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安氏春秋·如諱傳

作者:安且長
安氏春秋·如諱傳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章 盛怒

第十章 盛怒

「究竟是何人何事此前頻頻阻你出行?」我終究是忍不住問了出口,腦中倏忽而過這半月以來我所讀的虞國朝堂種種風聞,以及那日爹「偌大的朝堂,臣女無數,為何偏偏選中了你」的一問。兩國邦交,親王質子,安家暗史,雜緒紛擾種種,皆在心中雜成一團。我不知虞侶如此自信滿滿,是否是對這所有雜事憂慮都已有了自己的答案,可我是心知我只有滿心疑惑。
我又一次坐立不安地在這廳中看著虞侶和娘相對點茶,談笑風生,賓主盡歡。作為一個不可或缺卻如坐針氈的局外之人,我只能全程報以笑容,直到臉部僵硬,勒得牙疼。
「此人驍勇善戰,本王離開虞國之前曾同他一起同袍同澤,于軍中偶然救了他一命,他知恩圖報,此番回國諸事,便是他在其中周轉迴旋,終使本王成功歸國。你別看他年紀輕輕,卻是虞國朝堂上炙手可熱的人物。」
便縱有七分虛情,我亦願為那三分的情真意切而相濡以沫。
往日向來拜過這匾額便出門上朝的爹今日一反常態地停了下來,他拜過匾額之後立在旁邊,等著看我也拜罷了,起了身,才開口道:「你身子已大好了?」
「如諱,你且信我,此次與前兩番不同,定能成行。」他不可能看不出我的遲疑與猶豫,但他自信滿滿說出此話時,又不像是僅僅為了安慰我,他確乎是相信的,他相信,這一次,與之前的兩次都是不同的。這一次,他真的能回家了。
回到家中,趕路時不覺的疲憊此刻全都涌了上來,我幾乎連睡了三日,就連每頓餐食都是娘遣人送到我的房中來吃,大概虞侶也將我在路上突發疾病之事告訴了娘,這幾日湯藥也不斷。路上雖然高燒三日便退燒了,可估計是強壓下去的,如今整個人一鬆弛下來,竟成山倒之勢,照比路上之時,還要兇險幾分。我每日卧床不起,一睡便是好幾個時辰,除了每天早上照例強扭著病歪歪的身子到那匾前跪拜之外足不沾地。
「可是……」我仍想要出口反駁,饒是按他所說,此事不合理之處也頗多。
就像一個久久遮蔽了雙眼的孩子終於睜開眼睛望向了這個世界,我迫不及待地將那些新鮮的斑斕的色彩同娘分享,我給她講我們一路往雁回堡去的路上所見所聞,講那一路向北越來越堅硬黝黑的綠,講塌縮的草木與荒野里的星空,講驛站里一口下去滿嘴碎渣的粗茶,講中秋夜我吃的那塊月團,一講便是一整天,直到傍晚爹從史館中回來,娘才去置飯,留我一人在房中歇息。
此人不老實得很,分明是來道歉賠罪的,分明之前對我諸多隱瞞兼以種種欺騙利用,分明之前雁回堡之時累我至於卧病在床,分明賠禮之時語中也要帶上那似是無所顧忌的浪蕩笑意,分明……
「虞公子,多謝將小女送回。」
我想起第一次定下歸期之後的滯留,再加上這一次如此情形,這絕不會是意外,虞國中定是有人不願虞侶回國。
「如諱?可否原諒本王?」
我心中一動,沒由來地想起了天長節中被我遺落在車中的那朵梔子花。
「爹,我去了虞國,是好事嗎?」
只是何為他入不了雁回堡呢?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娘抹了一把眼睛,喜氣洋洋地拉著我往府里走,轉過身去才想起來身邊還站著個大活人。
虞侶清清淡淡地笑著,「夫人言重了,這是在下的本分。今日匆匆歸來,便不再叨擾了。過幾日在下再到府上來,向夫人討教茶道。」
