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波瀾
應坦聽到白鴻漸張口誇讚應玉堂,雖心中明知是奉承的場面話,但臉上還是止不住地浮出了一絲笑意。這丁點湧出的笑容可分毫沒能逃開白鴻漸的眼睛,白鴻漸湊得近了近。
沈嶷一口氣抽住,眼中看著虞侶。如今天氣漸涼,虞國又比璽國靠北,街上人都開始添上了雙層夾襖,不知虞侶是不是因著早就習慣了璽國的溫度,竟已披上了狐裘。他那張本就愈發蒼白的臉埋在層層的絨毛之中,更顯得消瘦病弱。沈嶷忽然覺得,自己面前的這人不是他熟悉的那個虞侶,既不是年少時在戰場千軍之中以王爺千軍之軀救他一個草芥之民的那個熱血少年,也不是時隔多年之後在異國他鄉對著他說「我要回家,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回家」的那個遊子。
虞侶揮揮手打斷了沈嶷擔心的念叨,「沈將軍清早露衣前來,想必有極重要之事。」
「臣在。」被這目光激得胸間一震,沈嶷想也沒想便單膝跪了下去,雙手拱在前面,對虞侶行了個軍中之禮。軍中不行文人之禮,不行朝堂之禮,不行世俗之禮,一向同袍同澤,禮節甚少,這會沈嶷所行的,已是虞國軍中最大之禮,這禮惟有前鋒將要出戰打頭陣時方才向主帥所行之禮。
虞侶心知明帝所說為何,只是在此之前,沈嶷已太多次地明示暗示他,這件事情早就成為虞侶的一塊心病,如今明帝主動提起,除了讓他心中生出了些許困惑和防備之外,面上卻幾乎毫無波瀾。
「不只是吃空餉之事,若是王兵調配之事屬實,那麼便是王兵在封國中皆是疲弱之師,若是各世家有心經營封國兵,恐怕……」
「沈將軍早已沒有實際軍中職務,白袍軍將領諸多,可聞家只有一個。」
「你怎麼就不明白!」白鴻漸眼睛一瞪,忽地厲聲起來,「此事上六大世家沒一個撇得乾淨,就是他聞家,你當沈嶷麾下的白袍軍便不被明帝忌憚嗎?明帝這是要一舉將所有兵權收回王畿,握於他一人之手,待到武力收畢,羽翼盡斬之時,便是我虞國世家亡之際。並非是一家一姓之禍,是所有世家封國之禍。」
這麼恍恍惚惚地想著,越想越激動,只覺得胸間一團火已經熊熊地燒起來了,片刻便燒至於胸口,灼得他身上發燥,呼吸越來越急促,正當此時,忽地嘎吱一聲,就像一盆冷水潑在沸鐵之上,將白晏那點不清不楚的意氣用事全都澆滅了,他一抬頭,只見書房門開了,白鴻漸和應坦一前一後地出了門。白晏仔細觀察再三,卻也看不出什麼,若說是談成了,兩人之間那點克制但繃緊的對立半分沒松;若說是沒談成,可兩人這客走主送,相對作揖,又不全然像是應付場面上的東西。
見白鴻漸並未斥責於他,白晏膽子也大了起來,「爹,只是此番昭王之舉,他應家必受牽連甚於白家,為何反倒要我們低三下四地來求他?」
「可若論王兵軍備貪腐虧空,當在應家封國中為大,我白家封國中王兵並未虧待,不過調遣往來,留下的皆是老弱病殘之軍,爹莫不好生供養,除卻王兵中一份酬勞之外另給犒賞。若是明帝當真在此事上大動文章,首當其衝的也是他應家不是我白家。」
現在的這個虞侶,是虞國的昭王殿下,是明帝的唯一弟弟。
如今擺在虞侶面前的這兩件軍衣,從花紋上看都是王兵,而從肩上紋飾來看,一件屬於王畿王兵,另一件屬於封國王兵,所駐紮之地應是欒家封國。
「夠了!沈嶷,你這樣謗議聖上,已犯了大罪!本王諒你是有功之臣,當作今日並未聽到這些不敬之語,你莫要再煩。」
「恐怕封國王兵與封國兵難以一戰。」
這一日天剛蒙蒙亮,沈嶷便匆匆入了宮,直奔昭王所在的側殿而去,一進門,將秋晨的寒氣捲入了門內,倒是衝散了不少這屋子裡的濁氣。
白家三代單傳,作為白鴻漸唯一的兒子,白晏自小便是在白鴻漸的親自教導下長大的。從很小的時候,白鴻漸便明明白白地告訴白晏,白家是世家,而他們身為世家子弟,就是與那些市井平民不同的,他們生來尊貴,生來高高在上。但這種尊貴和高高在上並不是用來讓他們解放的,反而是要用更加嚴苛的標準來自我要求,必須出類拔萃,必須情操高潔,否則便不配為白家子孫。
