了,無法原諒啊,他自己都無法原諒這樣的自己,他要別人怎麼原諒?
他最終將那隻匕首,刺進了自己的心臟。
舒華緩緩轉過頭去,就看到迴廊的盡頭,他原本站立的地方,從朱紅的柱子後面走出一個人單薄的白影來。
「小環!」手裡的茶盞落在地上,青瓷濺出去,破碎成灰。他在容府里奔跑,他問遍了每一個下人,可惜沒有人見過小環,沒有人知道那一碗茶湯是從何而來。
他走到大殿門口,背身掃了葵江一眼,見她靜靜站在白紙前,一如三天前,她站在迴廊邊,神色淺淡,宛若一隻幽靈一般。
她喪心病狂,她是妖女,她禍國殃民,她不得好死。
那時候,小環羞赧的跑開了,留下穿著喜袍的自己站在原地。他跟著追過去,山水之間,小環的模樣越發俏麗,他忽的就大聲喊了一聲,「小環,嫁給我吧,我們今天就成親!」
寒風如刀子一樣吹在身上,可是比不過小環心裏的冷,她靜靜站在那裡,聽著營帳里,那些丈夫們怎麼樣討論自己失節的妻子。最終聽到舒華說,「我已經讓小環煮了茶湯,到時候你將這個灑在湯里。我們都是成大事的人,怎麼能背負這樣一個污點,我們在前線殺敵,不需要背負妻子不幹凈的閑言碎語。」
小環的執念,在他終於悔恨終於成為一個好人的時候,頃刻間被仇恨吞噬,她大笑著踏出了牢房,身體里住了太多的靈魂,這個身體在牢門口,宛如一灘爛泥一般分崩離析。
他不能退,他是不能退後的人。多少人盼著他死,多少人巴不得將他從金鑾殿拉下來,他第一次覺得累。
「你說厭倦了這朝堂,想要做回一個好人。」
葵江並沒有回頭,從舒華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到她白皙漂亮的下巴,好似微笑的弧度。
他只是盯著這綢帶,是看了又看瞧了又瞧。
小環出嫁時,正是大寒。
葵江也不在意他話里的敵意和諷刺,彎腰將那壇酒的封口打開,頓時一股惑人的香氣瀰漫整個大廳,「你欺上瞞下混亂君聽,是為權勢。我裝神弄鬼惑君主,是為了救一個人。都是在欺騙君王,都是世人眼裡的大奸臣大妖女,我們,有何分別?」
是八年前他出賣靈魂前,還有所眷戀的顧小環。
所以……才會明知道是葵江的陷進,還是義無返顧的跳下去了。因為那是小環啊,哪裡都找不到的小環,就活在他忽然活過來的回憶里。
舒華握著小環的手,他將她抱在懷裡,他說,「小環,你們走了這麼遠的路,一定很累吧,你煮多點茶湯,分給大家喝,驅驅風寒。」
綢帶順著掌心落在大殿上,他就再也沒有回頭去看。
「大人!」乞丐忽然大聲喊了一聲。
「滾!」舒華心煩意亂的喝退了貼身丫鬟,失了魂似的癱倒在太師椅上,等到稍稍平復了心情,才覺得手背上像被火燎了一樣,隱隱作痛。抬起來一瞧,上面還粘著一些參茶,想來是剛剛他揮的太急,濺在他手背上的。
舒華猛然回過頭來,有些驚魂未定,然而就這麼看過去,葵江還是坐在大廳之上,甚至鋪在地上的裙擺都沒有動一寸一毫。
他眼神空洞,像是靈魂已經死了。
1、忽略的風景
他點了頭說,「好,我會一點都不剩的喝掉的。」
他有多久沒有聽到這兩個字,以至於他都和_圖_書有些不相信乞丐有對他說過謝謝。
那根本不是什麼人,只是一身奢華無比的衣裳,被塞了一堆稻草擺在太師椅上。
舒華急忙跪下,「臣不敢,臣只是覺得這樣一來,大臣會有所不滿。」