爹點點頭,終於往門外走去。那一刻,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或是動力,一個我之前從未想過,在那之後也困惑不已為何當時便脫口而出了的問題在我腦中一閃而過,如此清晰和迫不及待,以至於等我反應過來我已經問出了口。
「這酥油和糖我都篩過了三番,怎樣,好吃嗎?」
虞侶萬分容忍地看著我,目光中既有容忍亦有不甘不願,一時之間我也分辨不出他究竟是欲言又止還是有口難開。
「如諱。」他又喚了一聲,這下語氣里倒是帶上了幾分笑意,方才那點不確定都消散了去。他喚得如此親昵和肯定,我不自覺地便應了一聲。
娘又憐惜又不舍地將我散在額前的髮絲撥到耳後,手指輕輕觸到我耳後的那個小窩。
「你啊,剛消停了沒幾天,又窩在這些紙堆里了,」娘無奈地一笑,走到我身邊把我拉起來,「先吃午飯,吃完了我陪你找。」
順著這話頭,虞侶又講了些無關痛癢卻著實有趣的虞國風俗,待到他起身告別之時,日已西斜,我才意識到我與他已聊了這麼長時間。我將他送出了安家大門,直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長街夜色之中,闔上大門時,終於倚在門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娘,我……」我想本想說「我沒事」,可那兩字卡在了我的喉間,我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最後只得改成了「我回來了」。
我聽著這難得的從虞侶口中得來的充滿歉意的低微之語,心下一怔。娘沒搭話,慢悠悠地又舀了一碗茶出來,捧在手中輕輕吹著,也不喝,亦不抬頭看他。我幾乎要脫口為虞侶辯駁,此事中有糾葛萬千,難以言盡,而我也好,虞侶也好,我和他的這樁親和圖書事也好,不過是旁人手中用以擺布生事的棋子。既已身為棋子,又何以能置喙自己的命運?
「此次出行未果,聖上亦困惑不已,也體諒你一行人一路辛苦與情難自抑。你,不必憂心。」
「你有沒有想過,滿朝文武,官宦小姐無數,為何聖上偏偏選中了你?」
我起了身,梳洗乾淨,往祠堂去了。只是人已跪在了匾額的前面,心還如鼓如擂的,一如夢中。
娘三步兩步地跑到我的身邊,拉著我的手上上下下地看,一臉的心疼,「裳兒瘦了,這一路車馬勞頓,累壞了吧。」
是單單之因著我是當場唯一一個當時未表態的人嗎?還是因著在皇宮那一次共同放肆的經歷使得他盼望著從我這裡能夠獲得理解與縱容?
「世家累累之中,以平民子弟而居朝堂之上,授將軍之位,想來也是十分難得了,此人必定是不世之材。」
已經接近一個月的時間了,金城已入了冬,我換上了緞面鋪絮的夾襖,娘給我做了個包著湯婆子的套子,我便可時時刻刻將湯婆子抱在懷裡了。這一個月中,虞侶從未出現過,我也得不到他半點的消息。那日的雁回堡驚變,他的衝天一怒與被迫南歸,到之後在我家門口那若無其事的一笑,都讓我憂心忡忡。他在雁回堡前的舉動,定是早已傳入了健封帝的耳中。連我也知,這一次失態,是他之前十年在璽國風流瀟洒的偽裝第一次被撕開,不知這一回頭,陛下會否心思忽轉,到時便是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騎虎難下之態。
我嘆了一口氣,忙活了三天,問題依舊懸在那裡,無半點進展。
第一個能想到的就是如今虞國在位的國君虞明帝,虞侶畢竟身為王爺,一來十幾年旅居於外,朝中根基全無,尋常大臣實在無道理忌憚他;二來虞侶如此家世與地位,若非皇帝插手,又是何人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虞侶回國?
