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刀
第五刀 一世夢
但眼前那景象明顯不是他用煙迷了眼。
他不過是出個門的功夫,回來屋子裡就翻了天,多了一地的血。
一路上藥小枝絞盡腦汁,總算想出了個聽得過去的答案——他去相親了,不,他去談生意了。
若說有遺憾,那就是這場流竄的瘟疫,害得他能親眼沒看著兒子成親,女兒嫁了好人家。
葯小枝臉上變了,一顆心也怦怦跳動。他掀開帘子衝進內門,啊的一聲大叫了出來。只見地上好幾大灘血跡,還沒冷多少,蛇一樣蜿蜒流動著。這一灘灘血跡,比染料還鮮艷,不知幾個人才流的盡!一定是死人了!
猛然間王老虧重重一錘落下,那骨架本就被燒得劈啪作響,這下頓時化為粉末。
屋頂上傳來一陣滑稽的怪笑,彷彿是從老鼠口中發出,不似人語,又恍如夜梟。
葯小枝沒能想太明白,便被爐火房裡王老虧惡狠狠的叫罵聲拽了進去:
那個大俠什麼時候會來呢?他老忙得過來嗎?
意識行將消散,周圍人物漸漸淡去。
葯小枝嘶聲道:「王師傅,你開什麼玩笑。」
接下去一個時辰,葯小枝都在混亂和惶然中度過。
屋子裡亮著燈光,此時卻是靜悄悄的。
他從沒覺得走路這樣艱難過,四肢也軟得厲害,只能牢牢扶住門框。
那天是個噩夢,一直做到晚上也沒醒。
「王……王師傅……」葯小枝眼睛都看呆了,顫聲道,「你……你沒事?」
爐火房裡好像有人。
他最後的結論是,除非王老虧被哪個大俠除魔衛道,他一輩子都跑不出這一方狹窄的天地了。
葯小枝罵罵咧咧地推開爐火房的門,那一瞬幾乎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整個房間亂七八糟,滿是刀砍的痕迹,像是剛剛發生過激烈的戰鬥。
「王師傅,我……我不會去的!」
伸手敲門之前,葯小枝幾乎可以想象,王老虧暴跳如雷的神情,還有那張要把他活吞的獅子口。
他朝帘子后看了一眼,那爐火房裡的火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熄滅。
不過半天沒煙抽,連這腦子也抽啦!等會燒了房子,我的hetubook.com.com工錢可罰不起!
兒子六歲,女兒三歲。那都還是很遠很久的事吧!
他媽的,老子都要死了,你還笑得出口!
他很失望。
背後一個聲音道:
也會逃!也會給你煙上塗辣椒!
火光一騰,灰飛煙滅!
這個油膩的中年男人,他到底是誰?葯小枝覺得眼睛里有根刺,手痛得也在抖。他竭力想抗拒這一切,把那根刺拔|出|來。可他無論如何捶打自己,扯臉上的皮,掐大腿的肉。這個噩夢,都死死纏住他,不願遠去!
一股寒氣從心脾衝過,葯小枝牙關打顫,看著那爐子里吹出的厚厚的黑灰,臉色煞白一片。就這麼小小功夫,那具屍體已經被燒得只剩下骨架。
時間給了他想要的答案,時間會有盡頭。
六個人?還有一個!
葯小枝從椅子上摔了下去,他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
從年初開始,他就一直在向紅茶鎮的單身狗幫推銷剪刀,為此成為了他們的會員,還繳納了一筆不小的會費。
葯小枝不敢怠慢,跑回房裡找到煙槍,可放著煙的盒子卻空了。
王老虧拍拍手,一步步朝著葯小枝走來。經過他時:
在離這兒不遠的另一個普天下,他拿著這幾年來攢下的錢新開了一家剪刀鋪,繼續著他平凡而又漫長的一生。
他這庸常一生就陷在了這兩個無味的問題里。
時間給了他麻木的敲擊,時間沒有感情。
王老虧掀起帘子,從爐火房走了出來。他用干布擦去剪刀上的黑血,外衣比那塊干布還臟,滿是那股燒焦的血和肉的惡臭味。
「王師傅!」
葯小枝嚇得連忙把門關上,在門外揉了半天眼睛,這才重新開門。
他走進爐火房,那六把刀不在地上,也不在爐中,被人用重力生生嵌進了牆裡,只露出小小的一半。
屋外卻響起了一聲雞鳴,檐頭下有瓦片吹動的聲音。
他沒有什麼遺憾,他這一生循規蹈矩,三十四年過得波瀾不驚。沒做什麼惡事,也沒幹多少好事,就是一條最最碌碌無為,最最清閑太平的鄉間土狗。
和圖書
火燒得沸騰,煙瀰漫著那股難聞的惡臭,房間里死寂一片。
前一個,是好奇。后一個,則為了生計。
也許普天下的好人還沒紅茶鎮的人多。
一條血河流進院子,被殺的頭顱丟進熔爐。
「這老扒皮,心真夠大的,大晚上門也不關。」葯小枝嘀咕了聲,邊往前走邊叫道,「王師傅,我回來啦。你要的煙。」
他只是個吃錢的怪物。
出什麼事了?