「沈嶷,你說的不錯,我虞家是世家之一,而我虞侶,是虞家子弟。」
白鴻漸坐在應府中看著應坦用他那幾根顫巍著肥肉的手指在糕點盒裡挑挑揀揀,終於選到了一塊滿意的,便提起來塞進自己嘴裏,貪婪地咀嚼了兩三下便咽了下來,末了還要將幾個手指一一舔過一遍,再接著把手伸進去揀下一塊。這套動作已反覆重複了一盞茶的時間了。白鴻漸還坐得住,立在白鴻漸身後的白晏早已是難掩面上厭惡之色。
「聞家總算是後繼有人了。」虞氏二兄弟自幼年起就與聞氏二姐妹交好,除卻性格相投之外,聞家已故的家主、聞氏二姐妹的爹在其中作用頗大。聞老爺子在世時誰人不知這是個通透豁達的聰明人,身為一家家主,世家之間齟齬鬥爭全然無爭,只將兩個女兒養得冰雪聰明機靈可人。其正妻在生聞兮時難產而死,後來也再無續弦。後來將大女兒送進宮中為妃,轉眼就給小女兒招了沈嶷為婿,也就實際上使得沈嶷成為未來聞家的實際掌權人,在世家中掀起軒然大|波。縱然虞侶虞僤心中有數,卻是聞兮相中了這位出身草根的平民將軍,但能讓女兒由著自己的www.hetubook.com.com心意擇婿,聞老爺子在世家中也算獨一份的了。
我想也沒想就回了嘴,「哪是短短几日,已有大半個月了。」
我不知他正忙著些什麼,只知道他很忙,但礙於自己身份尷尬,從不敢開口相問,如今他主動提出了這件事,我倒是盼著他能多說幾句,可虞侶只輕輕感嘆了這麼一句,便又轉了話題。
昭王又在這殿中看了一夜的卷宗,這幾個月以來,昭王幾乎已經要住在這側殿里了,平時更是常常沒日沒夜地翻著那些陳年舊卷,最初趙、陳這些大臣還來看看,白鴻漸也來過兩趟,郗是同送來了不少自己整理的材料,但是幾個月過去了,毫無進展,虞侶這屋中又實在太過壓抑,這些人漸漸的也不露面了,倒是讓虞侶落得了個清凈。
想到了這一層,兩人皆是面色凝重。虞國王位世襲而世家迭替,各世家權力之大,足以使王權忌憚,而封國王兵的存在便是為了約束各世家的。按律,便是所擁有封國兵最多的世家其所擁之軍數量也不及當地封國王兵十之有三。可如今之事態,若是封國王兵中儘是老弱病殘之輩,所用軍資儘是粗製濫造之物,那麼軍隊挾制上中央對封國的力量便是逐日而減,難保萬一有世家中人心懷不軌,起兵而反,王兵到底能不能鎮壓得住。
這一句話,硬生生地將沈嶷那千千萬萬句想要說的話都噎了回去。沈嶷只覺得一股冷意,從口中一直迴流至於心頭,冷得他幾乎要發抖了。
「這是……軍衣?」包裹打開,之間裏面放著兩件軍衣,皆是夾襖,是軍中秋冬的常服。兩件衣服形制相似,花紋相仿,都是虞國統一的軍中服飾,唯一的區別便是衣肩上的紋飾。原來虞國有世家藩王之屬,虞國軍制便依政體而存,分為王兵和封國兵兩種。王畿只有王兵駐紮,而各封國內有封國兵和王兵兩隻兵馬駐紮。其中封國兵是隸屬於各世家的,各世家可按律令所限自行招募、豢養兵馬,軍費自給,只要不超出所允許的體量便可自行調配。而王兵則不論是駐紮在王畿的還是駐紮在地方封國之中的,都由皇帝統一調配,軍費也是由中央支出。
語畢,沈嶷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出了這偏殿,他甚至沒有忘記在出門之後將偏殿的門重新闔上,只是那關門的聲音之大與其說是闔上的,不如說他是砸上的。
青梅竹馬也好,少年歲月也罷,如今這些從長計較出來的過往橫亘在兩人中間,可一方是坦然無拘的,另一方是惱羞成怒的。
「白袍軍也後繼有人了。」明帝接著虞侶的話說,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虞侶一眼。虞侶心中一驚,想到了前一段時間自己與沈嶷的那場爭吵,饒是自己當初的舉動已表明了自己是站在明帝這一方的,但是想到沈嶷的處境也不免惴惴。
