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舊事
虞侶打量著沈嶷,眼中半分不解半分懷疑,但沈嶷目光坦坦蕩蕩,不似有惡意。「正是那個安家,說起來,也算是璽國僅存的世家了。」
「你是說,他叫你去做的,總歸是一件他認定的好事?」
「那聞與呢?」
我心中警惕,下意識地雙手擋在胸前,「這可是昭王府,你在王府中傷了我可是大罪。」
「除了這好久,殿下可還有其他什麼念著的虞國物什?」
「我生在了虞家,虞也是我的宿命。」
這個名字從沈嶷口中一出,虞侶身子一震,僵在原地,腦中還來不及反應些什麼,手下已往桌面上掃去,只聽得噼里啪啦一陣響動,等到虞侶再反應過來的時候那些個文房墨寶,已碎了一地。
大概是虞侶盯著這群人看的時間長了些,終於有一個膽子大些的戰戰地起身,一步一步地往虞侶身邊挪過來。虞侶便止了馬,看著這人,見他佝僂著身子,一步一晃,想來是年邁無依之人。他走到虞侶的身邊,仰起頭,嘴邊擠出了一句,「大人賞口飯吧。」許是因著久不見陽光,他這一抬頭迎上了日光,甚是不適,立刻便又低下了頭去,身子也抖了一下。
他一撩衣襟,坐在我旁邊,「那你倒是說說,是怎麼一層意思,人人皆懂,卻不能開口的?」
我方受了一驚,心中惱怒,不自覺地語中便帶了氣話。沈嶷也不理我,自己走到門邊,左右看了一眼確認無人,把書房的門合了上。
「安姑娘可是出自璽國安家?那個歷代史官的安家?」
虞侶定睛一瞧,卻是方才他在宮門外隨手丟給侍衛的錢袋,他雙手捧著那錢袋,不知如何是好。
虞侶身子一滯,眼中滿溢的笑意也漸漸冷了下去,他撣了撣衣襟,坐了下來,重又笑了笑。
「殿下!」沈嶷連忙起身追了出去,似乎不甘就這麼放走了虞侶,只是他腳步到底慢了幾分,出門時正好看到虞侶失足跌進了池塘中。
「沈嶷,本王……」
「這話是昭王對虞國將軍所說,還是虞侶對沈嶷所說?」
那一瞬間,沈嶷的怒氣終於再難壓制了。你便這般窩囊嗎!你便這般怯懦嗎!十年的流離之後你竟半點血氣都沒攢起來嗎!
「大胆,皇貴妃的閨名豈能隨意呼來喚去!」虞侶威嚴切切,只覺得自己牙槽被咬得生疼。沈嶷卻並不答話,他彎下身子將硯台拾了起來,那方硯乃是一方古磚硯,形態簡而大,遠勝於一般硯台,是取其質拙之意,照理說是極重的,常人需以雙手奉之,方才虞侶一怒之下將之也拂到地上,這會手上也覺出了隱隱酸痛,而沈嶷一隻手穩穩地舉著這硯,輕如鴻毛一般。
不是那從亂世之中殺將出來的開國之君,勝了千秋萬代,敗了斷子絕孫。
「如諱,你祖上立下汗馬功勞,為何卻甘心當個史官?」
虞侶說著興緻勃勃地便要去取茶來,沈嶷卻一伸手,把虞侶攔了下來。
「我知你早視世家為眼中釘,欲拔之而後快。明帝需要制衡不同勢力,也對世家有所圖謀。這事對你們來說是勢在必行,只欠一個時機。但,我不願虞侶成為第二個謝寂,我不願虞侶成為背負千古罵名之人。事情總有人要做,青史成書總有血要流,但我不想流的血,是虞侶的。」
「哦?」他當真收了手,我放鬆了一些,「既是王爺的書信,為何在你手中?」
突然之間,兩人一起大笑起來,虞侶一把將沈嶷拉了過來,搭住沈嶷的肩膀,一拉一拽兩個人已是肩並著肩手搭著手。兩人笑聲一陣勝於一陣,直似要將這房頂都穿出個窟窿,半晌,兩人總算是笑夠了,漸漸停了下來,彼此拍了拍肩膀,這十幾年來的失散隔閡總算是在這笑聲中消弭盪盡,如今二人又如當年戰場之上放心將背後託付給對方的兩個少年一般親密無間了。
這句話,擲地有聲,可惜卻只響了那麼一聲,便悄然下去了。
沈嶷不語,我雖這會眼睛未看著他,卻也能想象到他對我突轉話題的困惑,卻正是同我方才的困惑一般,我生出了大仇得報的快|感。
「殿下……」
我搖搖頭,「不,李嶠他懂了。于公,太宗非為此不仁之事不可,非是帝王殺戮成性,只是世家弊病已現,此時斬草除根是上策,而謝寂不過是犧牲品;可於私,他是謝寂知己好友,不可能再為太宗做事。他不怨太宗,卻不能不為自己的知己背負仇恨,最後只能如此自我放逐。」