舒華結結實實睡了三天,第三天還是被下人叫醒的,說是皇上有要事急著召見他。舒華本是極其懊惱的,揮手間卻瞧見三天前被燎傷的那隻手,已經被人上了葯綁上了綢帶。
他直接跨過迴廊就往大廳那邊走,只是等到看清楚坐在那邊的是什麼的時候,舒華整個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皇上忽然笑著拍了拍他肩膀,「舒華啊,你知道我最器重你,你一路跟隨我,你的衷心我也不是看不到的。你很聰明,就像八年前……」
原本黯淡下去的表情,一瞬之間就明媚起來,他簡單的一句話,就已經足以左右她的喜怒哀樂。
精疲力竭的穿上大紅色官袍,舒華難得沒有坐轎子,往常他轎子來轎子去,是因為百姓看到他,只會往他身上丟髒東西。
所有人都相信了,包括小環也信了。她相信了舒華,相信他真的不介意她已經不幹凈了。
「回不了家了,我們都回不去那個家了舒華。」
眼淚不知道怎麼的,就是不肯停下來,那一晚,和她一起去的一百多個女子,全都解下了自己的腰帶,將自己弔死在一裡外的樹林里。到底是沒有喝下茶湯而死,他們已經是丈夫的污點,怎麼能再髒了他們的手呢?
可是她的舒華,那個溫柔的舒華,怎麼會殘忍成這樣呢?怎麼會被權勢侵蝕成了這個模樣,想救他啊,想讓他成為一個好人,想讓他回到曾經的模樣。
你站在茶園抬頭望著天
是了,皇上還給那個女子起了個名字,喚作茹素。
她有跟他說過,她裝神弄鬼惑君主,是為了救一個人。
那是一件嫁衣,她在他出征的時候,一針一針的繡起來的嫁衣。他將喜袍披在身上,她的眼眸亮的不可思議,然後她忽的踮起腳尖,在他唇上飛快的吻了一下,等到舒華回過神來,她已經羞赧的跑了開去,只餘下拐角處,她青白袖子揚起,徹底隱去了蹤跡。
4、妙筆生花
小環就這樣微紅著臉,深深望著他,替他整理了一遍衣裳,「恩,要活著啊,我還給你熬茶湯,這次我會多放一些老薑的。」
8、救贖
舒華終於站了起來,大步踏出去,將剛剛的柔軟心情盡數塵封心底。
原來,她不過是他命里的一個污點啊。
舒華獃獃愣在那裡,大滴大滴的血順著他手背落在地上,邊上的侍衛早就嚇壞了,茹素緩緩的被人領著往這邊來,可是就在皇上無比期待的眼神之中,就在他指尖觸碰下,變成了一灘血肉。
何時才到你的地方
「舒大人,我要是真想裝神弄鬼,就不會這樣堂而皇之的來找你了。」聲音依舊在咫尺,舒華已經確定,這並不是從大廳那邊傳過來的。
她也許是小環,可是她自己都不確定,這個身體,還到底是不是曾經的顧小環。
「我喪盡天良做盡壞事,只是想喚回你僅存的一絲良心。讓一個壞到黑心的人回頭的唯一辦法,就是比他壞千百倍,這樣比起來,他就不壞了。」她笑的極輕,卻暖的心酸,眨掉眼角的淚珠子,她嘆息般的說完,「他就會是一個好人。」
那一瞬間,站在那裡的葵江,像極了小環。儘管模樣沒有一點相似之處,但是他在她身上找到了小環的影子。
舒華猛然一震,他緩緩拉下葵江的雙臂,忽然有些不敢去看她的臉。
他舒華能有今天的成就,能成為朝堂之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舒大人,不知道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情,不知道踏著多少人的鮮血,他不能退,他不能容許自己成為別人的踏腳石,所以如果非要選擇,他寧願當劊子手。他的雙手早就染上了鮮血,洗也洗不幹凈了。