「這些人,朕非除不可!二弟,這江山,是虞氏的江山,不是他應家白家的江山!」
「這是……」虞侶心中已隱隱有了個答案,但想來沈嶷今日帶著這兩件軍衣找上了門來,必定已有了個自己的說法,虞侶想先聽沈嶷的這個說法。
白晏又瞥了應坦一眼,許是白晏的厭惡實在過於明顯了,這次就連白鴻漸也回頭看了白晏一眼,帶著幾分警告的意味,白晏連忙定了定心神,君子喜怒不形於色,君子不與小人相較。白晏心知自己又冒犯了。
白晏也已經很多年不敢抬頭看自己的父親了,當和白鴻漸對話時,哪怕只是簡單的父子閑談或是賞詩論文,便是最家常的討論家中菜式,他也總是畢恭畢敬的,聆聽父親教誨一般。其恭敬之姿,就連白鴻漸也有時會皺皺眉,說他過於恭順謙卑了,父子之間只要不逾矩,再親密隨意幾分也無妨。但白晏卻從不覺著自己這樣尊奉自己的父親有什麼不妥當之處。在白晏心中,白鴻漸不僅是白家的家主,是他的爹,同時也是他一生的偶像和追隨的楷模。他一向覺著白鴻漸理應如此,如此冷漠淡然,如此高不可攀,這也是世家之所以成為世家的緣故。
「二哥哥!」我還愣著,聞兮已又驚又喜地喊了出來。她身子往起一抬,若不是肚子拖累著,只怕便要竄出去了,我忙回過神來扶住她的腰身,把她半扶伴按地壓回凳子上。
「侶弟,你可知這十年來為兄的是如何度過的。當年虞國戰敗,迫得你遠走他鄉,你我兄弟二人被迫分離十載,你在異國他鄉苦苦求生,為兄的身在虞國卻是隻身一人面對著這許多世家耆老。後來才慢慢醒悟,當年若非這些封國擁兵自重,國難當頭仍只顧得自家得失利弊,明明虞國兵馬遠強盛于璽國,可出戰之人皆是老弱之輩,毫無戰鬥力,累得虞國大敗。侶弟,便是這些混賬累得你我二人分離多年!」
聞兮吐吐舌頭,眼睛卻止不住地往那個小包裹上面飄去,這點小心思被虞侶看透了,手上微微使力,把聞兮的髮髻弄得一塌糊塗。
「王爺,你上手摸摸這兩件衣服。」
「侶弟,你可願為為兄親自出馬,至封國之中徹查此事?」
聞兮與沈嶷成親沒多久,聞老爺子便故去了。無病痛災難,只是一覺長眠,早起時怎麼也喚不醒,再一看老爺子已在夢中仙去了,面容紅潤面帶微笑,若非沒了呼吸,怎麼看都不像是逝去之人的模樣。
沈嶷神色一正,想到自己今日其拿來所為之事,也再沒什麼心思去理會虞侶屋中的布置如何。他將手中拎著的包裹一扔,砸到了虞侶桌上。虞侶疑https://www.hetubook.com.com惑地看了沈嶷一眼,終於還是在開口詢問和線打開包裹看一眼之間選擇了後者,他將那包裹層層打開,只見裏面……
「大半個月了,窩在那個地方,我竟是毫無知覺的。」
「應氏一家世世代代貴為世家之首,並非是無來由的,應坦此人,看著不成個樣子,卻著實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
不氣,不管是當年的虞家二公子,還是如今的昭王殿下,從來沒有哪一個虞侶能夠對哪一個聞與真正動怒,便是拍桌而起,便是拂袖而去,也不過是色厲內荏罷了。
「聞兮生了。」
白晏低著頭,不敢開口申辯。
「你怎知他們不會反?世家之弊在虞國已是根深蒂固,枝節蔓延,牽扯眾多,若是再放任他們擁兵自重,你怎麼便知,他們不會反?」
「王爺。」
「你白袍軍便不是虞國之兵了嗎?」
這麼多年來,白晏一直努力地按照白鴻漸所要求的那樣去做,儘管還不夠出色,但白晏自認為至少他沒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只是隨著白晏年歲愈大,他愈是不能理解,愈是憤憤不平,他爹做了一世的高尚之士還時時自我警惕,生怕玷污了白家這世家的門楣,為何比白家還高上半頭的應家卻出了一個又一個敗家子,以應坦為首,下接著他那幾個已死了的兒子,一個又一個,只將世家的臉面丟得一乾二淨。
虞侶嘆了口氣,「勞貴妃嫂嫂玉駕了,這邊請。」