「好,」虞侶突然起身,抄起搭在一旁的外衫,大步流星地就往外走去,「我入趟宮,你不必等我吃飯了。」
「你這好好的大將軍,怎麼在璽國便要闖門翻窗,回了虞國還要闖門翻窗,硬是把自己作踐成草莽做派。」
「你便這樣應了他了?」
我裝作沒有聽到沈嶷刻意強調的「璽國」二字,只是當他說起七王會議中只餘六王時心中升起了隱隱的不安,關於虞侶,關於七王會議,關於明帝,關於兄弟,我已明白這信中所謂何事。
有那麼一會,沈嶷當真住了嘴,四下里靜悄悄的,虞侶卻疑惑了起來,似乎並不相信沈嶷會真的聽他的話,就連他身為王爺的暴怒也不能屈服面前這個男人。虞侶微微抬起頭,想看看沈嶷的眼中究竟是什麼。可就在他二人的目光馬上就要撞上的時候,虞侶又像是畏縮似的避開了,「沈嶷,今日你我二人不談這些,只說些閑事可好?」
「如諱,你兄長若是讓你做一件你不願之事,你該如何?」
「不外乎是些吃食玩物之類,倒是不急,等過幾日歇息打點得差不多了,本王正好帶上如諱,教她也領略領略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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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風光。」李嶠此人,別說是沈嶷了,便是璽國中都未必有幾人知道的,我不過是刻意為難沈嶷罷了。
「你不知如今情況,今日你在宮門口打賞了這些人,明日便有成百上千倍的流民都湧來,若是叫他們知道了你是何人,只怕你那昭王府便會被團團圍住,連出門都難了。」
「沒錯,」沈嶷笑了,可他眼睛里卻是冷冰冰的,他原本便稍淺的眸色越發淡了,「蔡家在十年前同璽國一戰中全族戰死,此後七王會議中便只餘六王。」
「沈將軍,你為何如此盡心竭力地將昭王殿下帶回來?」
不是那從先王手中繼承來一國的盛世君主,有所為是長盛不衰,無所為是敗家子孫。
「這是王爺的東西,你怎敢來碰!」我瞠目張眥,故意做出一副兇悍樣子。
「如諱,我記得你給我講過,你生在了安家,安便是你的宿命。」他微微偏頭,窗外光陰曲曲折折打在他的側顏上,可我卻是看不清他的眉目的。
「謝寂其人,璽國至今,便是街頭孩童也知曉,乃是世上第一等不忠不孝忤逆無端不學無術之人,出身世家,雖是庶出,然混跡于文人墨客之間,交遊於世家公子之外,乃是一等風流人物,雖無賢名,但終究是個翩翩佳公子,哪知卻包藏禍心,意圖謀反,且因其交友廣泛,謝寂案牽連眾多,死者上萬,待到謝寂案平息之時,世家子弟幾乎屠殺殆盡,此後璽國再無世家之名。」
明帝隨手甩了一沓文書到虞侶面前,「這些東西日日夜夜送到朕的桌邊,朕不能理,又不能不理,只能日日清著,可第二日還照舊送上來。」
語畢,沈嶷抬起頭來,看著手仍懸在空中有些發僵的虞侶,聲音低柔了些。
他又一次看了看手中的文書,幾個月之前,當他得到沈嶷從璽國帶回來的消息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考慮這件事情了,這份文書,改了又改,也有幾卷的廢稿了。
我抄起一杯茶喝了下去,那杯茶是虞侶走之前留下的,這會早已冷透了,我只覺暢快,茶盡,我意猶未盡,將杯子團在手中把玩,「不知沈將軍可知道我璽國曾經也是有過世家的。」
沈嶷跟在虞侶身後半步多,過了小橋進了書房。那半步多的距離不遠不近,恍惚之中好似又回到了十幾年前戰場之上征伐之中,沈嶷也曾這樣亦步亦趨地跟在虞侶的身後,只是當年他追著的那道寒甲冷芒,如今已變成了紙扇青衫。
只是在那之前,他還有一件他願意用一生去等待一個機會去做的事情,一件他願意傾舉國之力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完成的事情。
這會已是下半夜了,四下靜悄悄的,惟有刻漏的滴答聲伴著虞明帝夙興夜寐。明帝素來對下寬仁,一旁的下人早就讓他打發走了,這會只有殿外兩個當值的侍衛,也時不時打個呵欠。
