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個故事 隱藏的北京地鐵站
「他們眼看就不行了,我們肯定會勝利。」他說著把話鋒一轉,對於安道:「如果真如你所說,你們應該是遇到了幾個小毛賊,看你們沒錢也就算了。你要是不嫌棄就住在這裏吧,我幫你打聽打聽。」
「什麼夥伴?」
「沒問題,這事就有勞總長費心了。」當張繼把一疊鈔票推到萬海宏面前的時候,于安還有些緊張。他對張繼這種用錢來買情報的手段頗不看好,覺得這傢伙也就這兩下子,多少還擔心這警察把他們賣了。可接下來的發展卻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還真沒想到錢能通神的話在東三省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
「你忘了,我帶來的東西啊。新買的IphoneX啊,256G的呢,怎麼能放在這兒?再說我還答應梁處長要完成一個任務。」
短暫的休息后,野口雄一與總領事和駐屯軍的司令官分別見了面。由於他不是軍人身份,又未在政府中任職,所以名義上還要聽他們講話和安排。不過總體來說對方還算客氣,非常尊重這位布衣前輩。之後野口雄一還抽空看望在了在居留民團任委員長的朋友,又休息了一天才在憲兵隊長的安排下前往監獄提審那個所謂的野口祐希。
「羅錦良先生,請你告訴我你在哪兒認識孫如的,他現在又在什麼地方?」
為了弄清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于安刻意去書店看了幾天史書。才知道原來在這個世界,崇禎十三年五月,明思宗朱由檢就因江南水災晝夜工作而暴卒于任上,時年二十九歲。崇禎帝駕崩后太子朱慈烺即位,年號義興,其母周太后垂簾聽政。義興三年正月,李自城破寧武關,明遷都南京,開始與後來統一北方的滿清划江而治;而這段時期被稱之為「后南北朝時代」。
「那我們進去看看,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開槍啊。」萬海宏說著讓于安站后隊伍後面,美其名曰他沒有實戰經驗,怕傷著他云云。其實于安也看出來這傢伙典型的看人下菜碟,看出來自己做不了主,所以也就不大理會他。
由於出手大度,所以無論日本人還是偽軍都對於安和張繼態度相當好,有幾次吃飯還專門叫上他們一同參加。這時候于安才近距離和這些所謂的日本侵略者接觸,可以一窺究竟。不過由於這些日本人的級別不高,最大的官僅是個軍曹,所以他不可能了解到什麼信息。但就於安看些喜歡喝酒、狎妓和賭博的日本人似乎和普通人也沒什麼區別。他們喜歡在吃飯的時候唱歌,每次都唱得熱淚盈眶,然後互相攙扶著回房休息,對物資和于安他們,這些日本人沒有任何防備。
一八七九年,即明泰和十年,南明革命黨人發動政變,明廷被迫退位,改制君主立憲,末代明皇泰和帝朱迪洸成為象徵意義的統治者,改國名中華王國,首輔楊昌濬成為第一任首相。之後數十年中華王國內戰不斷,直到一九二二年蘇聯成立后其革命者才找到方向,十年後中華王國最後任一首相賈秀臣通電全國被迫下台,中華王國兵不血刃更名交班至今。
「你看哪邊?」邵穎用手一指站外,于安這時候才注意到門外的景色竟如此陌生,好像他從來沒見過一樣。但見一條筆直的兩車道柏油路直通他們腳下,遠遠望去又不知道通往何方。路的兩側栽滿了胳膊粗的楊樹,密密棉棉地望不到頭。路東樹後有道一人半高的紅牆,斑駁陸離,顯得破舊不堪。路西除了矗立的出站口外,還堆滿了用木樁和鐵絲組成的障礙,旁邊放了把破躺椅,一把蒲扇和一個白瓷茶杯,裏面微微冒著熱氣。
看樣子城管的設置還是非常有必要。這是于安在火車站的第一感受,他剛想找個地方坐好,一個穿著黑色大褂,夾著大皮包的中年商人就擠了過來,寒暄兩句之後和于安對過暗號,然後笑道:「掌柜的安排我帶先生去天津坐客,我們這邊走吧。」說話引著于安穿過人群,無視檢票口備懶的青年,很從容地帶他上了火車。
「他們被槍斃了。」另外一個回來的漢子說道。「不斃他們不能控制他們的部隊啊,這樣可以把責任推到日本人頭上,宋大河這個王八旦。」這個漢子看來也不想活了,大聲咒罵宋大河。在這裏,他的這種行為無疑是作死。
雖然沒有煤氣中毒那次厲害,可於安仍然不太舒服。他覺得自己開始有種幻聽的感覺,模模糊糊地聽到了一陣由遠及近的槍聲。這聲音如爆豆似地噼里啪啦地響個不停,繼爾開始出來嘈雜的人聲、混亂的腳步聲和近在咫尺的槍聲,好像這聲音就在門外一般。于安拚命閉上眼睛捂住耳朵,想從擺脫這幻覺的桎梏。可是瞬間之後,他又覺得情況有點不對,為什麼身邊的人都起來了呢?他茫然睜開雙眼,卻發現這立體到無邊真實的槍聲竟然不是來自幻覺,而是真真切切地發生於自己的身邊,自己的窗外。
于安獃獃地望著邵穎離去的身姿,心情跌落到了冰點。一時間他們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再次凝結放大在他腦海中,像電影般一幀幀地回放著,直到這次從消失的地鐵站來到這個離奇詭譎的世界。
在接到相關請求后,華北抗總北京總局同意拔款特別經費黃金三百兩支援東北三省的工作,由第二政治部主任兼財政處委員齊如海負責落實。齊如海在批准之後由交通處委員劉宏負責。而劉宏在緊張地準備一番后,他的秘密交通員從北京總局某倉庫出發,開始了接力前往運送黃金前往長春。按預定的路線,應該是這樣的:北京——天津——秦皇島——錦州——瀋陽——遼源——吉林——長春。
「這個可有危險。」劉宏的眼睛緊緊盯著于安,好像生氣從他嘴裏說出不來。好在於安這時候還算冷靜,想到邵穎的下落要指望劉宏,自然要慷慨一點,便道:「沒關係,我願意。」
「你有一個叫野口介彬的兒子嗎?」一向熟稔的小林面無表情,不苟言笑地問道。野口雄一遲疑了片刻,微微搖了搖頭:「我只有一個兒子,叫野口介川。」
「簽了我就能離開?」于安驚奇地問道,雖然他不太相信梁豐的話,可面對如此誘人的條件還是從心底希望能多問一句,萬一是真的呢?梁豐誠摯地點了點頭,很認真地告訴他,這隻是他們保衛部門的例行程序,他不是抗總的正式成員,可以不用遵守,也不會用抗總的規章來約束他。
「我們沒錢,回去吧,再說也很危險。」于安再一次做出努力。可邵穎卻一點也不領情,秀眉往上一挑,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不,我要去見見毛主席。」
「宋主任,他就是于安。」年輕人給這位被他稱之為宋主任的老人介紹于安,卻沒和于安說說對方的身份。倒是宋主任自己做了介紹,他先是一屁股坐到于安的桌前,然後拿起桌上的白紙看了看,忽然爽朗地笑了起來。
見於安搖頭,張繼微微嘆氣道:「之前抗總東三省聯絡處籌劃了配合滿洲國多處地下組織準備發動的工人暴動都沒有搞成,數萬名工人被日本人當做一次性人力資源投入工事的修築,待遇極差,死了就扔到萬人坑裡,僅僅這一項就沒有能挽救數萬人的性命。另外我們還有幾名地下機關的同志因沒錢醫治而死亡;數名烈士家屬由於沒拿到撫恤金而流落四方,至下落不明。」
酒館里沒人,桌上昏燈如豆,似乎只是在等待著于安的到來。他們踅過兩個側房,最後把于安帶到了一個熱氣騰騰的大房間里。這是一間與之前房間都不一樣的地方,屋裡點著電燈、桌上擺著茶點和賬本,對面兩個人似乎在對賬,見他們進來都笑著起身迎接,其中一人自是劉宏了。
「我要把牢底坐穿。」于安不知道從哪兒冒出這麼一句,倒還真把張繼嚇了一跳。他像不認識于安一樣看了他幾眼,然後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當天晚上,于安就被從單人牢房中請了出去。
「你怎麼帶著它啊?」于安驚愕地問道,聲音亦有些驚厲,邵穎卻滿不在乎地看了他一眼,小聲哂笑道:「這是為了我平時的安全著想,你有意見啊?吃不著葡萄園葡萄酸。」說著她可能也覺這個話題不太好意思,說道:「快想辦法進城吧,我們沒錢。」
「現在還不能確定,你再等等。」劉宏說著轉身要走,突然想到了什麼停住了腳步,問于安會不會英語。于安點了點頭,說自己不僅會英語,還會點日語。這下劉宏顯得非常興奮,一把拉住他說道:「你願意幫我辦點事么?」
「讓你寫你就寫,他們那條線上的人都要寫清楚,像齊如海、劉宏、賈凱……」他一連串說了十幾個名字,于安也不能一一記住,正發獃間對方已然關上門出去了,接著外面傳來了鎖門的聲音。于安苦笑著拿起桌上的白紙,呆立半晌又放下了,他實在不知道該寫什麼,乾脆重新躺上床上發獃。
「你們——」直到此時于安才知道張耀和邵穎帶來他來原是邀功而不是營救。上尉走到旁邊打了個電話,然後告訴張耀下去坐軍用地鐵可到黑石山大本營,賈軍長在哪兒等他們。張耀謝過上尉,用手槍對著于安的腦袋讓他往前走,他和邵穎在後面跟著。
「這——」于安眼瞅著孫如沒有抓到,不知道如何交待,怕邵穎那一關過不去,所以回答得有些遲疑。張繼見狀笑著指了指他,說道:「我就知道你怕女朋友怪你,難道你不怕組織上說咱們沒完成任務?」
「你的任務是說服我去長春?」于安聽得目瞪口呆,卻見邵穎很認真地點了點頭,說道:「我們就是要回去也不能這樣就走啊,我怎麼也得完成這個任務。再說遺失黃金這事咱們經手了就如管到底,將來也算留名青史唄。」邵穎說著還對於安眨了眨眼睛,顯得頗為可愛。
邵穎身著一套這裏標準的女幹部裝,頭髮也被剪短,顯得幹練精神。只不過在見到于安的時候,從她臉卻看不出絲毫溫情,當目光掃過於安臉上的時候,她亦冷冰冰的沒有半分溫柔,渾然不像是男女朋友的關係。于安見此情驚著實吃了一驚,剛想張口詢問時站在前面的男人突然說話了,聲若洪銅,頗為響亮:「于安,你到底在日本憲兵隊說了些什麼?我告你,這次滲透進組織的間諜嫌疑分子里你是最大的一個,還不想老實交待。還有,你和叛徒齊如海等人又是怎麼溝結的,這些東西是不是他交待給你的任務?」
于安沉默地望著邵穎,又把頭轉向窗外,等了一會兒突然叫道:「停一下。」接著他幾乎是拽著一臉迷茫的邵穎走進了街邊的快捷酒店。邵穎卻一反常態地像小貓般溫順,任由於安擺布。
「和你沒關係會提到你么?你以為那個野口雄一是好東西?」張耀怒不可遏地說道。他和弟弟倆人一紅臉一白臉,活脫是兩個說相聲的:「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在你昨天的意見中提到一條,說建議加強抗總內部民主集中制的推廣,不給一人堂設置溫床。這裏面還提到第一政治部主任的職位特殊,職權較大,建設增加考評制度和任期限制制度等,這個是你寫的沒錯吧?」張耀念于安的文字時明顯有些吃力,不知道是他的字跡潦草還是識字有限,反正磕磕巴巴的倒多少減輕了一點那種盛氣凌人的態度。
十五
不得不說,劉宏和齊如海都是講故事的高手,一段真實的經歷讓他們說得繪聲繪色,把于安都聽入謎了。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有些如夢方醒,隨口答道:「哪兒啊?」
路過多人囚室的時候,于安看到過那些渾身赤|裸蓬頭垢面的近似野人,幾乎像沙丁魚罐頭一樣擠在一間狹小的牢房當中,味道比自己的單人房間難聞十倍。也許這個日本憲兵隊的頭兒在審訊完以後就要把自己仍到那裡了吧?于安一陣陣地感覺到了來自心底的抽搐,這是一種無奈到極致的表現。明知到自己悲慘的命運而無力與看到親人遭受苦難而等閑視之是多麼雷同的悲痛欲絕呢?