她靜靜的遞過去,舒華接過來,緩緩的喝下了,他一把握住她的雙手,「吶,小環,我們回家好不好?我不做壞事了,我想成為一個好人,你再給我煮放了老薑的茶湯,好不好?」
她原來絆住他三天,是算計好了,湊齊這些東西,需要三天時間吧。
是的,其實小環不是他的未婚妻,小環是他的妻子啊。
你身後窗外那片梯田
「舒大人。」葵江的聲音慵懶嫵媚,傳入舒華耳中已經是近在咫尺。
他緩緩的走到了葵江身邊,葵江沖他笑了笑,「舒大人,不動手嗎?」
「啊!」皇上驚恐的大叫,再看,那邊,葵江已經倒在了血海之中。
「不是喝酒這樣簡單吧。」舒華哼道,「還有,不要拿我和你相提並論。」
太師椅上倒並非餘下一堆稻草,那是一壇酒,只不過上面是用一團稻草緊緊塞住罈子口的。葵江緩步走到舒華面前,再仰首,面容似乎換了一個人。
舒華心裏已經有數了。
「就等著大人您了。」丫鬟微微彎腰,小心的後退了一步。
那一瞬間,不知道被什麼蠱惑,舒華接過慕貴妃手中的匕首,不發一言的,藏在了袖子里。
也許早就累了吧,食之無味,美人在他眼中形同枯骨,誰都是一樣的。
他踏著那麼多人的肩膀,那麼多人的咒罵爬上來了,他實在不甘心就這麼被https://m•hetubook.com.com她輕易的奪走一切!
等到一切就緒,由不得他反對。更何況,已經徹底被蠱惑了的皇上,怕是也聽不進去他的進言吧。
在剝離了繁華,在洗凈了鉛塵之後,擁在他懷裡的人,怎麼會是她!
精疲力竭的夫人們,長途跋涉之後以為抓住了最後的希望。可惜啊,她們實在是太可笑太可笑了。
穿著大紅色嫁衣,由他揭開喜帕來的時候,一張臉是紅了又紅。
舒華眼睛眯起來,接過葵江丟過來的酒罈子,拋起來猛然灌了幾口,酒水順著嘴角流進衣領里去,頃刻,這才換上的官袍又濕透了。
葵江定定瞧了他好久,緩緩嘆了口氣,然後站起身,寬大的裙擺在地上拖過,在地上留下一道血痕。舒華猛然彎腰一把抓住她裙擺,上面果然還有未乾的血。
是無法寬恕的。他生命里最耀眼的那道光,因為他的原因,被鮮血的顏色填滿。
「我很好,不需要你的關心。」很漠然且疏離的回答,葵江也不惱,她緩緩朝舒華走過去,在他面前站定了,眸色有一瞬的迷離,殘餘的一抹留戀誰都沒有看出來。
葵江不用轉身,已經可以感覺到舒華用審視的目光盯著她瞧,
渡江到那遙遠的寒冷北方
他對著她用力點下了頭,印下最美麗的承諾。
「哎。」一聲嘆息落下來,「因為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有無數個人的靈魂,我有無數個人的記憶,有的已經模糊不清有的已經被吞噬,我是最終留存下來的一個,因為小環想救你的執念太過強大,所以我才會救你啊。」
3、昔年小環
葵江雙手捧起他的臉,原本填滿蠱惑的眸子,一時之間清澈無比,「我要救一個人。」
他彎下身,看著她痴痴獃呆的模樣,「發生了什麼事情?娘娘你怎麼在這裏?」
那時候的他,怎麼能那麼輕描淡寫的就讓小環去死,怎麼能這麼殘忍的讓她死的那麼痛苦?你看啊舒華,她就連死了,都還心心念念的想要救你,就算髒了一雙手也要讓他成為一個好人!