沈嶷伸手,要從我手中將那信抽走,我急忙一轉身,堪堪躲過了。
虞侶說著,手一松,那鞍韉便掉在了地上,聲音清脆,輕重難辨。
「哦?」他眉毛一挑,饒有興緻地看著我,絲毫不見其因被我拒絕而生出惱怒或是不解之意,我心中竟不合時宜地生出一絲快慰,在我和沈嶷幾次對壘之後,他總歸明白了我並不是那般他能隨意擺布的女子。我或許打不過他,但讓我束手就擒也是不能夠的。
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許是登基之後的第四年第五年,許是更早的時候,明帝發覺自己有了畏光的毛病,從此之後,書房之中便再少見陽光。有時他不免自嘲,號為「明」,卻見不得光明,不知這號是讖是咒。
「可其實謝寂並沒有謀反,對嗎?」
我這威脅對沈嶷卻毫無用處,他往前走了兩步,又用那他已用了數次的壓迫性的姿態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我腹誹著,這人便沒有第二種方式對我講話了嗎?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姿態實在是每次都讓我不由得驚慌恐懼。
從一開始,他手中便沒有籌碼,只能空手去搏來,只有這一搏贏了,方才能去談及其他,輸了,此後虞國再有千代萬代的君主,也都要千代萬代地被釘在這恥辱柱上。青史里再歌功頌德,可他一眼望去,只覺得字裡行間都寫滿了「國恥」。
「臣沈嶷,唯昭王殿下馬首是瞻。」
「殿下的茶我方才在外面已喝到了,確是好茶。」
「當年軍中苦寒,一切娛樂遊戲之物皆是禁物,連你這主帥也毫不例外,只有每隔幾日聞家來的書信,信中是字謎詩趣。收信的那幾日你最是開心,細細讀過幾遍之後便仔細疊好,藏在衣間,忙裡偷閒時便取出來看兩眼,最後連我都能對那些信倒背如流。」
「母后……」
「于公,他是你大虞的王爺;于私,他是你生死相交的好友。」我轉了個身,坐了下來,仰頭看他,「但卻還有一層,是于公于私都不能講出來的,你懂,我懂,王爺也懂。」
「本將來此,希望你能勸虞侶遵明帝旨意,補位七王會議。」他卻話鋒一轉,又回到那副正經的樣子,語氣中篤定十分,不容我有分毫拒絕。
「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聞家雖是世家,可聞與再好也終究不姓應,皇上待她再好也終究無法扶她為後。」
虞侶手心冰涼,他記憶中的虞國不是這樣的,即便是戰事起的那段時間里,百姓有貧有擾,但從未見過如此多行屍走肉一般的乞者。
我深吸了一口氣,提起精神。
「皇兄,你何時也得了這個毛病?」
「你手中拿著的是什麼?」
虞侶皺皺眉,「何以如今撫陽城中流民如此和圖書之多?」
侍衛就這樣擁著虞侶至於宮門,到了門口才戀戀不捨地放開了手中的韁繩,因著宮內已不再是他們的值崗處,半步不能染足。虞侶馭著馬緩步入了宮門中,回頭看了一眼,這兩個侍衛還眼巴巴地看著他,眼中毫不掩飾的艷羡,見到虞侶回頭,連忙揮手高喊,「王爺可還有什麼吩咐的?」
「安如諱。」
沈嶷突然直呼我的名字,嚇得我手中一抖,強抬起頭來,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過了橋去,轉過一叢修竹,便是這昭王府中的書房了。此處位於院中庭,只用一帶細水為防,將書房圍于汀中,正是鬧中取靜之法。沈嶷跟著虞侶進了書房,一推開門撲面而來的確實滿面的舊日氣息。這書房隨著這偌大的王府已空閑了十年,今日終於被它久候而歸的主人時隔多年之後再次推開了門。
「怎會如此……」他喃喃道,這本不是個希望得到答案的問題,但明帝卻答了。「這些老傢伙,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虞侶不得不承認,母后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記憶里已模糊不清,但當他又站到了雲天殿的前面,那些從遙遠的過往悠悠傳來的聲音與熏香,卻又將他緊緊纏繞包裹起來,讓他沉醉而不願醒。