為了不讓對方看出自己內心的虛弱,野口雄一始終低著頭翻看審訊記錄,約莫過了十多分鐘,覺得差不多了才突然用日語問道:「羅錦良先生,聽說你的真實身份是個日本人,叫做野口祐希?」
直到一周以後,邵穎真的出現在於安面前的時候他才有種如夢方醒的感覺,一時間兩人均自百感交集,雙手相握抱頭痛哭良久,互道別來之情。
「後來我想辦法見了這個女孩子,暫時的交流之後我覺得她是可信之人。況且劉宏又遇到了你,我自然知道你們說的都是實話。不過她現在市政府行政辦公室的機要秘書處工作,被看得很緊,想出來和你見面還不太容易。好在我們有內線和她在一起,安全方面還是能夠保證的嘛。」
張繼一路都帶著槍,可於安竟半點不知。他覺得從某種意義上說自己和被騙的孫如也沒什麼區別,可想到此時已經真切認識了的張繼,這其實也不稀奇。果然,孫如非常亦憤怒,可此時的他已經是板之魚肉任人宰割了,眼瞅著被肖三強派來的人結結實實地捆了起來。
「貨?」于安愣了一下,立時才反應過來張繼說的是他們從北京置辦的三黃包車絲綢、瓷器和茶葉,立時驚得目瞪口呆,不僅叫道:「都拉走了?那可是我們來採辦人蔘、虎皮和虎骨的東西啊,回去怎麼交待?」
「福壽嶺地鐵站?」日本人猶豫了一下,翻了翻手裡的資料,然後對身後一個武士吩咐了幾句話,只見這個武士出去后很快就回來了,還領著憲兵隊長進來。日本人和憲兵隊長一直在低聲說著什麼,不時地看看于安,之後憲兵隊長才轉身離開。
可是短暫時的快樂之後他又為自己下一步的行動計劃犯起了愁。雖然日本人交還了他所有的東西,但此時無論如何他也不能再入住平安旅社了吧?之前劉宏千叮嚀萬囑託,每天都必須在旅社的窗戶上設置標記物以示自己正常,如果有兩天連續失聯那就默認被捕或出了其它問題,任務會立即中止。現在自己不僅是失聯兩天的問題,而是自己結結實實地被抓進十一天,這個過程足夠齊如海和劉宏他們切斷與自己的一切聯繫了。
「大同九年啊,咱們華北民國自治政府成立整九年,您這是怎麼了?」
「恰恰是在這個最安全的線路、最安全的租界旅館當中,我們的安全員神秘地失蹤了。」齊如海突然插嘴說。「由於事件發生在租界內,特科在哪兒沒有執法權,所以我們的調查情況進展得不太順利。」
日本人擺了擺手,慢悠悠站起身,竟然踱到了于安身邊,他默默地站在面前望著他,目光中充滿了一種奇特的神色:「我知道你的任務保密,但以這種手段來見我仍然是不可饒恕的。」他說著重重地拍了于安的右肩膀一下,又道:「不過你留下的這些信息我已經掌握了,你可放心地離開。」他的話又變得語重心常,好像是長輩地教訓子女:「你可以告訴野口介彬,身體永遠是最重要的,一切都以身體為根本。少喝酒,多做事。」說著又搖搖地往回走,自言自語地嘟囔著:「用我和我家人的名字做代號,這個主意也真有他能想起來。」
對完暗號,女人告訴于安劉宏把他的資料交給他了,以後他們直接聯繫。說著道:「下次見面會問你是攝影師嗎?你只要回答你想拍點什麼就行了。到時候還會問你能不能給我老娘放大一張全身照,你說可以,就是價格高。」
張繼這個人蠻有意思,最起碼在於安看來好像是雙子座的他應該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在人前的時候不苟言笑,做事乾脆利落思維敏捷;可往往一喝了酒動又像換了個人一樣,話多得讓人吃驚,完全像是黑暗白天兩種狀態。好在無論是酒後還是酒前,張繼的頭腦都一如既往的清醒,或是說他從沒有喝到讓自己完全失去意識的狀態。
「什麼事?」這次張順明顯有些緊張。
「這事幹得過,我下去安排,三天給你消息。」喝得滿臉通紅的萬海宏拍著胸脯保證道:「我的手下辦事一向乾脆利落,只要這個到位啥都好辦。」說著他還比劃了一個數錢的動作。
「聽說南方很發達,又有好的政府領導,真想去看看。」說著話他們已經隱約可以到北京城了。于安之前聽人說北京城以前也是有城牆的,此時一看果然如此,高大的城牆將整個北京包裹起來,顯得既熟悉又陌生,即厚重又古樸,與于安去過的西安古城依稀相似。城外站著不少身穿土黃色軍裝,駐著步槍的軍人在站崗盤查,只是從氣色上看他們多少都有些無精打採的感覺。
「這能有什麼好辦法,難不成我們賣個藝或去天橋擺個攤?」
穿戴整齊的張順早就在咖啡廳里坐等於安了,在驗過現金多后他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兩口,慢悠悠地說道:「那個叫孫如的人是當天下午六點半到達日租界的。這段時間日本人查的嚴,所以外面來的黃包車一律不得進入租界,都是租界牌照的黃包車才能拉活。所以他在租界外下車以後抱著東西正找車的時候一個年輕的車夫過來問他是不是坐車。」
這是一扇對開的木頭門,古老而破舊,在於安看來這東西根本像是拍電影的道具,而不應該出現在福壽嶺站的一個出站口。他和邵穎對望了一眼,都覺得有些奇怪。
可火車才一出站,本來蜷在座位上昏昏欲睡的張繼突然眼睛一亮,立時坐了起來:「我們一會兒就下車,看看能不能租輛汽車回長春。」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這是今春的新茶,正宗的西湖龍井,您幾位嘗嘗鮮,我一會兒啊給現包點三鮮餡的餃子,吃幾個煮幾個,燙嘴燙心地保證您吃得舒坦。」掌柜著邊說邊從夥計手中拿過四個小碟子放到桌上。于安看時卻見是花生仁、葡萄乾、五香桃仁和一份果鋪。
「好像是,怎麼了?」
當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當邵穎終於變成於安女朋友的時候,他覺得今生今世的所有願望都已經在這瞬間一次性地完成了。也就是說,只要邵穎願意,于安做什麼都沒問題,這也是他開始較同學們過早地計劃攢錢買房,計劃報考公務員培訓,甚至開始計劃今後多少年的生活。
「那好,我考慮一下,如果你願意的話過幾天有人會來找你,到時候他會問你要不要六部口的酸梅湯,你就告訴他湯要濃才好喝。他會說明天拿濃湯來給你。你連說兩個不急,一個急,切記是兩個不急一個急就行了。」
古新城的話讓于安陷入了更大的困惑當中,在他的記憶里一九四四年的北京並沒有什麼所謂的「自治政府」存在。這裏雖然是敵占區,可仍然算民國的範圍,日本人直到戰敗也沒有建立起一個自治政權,怎麼這傢伙會談起什麼自治政府來,難道他是殷汝耕的手下么?就在這時古新城把汽車放慢了速度,回頭看了一眼于安和邵穎。
福特汽車終於停下來了,他們面前是一個飛檐斗拱的古典建築,矗立於街口的它與周圍比起來顯得如此格格不如。門口一排並立著歇馬石和橋踏,一個衣著乾淨的小夥計手裡拿著毛巾迎上去開門。于安掃了眼,正看中門前斗大的行楷字:鴻興樓。兩邊一副行草楹聯寫得龍飛鳳舞,于安幾乎是連猜再蒙才能看明白寫著什麼,上聯是:美味招來雲外客,下聯是:清香引至洞中仙。
「蜂麻燕雀,金瓶彩掛,江湖上的行家各有各的道,我不能斷別的財路。但你既然問到這兒我就告訴你一點,這幾個人都是不是熟手,你可以從這裏找突破口。」
「好吧,就算你不是有意告訴日本人聯絡處的位置,只要你稍微透露一點信息他們也不難推算出來。」梁豐的口氣突然溫柔了一點,輕輕嘆了口氣道:「齊如海是第二政治部的主任,是抗總內僅位於劉老主任,也就是第一政治部主任的人。他如果真的有什麼問題我們都交待不了,況且劉老主任也不可能不向上面交待。」
第三天萬海宏就傳來消息,南關區三道巷有個姓廖的先生剛從內地遷來不久,在鐵路上任職,雖然不是司爐工但無論是外貌舉止還是到滿州國的時間都和他們要找的人很像,此時萬海宏已經讓人把他們看管了起來,就等張繼他們過去認人了。
「先生,日本人讓你下車走過去。」車夫湊過小聲在於安耳邊嘀咕道。于安恍然大悟,連跳下車向日本兵點了點頭,日本兵冷哼了一聲,很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于安直到進入租界好久,在車上坐著都感覺自己能劇烈的心跳和滿頭的冷汗。他這時候才明白真正的英雄原來不是那麼好當,自己的工作原來與死亡是如此接近。
「我也不知道,其實我和女朋友穿過一個廢棄地鐵站的時候無意發現了新的出口,出來以後到這裏了。」
「你見過這個孫如么?」于安路上問他。
「對。」于安違心地說道。既然他這麼說了,那下面的工作就成了張耀、張繼和邵穎輪番誘導于安了,經過一整天的審訊,就在當天晚上晚飯的時候,一篇相當「完美」的口供出現在邵穎和張繼的筆下。張耀很滿意今天的成績,在肯定了他們的工作后話鋒一轉,又把目標對準了剛剛有些如釋重負感的于安。
胸口像被大鎚重重地擊打,于安幾盡要吐出血來。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對自己而言既如其來而又驚悚備至的結局,幾乎沒聽清張耀後面的話。
「那現在怎麼辦?」于安已經沒了主意,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劉經理想了想,說道:「你就住在這兒吧,願意就干點活,不願意就在我這院獃著。」說著他了指身後的書架:「讀讀書也好,了解了解這邊的世界。」他這句話雖然聲音不高,可感動得於安差點流下眼淚,他知道這是第一個認可他的人。
「財政部?」顯然古新城的這個工作單位引起了邵穎極大的興趣:「是國家財政部么?」聽她這麼問,古新城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難開口的樣子,好在還是回答了這個問題:「對,是自治政府的財政部,在這裏可以說是國家財政部。」
于安被帶出了租界,期間他一直被矇著眼睛走了很久,直到一間昏暗的小房間里才被允許再次獲得光明。四十歲的梁豐顯得頗為精明,他身邊坐著兩個負責記錄的幹事,都是二十多歲。
「我也一直在找你呢,不如咱倆走吧,趕快想辦法回去。」于安緊張地說道。誰知邵穎聽了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我的東西還在市政府的寢室呢。」
「你們出來的那個地方不是普通地鐵站的出口,是連接福壽嶺水電站和軍事倉庫的地下列車出口,並不對外開放。」日本人簡單地解釋了句又問道:「我很想知道現在每個日本人都和你父親一樣嗎?」
「上下線交接時,憑暗語相認,以下線鑰匙打開上線的鎖具確認,交割完成後下線交出筆畫,上線則把他掌握的鎖具交給下線。上線憑筆畫向組織證明他已經完成了使命,已變成上線的原下線交通員則用上線給他的鎖具去與下一站交通員接頭。完成使命的交通員返回后把收條憑證——筆畫交給組織,組織則按照規定的方式把這一特殊憑證輾轉送交到北京進行匯總。這裏面那八個筆劃印章憑證就是交接信手。」劉宏嚴肅地解釋道。