「安家歷來以書香傳家,這等虛名浮華倒是不求。」娘忽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心中一慌,手中卻攥得更緊了。「只求來日且長,你真心待她,我這為人母的也就別無所求了。」
「不算熟稔,只是之前想著或要前往虞國了,便閑著無事做了些功課。」
第二日,進展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了。
「沒什麼,」我連忙撥開擋在我身邊的幾卷殘卷,露出了灰頭土臉的自己,「找些前朝舊史。」
「是。」
「如諱,這一次,我當真能回家了。」
「果然是安家之後,身為璽國之女,卻對我虞國世家制度亦如此熟稔於心。」
他說著這番話時,眼睛卻看著我。我聽到他說至「撫陽城中大宴賓客三日三夜」時已是心中大動,只得偷偷地在衣袖下緊緊地攥住自己的裙擺,克制著自己不流露出丁點情緒。
「裳兒,」爹又打斷我,他向我這邊邁了一步,伸手用跟娘一樣的手法揉了揉我的眉心,將蹙起的三道皺紋揉開來。爹與娘的手指觸感完全不同,娘的手溫暖、乾燥、細膩,像是一團棉絮將思慮和憂愁都包裹劃開;爹的指尖粗糙,有些冷意,有著明顯的常年執筆導致的繭子,像一道鐵犁,將溝壑翻攪填平。
我實是沒有想到,原來,原來他竟然是記得的。
侍從們連忙促馬整車子追了上去,那虞國將領自然是鬆了一口氣。我被催促著登上了馬車,一路顛簸著追著絕塵的虞侶而去的時候,腦中混混沌沌的,卻在想著,他為何最後看向了我?
他是記得的,那日他在我面前問我是否願意讓他回家,事後幡然醒悟大抵當時他已知道為了我這一句「自然是願意的」,我將要以自己的婚姻和一生作陪。後來很久,我便一直對他當日惺惺作態為我設下圈套耿耿於懷。
可如今,他似乎依舊是那個素扇公子,我卻明知,我想從他身上得知的早已不僅僅是那段未敘完的隱史了。
這番話,爹說得明白。一來此次被攔在雁回堡外絕非健封帝授意,二來虞侶的失態陛下並不在意。
我剛想問,我見沈嶷與虞侶年齡相仿,不知這樣年紀輕輕,是如何立下此等赫赫戰功的。話在嘴邊,突然意識到,虞國亦已過了十年的太平盛世了,這戰功必定是十年前虞侶一戰所立下的,又想到虞侶之前說過自己救過沈嶷一命,想來也是出自那場戰爭之中。此事我若同虞侶談起,甚是尷尬,既他有心略之不提,我也自然心照不宣了。
「慢些吃,多吃些,回頭我把這餅的做法寫個單子給你,也不算難,只是繁複得要命,日後你想吃了,就遣人照著單子去做,大概能像個八九分吧。」
我雀躍而起,一不小心在娘的裙擺上留下了半個灰突突的手印。
「雁回堡之事,是我的不對,今日來此,特來向你賠罪。請問安家如諱,可否原諒小生唐突冒犯之舉?」
「娘,」我急急地開口,「我無妨的。」
我想到了那個讓我心悸的夢,「是。既非我璽國作梗,那必定是虞國內部……」
我和娘在那些爺爺留下的故紙堆里翻了三天,總算得到了所有我想要的答案。首先,長熹元年的殿試沒有記載,中秋宴飲倒是草草帶過了一筆,也只說聖上宴請群臣,君臣共歡,宴飲達旦,連首當日的詩和_圖_書都沒留下,更別說當席點狀元探花之事了;謝寂和李嶠之事,如今有心去看,倒是看出了點門道。謝寂絕不可能是眾人所以為的那般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看他開蒙之師與日後六藝授業之人,皆是當時文壇領袖、儒林長者一類,而謝王府中不少門客也都是當士文豪,皆有詩贈與謝寂,看其交友往來之輩,揣測其文才與德修,應是上品。而李嶠的為政能力從太宗晚年一些政策中或可見一二,一句話,兩人應皆是龍鳳之輩,可再多的私交或是李嶠當道士與謝家沒落的關係便什麼都挖不出來了。
可虞侶似乎就這麼固執地將脾氣鬧了下去,我們接下來半月的行程里,他硬生生地與我半個字都未曾說過。