「我叫你住口!」
沈嶷並不接著他這話,也走過去,伸手輕輕撫摸著鞍面,那處早已被摩得十分光滑。
雪恥。
進了皇宮,虞侶沒有直接去面見虞僤,反而馭馬轉了個彎,往皇宮東面去了。
虞侶緩緩地點點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將那書信折好,鄭重地放在案頭,坐了下來,卻滿面嚴肅地盯著那書信。
他一驚,先是下意識地把那張紙扣在桌上,這才抬頭看著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昭王,他的同胞弟弟虞侶。明帝心知昭王方才發現他的迴避與遮掩了,為了掩飾這種本能的不信任帶來的尷尬,明帝抄起了茶盞,啜了一口,什麼滋味半點都沒嘗出來,但總算是把自己的神情定了定。再放下茶盞時,他已是笑盈盈的了,又回到了那個威嚴的帝王並慈善的兄長。
「你怎麼來了?下人也不通傳一聲。」
沈嶷將硯輕輕放在桌上,又彎下身子將地上還完好的文房之物一樣樣撿起來,重放到桌上。
我聽得認真,七王會議我之前雖也有耳聞,但其中具體執行細節卻是不知的,只是……
「她等了你一天,你卻連最後一面都沒同她見到。」
「小心明帝。」
「真可惜……」
虞侶被心中的火燥得無法再多聽這位聞貴妃說哪怕一個字,他憤而轉身,一個拂袖,再也不回頭了。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本王身為軍中主帥,卻犯此大錯,不罰不能平軍心。」虞侶負手而立,「更何況,若你一人受罰,只怕會將你當場杖斃。」
沈嶷身子一滯,他這會更是不知是否該告訴虞侶,這十年來,昭王府儘是他在打理,而他閑暇之時便四處搜尋虞侶舊物,沿著當年出征之路反覆尋找,尋來了便放置在書房之中,這鞍韉便是他一次路過文城,偶然在一戶人家中得來的。
虞侶屏退了下人,連如諱也一併安置於花園中,讓她同聞兮一起遊戲談天,左右查看仔細了,終於將書房門闔上,深吸一口氣,回頭面對安然自若地立在書房中,正查看著牆上畫作的沈嶷。
他仍舊那樣挑著眉看著我,卻並不答話,好在我也從未指望他那張嘴裏能吐出什麼好話來,也就自顧自地說下去了。
這次他定定地看著我,倒似當真想要我的回答了。我想了想,開口道:「我沒有兄長,不過若是我爹的話,我便去找他說我不願,若是我爹不聽,我就去找娘。」
我抬起頭,篤定地看著沈嶷,「明帝希望昭王補位入七王會議。」
「下人手腳不免粗苯,或濃或淡的失了這茶的本來滋味,須得我親手點茶給你喝。」
「可這蔡家不是……」
「四五年前罷,朕也不記得了。」明帝揮了揮手,不願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從身邊取了個錢袋子出來,擲給虞侶,「你的,物歸原主。」
如今,這個機會,終於來了。
我點點頭,「李嶠點了第二名,而頭名謝寂又非那為政之才,太宗愛才,有意將公主許配給李嶠,可李嶠早已在來京之前便許了婚約,一面是未婚妻子的情,一面是君主之命,李嶠兩相為難,又不願牽連他人,於是毅然辭隱,去做了道士。沒過多久,謝寂案發,李嶠是唯一一個到謝家門前收屍之人。官府以為他是謝寂同黨,將之逮捕,被太宗聽說了,召見他,與之一番深談就放他走了。此後李嶠雲遊于外,唯獨每年有那麼幾日回到京中,面見太宗。兩人所談論的也從來不是什麼求仙問道,而是治國之術,國家大事。」
「那是自然,」我想也沒想脫口而出,「那畢竟是我爹,若是旁人自然不是這麼想的。」
這幾句話我倒是聽懂了,可這乍聽之下沒頭沒尾的抱怨,我卻也不知該如何應答。
「璽國建國之初,世家累累,皆是隨太祖發跡的功臣,時政皆賴此輩肱骨,至於太宗年間,世家政治儼然成體成風,正是各個世家炙手可熱之時,謝寂案發。沈將軍,你可知道謝寂嗎?」
「若是你娘也勸不動他呢?」