劉宏說到這裏突然停住了口,望著齊如海似乎是等他才能開口。齊如海點了點頭,又點了一支煙說道:「天津到秦皇島的情況我們都不清楚,只能請第三站執行運送任務的地下交通員上線領導配合調查。在上線領導的安排下,調查小組的同志找到了這個同志最後出現的地點,可這個地方卻是我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地方。」
「是美國么,難道不是中國或蘇聯或是其它什麼國家?」日本人問道。雖然不太明白他這句話的準確含義,于安大概也知道這個世界最強大的國家並非像自己世界那樣一家獨大,最起碼是三足鼎立之勢力,在這兒任誰研製出原子彈都有可能。
「所以我猜他根本沒有離開長春,而是等我們走以後悄悄潛回去變個身份繼續在長春眯下去。」張繼信心滿滿地說道。
「在東京嗎?」
七
「我是個混混兒,姓名嘛就不勞羅先生問了,你可以叫我張或者王,都隨便吧。我給自己起了個化名叫張順,你看這樣稱呼如何。」雖然是詢問可張順的話中沒有絲毫徵求于安的意思,只是按自己的思路繼續說了下去:「我不是土生土長的天津人,全家二十多年前從山東逃荒到這兒就紮下了根兒,九河下梢最好混飯,如今在干點跑碼頭的營生,偶爾也在租界轉轉。我今天來只是想問你一句話,你到底想不想找到那個人?」
「我來自另外一個地方,和我女朋友一塊來的。」于安將自己的來歷一五一十地說給劉經理聽,同時希望他能給自己出個可靠的主意。劉經理則聽得很認真,中間沒有插言,直到他說完才又問于安從地鐵上來之前的各個國家、世界情況等問題,尤其時當於安說到一九四五年日本人會無條件投降的時候,劉經理興奮地點了點頭。
走進正堂,八仙桌一字排開,擦得一塵不染;腳下的大理石踏上去也是橐橐有聲。雖然與現在的酒店比起來相距天壤,但也顯得極是清爽古樸。他們三人剛走進門,一個身穿玄色馬褂的老掌柜就迎了上來:「古先生,您怎麼來了,真是稀客。」
二鬼子往前走了兩步,先是低頭哈腰地給日本軍官敬禮,然後轉過身用極度傲慢地神色打量著于安和張繼,仰著臉問道:「井上隊長問你們是不是就是擾亂軍紀的那兩個商人啊?」
直到某一天晚上,于安如同天上掉餡餅般地接到了邵穎的微信。在這之前,與他一直保持若近若離關係的邵穎從沒主動給他發過任何信息。而那天晚上邵穎卻讓他去某個咖啡廳找她。于安在一瞬間被自己的第六感發出的電流刺|激到了,他下意識地感覺到他的人生從此找到了目標和下一個期待。在那個其實很普通的晚上,他與剛剛失戀的邵穎重新確定了新的戀情,自己也順利從備胎轉正。最重要的是他覺得人生開始有和圖書了意義。
開封會戰後南明實力大損,隆武帝鬱鬱而終,其弟唐王朱聿鍔登基,國號盛武。從此以後兩朝兩百余年再無大戰。一八三八年,即明祥祺帝朱簡垎在位二十一年,明廷與英國爆發明英貿易戰爭,慘敗之後無奈割讓香港島租借給英國,轟動朝野。首輔王鼎倡議變法,以仿英制強國上書,自此明朝開始效仿英國全面西化。兩年後,統一北方已經兩百年的清朝與俄羅斯帝國發生爭執,爆發第一次清俄戰爭慘敗,同樣丟掉了包括黑龍嶼島在內的北海以東廣袤領土,震動全清以及引發清朝政體變動。
他們的目的地是個面向職工的鐵路俱樂部。據這兒的王經理說廖姜來這裏不過兩年多,一直負責電影廳的電影放映工作,有時候還要到當地的日本官員家裡演堂會,所以頗得好評。這個人平時很低調,獨自居住在俱樂部給他租住的房子,也算極好相處的一個人。
「這是我哥哥張耀,現在是第二政治部主任。我們受宋主任之託查明你有可能出賣組織的相關情況,你還是老實交待的好。」張繼淡淡地說道。于安這時候才聽明白對方原來是把自己當做了叛徒,遂解釋道:「我和你一塊回來,你還不知道我幹了什麼事?」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邵穎突然抬起了頭,冷峻的目光從於安臉上掃過時,她的面孔上微微泛起一陣赤潮:「于安,你到底拿人家什麼好處了,為什麼不爭取個寬大處理呢?」
就當滿以為可以拿著得到的消息找到女朋友的時候,等待他的卻是保衛處長梁豐和他手下的冰涼鐵鏈。比起日本人來,梁豐他們倒還講一點人道主義,但這僅限於軟體層面的鼓勵;就待遇來說其實華北抗總和租界憲兵隊不相上下。一瞬間于安有種剛出狼窩又入虎口的感覺,他目瞪口呆地任由梁豐帶著幾個保衛處的幹事在亮明身份以後推搡著將他帶出田海洋行,他掙扎著在四下拚命尋找,卻始終沒有發現徐富貴現身。
方泰沒有回答于安的問話,事實上于安也有心理準備他不會回答。不過方泰王顧左右的本領著事不懶,他微笑著指著外面的風景笑道:「去天津啊,劉宏是你的老闆都不認識了。」
「不,在我們哪兒是美國。」
十一
站在日本人身後的翻譯是個典型的二鬼子,完全符合於安心中對翻譯官的一貫認識。于安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一身西裝,戴著金絲眼鏡梳著分頭的形象就成了他腦海中的翻譯,模模糊糊的印象中來自《小兵張嘎》中那個吃西瓜的日本翻譯官,就和今天見到的這位鬼大同小異,完全是一個流水線上下來的殘次品一般無二。
殘破的站台與混濁的空氣、黑暗潮濕的地下空間一起組成了福壽嶺站內最基本的畫面。他們遊離于若隱若現的站台內,依稀可以看到遠處一道微弱的光亮。邵穎手一緊,輕輕地握了握于安的右手:「你看,那邊有亮光。」
說了一會兒閑話,張繼讓于安收拾收拾東西,他去和偽軍軍辭行,想趁著日本人沒醒先走,於是倆人邊收拾東西邊聊天。此時于安見張繼的心情不錯,索性把連日來的疑問提了出來。張繼聽完什麼也沒說,沉默了很久才悠悠說道:「丟了二百兩黃金固然可惜,可是你知道因為這些黃金產生了什麼樣嚴重的後果嗎?」
「他好幾天沒回來了。」院里一個做飯的老太太看于安發愣,扯著脖子向他喊了一句。于安躊躇了一會兒,想著這兒距廣慶軒茶館不遠,便琢磨去找他。誰知道剛出院門就從裏面追出來一個小孩兒。
好在擔心的事情最終沒有發生,按照梁豐的意思簽完字后,于安就被帶到了前門外一個極小的旅館當中,看樣子這個地方好像是抗總的某個聯絡點,相對比較安全。旅館的趙經理負責于安的食宿安排,每天兩菜一湯,葷素搭配倒也合理,只是不能出去。
「沒有,不過我和他的上級領導淡過,這人的情況倒是摸得清楚。」張繼坐在馬車上眯著眼睛,一點也不像有事的樣子。于安雖然已來長春數天,卻一直未得出門,此時才得以認真打量面前這座二十世紀中期的偽滿洲國首都,號稱那個時代亞洲最好城市的地方。
「咱倆能幹什麼啊,說相聲?」
有一種習慣叫做順從,有一種順從叫做奴役。所以今天當邵穎提起要他去把孫如找回來伏罪,最好能找到那些丟失黃金的時候,于安立時像打了雞血的革命小將,時刻準備著共產主義事業而奮鬥。他在邵穎面前已經沒啥獨立思考的能力,基本上算是人家有一說一。
于安感到很奇怪,這一趟遠門他和張繼縱然無功也沒有過啊,眼瞅著這個房間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怎麼像關押犯人的模樣?他們破獲了這麼重要的案子,帶回嫌疑人怎麼沒人過來安慰呢?難道是黃金沒找回來上級挑了理?正胡思亂想著,門被推開了,一個年輕的知識份子從外走了進來,看年齡似乎和于安差不多大。
方泰在前面引著路,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天井,忽然推開右手一個木門,繼爾做了個請了手勢,將於安讓了進去。這時候于安才注意這裏竟然是個穿堂而過的空屋子,從對面的門又來到了另外一條衚衕。他們在這條衚衕里走了大約有一公里才拐進一個掛有幌子的酒館。
「鬼子開槍啦,快跑啊——」人群呼啦一聲四散奔逃,像一群打開牢門的兔子面對獵人的狙擊那般無力而蒼涼。于安眼瞅著跑在自己身前的一男一女被機槍擊中,撲地而倒。他驚恐地左右四顧,卻發現沖向門前的人中倒有八九個被遠處那個噴射著死亡之火的機槍射倒。他驚恐地跟著眾人尖叫,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接著有一人突然倒在於安身上,砸得他幾乎喘不氣來。
小林長出一口氣,點頭道:「杉山陸相也是這樣考慮的,如果有必要,他希望你能配合會長去一趟天津。」
于安覺得自己沒有挨打的原因顯然是因為邵穎。可她到底能維持他多少久的平安或換言之他們的感情能換多長的安全時間?于安心時沒譜,邵穎恐怕也沒什麼譜。好在他還安全,在這裏他不多說話,事實上這個西北漢子第三天就被拖走再也沒回來,當天好多人都被拖走了,屋子裡空了許多。
五
「自然是這傢伙在內部有人,別忘了他以前也是我們的地下聯絡員。」兩人邊聊邊說,待火車一停馬上下車。好在此時離長春還不太完,他們只是租到了輛拉蔬菜的馬車,卸了蔬菜顫顫悠悠地踱了大半天,直到下午三點才回到長春市。這時候天已漸涼,五點的時候就擦黑兒了,所以張繼拉著于安在街上一人買了頂帽子戴上,盡量改變一下形象,然後又踅摸了間酒館進去吃飯。
「你是南邊來的嗎?」劉經理給於安倒了杯涼白開問道。于安搖了搖頭,不知道該怎麼和這位先生說,該不該說。可當看到劉經理投來那誠摯的目光時又把一切拋到了腦後。此時的他有一種極度渴望交流,渴望幫助,渴望一個能和他真正傾心的朋友的心情。
于安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色茫茫的午夜時分了。他睜開混沌的雙目,只覺得頭像炸開一樣痛得厲害。環顧四周,自己躺在一張木板床上,與對面一張木桌構成了這十余平米房間的所有傢具。他掙扎著下了床,看到自己的單肩跨包放在桌上,裏面東西一應俱全,倒是什麼也沒丟。
「咱們還是租界怎麼樣,平成咖啡廳,上午九點,我在哪兒等你。」
「你們去哪兒啊?」一個年輕標準的小夥子從車跳下,看樣子應該不到三十歲。他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邵穎和于安。于安輕輕地往邵穎身邊挪了挪,悄悄地拉往了她的手:「我們想進城。」
「另外告訴你一件事情,你的女朋友我們幫你找到了,她叫邵穎是吧?她現在已經正式成為抗總的地下聯絡員了,直接受齊主任領導。這也是齊主任被被捕前最後一次電報的內容,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可以安排你們見見面。」梁豐最後這句話對於安而言誘惑力太大了,其實對他而言如果能找到女朋友回自己的世界去,就是承認殺人也無妨,只要不處罰就好了嘛。
于安看過很多抗日的作品,在那些關於日本憲兵隊的論述中,似乎沒有人能從哪兒活著出來。這幾天雖然由於自己的謊言還不算太壞,最起碼他能有個單人牢房,有三餐包著紫菜的白米飯糰已經是極好的待遇了。可之後呢?出了這間審訊室,于安每個時刻都能聽到慘絕人寰的叫聲,開始的時候有些驚心肉跳,這會兒倒也聽習慣了。可自己會不會成為這些人的一員?