我終於忍住了沒有問他,沈嶷此人究竟是否與我的爺爺又舊交。沒來由的,我就是知道,對我也好,對虞侶也罷,沈嶷皆有所隱瞞。
「沈嶷是聞家的入贅女婿,」不知為何,說起聞家,他停頓了一下,「聞家此代無嫡子,只有兩個女兒,長女聞與,如今是我皇兄的貴妃;次女聞兮,沈嶷便是娶了聞兮,算作聞家之人。」
「不急,慢慢吃,都是給你做的。」
可恨的是,我甚至早在他如此低三下四地討好我之前,就已為著他那句「在撫陽城中大宴賓客三日三夜」原諒他了。
「當日之事,千錯萬錯,錯絕不在你身上。」我話音未落,他已強硬地打斷了我,「如諱,過去種種,已不必再提。除非,」他噙了一絲笑意,故意頓了一下,我不解地抬頭看他,「除非你是仍怪罪本王舊日行徑,想要同本王算上一二。」
「……我只是心中好奇,才不是為著什麼王妃……」一句話沒說完,我自己倒是已先覺臉上燒了起來,說著說著聲音便不自覺地低了下去。我聽到虞侶在我耳畔輕笑了一聲,我正有些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他卻已頗有分寸地退後了半步,退回到了一個讓我不再那樣窘迫的距離里,神色一正,彷彿剛剛那句輕笑和調笑都不曾出現過一樣。
「回爹爹,已痊癒了。」
同樣的一條路,來時是馬踏春風,歸去是斜陽獨立。
另一件我好奇的事情卻不能從這些灰堆里尋。我請娘問爹討了這幾年朝中邸報與一些收錄在冊的奏報,知曉了如今虞國的國君虞明帝名諱為僤,今年正是而立之年,登基即位為君卻已有整十年了。此人為政清明,愛民如己,虞國在其治理下已漸漸從戰後凋敝中休養生息。
我點了點頭,果然在虞國朝中為官,非要依附著些世家勢力,絕無他途入仕。
五日之前,我在虞侶馬前那一跪,不知是徹底惹怒了虞侶還是使得他終於冷靜了下來。靜默良久,只聽得凌空一鞭,我下意識地縮了一下,以為他已對著我們將鞭子抽下,可一抬頭,發現他已經策馬向來時的路奔去了。
我心中鬆了一口氣,但仍舊低著頭,「是。」
分明,我心中已是原諒他了的。
而真正有事的人,沒人敢在這個時候觸他的逆鱗。
可再轉念一想,虞侶雖是虞氏嫡子,但只是次子,明帝是其親兄長,是為嫡長子。兄弟二人名分自出生那日便已定了下來,不存在兄弟鬩牆爭奪皇位之說。抑或他兄弟二人感情竟差到如此地步,為阻止弟弟回國,明帝竟要如此周折?
我好奇,「我卻不記得虞國世家中有沈一姓。」
我自然是沒事的,可大概也正是因為那侍從亦知道我是沒事的,才會出口來詢問。
這是我第一次聽他喚我的名字,他喚著這兩個字時尾音輕輕上揚,似乎帶著那麼點試探和不確定。自爺爺故去以來,也很久沒有人用過這兩個字來喚我了,以至於一時之間我竟是有些恍惚,不知應是不應。
只是不知他這諸多行徑,究竟所謀所求為何。
「哦?」他忽地把手中摺扇一收,突然湊到我面前,嚇了我一跳,「原來如諱私下裡為做虞國王妃做了如此充足準備。」
「仰慕夫人茶道已久,今日終得一見,不勝榮幸。」
「此番歸國,你還能見到一熟悉之人。」
「安姑娘。」他規規矩矩地喚了我一聲,我尚不知應應他一句什麼。是應那句寸尺之外進退攻守皆備的「虞公子」,還是應那句坦坦然自以為兩相互為知己的「虞侶」,抑或是應了那句雁回堡外雖百死亦要迴轉的「昭王殿下」?只是還未等我想到個答案,他忽地又湊近了幾分,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在我的耳邊輕喚了句:「……如諱?」
過了一會,爹什麼都沒說,亦無動作,我有些疑惑,剛想要抬頭,爹卻又說話了,「你,想過為何虞國之行屢屢失敗嗎?」