昨天他葯小枝就是陪狗幫幫主喝酒,逗得狗幫幫主狗顏大悅。這買賣眼看就要敲定,不料枝節橫生,天降一個牛鼻子道人,嘴裏吐出一把仙劍,便把那狗幫幫主殺了。飈出來的狗血濺了他一臉,他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當然這也多虧他報了這城裡第一刀客的名頭……
那刀砍,那混亂,都是真的!
他有點想明白了,這小小沙粒似的城,整個普天下也不知多少。
這一刻,只有兩個對視的,各懷心思的迥異軀殼。
葯小枝在店外躊躇滿志,總算是鼓足了膽氣。可等回了店裡,一見面王老虧根本不給他任何開口的機會,便將他劈頭蓋臉一頓痛罵,還硬生生罰了半個月工錢。葯小枝心疼得直罵娘。他在王老虧手下才幹了不到三年,就已欠下五年零七個月的工錢。
在灰頭土臉里忍這忍那忍天忍地忍閻王忍王八忍了半輩子忍了一輩子看來還要忍下輩子的葯小枝拍案而起。
「王師傅,好像沒煙了!」葯小枝喊了聲,王老虧粗獷的聲音連罵他蠢蛋。半個時辰后,葯小枝才從外頭回來。偏不巧,鎮上唯二賣煙的店今天全提早關門了。他摸黑白跑了幾條街。不得不說,紅茶鎮的人都懶的很。
葯小枝一走神的功夫,那扇厚實的門一下就開了。他低頭一看,發現鎖就擱在地上。
他想起了王老虧的話,抓著梯子三兩下爬上煙囪,跳出後門溜走了。
葯小枝被嚇了一跳,險些跌進井裡去。又是許多忙碌朝他撲來了。大約是早晨房東剛來催過租,今天王老虧打鐵的興緻很高,力氣也用得很足。爐中熊熊燃燒的m.hetubook.com.com火,將他赤|裸的上身映照得分外猙獰,讓人不敢相信這肌肉的主人早已年過半百。
這具屍體,和他的一切特徵就此化為灰燼。
可就在這時,突聽的一聲清脆的裂響,景物突然再次大變。
葯小枝走進屋,把手裡的東西放下,轉頭看了圈沒半個人影。他也樂得清閑,拿了王扒皮的煙槍,從那煙包倒出少許,便試著抽了一口。往日看王扒皮抽吞雲吐霧,羡慕得緊,今天一試把他嗆得半死。
沒等葯小枝反應,就看見大火爐里正躺著一個人,安靜非常像是躺進了棺材。一整具屍體還沒燒得變形,明顯可以認出那是一個黑衣男人,年紀三十上下。沸騰的爐火宛如流動的黃金洪流,一下子就將他那張臉吞噬了。
也許那個普天下還沒紅茶鎮大。
在這場毀滅小鎮的大瘟疫里,他要先走一步了。
「這六個人沒回去,那伙對頭定會發覺。天一亮,這地方就該死了。」
「什麼鬼東西?」葯小枝光噁心不夠,又跑到門邊咳了半天,才稍稍好受些。
「臭小子,又偷懶,還不快滾進來拉風箱!」
王老虧冷笑道:「你以為官府那些鷹爪是什麼貨色,就憑他們那幾下,還鬥不過我火刀鷹王!來幾個,都是送死。」
他老去,爐火光響亮,剪刀鋒依舊。
這個世道,是俠骨丹心的好人多,還是道貌岸然的壞蛋多?
鵲路飛散,情人惜別,兩天時間眨眼便過。
他廢掉的身體猛地從床板跳了起來。
鐵已打好,只剩下磨的功夫。王老虧這才停下手來,擦了把汗,使喚葯小枝去把他的老煙槍取來。他要抽一泡醒醒腦子,這是王師傅的癖好,三年前葯小枝拜學徒前那介紹人便對他說過。
葯小枝還想上前看看這六把刀。
三年前,他想遇上一個受傷的大俠,拜他為師去普天下。
「那也由得你,呵呵,可惜了那一千兩。」
爐火房似乎還燒著,王扒皮今天也太粗心了,連火也忘了關。
王老虧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像是失望地道:
爐火房裡不止葯小枝一個人。還有一張和_圖_書冷靜的臉龐。他空著手站在爐子旁,斜著眼看著葯小枝,像是在看陌生人。
王扒皮,這個老實巴交,悶頭做手藝的剪刀匠人,最多罵幾句髒話,臉凶心不惡的老師傅。
這五把刀的主人,自然不會是王老虧。王老虧腰上還別著那把鋒銳的黑老虎剪刀,大名鼎鼎紅茶鎮第一刀!只是此刻,這老虎嘴邊滿是獵物頸口的鮮血。
蠢貨,買煙還這麼磨磨蹭蹭,別人宵夜都吃過了!