「這是哪兒啊?」于安眯著眼睛左右瞅著,從高牆看到路西一望無際的荒涼,心裏不由得一驚:「我怎麼覺得這地方像三十年前一樣,好像時間停止那種感覺。」
「既然是誤會那就算了,你們放心住你們的,我們先走了。」翻譯官和日本軍官再次請示完畢,忽然對於安他們換了一別面孔,倒顯得熱情起來。待他們一走,于安好奇地問張繼用什麼辦法把他們搞定的,張繼嘿嘿一陣冷笑,漠然道:「能有什麼好辦法,把貨給他們拉走唄。」
「沙包工事的後面就是地下鐵路交通線的入口,我們從那過去就安全了。」張耀邊說邊和邵穎交換著眼色,于安雖然覺得似乎有些不對頭可此時也顧不上多問,他們走了大約十余分鐘,果然看到街盡頭荷槍實彈的士兵和黑黑洞的機槍槍口。
室內光線很暗,僅有一個比巴掌大不多少的小窗戶,就是白天也得點燈。牆壁泥污斑駁,到處塗抹著血液和不知名的液體痕迹,還橫七豎八地畫了很多字,多數卻是人名。屋頂蛛網塵灰遍地,來回飛舞著碩大的蒼蠅,再加上馬桶的氣味極其難聞,所以于安開始幾乎是每隔一會兒就要吐幾口。拘留室的門是厚厚的鐵皮門,上下各有一九英寸大小的窗口,看樣子是送飯用的。他就這樣靜靜地住在這裏,直到十天後鐵門突然打開,一隊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提著繩子闖了進來。
十分鐘以後,就在於安剛躺下準備休息一會兒還沒來得脫衣服,兩輛無蓬無座的小汽車就停到了平安旅社樓下,從這個速度看所謂的平安旅社還真不平安。驚魂未定的于安被幾個穿著淺黃色警服的警察押著,在日本士兵的監督下被推上了汽車。
「那好,明天下午三點,你到前門火車來,有人聯繫你。」女人說著轉身就走,甚至沒有回頭。于安望著也離去的背景,一種混雜著緊張的期待在心底驀然萌發,他甚至開始期待明天了。當然,在這之前他還是得做點準備,比如把手機充好電裝在身上。在這裏,他的手機完全沒有信號,但上面的紀念碑谷能玩,音樂和郭德綱能聽,甚至一個離線的健身APP也能用。雖然這在這個北京城顯示的地圖是空白一片,可諸如海拔高度、行走速度、公里數以及一些基礎信息還有一點價值。
就這樣,邵穎拉著于安的手找梁豐又坐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他們從黃金被截的種種可能性開始談起,到這位張順的人格分析以及有多少種可能在長春等等事宜,最後梁豐甚至還拿出六枚銅錢,給於安卜了一卦,得出的結果卻是大吉之兆。
「什麼話?」于安可不知道張順那句話能讓張繼如此用記地記住。就見他又是嘿嘿一笑才道:「孫如說過,越危險的地方往越安全,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雖然對北京總局的工作知道不多,但于安琢磨自己在某個角度上其實是擁有上帝視覺的,既然如此那從宏觀出發給華北抗總提點意見也無不可,至於齊如海的事情就把和他認識的經過寫一遍也就完了,一交差就申請和邵穎離開,何樂而不為呢?
「當然,這怎麼辦啊?」于安被他說破了心事,有些不好意思。張繼冷 哼一聲,說道:「我告你,我早想好了,這傢伙之前離開的時候沒有回家,選擇的是突然出走。這次肯定是回武漢老家了,那是我們的地盤,更好守株待兔。」他遲疑了一聲,補充道:「就是怕你捨不得女朋友和我走一趟南方。」
「行。」于安抬腿上車,閉著眼睛坐在里隨著顛簸不平的路晃動身子,說實話這洋車坐上去還真挺舒服,雖然說不能和汽車比但也絕對不差。再加上可以「葛優躺」在洋車座上,被節奏分明地輕顫動著身子,渾身的骨節兒都被顫鬆了,還真有點消食的效果。要是能閉上眼睛聽個音樂,那才叫一個爽。不過今天于安沒帶手機,也沒帶耳機。原因是那東西太扎眼,被人圍觀的幾率太高了。再說旅社的插座電壓不穩,充一次電很困難,所以于安很少用手機。
一轉眼十余天過去了,可能是太忙的緣故,張耀張繼兄弟倆再沒有找過於安,邵穎更是無影無蹤。于安萬念俱灰,每日的生活如味嚼蠟,木然地望著身邊的人一批批的來又一批比的去,再也沒能回來。他們有的重新分配了工作,有的革職回鄉,有的卻丟了性命。于安不知道這樣的生活還要繼續多久,更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人生突然之間變得如此悲涼。呆在地獄般的禮堂中,他像籠子里的動物一樣期待的只是每天的四個窩頭和兩罐清水。
「是的,其實我叫野口祐希,我父親叫野口介彬,我是從日本到中國來旅遊的,我需要申請政治保護。」情急之下,于安信口開合起來。他記得野口部長曾經說過,他父親野口雄一是當時的名醫,很多高官顯貴都與他交情甚篤,所以一時情急之下就說出了野口雄一的名字。
「白痴,人家從煙筒里出去你們都不知道。」 萬海宏在屋裡轉了一圈,最終把目光落到了小房合抱粗的煙筒上面,看來這裏面沒生火,從這兒爬出去也不是沒有可能。
這是一座到處都在施工的大型工地,有點像本科第一年來北京時的樣子。主要的幾條街道都相對寬闊,路上來來往往的凈是多是各色馬車,諸如帶蓬的出租馬車、拉貨的平板馬車、日本人或達官顯貴們乘坐的廂轎馬車等不一而足。中間也可見穿梭不絕的洋車和行人,熱鬧的地方倒也接踵摩肩。
在北方,日本中國作戰大本營亦發動了策應太平洋戰場的「百日新清」活動,對各個抗日組織大肆搜捕,使整個華北抗總的形勢極不樂觀。另外由於東北地區是中日作戰大本營所在地,又是傀儡滿洲國的領土,所以白色恐怖尤甚。位於長春的「華北抗總東三省聯絡處」資金告罄,並開始影響期正常工作運轉。
在後南北朝時代的南方,周太后與攝政王外戚周進共同輔助朱慈烺十一年,其間國力恢復速度,史稱「義興初治」。義興十一年既清順治七年,清廷興舉國之兵分三路南攻,攝政王周進與督師史可法就是否放棄蜀地發生爭執,周進借故將史可法處死引發兵變,兵部尚書張煌言等人推朱聿鍵上位,年號隆武。周進凌遲處死,義興帝被廢為明哀王,與其周太后等人被軟禁于福州,一年後同被隆武帝賜死,同時其他朱姓封王及親族均被屠戮。
「戰後百廢俱興,這些軍隊退下來的人都進入了企業。」
「辛苦你了老方,快去休息吧。」劉宏接過方泰遞來的毛巾塞到于安手上讓他先擦擦汗,然後示意他脫去外套,又給他倒了一杯茶才指著面前笑眯眯的掌柜打扮的人說道:「這是齊老闆。」接著告訴齊老闆這位就是于安。
「好吧,不過內田和頭山選的人的是秘密進行的,現在的會長未必清楚。」
「這太客氣,我還會差人繼續抓他的,你們就放心在這兒住著,等好消息。」萬海宏雖然說著客氣,可還是把錢迅速地裝了起來。這次張繼的回答倒很出乎于安的預料:「我看他不會回來了,反正要是我就不會回來。」他說著嘆了口氣,又轉過身拍了拍于安的肩膀:「于老弟,我們的時間也剩不多了,明天就回去如何?」
「好,你小心一點。」方泰微微點頭卻不置可否,示意路邊停車讓于安下去。于安知道他們不能離檢查站太近,便提著箱子下來。待拐了一條街果然看到進入租界的檢查站,一道蛇腹形鐵絲網後面前了兩個日本士兵和四個租界警察,看樣子果然如齊如海他們所說,最近的形勢相對緊張。
「邵穎?」年輕人也愣了一下,繼爾又冷笑一聲:「交待你自己的問題,有沒有參于齊如海的叛國行動?」
審訊的日本人點了點頭,然後又問道:「日本是受人尊敬的國家嗎?」
「你去找過我了?」劉宏笑著問道。
「回去唄。」
「很好,那就是上次在給你做口供時他和你說了這些東西?」
「抗總在市政府有地下聯繫人,看我是新人就發展我做地下聯絡員,我迷迷糊糊就同意了,誰知道這個抗總是什麼機構,我還是衝著他們說可以幫我忙同意的。」說著邵穎狠狠瞪了于安一眼:「還不是為了找你,在這兒人生地不熟,你說能怎麼辦?」
「毛主席?」于安差點讓她氣吐血:「毛主席在延安啊寶貝兒,這是北京,再說沒人介紹你根本進不去延安。」
「你看,就只開了一個站台。」來到荒涼的福壽嶺站外,于安帶著邵穎轉了一圈,邵穎看了看可能覺得沒什麼意思,說道:「一點都不刺|激,我們下去看看吧。」
「她是張耀的秘書,又是他的情人,怎麼能不是第三號勒?」說話的人是個遍體鱗傷的漢子,剛剛被帶出去毒打回來,整個身體似乎都泡在血里的樣子。他顯然不知道于安是誰。
「真的,那帶我去看看吧。」邵穎說著就來了精神,非要磨著于安帶她去看看這個隱藏的地鐵站,于安立時有種自己給自己挖坑的感覺。想到邵穎這種言出必踐的性格,于安只好帶著她去看地鐵福壽嶺。不過鑒於這個站目前沒有通勤地鐵能到達,他們只好坐地鐵倒公交,足足折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
「不知道。」于安很詫異地望著突然變得有些咄咄逼人的齊老闆,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齊老闆笑著看了看劉宏,指著于安說道:「他不了解我們的情況,也怪不得不相信我們。」
看來就是這裏了,于安鬆了口氣,才準備告訴邵穎放心地在這兒等車就好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不由得立時汗如雨下,神色也變得緊張起來。
「大伯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聽說是車禍。沒有叔叔,所以爺爺一直和父親以及我們生活在一起,直到去世。」于安邊說邊在心底暗暗將野口介彬、野口雄一等人在腦海中做了順序排位,以便自己不會說錯話。
沙包後面是個巨大的院落,空蕩蕩的有籃球場大小。除了正面的一排平房外就是院中間的地鐵入口最顯眼,像是個大型的雨棚模樣,顯得多少有些簡陋。一個站崗的士兵指著通往地下的坡道告訴他們,下去以後有人安排他們去大本營,接著過去打開了平時上著鎖的入口大門。
話說到這兒也就是如同搭上弓弦的箭,不射也得射了。邵穎依依不捨地告訴于安一定要注意安全,能把這個孫如帶回來最好,帶不回來也不要勉強,于安自然點頭應允。於是他們在短暫的相聚了一晚之後就自分別,于安和張繼踏上了前往長春的慢慢之旅。
「然後呢?」于安看張順慢條斯理地像在講故事,心裏便有些著急。張順卻端起咖啡又喝了幾口,才說道:「他看車況不錯,是東洋新車,就坐了上去。車輛拉著他經過日旭街與宮島街交口處的時候,有一段人工修的車行坡道,兩邊都是日式的單體建築,所以車夫需要繞坡而行,頗為費力。這時候不知從哪裡躥出一個人來,突然就騎著自行車橫著從孫如身邊經過。你知道租界的路燈一向不是很亮,所以孫如還搞清楚怎麼回事的時候就著了人家的道。」
「在呢,進去了就沒走。」一個便衣說道。
張繼似乎也喝得沒有盡興,非要再唱一個,于安眼瞅著沒有人反應過來忙拉著張繼回了房,這傢伙倒頭便睡,絲毫沒有了素日來的警惕。不過第二天酒醒之後他的表現倒還不錯,首先在聽了于安的介紹后也似乎有些吃驚,先是去打聽了日本人的動靜,回來告訴於他們還在大睡,倆人這才放心。
「哦,我們想去看看。」邵穎及時回了一句,同時對回頭看他的年輕司機抱以一笑。聽司機又問他們叫什麼名字,邵穎答道:「我叫劉穎,他叫于南。」
「啊,這麼說邵穎的下落找到了?」一聽女朋友有消息,于安的心幾乎都要從腔子里跳出來:「她還好么,在哪兒呢?」
「于安,你怎麼在這兒啊?」一個曾經無比熟悉的聲音突然出現在於安耳邊,他驀然轉過頭卻才看到自己當年魂牽夢繞無數遍,至今依舊婷婷玉立的邵穎就站在自己面前。而讓他更加欣喜的是她也接本到這個學校,他們又成了同學。