「白袍軍中將領的確眾多,但郗是同羸弱,狄勒貪小,虎賁只知力搏,皆是將才,只沈嶷一人,是帥才。如今沈嶷架空,是因太平盛世,無甚軍務,若是哪天戰事一起,少不得還得沈嶷出馬。」
「聽聞應兄剛尋回了多年未見的麟兒,市井皆傳,這孩子雖是久居在外,但其才品智謀在璽國中也是朝中一品,到底是應兄的血脈,半點也錯不了的。」
白晏既出了門,於是這書房之中便只剩下了應坦與白鴻漸兩人。應坦將手中的這塊糕點吃完,意猶未盡地舔舔手指,終於將糕點盒推遠了些,挺了挺幾乎看不出的腰,微微坐直了些,目光總算肯與白鴻漸的目光相接處了。白鴻漸終於等到了應坦理睬自己,也正了正神色。
忽地,白鴻漸往後一抽身子,面上那若重若凝的神色也化去了,「家有犬子,管教不嚴,如今大了,連我這當爹的話也聽不進了,還望日後應兄多多指點。」
「可他明帝從來就沒有想過真正的平世家!你當我沒有嘗試過嗎?你當你回來之前我沒有燃起過希望嗎?他重用提拔我的時候,他力排眾議將郗是同、虎賁、狄勒他們召上殿來與朝的時候,我哪一次不是滿懷希望!哪一次又不是失望而歸!這麼多年了,明帝他打擊世家,卻是打一下給一個棗。虞侶,他不想平世家,他只是想要虞家永遠成為世家中最大的那一個!曾經他在用我行此事,但我到底不是世家子弟,他不可能永遠信我,如今你便是他那顆用來攬權的棋子!」
明帝的目光一直鎖在那薄紗窗紙上,直至於外面疏忽的人影都已散開了來,他終於移開了眼神,只是眉間早已在不知什麼時候,起了波瀾。
白鴻漸不語,伸手揉了揉眉心。
聽從沈嶷的話,虞侶便摸了摸兩件軍衣,這一摸之下他心中大驚,原來同是兩層夾襖,王畿王兵的那件卻明顯比封國王畿的那件厚得多,或者說,王畿王兵的夾襖才是夾襖應有的厚度,而封國王畿的那件,看著是件夾襖的樣子,摸上去卻不過就是兩層薄布,中間的棉絮彷彿並不存在。
「虞侶,那你當真知道,明帝要做什麼嗎?」沈嶷嘆了口氣,「削兵權而鞏王畿,他這是要將天下之兵盡收瓮中,不只是封國兵,還有我白袍軍!」
白晏心中羞愧萬分,知道自己這是給父親丟了臉,父親才把自己趕走的,但也不敢辯駁,連忙退了出去。這全程中應坦只自顧自地笑眯眯地吃點心,沒說半個字。
明帝的手驀地攥緊,虞侶只覺得自己的手被箍得緊緊的,但是很奇怪的,卻一點都不痛,實際上,虞侶很驚訝地當自己面對這件事情,面對著可能的所謂的真相的時候,心中竟沒有一絲波瀾。
白晏被白鴻漸趕出門去之後,他心中思來想去,甚是懊惱,明知今日是生死存亡的關頭,白鴻漸又有求于應坦,自己卻平白被亂了心智,冒犯了應坦,著實不應,自己被應坦下了面子倒是小事,哪怕日後在朝堂上被他排擠也好,彈劾也罷,都不甚委屈,只擔心今日自己這點小過錯累得白鴻漸的滿盤大局皆輸,自己恐怕便是萬死也難以謝罪。
「這等生死大事,你為何不與我商量!」
「況我白家畢竟於旁人眼中是世家新貴,欒、許、成幾家或能對應家出手相助,卻未必能對我白家有如此好心。今日我們主動找上了應家,應坦心中也明白,在昭王徹底倒台之前,至少幾大世家內部再無糾葛,這對他、對我,都好。」
「傾國之重,卻需舉重若輕。」
晨起的昭王殿下腳步匆匆地進了帝王的書房,很久以來這是第一次他腳步匆匆而來,卻是為著一樁喜事。
他沖我一笑,那笑里到底有很多勉強,「好,待諸事了結了,我陪你回家。」
「王爺,你可要保重身體啊,這屋中……」
也因著此事,他重新認識了應坦的能為,於是這才在今日找上了應坦。
話說出了口,對面卻半天都沒有回應,我心中疑惑,終於抬起頭來,只見虞侶正深深地盯著m•hetubook.com.com我,他那道目光如此深邃,只一瞥就幾乎將我的目光牢牢定住,半分也動彈不得。我只趕得及在臉上燒起來之前堪堪地移開了眼神,還在極力地控制住自己不要再把目光移回去,他又幽幽地開了口。
「因為不反比反了更有好處!幾大世家制衡,你虞家也是世家之一,虞家歷代帝王哪一個不是舉步維基,備受限制,應坦心知肚明,應家那看似一家之下萬家之上的位置,才是最舒坦的。」