時隔一月,再回到此地,恍然如夢。去時夏蟬尚鳴,歸來秋聲已盡,要入冬了。我們是迎著晨曦踏入的啟夏門,早在雁回堡生變的時候,侍從中已有一人快馬加鞭趕回金城,將此事稟告健封帝。故這入城的時間雖不合規矩,但城門守備早得了通報,將大門敞開,迎接一行人入城。
侍從們將我的行李從車上搬了下來,我一人從車廂中鑽出來,小心地保持著平衡,低頭尋找著可以作為借力之處,這時一隻手伸到了我面前,我一驚,抬起頭來,向我伸出手的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正是已半個月沒有理睬過我的虞侶,可現在,他正笑意盈盈地望著我,要扶我下車。我這一愣神的功夫,他已半拽半扶地幫我下了車。我剛要張口問他,可聽見娘急切地喚我「裳兒」的聲音,又將話吞了回去。
想不通,思不明。
虞侶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開口了。「此事因在璽朝,其中作梗有之,誤會亦有之,不過是攔截信報,致使虞國無法得知本王將歸國之信,方才有此兩難。如今皇兄御書親至,璽朝自是再無理由扣留本王而不歸。」
可惜此時此刻,我卻不能同他感同身受,不能因著他的喜而喜自心生。我遲疑片刻,最後也只能在他期待的目光中乾巴巴地道出一聲「恭喜」。
「哪裡的話,夫人點茶一流,但凡眼不拙心不盲,人皆可證,絕非是在下刻意恭維。」
我們倆就這麼對著皺眉了一會,他終於移開了目光,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突然開口:「裳兒。」
「虞公子言重了,妾不過雕蟲小技,在貴客面前獻醜了。」
「夫人教訓的是。」哪知我有心偏袒於他,虞侶卻半分都不領情,反而奪了我的話柄,施施然應了娘話里話外的責備,「原本讓令愛同在下遠赴新土,已是讓為人母的最是難受了,如今因著我徒生許多波折,在下心中亦是萬分不安。幸而本王生而為一國之皇戚,忝列王列,令愛到了我虞國,自是本王明媒正娶的王妃,到時本王定會為她在撫陽城中大宴賓客,三日三夜,杯酒不斷,筵席盛樂,將虞國風俗民貌,盡承卿前。」
「姑娘還安好?」趕車的侍從的聲音從車外傳了過來,我連忙回了一句,「沒事的。」
我已在那三寸千年的地方已困了十年了,從前只覺那筆墨那逐漸那斑駁的書帛已成天地,可原來真正的人間天地是浸透了煙火氣的,是有著七彩而六韻的,我日日夜夜,年復一年地用白紙黑墨給自己搭起的那座方寸牢籠是非黑即白的,可真實的人間絕非如此,甚至說,純粹的黑與純粹的白才是真正的稀罕。
虞氏這一代僅有兩子,長子為如今的明帝,次子當年送來璽國前剛立為昭王的虞侶。
我心中一驚,一時之間無法將虞國大將同爺爺舊友聯繫在一起。如果此人當真是爺爺舊友,爺爺又何時於何處同虞國將軍結交?如果此人並非爺爺舊友,他又為何這樣說謊以入安家。
現在,便是當真回不得虞國,至少,至少他還可以在璽國安穩度日。
娘微微一笑,不再答這客套的話,順手遞了一杯茶給我。我一面低頭噙了半口茶水,一面偷偷抬眼打量虞侶。不過大半個月沒見,他面容倒是清減了不少,竟是比不久之前他日日在崎嶇山嶺中趕路還要消瘦幾分。只瞥了這一眼,我便匆匆收回了目光,只是卻覺得口中含著的那茶細品之下越發苦澀起來,我囫圇吞下,仍餘下滿口清苦。
他是喜的,就如同當日他第一次對我說他將能回家之時,如同從金城到雁回堡那一路上的日日夜夜。不管他平日里如何心思深重風輕雲淡,只要提到「回家」二字,無論愚弄他,折磨他多少次,他永遠都能在下一次機會到來之時開心得像個孩子。世上當真有此人此情,不以物移,不因世變。所謂赤子之心,大抵如此。
虞侶向前走了幾步,到了我面前,他站得離我如此之近,以至於我全然籠在他的身影之下,無從退去,無從逃離。除了那次刺殺之外,我和他從未有距離如此之近的時候。我心中想要後退,可雙腳卻像是被釘在了原地似的,分毫都動彈不得。