于安覺得面前這個日本人似乎有些不同,最起碼與這幾天接觸過的日本人都不太一樣。他身上沒有其他人那種趾高氣揚的居高臨下,卻多了一份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優柔。對於他的問題,其實于安自然更喜歡回答野口介彬的情況,最起碼他對這位領導的認識遠遠多於其父親。於是他開始把自己知道的東西和盤托出,將野口介彬從小大到的情況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
「回家看看老娘,餓了自然找你馬掌柜了。」古新城笑著說道。馬掌柜也抱之以禮,忙著把他們往裡面讓:「敢問老母親還好吧?」
「這……這和我一點關係也沒啊。」于安這時候才聽明白原來是齊如海他們叛變了,隨口問道:「難道抓到他們了?」
「你跟我來。」劉經理說著帶我穿過月亮門,在寫著一堆地字三號人字二號的房門中走過,又來了一個小院中。這個院子很小,大約只有十幾平米的樣子,靠邊處種了一顆柳樹,後面是座北朝南的三間瓦房。劉經理用鑰匙打開中間的房間,帶著于安進了屋。
話說回來,于平的經驗其實沒啥用,于安能得救乃至發生後面的事完全是因為湊巧。要知道當時頭山滿剛剛去世不久,日本國內面對日益嚴重的戰爭形式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從棄戰派到海戰派再到本土決戰派,天天吵得像菜市場一樣。這使得頭山滿的布衣摯友野口雄一非常茫然,他每天都要面對大量的戰士和平民死去,雖然在之前他從來不把這些東西放在心上,認為這是必要的犧牲。可如今面對每況愈下的形式,那些粉飾過的謊言再也不能填充他內心恐懼的溝壑,他開始懷疑戰爭進行下去的必要性甚至是這場為奪取生存空間而進行的戰爭是不是有些得不償失。
于安被帶進一個看上去挺乾淨的小房間,雖然也只有十幾平米的樣子,可房間的床鋪、桌椅和被褥都已與這個年代的小旅館不遑多讓了。最起碼和于安在滿洲國住過旅館差不太多。至於飲食則更好得多了,每日三餐都是小米粥、麵條、餛飩等,乾的有燒餅白面饅頭,兩菜一葷一素,著實舒服不少。除了仍然被監視外,于安需做的工作只有一個——就是把揭露齊如海的材料寫清楚,然後給華北抗總北京總局提提意見,要深刻真實且發人深思,還要寫出解決辦法。
可當於安跑到孫如租房門前的時候,已經進屋的一群人發出了奇怪的「咦」聲。孫如聽著不對,往前擠了擠衝過去一看,原來這屋裡乾乾淨淨,桌子落了薄薄的一層灰,所有東西都沒動,看樣子已經好多天沒人回來了。
「我——」于安抓了幾顆花生米塞進嘴裏,把頭深深地靠在沙發上,他明白在到達目的地之前自己是不是會得到什麼有用的信息了。好在一想起劉宏真摯的目光時他就感覺很從容,最起碼這個儒雅的男人能給他帶來很舒服的安全感。
「他父親在東京做什麼?」
「你是張耀的弟弟?」孫如往後退了一步,右手慢慢地往懷裡伸了過去。于安臉色一變,馬上往後退了幾步,恐怕對方懷裡是不是有藏著武器。張繼自然也料到了這一手,幾乎同時是以其之道還之其身:「別動,我們既然來找你就肯定有所準備。一會兒你和我哥哥解釋這裏的事兒吧。」
「好的。」
「嗯,你這次一定馬到成功。」邵穎開始地拍著手說。梁豐摩挲著頭頂,無不遺憾地告訴于安,本來這次行動由方泰和他去最為合適。他做為負責北京天津片區聯絡工作的負責人,最是機敏過人經驗豐富。可惜在日本人本次的掃蕩行動中身受重傷,至今昏迷。所以他決定安排另外一名負責外事工作的張繼同志陪他前往長春尋找孫如。
野口雄一清楚地知道在整個浮躁且充滿暴力至上的國家中,自己的思想極期危險,縱然是個普通人也會被憲兵們拖走,況且自己的身份呢?也許會步大杉榮後塵吧?野口雄一矛盾地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傷員的救治中,一個又一個地從死神手裡爭分奪秒,無論對方是軍人、平民甚至是敵人,都一視同仁。也只有這樣他才能切真地把自己命運交給神明去主宰。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杉山陸相的私人助理小林來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個三方敗局,勝者只有山姆大叔,所以對日本來說並不是好事。可日本的未來在哪兒呢?堅持了半生的理想又錯在哪兒呢?就算是滿蒙獨立對日本來說似乎也沒有之前預想的那樣美好。野口雄一感到了厭倦,即使這時候沒有這個叫野口祐希年輕人出現,他應該一樣會找另外一件事逃避工作,逃避這種為戰爭做幫凶的工作。他默默地想了一陣兒,終於開口了,在清冷的空氣中聲音顯得是那樣孤寂,乾巴巴的沒有一丁兒點色彩。
八
四
「于安同志,你是齊如海的發展的秘密聯絡人嗎?」年輕人說話毫不客氣,雖然年齡不比于安大,可聽語氣像是幾十歲的老人一樣。于安愣了一下,不知道這人為什麼如何大的火氣,可還是微微點https://m.hetubook.com.com了點頭:「我是和他認識的,但不知道算不算他的秘密聯絡人。」
「于安,快到往邊來。」一個熟悉的女聲像天籟之音般傳入他的耳鼓。于安順著聲音轉過頭,看到的卻是滿面關切的邵穎和身邊左顧右盼的張耀。于安遲疑了一下,踉踉蹌蹌地向他們跑去。邵穎和張耀都躲在牆角,邵穎和他擺了擺手,指著禮堂旁邊一條非常隱蔽的小衚衕說道:「從這邊可以出去。」
其實于安這個人比較隨性,這輩子最大的理想就是追到從高中起就和他同班的邵穎。那時候邵穎就像花圃里最漂亮的一朵鮮花,各色蜂蝶周旋備至,根本輪不到于安這種小角色。有一段時間不知怎地邵穎看上了校外的一個混混,瞬間就成了整個學校的風流人物,無論那個班的學生,提到建設中學的一姐,自然而然的都會想到邵穎。
雖然他本身也不認識多少人,可邵穎梁豐總該認識吧?事實上他和張繼一進屋就有人迎接上去,在接過張繼的東西和孫如后立刻把他們分開安置,將於安單獨帶進側院一個有著厚厚木門的房間。
那是中午飯後,于安出來想去買幾張草紙做筆記,剛出門一個衣著時尚的中年婦女就走過來和他對暗號。說時尚是因為這個女人雖然年紀已經不小,可身材著實妖嬈,身著粉紅白底的旗袍,手臂上掛著坤包,明顯畫了妝的面孔上寫滿了自信,一看就是這個年代少有的知性女人。她輕輕地經過於安身邊,輕輕問了一句:「要不要六部口的酸梅湯啊?」聲音嬌柔嫵媚,怎麼聽都不像她這個年齡女人說出來的話。
「那個人啊?」雖然于安明白他說的應該是孫如,可還是裝做不知道的樣子。張順卻陰惻惻的笑了,好像遇到天下最有意思的事情:「揣著明白裝糊塗,那個北京藥房來的孫如啊,你不想知道他去哪兒了?」
「天津日本租界,一個叫平安旅社的地方。」劉宏介面道。「這個地下交通員隸屬於華北抗總天津聯絡處第三行動小組的一位領導直接指派,所以我們在經過這位領導同意后找出了這個人的資料,發現他和北京總局派出的地下交通員接頭后曾經出現在天津市區,之後坐電車前往日租界,然後住在平安旅社,這是個日本人開的旅館,按理說應該是相當安全。按計劃他應該第二天從日租界啟程去秦皇島,雖然這條路線並非最快捷,但相對來說沿途有我們的人,算是安全係數最高。」
「就是和他一樣每天只工作八個小時,然後的時間就可以自由支配,去喝酒、遠足或是釣魚嗎?」
誰知道這個翻譯官還挺橫,根本沒理張繼這茬兒,看著他主子的眼色行事的他完全一副狗仗人勢的面孔,從鼻子里淡淡地哼了一聲,然後說道:「小商小販來滿洲國幹什麼?怪不得最近物價瘋漲,難道是你們囤積居奇?我問你,你帶什麼東西進來的,報關了嗎?」
「齊如海不是失蹤了么?」于安小聲說道。「我前一段時間和張繼去滿洲國了。」
「你知道不知道,馬上就要全國解放了,眼瞅著日本人就不行了。到時候他們一撤,這大半個北方還不是我們的天下?西北那個民國政府全部的軍事力量加起來,一共才兩個中央軍,十二個雜牌師,三個原西北軍的獨立旅和一個獨立團,總兵力不過數十萬人。不可能是我們的對手,所以我們華北抗總到時候就是最關鍵的內線,非常重要的一支地下力量。」張繼一喝多就話多的毛病又隨著清精的作用升華起來,而且愈發厲害了。
「已經沒人管我們了,大家自己救自己吧。」另外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守著門,自己先撞了上去。他的動作立時起了示範作用,所有人開始往門口處擠,同時大聲叫著向木門發出砰然撞擊。
「是。」
這時古新城可能是看他們拘謹,示意隨便點。邵穎這才每樣揀了一點放到嘴裏,然後把一塊五香桃仁用手餵給于安:「這個挺好吃。」于安囫圇吞下卻不及辨別滋味兒,心裏卻想著今天這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些擔心如何回去的問題,可看身邊的邵穎卻笑逐顏開明艷動人,絲毫沒有將自己的擔心放到臉上。
「我真的知道不多,怎麼可能把北京總局的工作做出總結呢?」于安苦著臉說道。宋大河覷著眼聽完他解釋,很友善地站起身拍了拍于安的肩膀:「知道多少寫多少,寫完了就和邵穎離開北京,有大人物可想見見你嘞。」
「野口雄一在日本很有名,你可以打聽一下。」于安開始還滿懷希望,認為自己既然說出了野口雄一的名字那應該最少能證明他沒有說謊話。可是梁豐對這件事根本不認可,似乎完全不相信也不願意去打聽野口雄一此人的真實存在性一樣。直到很久以後他才明白,包括梁豐在內的華北抗總其實沒有條件去核實他的話,更沒有渠道證明野口雄一是否存在。最起碼在他們的標準中,野口雄一是無法被證實的一個人,一個事實上形同虛設的人。
羊角燈衚衕在什剎海,距離前門五六公里的路,車夫跑起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中間休息了一次,大約兩分鐘左右。待于安下了車,卻發現這裏和他印象中的北京什剎海相去甚遠,不過這個世界的北京和他的北京哪兒能一樣呢?何況這還是一九四四年吶。按著夏經理的介紹,于安在第三個門很快找到了劉宏的家。
「他得的什麼病?」日本人把頭埋得很低,甚至非常少抬頭看于安。他和憲兵隊那些咄咄逼人的審訊者的確不同啊,想到這裏于安長嘆口氣,說道:「是心臟病,聽說他在戰爭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心臟不太好。」
「我不認識他,我只找他採辦中藥。」于安說道。他說完這句話時雖然心裏還在打鼓,可仍然覺得自己還算是個說謊的材料,感覺語氣平穩有模有樣,一定能讓對方相信。可他的落音剛落這個日本人竟然就笑了,好像在嘲笑他的無知:「我明確告訴你吧羅先生,自從孫如進入租界的那一天開始我就知道他是我們要找的人,準確的說是個抗日份子。你如果說不清楚和他的關係是不可能從這裏離開,事實上你已經不能順利離開了,你的選擇只有兩個:交待,也許還能活下去;不交待,馬上就死。」
「當然了,隱藏的車六一共四個呢。」說著于安拿出手機打開百度讓邵穎看,得意洋洋地說自己不僅去過其中的福壽嶺站,甚至還知道哪趟公交車能往哪兒去。
「兩毛吧?」這兩天于安也學會在這兒講價了。車夫一咬牙,轉過身扶起車看樣子想走,卻沒動身:「兩毛五,我跑快點。」
隆武元年,南明與清朝決戰淮水,南明譴朱成功、何騰蛟兩路出戰抵禦,以十萬人大破清朝三路四十萬八旗兵,清靖遠大將軍豪格戰死,「淮水之戰」亦成為與「赤壁之戰」「淝水之戰」齊名的歷史三大以少勝多的典範戰。至此清廷無力南攻,劃清而治格局初成。
「三十年哪夠啊,最少五十年。你想,三十年前是一九八八年,都有桑塔納了。你看這破公路,像是有小汽車的公路么?北京怎麼還有這種地方啊。」邵穎說著就想往回走,誰知道剛轉過身,倆人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粗暴的聲音:「幹什麼的,給我站住。」