「沈將軍怎麼來得這麼早?」
又是好一陣沒見,我只覺得虞侶又瘦了些,生生地立在虞國冬天的冷風裡,身上的斗篷更顯得他纖弱不堪,風一動,他便有半張臉都埋進了毛邊之中,還不時地嗑上兩聲,聽著叫人心裏難受。
「這一戰,怕是不久了。」
這天晚上,昭王府接到了聞兮的傳信,生了,是個男孩。
「他們從來不是為著軍中那點酬勞入伍的!我白袍軍個個流民之身,以命相搏!王兵也好,封國兵也罷,在沙場上好歹還能搏個功名軍勛,我白袍軍個個是拿命換命!贏了,活下去!輸了,死!除生死之外再無其他!」
原來自打應奎充軍之後,應坦告了病假,平日上朝與七王會議一概不露面。白鴻漸早先以為這不過是應坦向著明帝示威,心中不屑,覺得應坦實在是小瞧了這位年輕的帝王了。之後七王會議上少了應坦的干預插手,明帝主持議事果然舒服不少,當時白鴻漸還暗自覺著應坦太高估自己了,也太低估這位帝王了,他這步以退為進只怕會落得個一退再退。哪知過了一段時間,白鴻漸才逐漸發現,七王會議少了應坦,固然使得明帝議題順暢不少,但所議之事皆草草而過再無下文。這時白鴻漸方才見識到應坦,或者說整個應家的能為。莫說旁人,便是這六大世家中,除卻他白家與聞家之外,剩下三家或多或少地都依附於應家而生,到了這種時候,便見到了應家的影響力。明帝在位十幾年,要削世家之權的態度早已是劍拔弩張,各世家人人自危,若是真讓欒、成、許三家公然為應家出頭而與明帝叫板,但應坦不過稍微提點幾句就讓他們都面順心違,對應坦來說卻不過是舉手之事。白鴻漸自忖,自己便是再自負功勞,也絕沒有這樣的影響力。
若是兩人之中有一人說了一個兩人都明知是謊言的謊言,這個謊言也許也有幾分真誠了。
「這十年間,朕每每思及此事,每每思念到你,莫不在心中暗暗起誓,一定要將這干顧家而棄國之賊子一併掃干,一定要改制世家,讓虞氏成為真正的皇家。」
白晏被白鴻漸這一番厲聲嚴詞震得半個字都不敢再說,白鴻漸也自覺方才自己氣急對兒子失了態,他又捏了捏眉心,語氣軟了一些。
「只可惜不是每個年輕人都像貴公子這般聰慧懂事的。」
生死存亡,便在那車馬行進于石板路的咯吱之中,無聲驚雷。
聞老爺子已逝,但聞家後繼之人卻始終是個問題。沈嶷是入贅聞家,那麼按理說聞兮與沈嶷的子女便是聞家理應的繼承人,這幾年以來便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聞兮的肚子,好在如今總算是生了,母子平安,明帝又素來庇護聞家,總算是暫時絕了些豺狼虎豹之心。
「……我走了,二哥哥你回來了,想來沈嶷也該回家了。」我走了這會神,再聽見兩人談話,已是聞兮撐著桌子直起身子來告辭,虞侶忙遣小廝送了聞兮離開。只是聞兮一走,沒了她吵吵鬧鬧的,這四下霎時便安靜了下來。我和虞侶四目相對,我先敗下陣來,手中把桌子上的茶杯摞再一起再四面擺開,擺弄了好一會,才聽見他嘆了一口氣。
「身子這般重了,還不知輕重的。」說話間的工夫,虞侶已走到了我和聞兮跟前,伸手扔了個紅紙包的小包裹在桌子上,「在街上遇見買桂蜜糕的,買了些回來,」說著又抬手揉了揉聞兮的頭頂,「只是你如今正是緊要的時候,可不許貪食。」
明帝說話的聲音已漸漸大了起來,連往日素來的謹言慎行都拋諸腦後了,他目光炯炯地盯著虞侶,「昭王,朕的親弟弟,朕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你可願為朕跑這一趟?」
「我將那證物呈給你,不是讓你轉手給明帝的……」
「只是這小輩們到底還是小輩,莫說是那些個軍國大事,便是些隨便的小事也擺布不清。到底還是要應兄再多費心幾年。」
「可是你立志要平世家,改政治,」相比較沈嶷的激動,虞侶無比平靜,他看著沈嶷,眸子中波瀾微驚,「有得必有失,平世家,重王權,你沈嶷也不能做那個王權之外的例外。」
「晏兒,你先出去吧,為父有話同你應伯父講。」