兩個時辰之前。
「你方才說了許多李嶠之事,又說他名不見經傳,莫非這道士便是當年的李嶠?」
虞侶歸國不過幾日,尚未來得及細細查看這府中的每一處,這會帶著沈嶷一起進來,一進門,自己也是萬分感慨,情難自已。他隨手從一旁的架子上拿起一個鑲金綉玉的馬鞍,那鞍
和圖書
上照著錦繡紋飾,因著年代久遠而顏色暗淡,細看之下,還有點點血污。沈嶷笑了,「安家可算不得上世家,世家適女何其之嚴,遍數虞國大大小小的世家,哪戶人家也不會把獨生女兒遠嫁外邦。」
「烈酒自是想念的,本王在璽國時每到寒冬臘月里就饞酒饞得厲害,可惜璽國人不擅飲酒,喝來喝去也只覺得嘴裏寡淡。只是這大白天的便縱情豪飲,不免太過放浪形骸,改日本王在府中設下宴席,到時不醉不歸。」
他又翻開那張紙,薄薄的一層,捏在手中卻重逾千金。他嘆了口氣,明明覺得自己已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可如今箭在弦上之時,卻又猶豫了起來,一團無名之氣堵在他的胸間,自虞侶回來便沒有消過。
「你說李嶠不願不忠不義,可他服侍殺友之君,是為不義;不願入朝為臣,連累君主背負千古污名,是為不忠。他到底是不忠不義了。」
「同時還有一人,是個道士。璽國史上,太宗是明君賢帝,一生所為儘是楷模,惟有一事,偏通道術,中年以後,每年都要罷朝幾日,召見道士,與之抵足相談。你可知道這道士是誰?」
「削,世家必削。」
「侶哥,你……」聞與迴避不過一瞬,轉而她又將眼神轉了回來,同虞侶對視,可虞侶心中知道,那不同了,這一個迴避,就好像十年前他的少女聞與一個轉身,再迎面而來的便是如今他的皇嫂聞貴妃。
結果,聞與等不來他,他也尋不得自己的兄長。
沈嶷輕輕一笑,似是早知道我所說的話都是隨口胡謅,我以為他定會借題發揮,將我嘲笑斥責一番,哪知他竟開口同我好生言語。
「皇兄,這該如何?」
沈嶷深吸了一口氣,壓住了心中的怒火,衝著聞兮淺淺地一笑,「沒事,我同你二哥哥比試了兩下,他打不過我,氣得要找你們評理。」
如今,這件事情有轉機了。
虞侶看著沈嶷,沈嶷也不甘示弱地望了回來,這兩箇舊友像是兩隻成年猛獸,用目光逡巡著各自的領地,又打量著對手,惺惺相惜又小心翼翼。終於,虞侶往沈嶷的方向邁了一步,他抬起手,向沈嶷的肩上搭去,但就在他的手觸到沈嶷肩膀的一瞬,沈嶷忽地單膝跪了下去,虞侶的手僵在半空中。
「本想著回國之後終於可以擺脫那許多紛擾是非,安閑度日,哪知甫一回來,便來了個如此的燙手山芋。」
「嗯,煩請通傳。」
「王爺,可是要進宮面見聖上?」
我嘴中微微發苦,咽了一下口水。虞侶背對著我站著,那身錦繡衣衫在他的身上晃了晃,空落落的。
「他謀反也好,不謀反也罷,重要嗎?」
這會屋外日光正盛,帝王的書房中卻仍是四面帘子遮擋,燈火是亮著的,幾乎晝夜不分,燈燭換了一盞又一盞,唯獨不變的是伏案的那人。
「七王會議?」虞侶不可置信地看著手中書信,反反覆復讀了幾遍,直至確認自己確實沒有讀錯或是認錯下面印著的明帝的璽印。
我沒空細想沈嶷和他的話,推開門去迎著虞侶。我見他從馬背上翻身而下,見到我也只是勉強一笑,可那笑更像是十分古怪地扭著嘴角。我心中一沉,知道此事遠比他、比我所要想象的都要棘手得多。
明帝卻沒有一丁點睏倦之意,或者說,自他十年之前登基以來,已經很久不知道疲憊是一種什麼感覺了,外憂內患,家國之仇,無時無刻不侵蝕著這位年輕帝王的心。十年之前他知自己年少而掌權,只能在各方勢力中小心前行,艱難探路。十年之後他總算多少摸清了這些世家的底細,但每每想到璽國那位同樣年少即位卻遠比他有作為的君主,便心焦氣躁,不能自已,常夜夜燥得睡不著覺,多少御醫來看了一次又一次,清火的湯藥服了多少,沒半點功效。明帝自己心中清楚,這是心病。
沈嶷笑了,「確是不重要的。」
「侶弟,朕要制衡這幫老傢伙,朕要你為朕進七王會議。」
虞侶手下擦拭著鞍上的一點血跡,那血痕早已滲入金玉隙間,年歲成墨,只能剜去,哪能是虞侶隨手抹著便能夠消去的?