「事情始末本王已徹查清楚,其中阻礙波折皆已盪盡,如今兩國文書使臣皆在,手續禮節皆齊整,再無不可行之理。」
車子在家門口停下了,小廝們想必早已得了信兒,正在門口打著瞌睡,聽到車馬的聲音一躍而起,見到我從車上下來,急匆匆地往府中跑去,一邊跑一邊喊著,「小姐回來了!」
「到底是親生的父女,這一點和你爹一模一樣。」娘常這麼說,我也記住了爹也愛皺著眉,可我很少有直視爹的時候,也不清楚爹皺著眉究竟是什麼樣子。今日我這樣直直地看著,果然父女二人血脈相連,全都連在了那直衝沖豎在眉中的三道川上。
我挑起帘子,看著騎馬于車側的虞侶。自我們離開雁回堡,已是第五日了。這五日間,他再沒有那日的出格舉動,也不再與我或是侍從交談,每日侍從們催著他啟程,我們便啟程,侍從們說停下歇息,我們便歇息。他將自己硬生生地變成了個木偶傀儡,面無生色,聽憑擺布。
「你是安家唯一的女兒了。」他低聲在我耳邊說著,臉上浮起我看不懂的混雜著憐憫和不安的溫柔笑容,我看呆了。
好在在家中,湯藥也吃上了自小吃慣的那種,不過小半個月,漸覺得身子輕盈了起來,能下床走走了,也總算能打起精神來同娘聊天。平日常常和娘坐在桌邊,我手托著腮跟娘絮絮地說話,她一面聽著一面用勺子將羹餚或者湯藥緩緩攪成溫熱,再溫柔地看著我喝下去。在這一次戛然而止的別離的罅隙中,我們母女二人的相處方式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變hetubook.com.com化。從前一向是她努力將自己擠進我生活中那些罕見的空隙里,這是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由我來填補她的日子。而也只因我這樣做了,才遲遲地明白,原來書齋之外的日子那樣長,原來從日出到日落,一天的變化不僅僅是案几上窗欞陰影的長短,還有清晨時草木上濕漉漉的溫度,一日三餐遠遠近近咕嚕咕嚕的炊煙,傍晚至於日暮指尖一點一點冷下去的感覺。
我不自覺地皺緊了眉毛,「此事我想不通。若是聖上不願你歸國,大可以當日不許下此諾。既許諾你歸國,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再如此百般刁難,豈不是自添煩惱?若不是聖上所為,那這璽朝之中,又有何人以何種理由膽敢將你扣下?」
「啊?」我一愣,這個名字家中向來只有娘叫,爺爺在世時自然是用他為我改的名字喚我,爹倒是一向竭力避免喚我,似乎無論是「裳兒」還是「如諱」,都不能完整指代我於他所代表的。今日乍聽見,我自然一愣。
我口中還含著餅,只得衝著娘點頭,娘笑著遞了一杯茶給我,我接過來,乳沫渾然,茶香縈鼻。
虞侶起身,深深向娘作揖。「夫人今日之言,虞侶銘記於心,絕不敢忘。」
「爹,你聽說過謝寂和李嶠的事嗎?」
「虞國建國以來素有七大世家,應白聞欒許成蔡,如今蔡氏已族滅,不復存在,實際剩下六家。你所說不錯,虞國朝堂盡在此六家之手。」
「那沈嶷……」
可我隱隱地覺得不安,好似這條路不是歸路,而是絕路。
教訓也教訓過了,提點也提點罷了,娘終於回了內室,將我獨自同虞侶留在了一起。可不知怎的,娘離開的一瞬間,我忽地又尷尬了起來,方才心中湧出的或是感動或是悸動,同過去幾個月以來的種種摻雜在一起,如同一杯烹壞了的乳茶,直愣愣地澆在心頭,燙得心尖發顫,那絲苦意又順著體內經脈血液一路回溯到喉間,欲嘔欲咽皆是不得。
我咬下一小口,含在嘴裏,細細地碾開。同我記憶中一樣,娘做的月團,香膩滑潤,餡兒入口便滑開,不一會便無影無蹤,只留下滿口余香,皮厚薄恰到好處,咀嚼幾下,面香溢出。
「……健封允我歸國,本便是一時興起。至於朝中之事,蔡科前車之鑒還歷歷在目,朝野上下視我如眼中釘肉中刺之人不在少數。」