門被「嘎吱」一聲推了開來時,我正與聞兮一同嘗她帶來的新式糕點。聞兮這會已挺了個大肚子,走路晃晃悠悠,隨時都要臨盆的模樣。如今天氣又冷了下來,我原不許她頂著大冷的天拖著身子來看我,但她後來便學了乖,每每也不提前告知我一聲,自行便來了,只拿捏著我總不會把她趕出門去,次次也都放了她進來,我越是這樣勸不住她,她越是放肆。後來我也就無法了,想著不過是沈嶷太過忙碌,以至於無暇陪她。聞兮又素來好動喜歡熱鬧,懷孕晚期又有許多禁足之處,好容易找到一個人能陪她說說閑話,這才這樣纏著我。最近虞侶也忙得不見人影,我在王府中本就無事,她來也就來了,只是我再三囑咐出門一定要帶好了下人,若是遇見天氣不好,風雪加交時千萬www•hetubook.com.com不可外出。她也都喏喏地應了。
明帝說著說著,愈發激動了起來,一把拉住了虞侶的手,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虞侶只覺得自己面前這位帝王的手心滾燙著,像是要燒起來一般。
剛念到從長計議,虞侶已見到了立在門廊下,顯然是在等著他的聞貴妃。上一次雲天殿的邂逅,他二人不歡而散——準確地來說是他虞侶一人拂袖而去,今日得見,不免尷尬。
這話一出,片刻之間兩人皆不發一言,只覺弓滿弦張,一個是面善不語笑菩薩,一個是懸錘不落夜修羅。這對視不過輕飄飄地打過去,又慢悠悠地遞迴來,只那麼一個瞬間,兩人彼此心下皆是清明的。
「虞侶,他們不會反的……」
只是此事需得從長計議……
虞侶心中一驚,當即跪到了地上,開口便要推辭,「陛下……」
「昭王日前在殿上呈了封國王兵的軍衣,調了王兵在王畿與封國之間的調遣記錄,此番舉動背後必定有皇上的支持。先是七王會議,接著查貪查腐,終於至於削兵削蕃,」白鴻漸嘆了口氣,「昭王一回來,皇上是當真覺得自己終於有了底氣和幫手來對付我們這些老傢伙了。」
「我前幾日查王兵在王畿和封國之間調配的記錄,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王兵有戍守之責,向來輪轉頻繁,可掩蓋在頻頻輪轉之下的,卻是精裝強幹之軍幾經輪轉最後留在王畿,而老弱病殘之軍往往置於封國之中。我懷疑其中有人使了些手段,意在削弱中央對地方封國的控制,便派了心腹兵卒下到封國軍中去調查,這人之前一直音信全無,直到昨天夜裡才偷偷回來,便帶了這件軍衣給我。」
應坦也起了身,神態模樣與平時那臃腫的樣子全然不同,那累贅一般的腰間富貴肉倒還是惴惴的,但應坦的後背挺得筆直,他也對著白鴻漸回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禮,彎下身子的時候整個人都用力地微微顫抖著,只怕一個控制不住失了重心便要被自己的肚子墜得翻過去了。
應坦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肚皮,「指點二字,可不敢當,不過是我這當長輩的給小輩講講世故人情罷了。」
但無論如何,這一關,便是嚮應家低頭,也是一定要過的。
「虞國子弟得白賢弟這樣的長輩,是虞國之幸。」
「應兄,你已許久稱病不上朝,小弟心中擔憂,來探望一二。」
「皇兄……」
「那你想讓我拿它做什麼?」虞侶打斷了沈嶷的話,「封國擁兵自重,王兵勢弱,軍中人盡皆知,卻要瞞著聖上。沈嶷,你是帶兵的將軍,你說,這些世家是要做什麼!」
這一回沈嶷闖進偏殿之中,臉上的焦急倒是甚於上回他踏晨曦而來的時候。顧不得什麼其他左右,連尊卑也拋諸腦後,沈嶷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直衝到了虞侶的面前,只差便要拍著桌子同虞侶叫喊了。昭王殿下倒是不緊不慢,將手中的最後幾個字寫完,仔細疊好放在一旁,起了身,看也沒看沈嶷,越過了他直走到門口去,輕掩上了方才沈嶷撞進來摔在身後的門。