「對對。」皇上轉頭,看向葵江的表情已經是帶了幾分崇敬,「舒愛卿,你去準備吧。」
小環不願意就這樣死去,她決定去找舒華,她帶著村子里所有的女子去邊疆尋找自家的丈夫,以為這樣就可以逃脫死亡的命運。只是丈夫是找到了,甚至都說了不在意的。
再也不可尋覓。
葵江仰面躺在地上,看著舒華徹底失去了靈魂一樣被人押著向前走。
「都是騙人的。」舒華低低嘲諷,「說什麼為救一個人,明明都是在害人,在害人啊。」
「你要救誰?」舒華忽然止不住的顫抖,他似乎窺探到了什麼,但他抓不住。
「你說我們回家好不好?你再給我煮放了老薑的茶湯。」
「你到底想做什麼呢葵江。」他靜靜的看著她的雙眼,不想錯過她的任何一絲表情,「你處心積慮的得到皇上的寵信,你隻身一人踏上朝堂,你害死了那麼多人,做了那麼多無法叫人原諒的事情,你到底想要得到什麼呢?」
「小環。」他低低喃喃,自己都不確定這聲小環有沒有喚出聲來。春帳落下來,被褥已經是一片凌亂。待到春宵過後,葵江立在床榻前,她穿好衣袍,靜靜看著舒華。
皇上大喜的日子,他當然得去。
他本以為,隔了這麼些年,與他舒華而言,顧小環只是他龐大的回憶里,永遠不能再浮現的終身遺憾。他本以為,他是再也想不起她來了,卻原來往常最為尋常的東西,比刻骨銘心的往昔更加能夠叫人銘記。
就比如說,舒華的弱點。
我一定回來喝你熬的茶湯
他曾以為早已經破碎在回憶里的那個小環,她有最美麗的笑容,會煮最好喝的茶湯,他後來也曾不停的叫人替他煮,只可惜再也回不到曾經的味道。
他曾經許諾一定會回去娶的妻。
舒華很快的回過神來,他還站在大廳之上,燈火闌珊處,葵江靜默不動的立著,隔著一排迴廊,其實他也無法看清她容貌的。
「皇上,臣怎麼會不滿呢。」舒華下意識的就看向了葵江,她在美人額心點上一抹硃砂痣,稍稍往後退開一步,笑意盈盈的望著舒華,舒華移開視線,眸光已經鎮定了些,「臣若是不滿,不會到現在才反對。臣已經做好了準備,替您和未來的皇後娘娘茹素姑娘準備婚事。」
「我下次,一定努力讓茶湯不這麼快冷掉。」她收回小罐子,重新掛在了腰間。
因為,眼前的葵江,她分明有一張和小環一模一樣的臉。
「簡直胡鬧!」舒華將聖旨摔在地上,氣的一張俊俏的臉都白了,他一手抵在書案上,幾乎都快站不穩了。
——《茶湯》
舒華忽的捂住她的手,冰冷細嫩的觸覺,叫他那瞬心神俱震,「小環。」
並沒有看到她的臉,只看到她一身寬大奢華的袍子在地上鋪成了花,隔得這麼遠,依舊帶著最致命的妖嬈魅惑。
「我會成為一個好人。」舒華輕輕的說,「我們回家好不好?小環,我們回家吧。」
他不是個好人,他知道,所以這些情緒都是多餘的,沒有任何意義。他只要一步一步的往上爬,站在權利的最頂峰。
好像連他www•hetubook.com.com的存在都在被葵江抹去,她取代了他在朝堂上的地位,取代他成為百姓最痛恨的人,可笑啊。
那是他的夢,噩夢。
暖身後輕輕揮別再渡江
她手下動作越來越快,鮮紅的血在她筆下一點一點滲進白紙里去,女子的眼睛,頭髮,是用男童之眼的黑描繪而成。一點一點,漸次成型。
止步不前的記憶,終於衝破他的靈識,將他徹底的吞噬。
9、茶湯
葵江的臉開始剝落,那副精緻的容貌開始融化,最終剩下一張乾淨的臉,笑的那麼溫暖那麼美麗,她靜靜的捧著舒華的臉頰,然後湊上前吻了吻他的唇,嘆息般的說,「是你啊,舒華,我要救的人,是你啊。」
舒華換了一身官袍,出去的時候,隔著迴廊遠遠的看了坐在那邊的葵江一眼。
「大人。」貼身丫鬟忍不住喚他,「時辰快到了。」
一場註定是笑話的婚禮。
「皇上,您當真……」舒華有些遲疑,他留意皇上的臉色,此時聽他說話,偏頭看他,眼神中帶著幾分不悅。
「哼!」皇上臉色都黑了下來,「我看,第一個不滿的人就是你吧。」
6、噩夢
「是。臣這就去準備,絕對不會讓皇上失望的。」舒華乘機脫了身,伴君如伴虎,素來只聽新人笑哪聞舊人哭。怕是如今,在皇上面前,他的存在已經變得可有可無了。