「什麼叫交接信物啊?」于安問道。
戰爭是日本挑起來的,也是日本和德國締約了幾乎針對整個世界的同盟協定。而美國卻是被硬拉進戰爭的,他們既不願意看到蘇聯強大,也不願意南方中國統一,雖然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必然;更不願意日本真正做到「大東亞共榮」。所以他們明裡暗地給予三方支援,希望坐取漁翁之利。其實從某種角度說美國才是世界的敵人。否則日本縱不能統一中國,統一中國北方與南方政權抗衡也無懸念,不至於現在面對他們的時候如此捉襟見肘。那個首都在蘭州下轄四省的民國早該被丟進故紙堆了,假如沒有美國人的話。
「是的。」于安目光炯炯地盯著張耀,不知道他這葫蘆里到底賣 的是什麼葯,隨口回答了一句。直到這時候,邵穎的目光仍未及於安一瞥。就見張耀冷笑著點了點頭,像是聽到了最可笑的答案一樣:「這種東西是誰讓你寫的?為什麼要對抗總的領導如此處心積慮的攻擊?說說你們的目標吧。」
「會一點,不是很多。」于安客氣道。
可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了于安的預料,他完全沒有想到就在遞交材料的第二天,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年男人就陰沉著臉走進了他的房間。男人身後還有一男一女負責記錄,男的是張繼,女的竟是他朝思暮想的邵穎。
「他喜歡釣魚與喝酒啊,那酒量怎麼樣,是天天去嗎?」日本人問完這句話之後當聽到肯定的答覆后又擔心起野口介彬的身體來:「人體內不並不缺乏酒精,過量飲酒對他的身體不好。」
于安在平安旅社門前下了車,抬頭看了一眼這座高大的三層西式建築,慢慢地踱步進去進時一個夥計連忙迎了上來。旅社裡面裝修考究,極盡奢華,雖然名字叫做旅社可絕對不比某個飯店差多少。于安在前台辦了住宿手續,拿著鑰匙上了二樓,待安頓好行李后就琢磨著怎麼和旅社的人打聽之前地下交通員的信息。這時候正巧有個送熱茶的女服務員路過,便被他叫住。
「那敢情好,去哪兒都行,只要能完成任務。」看張繼如此有信心,于安自然也放心起來。他們辭別萬海宏,回聯絡處和肖三強說明情況,在肖三強的挽留下又住了一天,然後第二天一早和肖三強等聯絡處的同志吃了頓飯後踏上了南下的火車,這次他們的目標是瀋陽,計劃從瀋陽再轉汽車離開滿洲國。
十三
「我是英國阿斯特拉香港公司的買辦,想問一下之前你們這兒有沒有一個來自北京同盛和藥房的孫如先生入住過,我有一批貨款需要找他結,在租界就失去了聯繫。」想到齊如海他們囑託,于安編了一套謊話,想看看能不能打聽一下這位交通員的下落。誰知這個平安旅社是日本人所開,周圍哪能沒有眼線?于安和服務員的對話沒過幾分鐘就被人報告了憲兵隊。
「日本人?」于安又看了眼身邊的邵穎,兩人的目光中都充滿了困惑,邵穎突然眼珠一轉,大著膽子問道:「大叔,現在是那年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方泰輕輕地推醒了他,同時用很輕的聲音告訴于安,他們到地方了。于安突然打了個機靈,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他覷著眼左右瞅了瞅,但見所處竟然是個非常不起眼的小衚衕中間,車前一個並不大的院門左右洞開,微微從裏面透出一絲燈光。
「哦,什麼事啊?」
「那你是怎麼過來的,是通過什麼手段呢?」
于安沒聽懂日本人最後一句話的全部意思,僅以他的日語來說這似乎太難了一些。不過好在日本人沒有讓他等太久,很快就問題重新拋了出來:「能說說你的情況嗎?」
他被安排在一個禮堂類型的大房間中,足有幾百平米的房間里擠滿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滿屋子都混雜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酸臭,那好像是混雜了人的汗味、體臭、放屁、口臭等混雜起來的味道。屋裡嘈雜地像個自由市場,永遠都有人在呻|吟、在哀號。無論是白天、晚上還是本應該萬籟俱寂的凌晨。就好像于安一下子被拖進了十八層地獄,看到了本不應該看到的一幕。
于安找車離開租界,在不遠處尋了個不大的小旅館住了下來。雖然不能再聯繫劉宏,但他還是想通過什麼辦法把邵穎的信息打探清楚。此時正是傍晚時分,悠悠的天際泛起一抹厚重的橙黃,紅彤彤的火燒雲清楚無誤地提前傾訴著第二天的陽光明媚。
再三囑咐之後,方泰帶著于安離開酒館,上了一輛汽車,看樣子似乎還是昨天晚上那輛。而劉宏和齊如海卻再無蹤跡,直到離開也沒看見。于安見方泰辦事乾淨利落,絕不拖泥帶水,可神色中亦稀充斥著些許緊張,卻也不敢多問,只是絮絮叨叨地默背台詞。
說到這兒他聲音小了一些,語氣也不如適才凌厲:「帶這些東西來就是辦事的,只是我沒想到才兩三年時間,日本人的胃口就變得這麼大。看來我們得改變策略,多仰仗東三省聯絡處了。」說完還得意地拍了拍了口袋:「多虧我早有準備,日本銀行里還能取點錢出來。」
說是小孩兒看樣子也有十一二歲了,胖乎乎的一很可愛的小男生,留著鍋蓋頭穿著很不合身的大褂子,可能是怕于安走遠了,氣喘吁吁地攆了上來。
這個時期的汽車雖然不快,但也絕然不似於安之前想象的那樣緩慢,每小時五六十公里的均速應該是有的,但公路的質量卻跟不上。通常都是土路,只有靠近城市的地方才有些破敗不堪的柏油路。當然在諸如瀋陽、吉林或長春等城市裡面,公路的質量還算不錯,速度也能相應提上,于安他們的待遇也算水漲船高。天知道這次張繼帶了多少錢,但就於安看來花錢如流水的他完全不計成本,怕是縱然找回那二百兩黃金也所剩無幾了。
「你多大了還受這種騙?」張耀突然插言道。他不屑於地望著于安,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聲:「就算沒有上次的口供,衝著昨天你寫的這些材料也能定你的罪,還是自己老實點,先承認個錯誤,再交待一下罪行吧。要是你認錯的態度好,也許還能先恢復工作。」
「回去,為什麼啊?」于安好似丈二的金剛摸不著頭腦。張繼點了支煙,抽了幾口道:「你還記得張順說過的話嗎?」
「你是誰?」于安比他還緊張,這時候的他用驚弓之鳥來形容其實再合適不過了,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于安心跳半天。他也真心不願意再因為某些原因回到那個讓人絕望的憲兵隊去。
「這樣吧,你明天下午再過來一趟,到時候我會告訴你怎麼辦。至於你說的這件事,你還是自己拿主意。」
「和誰說?」
「這不是我寫的,我從來沒有在憲兵隊提起過劉宏和齊如海他們。」于安掃了一眼面前潦草的審訊記錄做著最後的爭辯。經過這三天的審訊,他已經知道劉宏和齊如海他們被捕了,事實上就在他被抓進租界的第三天,整個華北抗總天津聯絡站被當局,也就是華北民國自治政府的政治保全局連窩端掉了。
出事的那天晚上,月黯星稀。于安側身躺在人叢中間,耳畔此起彼伏地響徹著連綿不綿的呻|吟聲,中間偶爾還夾雜不少若有若無的低聲咒罵。他拚命將身體往牆角挪了挪,以便讓腿能夠稍微伸展一些。此時外面雖然已經是子夜時分,可禮堂里仍然亦如白天一般拉著厚厚的帘子,昏暗的燈光下,每個人的面孔在搖曳中顯得晦暗陰沉。
「你吵吵什麼,怕別人聽不見啊?」張繼不耐煩地打斷了于安,看樣子他對於安的態度非常不滿意:「你以為現在的日本人還是大同三年那時候啊,真是被他們政府騙來打仗的?這些人都比猴子精,眼瞅著仗打不贏自然要給自己找后轍。你說錢從哪兒來?靠軍政府發給他們的那幾個子?還不得攢到地老天荒啊。」
可於安怎麼沒料到,自己辛辛苦苦戴罪立功換來的竟然是比在憲兵隊更加殘酷的牢獄之災,而這此面對的更將是他最親近的人。
「你說吧,這兒只有我自己住。」
「我派人一直在他房間盯著他呢,我們過去看看。」 萬海宏說著一揮手,帶領張繼和于安就往孫如也就是廖姜的下處跑。等他們到達這裏的時候,門前不顯眼現兩個便衣警察還在抽著吹牛,見到萬海宏連忙敬禮。
于安之前也沒來過北京總局,所以對這所衚衕中的四合院到底有幾進,每進有多少個房間著實不清楚。可這次他們穿過天進,一直走了三層院子才領他到了另外一個四合院中,這裏雖然也有人站崗,卻不像剛才那樣守備森嚴了。
「你是羅錦良先生?」陌生人警惕地問道。
在於安認識的日本同事當中,野口介彬也是個另類。與其它人對政治的冷淡和刻意避諱不同,野口部長從來不諱談政治,經常口無遮攔地批評日本政府。在釣魚島鬧得最厲害時,公司放假,其它同事都或躲起來或回國,偏偏野口介彬不知從哪兒搞了件印著「我不認為釣魚島屬於日本」的文化衫招搖過市,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身份,一時被當進媒體傳為笑談。
張繼的話讓孫如吃驚非小,雖然在黑暗中看不太清他的臉色,可仍然能感覺到他聞聽張耀這個名字時的恐懼。只見孫如不停地四下打量,不停地瞅了半天才道:「張委員也來了?」
對方無緣無故的暴起讓于安嚇了一跳,但對於他的邏輯于安倒不是很贊成,他遲疑了一下辯解道:「野口先生……哦,不是父親大人其實是非常努力的一個人,他對工作的認真態度往往是我們年輕人的榜樣。至於娛樂與飲酒其實也是多數人的一種生活方式。」
一
大約走了五分鐘,他們的眼前就已經完全漆黑一片了。手電筒燈昏暗的燈光在陰冷黢黑的地下空間顯得是如此渺小,就像烏雲密布的午夜兩隻孤獨的螢火蟲盲目地尋找掩體時那種緊張和無助。邵穎緊緊地拉著于安的手,慢慢地往前挪著步子。
「七十三歲。」其實于安也不知道野口雄一去世的時候到底多大,甚至是哪一年。但野口介彬酒後曾說當時他正在美國為公司籌備激光唱盤的發布會,推算的話應該是這個年齡。日本人提起筆在紙上寫了點什麼,然後又問道:「說說你自己吧,在幹什麼?」
「你找賈軍長什麼事?」一個身著上尉服色的年輕軍官問道。
可是理想畢竟是理想,有時候想法和現實的差距就要是信息的不對稱。于安也是這樣,他在對情況一無所知下竟然選了最冒險的一種方式,難怪差點被人送上斷頭台,該怪誰呢?
「行嗎?」于安這時候還能感覺到雙腿在不由自由地打著哆嗦,他試圖控制它們的幅度,可還是失敗了。一陣冷風吹來,下身尤其寒冷。邵穎奇怪地看了一眼,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驚訝,接著這驚訝變成了譏諷在她臉上一閃而逝。
原來他所處的這個地方仍然叫北京,是所謂「華北民國自治政府」的首府,這是一個由蟄伏在東北三省的日本人扶持的傀儡政權,轄地華北平原,目地就是為了對抗龜縮于西部的中華民國和南方進步政權。這個世界的中華民國偏安一隅,實際控制區只限於新疆、青海、甘肅和陝西四省,首都在蘭州。
于安囁嚅片刻,本想問梁豐到底讓他交待什麼,卻又忍住了。就聽梁豐又道:「你把這個簽了於我們雙方都有好處,到時候我會和劉主任對你的這個案子酌情處理,你想離開也由你自便。」
「全世界?」
「我——」于安愈發糊塗了,他獃獃地望著面前的張耀,似乎他的每一句話都能聽得清楚,卻又一點都不明白他寫的那些東西還能定罪?昨天他只是泛泛地提了些意見啊,比如建議加強抗總內部民主集中制的推廣,不給一人堂設置溫床;對傳聞中的私刑嚴禁制止;杜絕假大空和以成績戰績論英雄的環境,把每人的優勢集中利用起來等等,怎麼琢磨也沒什麼讓他們如此興師動眾的理由啊?