「侶哥,你還在氣我嗎?」
白鴻漸起身,鄭重地嚮應坦作了一揖,「如此,鴻漸這裏便先行謝過應兄了。」
這樣想著,白晏立在那書房的門口,是半步也不敢挪動。心中也隱約有了破釜沉舟的念頭,暗自下定決心,一會若是爹出門來時神情不好,自己便要衝將進去,跪在應坦面前,便是日後被千人譏諷萬人指責,今天逼也得逼應坦應了白鴻漸之請託。
兩人轉身離去,這書房門廊之中的侍從婢女齊刷刷立了一片,行禮恭送王爺與貴妃,書房之中,窗欞薄紗,窗外人影隱約可見,明帝看著出了神,也不知是在看著他二人的身影還是在單純地發獃。
聞與是在明帝的書房之外等著昭王的。她就站在那迴廊的角落裡,身邊連個婢女都沒帶,來往的侍衛走到她的面前時才會幾乎迎面撞上這位實際上的後宮之主皇貴妃,都驚得幾乎跌倒下跪。但平日里素來體恤下人的聞與這會卻沒有心思照顧他們的情緒,她已在這裏立了很久了。終於,書房的門被從裏面推開了,昭王一臉疲憊地從書房中退了出來。虞侶這幾步走得心不在焉的,方才他接下了怎樣一個燙手山芋,他不傻,他心知肚明,只是這是十年來他的長兄向他提出的第一個請求,即使是為人君之前的虞僤,再虞侶的記憶中也是向來不輕易求人的,今日這般言辭懇懇,便是前方刀山火海,也讓虞侶半分拒絕不了。
我們兩兩相對,都笑得疲憊又勉強。
「還有,你應稱我為『殿下』。」
「短短几日不見,你倒是與我生分了起來。」
「爹,方才是孩兒做錯了……」在白鴻漸開口之前,白晏先搶著認了錯。白鴻漸看了白晏一眼,「從小便教你,君子喜怒不需形於色,怎的越是到緊要的關頭上反倒忘了?」
「皇上,是貴妃娘娘等著昭王殿下……」一旁的小侍從剛調來明帝身邊沒多久,便急著要學起這察言觀色的毛病,卻難免有些用力過猛,這話一出口,心中也有些惴惴,偷眼看著明帝,明帝果然抬手揮了揮,小侍從忙噤了聲,快手快腳地拾掇了桌上的物什,無聲無息地退到一旁去了。
「查貪查腐,只是動了應家一人,這是敲山震虎之舉,當時並未波及至白家。如今封國王兵之案,卻是這六大家中哪一家都跑不開的。自古王兵駐紮封國,無非是作為一個象徵,封國之中必定要使封國兵馬強於王兵,這樣封國兵方才能對封國歸屬眷戀,才會誓死拱衛
hetubook.com.com,當年蔡氏滅族全軍戰死,正是因其封國中兵馬皆有此以死護衛家國之心。若王兵強於封國兵,則外敵入侵之時,封國兵則自認從屬,望王兵先行,可王兵只忠於王畿而非我地方封國,不過是敷衍而戰甚至不戰而退,如此一來無戰不敗。因此封國兵必強於王兵,則王威于王兵,而戰于封國。明帝這一動,是要動了整個世家的根骨。」
「是,此事之重,重足以傾國。所以,不管千難萬險,此事朕非辦不可。」明帝右手握拳,抵在了案上。
「明帝要藉此事削權,第一個被削的,必定是我白袍軍。」
「朕已聽說了,」明帝微微笑著,笑容里依稀能看到當年長街打馬而過的少年模樣,「是個男孩。」
虞侶默然,白袍軍中這幾位大將他也都識得,明帝所說的確不錯,許多人中確只有沈嶷一人堪當大用。
白晏默默不語,他想起那日他與虞侶一同入七王會議之時,兩人各自穿著世家服候在殿外,他立在虞侶半步之後,看著那青色的背影,那時他對這位剛剛歸來的王爺更多的是好奇,哪能想到之後他便掀起了這等風浪。
這會虞侶已經確定沈嶷所想的同自己所想的全然一致,他的面色重得凝固成了一塊寒冰,「封國王兵藏污納垢,恐怕吃空餉虧空不是一日兩日了。」
「白賢弟不必擔心,老夫不過是年紀大了,這會正趁著舊疾發作,總算可以安安生生地歇息著了,外面的事,由年輕人折騰去罷。」
白晏一向為自己的父親打抱不平。在白晏眼中,白鴻漸嚴而不苛,肅而有節,嚴於律己,寬以待人,于道德上沒有絲毫可以挑剔之處。而父親兢兢業業經營幾十年,終於將白家一族從一個人丁稀薄的孤弱世家經營至於如今只屈居於應家之下的第二大世家。從小到大,他在外所聽聞的關於父親的所有評價,最差的也不過是有人覺著白鴻漸此人過於嚴肅,教人見著便心生畏懼,不好相處。