他所有關於小環的回憶,到此戛然而止。
「小環,小環小環……」舒華跪在地上,將頭埋進雙手之中,他悔恨他恨不得倒轉時光。
顏色越來越淺
舒華神色有一閃即逝的狼狽,冷清應了一聲,「我知道了,轎子都備好了么?」
小環單薄的身子跪坐在他面前,伸手觸了觸他的臉,「舒華。」
舒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天牢里光線黯淡,從天窗落下來的一束光線,照的他手上的血更加驚心動魄。
小環就非常快樂的跑進裡屋,再出來手裡已經像捧著一把燃燒的火焰,臉上紅彤彤的好似熟透了的青梅,「舒華,穿穿看合不合身。」
再說一遍
她是當真不想讓任何一個可能破壞她計劃的人出來阻撓,所以就算出賣自己的身體,也要絆住他三天,真真是用心良苦。
「我不是小環。」葵江笑著搖了搖頭,「我從一開始就說了,我不是小環啊。」
她就煮了一大鍋的茶湯。
舒華定睛一瞧,蹲在他面前的葵江,她有著細緻的容貌,和記憶里的小環沒有一點點的相似,是啊,差了這樣多。
皇上夢見一個女子,生的俊美無雙,朝思暮想幾欲成疾。葵江竟然能夠將那女子的模樣畫下來,皇上自然大喜。但是葵江能讓畫出來的人有一天的生命,並非這樣簡單,而是需要用稚童處|子之血肉作畫。她將那姑娘畫了出來,卻也只有一天的壽命。
然後她就手忙腳亂無措的望著他,像是她做了什麼錯事。他輕輕拍拍她臉頰,「但沒有關係啊,是小環為我熬的茶湯,就算結成冰我也會喝掉的。」
「可是你為什麼長的和小環一模一樣,為什麼你要救我,你若不是小環,怎麼會知道我和小環的過去?」舒華不相信,她分明就是小環。
舒華倒不覺得自己病了,他不肯吃藥,反倒是請了無數人來替他煮茶湯。不知道怎的,這麼多年來,他從未想起過的小環,一旦再次爬上他的腦海,輪廓語調就越發清晰的徘徊在心頭,怎麼都揮之不去。
這是喪盡天良的人,才想得出來的法子。
你就怕我手會凍僵
他依舊無法看清她的樣子,但這麼看著她,她就無法在他眼皮子底下裝神弄鬼。
「你說要回來娶我的。」神志不清的舒華,在扯掉葵江大紅色袍子的時候,也不知道究竟將她當作了誰。只恍惚間,似乎看到小環嗔怪的模樣。她深黑的眸子里,印著意亂神迷的他自己。他將臉埋進葵江的脖頸之間,他有過無數的女人,一些是他瞧著姿色不錯就帶進府來的,一些是下面的官員送給他的。
他如碰烙鐵一般飛快丟開她的裙擺,原來她的紅衣,是用血染紅的。
轟——
「你到底要救誰?」舒華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我以為,你如此殘忍冷血,心早就如磐石,這樣的你,叫你心心念念去救的,到底是誰呢?」
慕貴妃咯咯笑了幾聲,「舒華,皇上瘋了,他瘋了,他殺了我的孩子,他殺了他自己的親身骨肉,只是聽了葵江那個妖女的話,他騙皇兒去喝茶,然後將匕首刺進了他的心臟。只是為了那個畫里的女鬼活過來。」
遠處的號角聲急促的響起來,這是催促將士啟程趕往邊疆的號令。舒華忽然附身用力抱了她一下,「小環你等我回來,我回來了一定娶你。」
他一開始見到聖旨就該來阻止他的,可惜他被葵江算計了,已經錯過了駁倒葵江的最好時機。等到畫中茹素真的披上嫁衣入宮為後,那麼他的地位就絕對保不住。
所以他就更加不能容忍另一個和他一樣的人,那麼名正言順的立在朝堂之上,甚至比他更加能得到得君王的寵信。
葵江臉上神色沒有一絲一毫的鬆動,她忽的笑了,這個笑裏面,已經多了幾分妖媚蠱惑,「我要救一個人,舒華,我從一開始就說了啊,你為權勢,我為救人,www.hetubook•com•com很簡單不是嗎?」
妙筆生花。
皇上娶茹素的那一天,舒華在房裡發現了一碗茶,他以為是下人端上來的,皺眉抿了一口,然後他就久久回不過神來。這是小環才能熬出來的茶湯,是讓他念了這麼多年的茶湯,無論他請多少人來煮,都無法煮出來的茶湯。
葵江穿了一身奢華的袍子立在台階上,她看著舒華緩緩的踏上了台階。
——但那又如何呢?