「我只會打剪刀,他們要的那種刀,我打不來!」
葯小枝沒有反應,王老虧也沒再說什麼。他將那把閃光的黑老虎剪刀插|進腰帶里,搓了搓發寒的皮套,臉上肌肉僵硬著,帶上斗笠便出去了。
騙傻子,虧心事。葯小枝急忙閉眼祈禱了幾聲。
他都要死了,還忍個屁!
他最後一次望了一眼王老虧剪刀鋪。
這個人沒了!葯小枝心中躥上一個念頭,再沒有任何人認得出他!
眼前依稀晃動出那一道刀光,那是他十七歲做學徒的時候,在王老虧剪刀鋪見到的紅茶鎮第一刀。直到這一刻,他還沒弄清,那火刀鷹王到底是誰?他那口黑老虎剪刀究竟是如何鍛造?
可紅茶鎮沒有妓院,他沒有錢。
葯小枝道:「你這是在故意試我?王師傅,三年了,我……我葯小枝絕不會做這樣的事!」
天殺之殺!
王老虧正僵著張臉,提著滿是水的木桶回到房中。用力地反覆沖洗那刺眼的血跡。地上血水瀰漫,一下子就衝到了葯小枝腳下。那噬人寒意的順著他的褲腿一寸寸上爬。葯小枝彷彿被刺了一下,再待不下去,連忙跳出房門。
「你要去官府揭發我,隨便你去。」
狹窄的房間像是剛剛被顛倒過。地上或插、或躺、或刺著足足有五把刀。那五把刀中的任意一把,葯小枝都從沒見過。
是誰在笑?
他說完這句話,臉也不擦,提起牆邊的水桶到院子里去了。那股子刀口上泛著的殺氣激得葯小枝忍不住靠倒在牆。葯小枝好不容易讓自己的視線離開,緩緩轉過身去。
這單身狗幫成員近百,就算三人一把剪刀,也是
https://m.hetubook.com.com好大一樁大買賣。
震耳的金鐵敲擊聲,雷一樣在屋子裡閃躍著。這雷花太響,所有在場的人的靈魂彷彿也跟著震顫起來。時間在汗水中流淌,那一塊塊通紅的圓鐵也漸漸出現剪刀的雛形。也直到此刻,王老虧蒼老的臉上才稍稍露出些輕鬆。大約於他來說,這美妙的情景就跟城外的夕陽一樣百看不厭。而對葯小枝,就跟拉屎一樣……
一天後,葯小枝獨自離開了紅茶鎮。
那上下左右四方,拼湊成的赫然便是一個大大的「殺」字!
第二天午飯,葯小枝坐在水井上邊吃邊罵。掰著指頭尋思他這輩子,想得連飯也吃不了,統統倒進井裡。
這一定是個夢!心底在大叫。
空氣里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燒,熟肉一樣的氣味。葯小枝開始察覺到時,還以為是煙槍的味道。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錯了,錯得離譜。那是種很古怪又很誘人的氣味,絕非煙草的苦味。
短短片刻,他對手裡這玩意的愛憎再次鮮明。若非這是王扒皮的心愛,他非得當場將它砸成兩段。
很久之後,從院子里傳來青蛙跳進井中的噗通聲響。
王扒皮,你別逼我,再罰我工錢,兔子急紅了眼也……
從這惡獸的齒牙上滴落,連那血竟都有五種不同的紅。
王老虧臉上卻沒半點玩笑:「官府和武林每邊懸賞我我五百兩,加起來就是一千。你去拿了這筆銀子,以後莫惹風波,做點小生意去吧。」
澄澈如水的輝月下,院子里樹頂上盛著貓頭鷹咕咕的叫聲。
這巴掌大的一包,還是葯小枝費盡口舌,從一個老煙鬼那兒騙來的。
王扒皮壓根不關心他唯一手下的終身大事。
葯小枝本想去找個妓院,找一個女人。
天在旋轉,地在跳舞,他暈極了。
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的妻子,他的兒女都站在房間里,恐懼地看著床上的他。
葯小枝跑到窗邊,扶著牆卻什麼都嘔不出來。
「咦,老扒皮呢,又跑出去搓麻將了?」
此時竟然在剝真的人皮!那把吃人肉、喝人血的老虎刀!
在熊熊烈火中這座厚實的石房開始搖搖欲墜,最後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