「侶弟,你可知道我為何在你歸來之後下此決心行諸多事?你以為為何你久久歸國而不得?」
沈嶷幾乎將自己的牙齒咬碎,他僵硬地對著虞侶作了一個深揖,「是,昭——王——殿——下。」一字一頓,每一頓都像是要嘔血而出的漫長煎熬。
「沈嶷,」虞侶突然站起身來,他雙手撐在了桌上,目光炯炯,幾乎穿透這屋中所有的昏暗不明之處,沈嶷突然覺得,他剛進到這偏殿里的時候覺著過於壓抑,但這會看到虞侶的眼神,忽然覺著什麼燈火燭光,原來都比不上此人炯炯的一瞥。
白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白鴻漸看著自己這個兒子,白晏什麼都好,才能、學問都是這一輩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品行純正,自小便聽話,唯獨這性格不免太溫吞了些,想到這他又暗暗嘆了口氣,他從來只教白晏仁義禮智,君子立身立行,只是如今才想到,白晏如此中正純良,只怕自己百年之後他統領白家,再難復白家之勝了。
「他們早知你歸國必定成為朕之肱骨助力,故千方百計加以阻撓,直至於最後從沈嶷口中朕方才知道朕的弟弟要回國了!」
沈嶷點點頭,「正是如此,且其中涉及軍隊調配問題與如此大規模的軍衣問題,想必這種情況存在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但這幫人欺上瞞下,竟過了這麼久才露出了馬腳。」
「你要是什麼時候閑下來了,我們再回金城去,我也正想著家呢。回了家讓娘烹茶給我們吃。」
「當初身在璽國之時,時時刻刻盼著要回來。如今當真回了家,卻又念起那時候的好了。」
沈嶷既已離開,這屋中重又寂靜了起來。虞侶拉了拉身上的狐裘,喃喃自語道:「虞國原來是這麼的冷。」
從長計議……可這世上的是非紛擾,若是件件樁樁的從長計議,又要數過多少歲月荒蕪時光化灰。
應坦並不接話,手指伸出來在一塊梅花形狀的點心上戳了戳,那點心晃了晃,幾乎掉了下來。
可就是這樣一個坐無坐相,吃無吃相的應坦,竟是虞國最尊貴世家的掌家之人,他有萬分意難平。
虞侶抬頭,沈嶷這才看清虞侶的臉,光線昏暗之中,他的臉越發的蒼白,嘴唇幾乎淡得看不清血色。沈嶷進門時帶進來的寒氣撲到他的臉上,他掩了掩嘴,將幾聲咳嗽硬是咽了下去。沈嶷這才注意到,這屋子裡的窗戶都用厚紗遮住,屋中燃著某種不知名的熏香,竟是密不透風的樣子。
沈嶷劇烈地呼吸著,臉上漲得通紅。他以為虞侶會懂的,因為虞侶曾經和他一起站上過那片沙場,一起看到過血流成河和屍堆成山。那些白袍軍中的士兵,名字都不在軍冊上,活著或是死了,從來都沒人記得或是在乎,有時連屍體都無人收斂,只有那戰場上一片一片的白衣身影,頭也不回,血戰至死,那鋪天蓋地的白影在虞璽之戰中成了傳說,直到十幾年後的今天,仍然是璽國很多士兵的夢魘。
語畢,虞侶走了回來,重新坐下,這才抬起頭來看向沈嶷。
「不說此事了。如今封國王兵之事鬧得沸沸揚揚,你怎麼看?」
「侶哥,本宮一直在等你。」
「此中耳目眾多,怎的如此不小心。」
於是白晏是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渾渾噩噩地跟著白鴻漸出了應府,這幾步路不長不短,父子兩人都無聲無息的,直到上了馬車,白鴻漸這才不輕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很長,恍惚中幾乎讓白晏覺著,這口氣在白鴻漸那裡已經吊了許久了。
「爹。」白晏很少見到白鴻漸如此疲態,原本就不上不下懸著的心更加忐忑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