「——其中,亦有我的。」
2、夢裡茶香
三天前,皇上給舒華下的聖旨,是讓他主持一場婚禮。
她必須救一個人,所以就一定不會允許他來破壞。
我越走越遠
皇上神色恍惚的接過匕首,他是太過於激動了,以至於整個人都微微在顫抖,甚至連葵江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她只是一句話,就可以叫無數人家破人亡,她妙筆生花的筆下,又有多少亡靈在哭號,數不清啊。
小環怕冷的很,冬天的時候總是像葵江這樣手腳冰涼,他就抓了她的手往臉上貼,用臉上的溫度溫暖她凍僵的雙手。
「舒愛卿來了,快來看,茹素就快活了。」帝王急促的喚著舒華,「來我身邊,一同看葵江姑娘如何妙筆生花。」
他下意識的撫上了自己的手背,那個結,散了。
小環忽然笑了,她猛然用手抱住自己的頭,腦海中無數的聲音在叫囂著不肯原諒,怎麼原諒?怎麼原諒!
葵江靜默的看著他,直到身後的殿門緊閉,深黑的幽光之中,她揚起素白雙手,掌心握著一柄精緻的匕首,她將匕首舉過頭頂,然後對著皇上深深彎下腰去,將匕首落在皇上面前,「最後一步了皇上,如果你想茹素真正意義上的活著,單看你的選擇了。」
後來若不是她想去找他說說話,就不會聽到那些話了。
後來他出征,那一年敵方將士打到了村子,那一天,村子里所有的小孩都被殺了,守在家裡等待丈夫出征歸來的妻子,十多歲的待嫁少女,全都被殘忍的玷污了。
小環。
這一聲舒華,卻叫舒華打了個寒戰,恍惚之中似乎看到小環一身青底白花衣衫,安靜的站在小村碧色青山下,手中的小花傘轉動之間,露出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然後對著他燦爛一笑,「吶,舒華,這次要去多久呢。」
我寄給你的信還在路途上
我想再喝一碗你熬的茶湯
「來人吶!將舒華押入天牢!」皇上蹲下身,雙手捧起那堆血肉,猛的一陣哀嚎,轉身嘔吐起來。
只是他徒步走了一里路,就是沒有人再看他一眼。到處都是白色紙錢飄動,到處都貼著符咒,到處都有哭號聲,所有人咒罵的對象,從他舒華變成了葵江。
葵江已經從他身邊走了過去,「明天是皇上大喜的日子,你要記得來。」
她靜靜站在迴廊昏暗的陰影里,白袍宛若水中的蓮,透白的面孔安靜而清秀,怎麼瞧都不像是能夠蠱惑人心妙筆生花的那個葵江。
轎子落在了宮門口,公公帶著他到了金鑾殿,推開厚重的殿門,恰巧看到金紅寬袍的葵江,手裡握著一隻蓮花筆,寬袖如穿花蝶,在一張碩大的白紙上畫著什麼。
和女人一樣,原來茶湯也是有記憶的。
過去如同洶湧的潮水湧上來。
他的任何一個猜想都沒有猜錯,她的確是為了絆住他不息用自己的身體去迷惑他的。她也知道,如今朝野上下,全都罵她是喪心病狂的妖女,不知道多少人偷偷請了道士向她潑狗血,但那又如何呢。
葵江依舊在笑,她沒有推開他,她伸出雙臂,圈住了舒華的脖子,然後緩緩貼著他的耳朵,輕輕耳語,「恩,你又殺了我一次呢,舒華。」
乞丐怔怔望著遠去的舒華,將銀子抱在懷裡,已經無法去判斷,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了。
舒華細細看她的臉,分明容顏依舊,但披在這身華裳之下,那份魅惑妖嬈就似從骨子裡透出來一樣。