於是于安在梁豐又一次做出承諾后答應了他的條件,而女朋友邵穎則計劃在今天和他相見。也就是這個時候于安才知道原來那天晚上他被梁豐拘捕之後已經帶回了北京,這幾天一直待在市北京總局的保衛處監獄。
北京地鐵一號線始建於一九六五年,目前運營車站二十三個,未開放車站四個,是新中國最早修建並投入運營的一座車站。今天的故事就是從這條地鐵線開始的。故事的主人叫于安,醫學院口腔醫學專業畢業后加入了龐大的北漂隊伍,目前在某日資企業銷售醫療器械。
說實話,胖子前面說了一堆年號國號之類的東西除了民國以外于安和邵穎都沒聽懂。可能于安還好,邵穎雖然知道民國三十三年加上十一就是一九四四年,可一時也沒反應過來,就沒意識到民國三十三年其實就是一九四四年。可胖子最後這一句話他們都聽清,瞬間兩人都明白他們穿越了。
胖子緊張地左右看了看,然後冷哼兩聲說道:「你們到底是幹什麼的啊?給我下套可沒那麼容易。我告你,今年是大同九年、康德十一年、昭和十九年,民國三十三年。」說著胖子用一種得意的神色盯著于安和邵穎:「沒錯吧?還有用你們的年號,應該是一九四四年。」
「那這麼說你所交待的一切都梁豐致使了?」邵穎追問道。
張順的故事講得抑揚頓挫,聽得於安一驚一乍,還沒來得及再問怎麼回事對方已經繼續講了起來:「租界里到處都是日本人的眼線,就像你剛打聽孫如的消息就被抓了一樣,孫如的謹慎、所持的黃金以及暗號這類的東西那裡是普通百姓所能知道的事情?所以他剛離開通平大旅社就有人把他的奇怪舉動交待了給日本憲兵隊,所以日本人立即要差人抓他。」
「是漫畫和遊戲的角色,全世界都認識。」
一陣逼人陰森的冷氣中,于安被張耀和邵穎押著走下坡道,走進黑洞洞像個大嘴般的地下鐵路入口。也就是這個時候,于安感覺冷風從腿間穿過時竟不如剛才那樣難受了。
「你別急,我會告訴你的。」說著話張順把桌上裝錢的袋子往自己這邊挪了挪,繼續說道:「孫如清醒之後是第二天早上,他發現自己的東西丟了十分懊惱,就把旅社的經理找來說明情況,並說自己丟了二百兩以上的黃金,被人送來並無意識一類的,然後請通平大旅社的李經理、賬房先生和與李經理交好的租界巡捕張某共同簽字確認,並要求對方保守秘密,叮囑說日後不管何人來此詢問今日之事,若非孫如所託絕對不談此事,如果來人說了暗號方可說明真相,說完還留下了一個暗號。但孫如先生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差點要了他自己的性命。」
足足走了有半個小時,倆人才隱約看到這條路和另外一條較寬的主幹道相連接。路的兩邊沒什麼景色,除了那條不知道有多長的高牆外就是一眼看不到頭的莊稼地,一塊一塊地分割開,種著玉米、蔬菜等農作物,偶爾可見一個小小的窩棚搭在田埂邊上。看樣子是守田人居住的地方。
「哦,其實我也沒什麼大事,就是來看看他。」于安想到了夏經理的吩咐,便道:「我住前門大旅社他那間房,夏經理說想找他對對賬。」
齊老闆剛說到這兒于安就叫尖起來,他自然聽出那個女孩就是邵穎,聽說她在什麼市政府秘書處,立時就想讓哀求齊老闆帶他過去。劉宏連忙拉住激動的于安,讓他坐好聽齊老闆繼續說完。
接下來的工作就真是返京了。這次張繼竟出奇的小心,事無具細都親自過問,連吃飯睡覺都陪著孫如。而孫如則拒絕和他說話,一直到北京城裡抗總總局他們也沒再說一句話。而於安卻也鬆了口氣,他想立時找到梁豐交待任務,可驀然發現整個華北抗總北京總局都換了人,沒有一個他認識的面孔。
所以今天見到日本士兵的時候,于安開始並未感覺到有多恐懼,他從皮箱里取出良明證明書、阿斯特拉香港公司身份函、假護照等文件一併遞過,滿心歡喜坐在洋車裡等著日本人點頭讓他過去。誰知道他冷漠的態度激怒了一個日本兵,他突然一挺刺刀,對著于安瞪起了雙眼。也就是這一瞬間,于安才有了恐懼感,一時間網上那些關於侵華的照片像電影般在腦海中掠過,他只覺得雙腿一軟,緊緊地抓住了洋車把手。
「你的效率還真高啊,你沒回來劉經理倒先到了。」說著平素一直扳著臉的他還很友好地拍了拍于安的肩頭,這下倒把于安說愣了,半天才明白原來是劉宏回來了。他開心地跑回后屋,正看到劉宏坐在房間里抽煙,依舊是一副悠閑自在的模樣。
這是個檔次很高的房間,最起碼在於安看來一九四四年的高級居所應該就是這樣個子:寫字檯、綠色罩面的檯燈、電話機和猩猩紅的地毯以及掛著帷帳的桃木雙人床,給他的感覺是進了老電影里的情景。
「長春,孫先生說有時候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最安全,所以他從旅順口登陸,拿著我給他辦的通告證去了滿洲國。」說話間張順語氣中無不透著得意的神色,于安卻知道他這種人也算賊不走空,絕不可能平白無故地白幫忙,遂有些不放心地問道:「你說的可都是實話?」
「你……是不是認識他?」小林似有所指地又一次問道。這一次野口雄一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清楚他擔心什麼,卻正可以被自己利用,遂說道:「也許吧,內田會長在日俄協會裡遴選了很多執行秘密任務的會員前往遠東,但除了他和直接負責人以外沒有人清楚全部明單。現在是該彌補這些失誤的時候了,戰死的會員都是英雄,我應該為他們留下的未盡事宜做些什麼。也許我有辦法認出對方,並決定他是不是該繼續執行任務。」
「那好,打擾了。」小林準備離開的時候野口雄一猶豫了一下,還是攔住了他:「請問,你是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
「狗日的鬼子打來了,咱們把門撞開,要不然非死在這兒不可。」一個精壯的漢子站起來,大聲指著兩扇封閉的正門說道。「我聽槍聲來自外面,肯定是鬼子的突然襲擊。」
經過短暫的大腦真空期,于安和邵穎瞬間就表現了截然不同的反應。于安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往回走,看看能不能再下去回到二〇一八年; 而邵穎則表現不同,她一把拽往于安指著遠處說道:「是不是從那邊進城啊,我們進去看看解放前的北京城吧?」
「你還是和我說說戰爭吧,你們那們世界的戰爭是怎麼結束的?」本以為審訊結束的于安突然聽到日本人再一次提起了問題,他微鬆口報導,覺得只要審下去就有希望,最起碼這能證明他還沒有做出最後的判決。
「那你是怎麼加入抗總的?」
暗
m.hetubook.com.com自傷嘆的于安開始覺得腦袋有些昏昏沉沉的,不知是被這房間混雜了各種氣味的「毒氣」所熏還是本身就不太舒服,混身都軟得沒有力氣。這種感覺讓于安想起大學剛畢業那年,在小南庄群租房裡的一次經歷。那天他就和今天有些類似,回到自己的床位不久時他就感覺頭疼得像裂開一樣,癥狀比今天厲害的多。開始他想洗個澡是不是會好點,可浴室從始至終都有人在洗,他不願意排隊,就早早睡了。可當天半夜,他就被對面鋪位哥們無比痛苦的呻|吟聲吵醒了。
別看張繼話說得滿,事辦得倒也算漂亮。待他們吃完面進城,先是去華北抗總東三省聯絡處找這兒的負責人辦事處書記肖三強報了道,然後就著手讓肖三強找熟悉的鐵路警察過來問情況,於是到當天晚飯的時候,在東三省聯絡處的小院子的西廂房裡,長春站的鐵路警察總長萬海宏就坐到了張繼的對面,屋子裡還有于安和肖三強陪同。
「北京有什麼可看的啊,小心再回不去。」于安實在不願去,就想著怎麼回地鐵福壽嶺站去,可最終他還是沒能如願。「我們小心點瞅瞅就回去,再說你看這傢伙也未必讓咱們下去。」邵穎說著又對於安眨了眨眼,轉過頭問胖子:「大叔,進城的方向怎麼走啊?」
于安開始想家了,遠在老家的父母這時候不知道怎麼樣了。自從哥哥結婚以後他就斷絕了買房的念頭,覺得無論是在老家還是北京他都不能暫時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了,所以這才是他捨棄老家穩定的醫院工作來北京打拚的原因。可邵穎會同意嗎?從言談舉止間看來邵穎的家一定是希望他們能在北京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才能考慮結婚的問題,可現的問題是連首付的錢于安都攢不夠。
這下日本軍官愣住了,他顯然是知道野口雄一之名的。其實不僅他知道,整個日本軍界百分之八十的人都知道這位叫野口雄一的醫生是浪人之王頭山滿最受信任的私人醫生之一,也是其最好的布衣摯友。不過他萬萬沒有想到在中國天津會遇到一個自稱是其醫生孫子的人,這個事情可大了,他需要謹慎對待。
那段時間,于安下了很大的決心,可每每都空虧一窺。最終,三三個死黨的輪番勸說加上三瓶啤酒的幫助下他才拔通了邵穎的電話,第一次結結巴巴地完成了追求之旅。之後月老對於安青睞有嘉,開始把紅線有意無意地一根接一根地系在他和邵穎中間。于安逐漸享受到了甜蜜的校園之戀。
蕎麥花,紅彤彤,
咱二人交朋友為了個甚?
三哥哥當了八路軍,
一心去打日本兵。
……
輕機槍,迫擊炮,
日本人飛機過來了。
日本飛機呼隆隆響,
情郎哥哥快開槍!
……
騎白馬,掛洋槍,
三哥哥吃了八路軍的糧;
有心回家看姑娘,
打日本俄顧不上。
……
咱二人交朋友為了個甚?
三哥哥當了八路軍,
一心去打日本兵。
……
輕機槍,迫擊炮,
日本人飛機過來了。
日本飛機呼隆隆響,
情郎哥哥快開槍!