「正是如此,她來了,本王便要待她好。」
「夠了。」
「什麼?是何事?」這話脫口而出,言畢我只想咬斷自己的舌頭。
「去去去,一邊去!」衛兵步子雖不慢,卻遠不及他們的呵斥聲快。虞侶還來不及阻攔,那人聽著衛兵的呵斥,已頭也不回地瑟縮著溜回陰影中了。虞侶皺了皺眉,衛兵已搶過來一邊一個牽著虞侶的馬了。
「還不是皇兄日理萬機,臣弟不敢光明正大地來攪擾,只敢這樣偷溜進來。」虞侶皺了皺眉,「只是你這書房中怎麼大白天的也不見光的?」
我知沈嶷已明白我的意思,但我偏就不願順著他的話說。
他突然這樣沒頭沒腦地問了我一句,我一愣,因著爹也曾問過我一樣的問題。我正想著該如何同虞侶答這話,他卻毫不在意我的答案似的,自顧自地說下去了。
沈嶷臉上的笑容越發深了,只是眸色又冷了些,我毫不示弱地看著他,他特來見我,又帶來了這樣的消息,必有後續,不會不說。終於,他緩緩地開了口。
「文城數十萬百姓,可惜的又何止青芒。這東西也不知是何人取了回來,徒增傷情。」
「我知道這信中所說何事。」
虞侶說著便要伸手去拽帘子,一旁的聞君意連忙攔了一下,「王爺,陛下這些年生了畏光之疾。」
「後來你被一紙調令調回京中,留下我安撫大軍,隨後撤回。哪知我回了撫陽城才知,你已去了璽國。後來聞hetubook•com.com兮她對我說,你走得匆忙,那一日她在府中等了你好久,到了天黑才得了消息,你已出城去了。」
「不必不必,」兩個侍衛已牽著虞侶的馬往前走了,馬兒甚是不願地打了個響鼻,但終究是挪了步子,「聖上囑咐過,昭王殿下何時想入宮便何時入宮,不必通傳。」
「二哥哥好大的人了,怎麼現在這般孩子氣!」聞兮不疑有他,撇了撇嘴,「那我們不理他,等過些日子他清醒過來了再說呢!」
「閉嘴!」
兩人相對而立,對視之間,過往雲煙般的歲月一閃而過,彷彿兩人又回到了十幾年前,著著幾乎是當時尚年少的他們一半重量的盔甲,雖是少年,卻已斂了眉目,收了笑容,背負不堪背負之物,那段以血為詩、以死為歌的日子已隨著時光消磨而黯淡,當年生死相交緊緊相握的雙手,如今各自負手,卻只慶幸,歲月已過,戰後餘生,你我仍能如此相對而立,默默不語。
屋檐巍峨,磚瓦琳琅。歲月似乎沒有給雲天殿抹上一丁點痕迹,虞侶立在烈日之下,望著那房門緊鎖的宮殿,恍惚中似乎有聽到了房中隨風叮噹的鈴鐺聲,還有那一屋子徘徊不散的熏香。
「那會聞兮年紀還小,字跡稚嫩,卻偏要作出一副老成樣子,字字句句關切軍情,問二哥哥是否安好。聞與從來不問這些,只與你寫詩談歌,或是說些京中趣事,若我沒記錯的話,那會你與聞與已定過親了,原本戰爭終了,回京之後便會昭告天下了。」
「呯」的一聲,虞侶的手狠狠地砸在桌面上,他狠狠地咬住牙,直磕得腮部隱隱作痛,似乎這樣就能抵消掉幾分心中的苦澀。
「住口!」
「沈嶷……」聞兮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安撫怒氣沖沖地拉著她離開昭王府的沈嶷,「你……」
那是他到璽國后的第三年,第一次收到虞國的消息,卻是自己的母后,當時的應皇后崩了的噩耗。在那之前虞侶在璽國中步步為營,處處小心,不敢有分毫逾矩之處,可那一夜,他卻豪飲達旦,只盼能一醉解千愁,可多少酒下肚,神智卻仍是清明的,一抬頭,天已大亮,他搖搖晃晃地起身,一揮手,酒罈碎了一地。
沈嶷不語,我已說得開心,也不再等他,只顧著侃侃下去。
我這才反應過來,剛剛只顧著沈嶷,忘了手中還捏著虞侶的書信,這會這信正擋在我的胸前,也就呈在了沈嶷的眼前。
「殿下,」沈嶷固執地立在虞侶身前,「這璽茶你已喝了十幾年了,難道還沒喝膩嗎?殿下難道便不想念虞國的烈酒嗎?」
「哦?你怎麼證明你不是在偷看?」
「李嶠此人,出身低微,自小習儒與為政之道,一心為國為民,只盼能入朝為官,為民請命。長熹元年開了恩科,李嶠一番策論驚艷眾人,點了第二名。當時的頭名卻並非勝李嶠於時論,乃是勝李嶠于詩文才學。兩人年歲相仿,共游祇園,結為至交,按說以李嶠之才幹理想,乃是宰輔之才,可名不見經傳,你可知為何?」