他迅速的清瘦下去,等到葵江再次見到舒華的時候,眼裡有驚詫之光,她蹲在他躺椅前,伸手觸了觸他的臉,「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他彎腰撿起聖旨,上面已經沾上了塵土和茶水,重新打開來想再瞧上一眼,可惜聖旨上的墨字已經被茶水暈開,模糊不清像哭花的戲子臉,無法辨別本來面目。
是這樣美麗,以至於後來許多許多年他站在這華堂之上都不敢去回首。只怕一不小心,小環的樣子就再也記不起來。
「舒華。」她忽然輕輕喚了他一聲。
她走的很慢,像夜裡遊盪的幽魂,趴在水邊的舒華,看著水中倒影著的葵江,有種妖艷的恐怖。
可是這又能怎麼樣,就算全天下都罵他,可是誰也奈何不了他不是么。
也許生的非常妖嬈美麗,足夠傾人城覆人國,也許面罩白紗,貌似無鹽。她可以有千萬種模樣,可唯獨這一種,舒華沒有猜想過。
他咯咯笑了起來,跪倒在地上。
「可是舒華你沒有喝出來么,這碗茶湯,是用被你害死的那些人的血肉熬成的老薑湯。」
葵江不在那裡。
你看,這京城哪裡還是京城,金鑾殿上被蠱惑的帝王哪裡還是帝王,國將不國,他苦心經營這麼些年,握在手上的這些權勢金錢,又有什麼意義呢?
當然不是一個時辰前就在大廳候著的那位葵江姑娘,而是當今聖上。他必須去阻止聖上將聖旨和_圖_書上的內容昭告天下,因為那必將是一場天大的笑話。
你看,簡單的一個身影,簡單的一個結,就已經叫他記起了本該忘記的小環。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到底誰才是自己,無數個執念,有悲戚,有痛恨,有無法拋下的執念,這些記憶不停的吞噬和反抗。經歷了八年漫長的時光,最終佔了上風的,是小環想要救救他的執念。
眼神漸漸迷離起來,連下人什麼時候退下去的都不知道。
火光熄滅,再無可戀。
「吶舒華。」小環笑眯了眼睛,「這次出征,帶上這灌茶湯吧。記得寫信給我哦。」
7、對錯之間
在沒有見到葵江之前,舒華有想象過葵江的模樣。
他立在十丈開外,一身鵰翎戎裝,溫柔回答她,「這次也許要去很久。」
「舒大人,你還好么?」葵江的聲音尤其的平淡,卻帶著某種窺探的味道。
敵軍掃蕩過去,村子里就只剩下了年邁的老人,和不再乾淨的女子。女子的名節比性命還重要,所以村子里的老者都逼著自家媳婦女兒去死,已經不幹凈的女人,是沒有資格繼續活在世上的。
皇上自然是不滿的,葵江就告訴他,想要讓畫中人獲得生命,就必須要九十九個個辰時出生的男童之眼,並且還要九十九個處|子的血液作為原料。
這次記得要多放些老薑
「小環。」舒華喃喃著喚她,「小環小環,怎麼會是你呢?」
那是小環才會打的結。
「你來做什麼呢。」舒華忽的諷刺一笑,「葵江,你來我容府做什麼呢。」
葵江說的並沒有錯,他舒華,不是什麼好人。
葵江抬起一隻手搭上他肩膀,「來找你喝酒而已,你我其實都一樣,你舒華,沒有比我高尚多少。」
舒華稍稍頓足,他不敢回頭,怕看到乞丐憤怒的表情,乞丐卻用無比感激的聲音說了一聲,「謝謝,您真是個好人。」
想象我已在山的那一邊
殺了那麼多無辜的稚童,那麼多美好的少女——
舒華三天之內,是絕對醒不過來的。