「我,我不知道。」
我抬頭看他,只見他眼中笑意何其之盛,幾欲溢出。
虞侶笑著點了點頭,「日後有的是機會與他相交,皆是你便曉得了,是個有趣之人。」
我找來找去,不過也只找到了這些,至於世家實力如何盤根錯節,明帝具體手段或是虞氏這一代兩子之間關係如何,前兩者是機密情報,自是難以看到,後者乾脆是帝王家事,更難見到確切信息。
虞國一向是世家政治,曾有說法「魚(虞)與鷹(應)共天下」說的就是顯赫一時的應氏在虞國的地位。虞國自然不止應氏一個世家,還有欒氏、許氏、白氏、聞氏、成氏幾家貴族,勢力不定,幾代之間或有起落,但總體上便是這幾家氏族拱衛虞氏,世代奉虞氏為王,相應的,他們得到的好處是世家弟子幾乎把持朝政,皇帝每有重要詔令,都要召集世家之長一同商議決策,各家勢力在朝中盤根錯節,全憑帝王在其中周旋平衡。
在他這樣殷殷熾盛的目光下,我終究是半個「不」字也無法再說出口了。
「舊事莫再提,今日我來此,還為著另一件事。」
這一番話,如此恰到好處,連細微處的語氣,都不見半分疲憊或是怒氣,如若不是街上的黃葉簌簌落下,鋪了一整街,我幾乎要以為這一個月所經歷的一切都不過是我的夢一場,如今尚在天長節中,我們倆不過是剛剛在祇園中讀詩論史,看了花燈,簪了梔子,佩了蘭草,他將我送回府中,如此平淡無甚波瀾的一天。
「便是上次在雁回堡從馬上將你救下之人,是我虞國的大將軍,亦是本王好友,沈嶷。」
可獨獨一點,我與爹別無二致,便是皺眉的樣子。娘常與我絮叨,我自在襁褓里便成天地皺著眉頭,不知有什麼深仇大恨。直到現在,她仍然經常要伸手揉我的眉心,將我下意識便蹙起的眉頭揉開。
「不過沈嶷本便軍功卓越,也是虞國建國以來第一批身居高位的平民子弟。」
我欲開口,但虞侶已先我一步伸出一根手指點在我的嘴邊。
「你心中有數就好,」爹打斷了我,沒讓我再說下去,「史書你也讀過不少,日後到虞國,小心行事。」
虞侶一愣,緊接著便笑了開來,手中又捻開了那柄向來不離身的素扇。
車子顛了一下,許是路上遇上了石塊,這一顛直接使我失了重心,整個人跌回了車中。
這個問題,這個使得一切開始了的問題,卻一直以來是我認為有著最簡單答案的問題,可今天被這麼當頭一問,我有些懵了。是了,我為什麼就那麼固執地認為是那日的幾次對視使得健封帝突發奇想有此賜婚?且不說帝王事,從來沒有突發奇想一說,如今再次想來,便是那幾次對視也可疑得厲害,莫非健封帝早有此意,那日大殿上不過是在觀察試探我?
我夢到虞侶載著我策馬www.hetubook.com.com賓士在路上,一面跑著一面從天上摘下許多金墜玉簪插到我的頭上,我覺得頭越來越重,想要將這些累贅之物全都撤掉,可手一摸上去,是一片溫柔的花瓣,一觸即碎,漫天都是梔子花,遮天蔽日。好容易花瓣散去了,發現我與虞侶又站在了雁回堡前面,而在與我們不遠的地方,立著一個與虞侶有七八分相似的男人,他穿著健封帝常穿的那種圓領袍,表情冷淡,手執長劍,在中間畫下了一條邊界。他沒有張嘴,可我聽到了他說話,像是從空中飄下來的,似有若無,卻擲地有聲,「越此界者,殺無赦。」
「……恭喜。」
我或許不懂他,但無論怎樣,我是絕無可能在那樣的情況下縱容他的。便是我默許了,我鼓勵了他隻身去闖關,以他隻身孤馬,如何能突破道道關隘?他身份何其敏感,一旦事發,到時定是虞璽兩邊皆容不下的局面,我既見不得兩國之間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被他擾亂,也不願看到他因此無地容身。
「好了,其中紛繁複雜之事你不必深究,本王皆已安排妥當,你便安心休養,等待出行便可。」他有些突兀地打斷了我要說的話,接著又似是有所彌補似的把語氣放軟了些,「你安心罷,這次我們不從雁回堡那般偏僻之路歸國,皇兄念我多年未曾歸來,特命人以最隆重的親王之禮相迎,我們便取道伊國,一路皆是大路坦途,定不讓你不適。」