他想過,等到有一天將這恥辱洗刷乾淨之後,他要怎樣治理這個國家,要勸耕減稅,要使人有其職,力有所施,他想要的從來就不是一個萬邦來朝的盛世,而是一個人人安居百姓樂業的國家。
明帝瞥了虞侶一眼,「耕者失其田,貧者再無立錐之地,人如浮萍,只得四下飄零。」
當年璽健封帝登基之時,狀況尚且糟於他初即位。健封卻以一己之力平內憂定外患,力挽狂瀾,成了璽國可傳頌千秋萬代的有為之君。只是他的功勛碑同樣是明帝的恥辱柱,時時刻刻提醒著他,他需要做什麼。
「皇兄,嘗嘗臣弟的茶。」
皇宮東側是後宮所在,虞僤即位以來後宮空虛,妃嬪不多,是以很多宮殿都被閑置。虞侶便朝著一座閑置宮殿走去。
虞侶想了想,從腰上解下了錢袋子,一把扔了出去,兩個侍衛手忙腳亂地一同哄搶,其中那個個子高的總算是把錢袋子搶到了手裡,再抬頭,虞侶只留了個背影。
「我……」
「沈將軍,你可知道,與謝寂同時,還有一人,名叫李嶠的。」
「沈嶷,本王要入七王會議。」
只是沈嶷突然又笑了。
他輕輕吐出這幾個字,接著一個躍起,消失在了窗外。
「我帶了上好的璽茶回來,正巧今日無事,你我二人好好喝一盞茶。」
有那麼半晌,我幾乎以為沈嶷動容了,我以坦誠為籌碼,以為他和虞侶之間的生死之交不是假的,我信自己,也信他,信虞侶,盼著這一番話將沈嶷說動,盼著將虞侶能從那深淵旁拉回一點。
「嗯,等他清醒了。」沈嶷無法壓抑住自己心底的那個聲音,只怕不到大難臨頭那一日,虞侶總歸不願清醒過來。
虞侶似乎打定主意不再聽沈嶷多說一句了,他急急地起身就往院中走去,「去看看如諱和兮兒在聊些什麼。」他口中嘟囔著,腳步下半分也不含糊,幾乎是奔著往院中去了。
那其中的不同何止千千萬。
「呯」「呯」「呯」三聲,虞侶的手又在同樣的位置以甚至更重的力道砸了下去,這幾擊虞侶幾乎將自己全身的力氣都壓了下去,那結實的老榆木桌子幾乎顫抖,而虞侶的手上更已是鮮血滲出。
「我幫你。」
「王爺本不必吃那一頓鞭子的。」
便是這一個抬頭,虞侶看清了這人的臉,他倒是出乎虞侶意料之外的年輕,看著正是年富力強的樣子,不過是腿腳上有些毛病,自食其力總是可以的,為何淪落為乞。虞侶剛要開口詢問,可宮門口的幾個衛兵認出了這位剛風光歸國的昭王殿下,已三步兩步地跑hetubook•com•com了過去。
我卻搖了搖頭,「我不能。」
虞侶翻了幾份,越看越是心驚,文書中所講各世家大族在封地上圈地奪田,霸庄占產,致使無數百姓無家可歸,但凡其中描述真實者十有五六,便足成禍患。
「我……我在幫他收拾書房。」
「那要看是什麼事了,若是一件壞事,只怕他不會讓我去做。若是一件好事,我也不會不願去做,那隻能是一件他覺得好我卻覺得壞的事情了。那我就去和他分說分說,總歸不是他勸住了我,便是我勸住了他。」
我剛要說些什麼,忽聽到門外嘈雜馬聲,我知是虞侶回來了。再回頭看,沈嶷已躍至窗欞上,回身看到。
沈嶷照舊不語,我感受到他那隱隱的不快和自我壓抑,心中更是暢快。
「沈嶷,本王命你住口。」
明帝斬釘截鐵道,虞侶只覺手心冰冷,他忽然明白明帝將這些東西甩給他的用意了。明帝站起身,從桌后繞了過來,走到虞侶身邊,一把抓住虞侶的手,明帝手心滾燙,似有千軍萬馬在掌心踏蹄出征;虞侶手心冰冷,如三尺深淵,寒冷于下,難以捉摸。
「安姑娘未免多慮,我的命都是昭王給的,他此刻丟把匕首給我,下一刻我便毫不猶豫血濺當場,這世上誰都可能背叛他,唯獨我不可能。因為人不會背叛自己的性命。」