他才到宮門口,就看到一個白衣夫人跪在地上,懷裡抱著已經沒有呼吸了的孩子。舒華猛然呆了呆,雖然那夫人形容慘淡,但是他還是可以認出來,這是皇上的寵妃,慕貴妃。
有好多的話想當著你的面
舒華回到容府,生了一場大病,請了宮裡御醫來瞧,卻誰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是心病,久念成疾。
「何必拒人千里之外。」葵江低低嘆了一聲,略微彎腰,一把將擱在太師椅上的紅袍拉起來,用力的拋在空中,袍腳精緻的線從舒華臉側落下去,等到衣擺靜止,葵江已經將那一身窮盡奢華的衣袍穿在了身上。
像一段段從前
舒華眼中下著一場好大的雨,幾乎打濕了他的衣襟。
「該死的!」將聖旨丟在一邊,舒華決定去見一個人。
他心口一澀,眼睛里發酸,又想笑又想哭。
回應她的,是一陣透心涼。舒華立在她面前,緩緩抬手觸了觸她的臉,「你不要恨我,葵江,你去死吧。不要再搶走我的東西了,不要再讓我想起小環了,變成這樣的我,不配想起小環啊。」
他彎下腰,將身上帶著的全部銀子,放在了一個乞丐面前。
「我的陰謀,只是阻止你去見皇上而已。」葵江的手臂已經纏上了舒華的脖頸,她灌了一大口酒,然後湊近他的唇,清冽的酒水在唇齒之間流轉,酒罈子哐當一聲落在地上,酒水混合著一種奇異的香味,將這位舒大人徹底蠱惑了。
綢帶本身是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叫精明的舒華失神的,是因為綢帶打成的那個結。
「我不是小環。」近乎嘆息般的聲音,語調不明,「舒華,你瞧仔細了,我不是小環。」
這樣的執念太過於強大,無數個枉死的靈魂帶著各自不肯放下的情緒,慢慢的融合慢慢的融合成一個葵江。
那又如何呢?
「皇上。」葵江笑意盈盈的開口,「茹素姑娘就要醒了,你難道不想讓她睜開眼睛就看到穿著嫁衣的自己么。」
你又殺了我一次呢,舒華。
走到皇宮前,卻是一片紅,到處都張燈結綵,皇上大婚,舉國大事,誰敢潦草了去。
「那,再喝一碗我替你熬的茶湯吧。」小環從腰間的取出一隻竹制的小罐子來,打著傘一步一步朝他走近,舒華從她手裡接過罐子,撥開瓶塞,一仰頭將一罐子的茶湯盡數喝掉了,「茶冷了呢。」
一將成名萬骨枯,如果這些人的死,可以讓她成為驚世絕絕的妖女,千古留名,那些人也算死的其所。
下人端著凝神的參茶進來,還沒有遞到舒華手上,就被他一把打翻在地,破碎的青瓷劃出刺耳的聲響,深色茶湯濺的到處都是,「舒大人,您消消氣啊,葵江姑娘還在大廳上等著您呢,您真的不去見見?」
被他害死的小環。
他獃獃看著自己猩紅的雙手,整個人忽然陷入了癲狂之境,他奔出房門,趴在院子里的小池塘邊上,用力的想要洗掉手上的血。那血好似洗不掉一樣,就宛如這八年來,他為了向上爬,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的罪孽深重。
「你不要在我的府上裝神弄鬼。」舒華沉下聲來,強自鎮定的望著葵江。
「舒愛卿你怎麼不說下去?」皇上眼神忽然一冷,「看來,你是真的打算阻止朕娶茹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