就這樣又過了三四日,我終於徹底好起來了,連湯藥也不必再服。終於不再忌口的第一天,娘整治了一桌美味,連單籠金乳酥、金粟平和暖寒花釀驢蒸這樣只能在燒尾宴上能見到的複雜吃食都擺了好幾道,還特意做了幾個月團。那些繁複的食物我一向不感興趣,倒是見到那幾個月團的時候,眼睛一亮,伸手先奔著月團去了。手伸到一半,娘已經笑著遞過來小半塊掰開的月團。
「好,聽你的。」
直到那碗茶在娘手中轉了幾轉,她才終是開口了。「虞公子哪裡的話,此中波折原非你所能左右之事。只是裳兒自幼體弱,這一番波折,確是讓她生生受了不少的苦處。」
一月之前從此門出時,我尚以為是訣別,今日再入此門,我卻驚惶起來。當別不別,反受其傷。當車子經過城牆,被高大宏偉的牆壁遮擋的陰影籠罩的那一瞬間的陰暗之中,我忽覺心悸,那沒由來的,無法描述的慌張。這不該如此,為何如此,不管多長時間,便是多了一個月,一日,哪怕是一個時辰能夠在家,那都是偷來的日子。
那天中午,娘是在書房裡找到我的。這是這次回家之後我第一次涉足我的書房,同時也將這間屋子裡翻得亂七八糟。
「我知你歸國心切,但那日雁回堡之前卻是不得不返……」我不願再在那令我又惱又羞的話題上繼續下去,只得開口,強硬地談起當日之事。雖說此事前後種種,虞侶累我不少,可當日雁回堡之前我確是對他心懷愧意。他願在宮中帶我策馬狂奔,一擲千金,我卻在他最渴望人支持時同著身邊其他人一般,跪在他的面前,口稱「昭王」,看似勸他,實則逼他。
娘一進門,便被屋中紛紛揚揚的灰塵嗆得咳嗽了起來,她用袖口捂住口鼻,「裳兒,你在找什麼啊?」
「之前兩次三番累安小姐車馬之勞,虞侶心中有愧,今日特上門來,向小姐夫人,一併賠禮。」
我輕輕嘆了一口氣,推開了窗子,窗外靜成一片,肅殺至此,秋已深了。
許是久不思考,想著虞侶虞國之事,思慮過甚,那一夜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好容易到天蒙蒙亮的時候有了丁點睡意,可入了夢,夢裡也都是這些荒唐的帝王家事。
他停住了腳,又一次轉過身來看著我,這一次我沒有低頭,直直地同他的目光對視。說來奇怪,我與娘與爹長得都不很相似,爺爺倒是提過兩句,我與我早逝的未謀過面的奶奶倒有個五六成相似。爹長了一張讀書人的臉,中眉,凹眼,平鼻,薄唇,一張一看便飽讀詩書的臉,我一樣都沒繼承來。
我心生好奇,「是何人?」
我心中焦急,生怕虞侶出事,想要回身安撫住身後的他,可不知怎的便回不過身來,我擰著力氣,三番兩次,終於一下子回過身來,卻是大夢初醒,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下是錦被,想來剛剛努力再三的結果便是將這床被子壓在了身下。
我也打定主意將這場莫名其妙的冷戰進行到底,可由不得我繼續沉默下去,我們終於回到了金城。
我連忙搖頭,無論是何人何錯,無論是虞國璽國,他才是中間最苦的哪一個,如今他尚且能言笑晏晏地看著我,我又如何狠得下心來再怪罪於他。只是,我想到了那日我心急縱馬去追他,在林中遇見的那人,我記得他,他之前曾以爺爺舊友的身份來安府求見,何以虞侶又同此人混在了一處?更何況當日沈嶷甚至還勸說過我,若是不願嫁給虞侶,他有計策令我脫身。此人究竟是敵是友,著實讓我摸不著頭腦。
轉瞬即逝,爹收回了手也斂起了笑容,往門外走去了。直到爹已經走出了門,我才又說出話來,又是一個沒頭沒腦不知所云的問題。
這麼簡單的道理,他不該不懂,他不會不懂。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