虞侶邁上了台階,他想要到殿中去看看,但只上了一節他便停下了。他看到,在他正對著的方向,從大殿的另一面,聞與也正拾級而上。她孤身一人前來,低著頭,手中提著裙擺,故並沒有看到虞侶。虞侶想要移開自己的腳步和目光,卻是分毫也動彈不得。他近乎貪婪而痛苦地看著這個女子,看著她一節一節地上著台階,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來,也一步一步地向他遠去,好像從十年前一步一步走到了現在,從那個穿著水色衣裙為他月下吹笛的少女一步一步地走到如今的虞國皇貴妃。他想起沈嶷用譏諷的語氣對他說著他離開虞國那一天,聞與怎樣在家中等著見他最後一面,可當時的他呢?他跑遍了整個皇宮,只想再見一次虞僤。
正在我猶豫之時,忽有一人影翻窗而入,嚇得我差點脫口尖叫,倒是想著這會我手中攥著虞侶的信,若是叫了人來,我怎樣都分說不清,硬生生地將那聲驚叫吞了下去,定睛一看,發現來人竟是沈嶷。
「王爺想必多年不曾騎射了,哪日有空到我營中,我為王爺擇一匹好馬,雖未必比得了青芒,同尋常馬兒較量一番總是能夠的。」
虞侶一人一馬飛將出了昭王府,沿著撫陽城那條主街策馬馳去,頭也不回地往宮中去了。一路騁光掠影,目無雜色。直到了皇宮大門口,方才勒了勒韁繩,讓馬兒走得慢些了。這會他才看到,即便是在皇宮門口處,在那些邊邊角角、陽光不及的地方也三三兩兩地聚著乞丐,他們穿著破爛的麻布雜色衣服,或目光獃滯,長久地盯著距自己幾尺之外的陽光斑斕;或瑟縮畏葸,同虞侶的眼神對上了便匆忙驚恐地避開。虞侶心中震動,是何等糟糕的處境,使得一國都城皇宮門口處都聚著這許多流民?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人已跨馬飛奔而出了,只聽見馬蹄急促漸漸遠去的聲音。我覺得奇怪,眼神在那封信上轉了幾轉,看著房外並無下人,手碰上去又放下來,想看卻又不敢看。手中攥著這信,只覺得燙手,想要放下來,卻又覺得那信黏在了手上似的。
「這信中內容王爺都同我一一說了,我何必偷看?」說著我不免有些心虛,便將那信鄭重地放在案頭,又不敢這麼坦蕩蕩地放著,隨手抄了個硯台壓在了上面。沈嶷就這麼看著我做完這一連串的動作,沒有一點阻攔之意。
「因著世家爭權,十年前與敵國一戰一敗塗地。因著世家,你被迫遠走他鄉,連婚約都棄了。因著世家,聞與一輩子便只能在後宮中做個妃。虞侶,你千辛萬苦地回來,難道還甘心受著這許多世家中的委屈嗎?」
我好奇起來,「是虞國最高的決策機構嗎?」
「青芒是匹好馬,這麼多年我再也沒見過比它更好的馬了,可惜了。」
虞侶手懸在空中,停了一下,轉過頭來看著明帝,臉正籠在燭燈的陰影中,明暗不定。
「七王會議,是虞國中最高決策機構,由七大世家子弟組成,應、欒、許、白、聞、成、蔡,每家一人,共七人,決策時七人共同投票,以票數占多數一方為準,決策一旦通過,則將七王按起草、核准、執行分為三組,其中二王起草,三王核准,二王執行。」
「我當這鞍早隨青芒一道葬在文城中了,竟被帶了回來。」
「可惜什麼?」我下意識地反唇回擊,話出了口才意識到,這句話的語氣同前後全然不用,他顯然不是在感慨七王會議或是虞侶之事。
這時聞與已經走完了台階,她整整裙擺,一抬頭,正對上了虞侶的目光。虞侶僵直著身子,被迫地看著聞與的眼神是如何從訝異驚詫至尷尬躲避,終於在聞與移開視線的那一刻,虞侶怒了,一團無名之火在他的心底騰地竄起,他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咬牙切齒,儘管在他的心底他也不得不承認,這憤怒毫無來由且無理取鬧。
有人從身旁靠近,將一盞熱茶放在他的手邊。
虞侶輕笑,「只怕如今我的騎射功夫同你是半分也比不得了。你可還記得當年在沙場上,你我二人市場較量騎射功夫,有一次不小心便越了界,回來便吃了兵法的伺候,好一頓皮鞭。」
「把這錢給門口的乞丐們分了吧。」
「不過是隨手打賞出去的,還要勞動皇兄為臣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