……
騎白馬,掛洋槍,
三哥哥吃了八路軍的糧;
有心回家看姑娘,
打日本俄顧不上。
……
「什麼人,站住。」一個士兵大聲叫住了倉皇逃跑的于安三人。張耀抹了把頭的汗,湊過去和對幾個拱了拱手:「弟兄們,我是抗總的張耀,和咱們賈軍長是好朋友,我要去大本營見賈軍長。」
二
「他他被了么?」于安關切地問,聽張順這麼一講他還真替孫如擔心。張順卻不屑一笑說:「如果他被捕了他們還問你幹嘛?實話告訴你吧,鄙人就是與通平大旅社李經理交好的租界巡捕張某。雖然說在下於巡捕房當華捕,又是個混混兒出身,可怎麼說也是中國人。所以當從內線得知憲兵隊的行動后我就馬上出去通知了孫先生,還差人安排他離開租界,乘船去了另外一個地方。」
「咣鐺」一聲巨響,門被撞開了,一股鋪天蓋地的熱浪向門口處的人群撲來,大家這時候才發現原來整個院子都著起了大火,橫七豎八地到處都是抗總戰士的屍體,如果他們再晚一會兒恐怕真要被烤糊了。這時院門口處的機槍突然吐出聳目的火舌,接著在槍聲傳入耳道之前門口的幾個人已經應聲倒下,鮮血汩汩而出。
「我問的是你的情況,並不是我的孫子。」日本人突然變得凌厲起來。「你不是野口家的人。」他斬釘截鐵地說道。于安心裏一驚,雖然聽對方說得如此堅決,可仍然不想現在就放棄,他一想到那些可怕的酷刑和單人牢房就有些悚然,還想再堅持一下:「我是野口祐希,只是……」
「好,一言為定。」送走張順,于安躊躇良久,還是決定先去一趟日租界的加茂街,找找田海洋行的徐富貴說說情況。於是他在張順走後立即出發,並於一個小時后見到了徐富貴。
「不是你?不是你的話為什麼你進租界三天他們就被發現了?現在抗總在天津的所有工作都已經停止了,北京總局和各地聯絡處由於天津的暴露都要被搬家,你說還不是你,那到底是誰?」梁豐叫囂道。
軍車都是卡車,通常司機和負責押送物資的兩名日本兵坐在駕駛室里,後面是幾個穿著軍大衣,駐著武器的偽軍士兵。張繼和于安蜷縮于車的一角,靠著整箱整箱的物資假寐,每到一地都由於安下來打點食宿,幾乎負責整個車隊的開銷。
「由於資金數目巨大,而且經費從北京送往長春得經由若干個地下交通員之手,這就有一個交接驗核的過程,交割成功后,下線交通員得給上線交通員一個確認收貨的憑證:這個憑證是一個銀元大小的漢字,由李浩田親筆書寫,寫后請刻章店鋪用經沸水反覆煮過的硬木刻成一枚比象棋子薄些的印章,刻成后按筆畫破解成八件。八個筆畫代表著八個地下交通員,事先將各個筆畫和鎖具、鑰匙各一分寄或送至預定交接地的地下交通站。」
「一號線還有叫福壽嶺的隱藏車站啊?」邵穎問道。
「不太清楚。」其實這也是于安最想知道的事情,但一直沒好意思開口詢問,誰知齊老闆自己卻率先說了起來:「劉經理說過你的情況,我也了解了一下,本來按我們的紀律你還不能參与行動。不過事也湊巧,前幾天我在市政府秘書處的內線突然告訴我說發展了個來歷特殊的女孩子,她聲稱自己是什麼另一個世界未來過來的,要我的內線幫他找一個于安的人……」
據說于平說,那天晚上他本來是有機會離開的。一同來的一個哥們就是因為巧舌如簧,不僅糊弄了審訊的警察,還破例讓他打了個電話,於是那哥們第二天早上就被接走了。而老實的于平本來以為交待清楚就沒事,誰知道在僅在塘沽看守所呆了一天的他就去了條件簡陋的天津。之後那十五天的經歷倒成了于平吹牛的資本,到哪兒都和別人說說。而對自己的親弟弟,于平的經驗是:什麼都不知道,要不就帶他們逛花園。所以如今當日本人給於安施刑的時候,他想起了哥哥的話。
至此,于安才知道原來需要做出交代和檢查的不止他一人。他至此他才明白這是一起宋大河發起的清理,是對政敵和間諜的雙重清理。而邵穎則在他來這兒的第三天被證實成了整個華北抗總的第三號人物。
「我的任務完成了,一是和他彙報二是給他抓了舌頭,想讓他見見。」張耀卑躬屈膝地說道。上尉疑惑地看了看身後的邵穎和于安,問他誰是舌頭。
早上起來,張耀他們沒來,只兩個帶槍的警衛陪送飯的大叔把馬桶提走,又放了一天的飯菜。這一天,于安照例發獃。之後數天,于安都處於這種混混僵僵的狀態。
「您的意思是讓我去調查?」于安開始明白為什麼劉宏聽到自己會日語后那樣興奮了,但對自己是否能完成這個任務他頗不自信。齊如海卻微笑著點了點頭:「我給你看一樣東西。」說著站起身,在手邊的柜子里取出一個資料袋來。
原來是這樣。雖然恍然大悟,但于安並沒有特別驚奇的感覺,自從劉宏第一次教她如何對暗號開始他就猜到了對方的身份。就聽劉宏繼續說道:「這是第二政治部的齊如海齊主任,也是京津地區的第一負責人,這下你放心了吧?」
他們乘坐的馬車穿過一條相對狹窄的市場,路兩邊均是鱗次櫛比的商鋪,他們從寫著洋酒罐頭、鮮果茶點的雜貨鋪門前經過時,兩個抱著紙袋,領著孩子穿著和服的日本夫妻正出門上車。他們乘坐的卻是一輛美式的吉普車,還配有專職的司機,這在長春城也是極少見的情景了。想必這兩個日本人也是滿洲國聲名顯赫的人物。
鮮血,殘肢和人體的各種零件像散亂的垃圾一樣隨意亂丟。人命在這時已經完全成了槍口下的載體,成了與這個院子最無關緊要的東西。
開始梁豐的提問還算客氣,從於安的來歷到去租界的任務情況問得事無具細,最後當說到日本憲兵隊的時候,梁豐開始明顯認真起來,他反覆確認著于安的每一句話,甚至是每一個小時的內容。看樣子他不太相信于安認識個叫野口雄一的日本人,更不太相信僅憑這個人的一句就能讓他離開日本憲兵隊。
寫材料的時候,于安蠻有信心。不知道是被即將與女朋友見面的承諾所激勵還是宋大河的人格魅力所致,反正他一瞬間文思泉湧的他把自己就華北抗總的工作做了闡述,還從他能理解的方向提了幾點意見。由於對齊如海的情況于安知道不多,乾脆把他們認識的過程記述的相對簡單。他把材料遞上去,潛意識裡期待著宋大河的表揚,繼爾能與邵穎在這邊玩上幾天再離開這個地方,看看能不能想辦法回到他們的世界去。
九
「好的。」于安從旅社出來正好看到一個東瞅西看的車夫拉著洋車從衚衕過來,便問他去羊角燈衚衕怎麼走。車夫想想了,伸出三個手指頭笑道:「這麼遠的路爺也體恤體恤我們,給三毛錢吧。」
所以他們悄悄潛伏于孫如家窗下的時候,張繼那明亮的雙眸讓于安有種如釋重負的安全感,似乎這個渾身散發著酒氣的男人能給他帶來無窮的力量一樣。
「我叫古新城,在財政部工作。」
「張先生慢走。」
「這是意見都是你提的?」張耀把于安昨天寫的材料在他面前晃了晃,得到肯定的答覆后顯得有些惱怒:「這些東西是不是都是齊如海那幫人灌輸給你的?他們還假裝被捕,引狼入室讓日本人端了我們天津聯絡處的老巢,要不是你的介紹他們怎麼會認識日本憲兵隊?」
「真是好同志,說不知道就不知道,不虛偽嘛。」他邊說邊示意年輪人也坐下,然後對滿臉懵懂的于安笑道:「我先介紹一下吧,我是新來的第一政治部主任,我叫宋大河,這是我的政治部助理小武,做事認真,就是有時候缺少方法,不知道變通。」
「寫什麼啊?」
數十天過去,于安眼瞅著北京城裡和周邊左右已無什麼新鮮去處,口袋中劉宏給的零錢亦所剩無己,便有些焦躁起來。這些日子有事情做就沒再想邵穎,可這天晚飯後念及她人,又思慕起來,思來想去還是踅去前廳,硬著頭皮像夏經理打聽劉宏的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于安的誠心感動了上蒼,他期望災難竟然真的來了,只不過卻是比地震、火災更恐怖,來得更快罷了。
「我會去天津見他的,也許我能問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這……這是怎麼了,張哥呢?」隨著邵穎的詢問,于安驚訝地看到她正和自己四目相對,目光中充斥著一種怪異的羞澀。于安顫抖著身體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住了:「我剛才睡著了,做了個夢。」他說。
「大人物?」于安一愣,心想宋大河既然是新來的抗總第一政治療主任,那所謂的大人物自然是南方來的,難道真是南部政權的國家領袖?一時間真有些激動不已。宋大河正要離去時卻看到牆角的馬桶和桌上吃剩下的半個玉米面貼餅子,對小武說道:「于先生是異域來的客人,不能當敵人對待,他的待遇要改善一下。」小武連聲答應,待宋大河一走就有人過來給於重新安置了房間。
「我們在華北政府的內線證明了這個消息,但具體這些人的行蹤目前還是秘密。據說由於現在戰況極為不利,中國派遣軍司令部為了向日本本土有所交待,據說即將傾巢對東北、華北、西北的所有境內抗日組織進行清洗,所以我們才要有所準備。」張繼在旁邊插言道。
于安和邵穎同時被這聲厲喝嚇了一跳,回過身看時一個身著白色短衫的中年胖子正提了褲子從草叢中鑽出來,充滿敵意地望著他們。于安用手輕輕捏了一把邵穎,讓她稍放寬心,往前走了兩步說道:「你是誰啊?」
「晚上八點了。」夥計畢恭畢敬地說道。于安左右看了看,沒有發現邵穎和古新城,便打聽同來的女孩,誰知道夥計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跟您來的是個老先生,沒有什麼女士啊。」
「野口介彬。我雖然沒有一個叫這個名字的兒子,但我已經為他起好了名字,就是野口介彬。事實上這是我父親野口井給孩子起的名字,他在關東大地震的時候去世了,這也是他的遺願。」
于安愣了一下,對於他來說雖然可以取出五十萬日元,可按方泰分別前的交待是不是隨便動的,最少也要請示一下。如今自己消失了十多天,請示的話會不會耽誤事呢?于安太渴望得到這個消息了,他覺得自己就像在一個真實到不能再真實的遊戲里,錢只是進行任務的道具罷了,真正是目地是找到邵穎回現代去,而不是把這些東西留在遊戲中。其實人生何嘗不是如此呢?用錢帶來的感觀感受難道真重要麼?這個時候的于安其實想不到這麼多問題,他需要做的是立刻回應張順。
「快走。」張耀不耐煩地催促著,轉身就往前跑。邵穎則小聲告訴于安,這裏出門不遠就是華北政府的軍用地下鐵路線,就是上次出來連接福壽嶺地鐵站的那個地方,可以坐地鐵到黑石山,哪兒有一個戰備大本營,有張耀的熟人。張耀在華北政府中通過線人辦了個通行證,可以前去躲避。
「這是什麼意思啊?」
三
「你知道他的下落?」雖然不願相信,可於安還真想從他嘴裏得到孫如的消息,如此這般自己就能有辦法去找齊如海談條件了。張順點了點頭,無不得意地說道:「五十萬日元,不要法幣,你要是同意我就把這個人來租界的情況都告訴你,要不然就算了,咱們一拍兩散。」
「這件事非同小可,你一定得小心行事。」劉宏話中有話地對他說道。齊如海這時候又補充了幾句小心謹慎之類的話,讓他好好準備一下,然後就帶著劉宏出去了。于安立時有種趕鴨子上架的悲壯感,他拿出高考的勁頭,一邊喝著劉宏送來的釅茶一邊背著資料,不多時齊如海又差人送了宵夜送來,卻是精緻的三鮮餡小雲吞、鴨舌燒餅配天昌醬園的四色醬菜,味道著實不壞。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個老人過來給於安送飲食,卻是水壺一個、玉米面貼餅子兩張、鹹菜十數根,從打扮看這個老人應該專職負責衛生雜役工作,所以于安也沒和他說什麼。他這幾天腦子裡一直想著邵穎,屈指算來回京已然一天一夜了,別說邵穎了,連活人都沒見幾個就被關了進來,什麼事啊。
野口雄一沒想到陸軍部的意見和自己竟然不謀而合,卻是天之神助。此時的他最想立刻離開這個充斥著戰爭烏雲和尚武精神的國度,越遠越好,哪怕只有一天也算是某種休憩吧。於是他在第二天告別家人,以工作之名乘坐陸軍部安排的專機前往天津,並準時降落在張貴庄軍用機場。
「哦。」于安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是的,所有人都這樣,除了中東和非洲一些還在打仗的少數國家以外,全世界的人都已經享受了六七十年的和平了。很多日本人都出國旅行,帶著家人一起。」
「是的,我是日本人野口祐希,家住北部地方。」
一九四零以後,中國戰場上一直呈膠著狀態,中日雙方現犬牙交錯之勢,誰也不能吃掉誰。但長遠看,無論是從整體的國家實力、工業基礎還是人口潛力等諸多因素,南方都明顯優於日方,所以時間一長日本人自己扛不住是禿子腦袋上的虱子——明擺的事兒。可眼下,在這種基本還算勢均力敵的情況下天平雙方任誰得到一根稻草力量都能打破平衡。而就恰恰在這個時候,以美國為首的西方政權從意識形態考慮,竟將橄欖枝投向了日方一側。他們先是陰奉陽違地宣布對日作戰,而又暗地給予其軍事和資源上的幫助。到了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一支化了妝的美日聯軍甚至異常卑鄙地偷襲了南方政權位於中國台灣省的第二大艦隊暨黃海艦隊,致使黃海艦隊幾盡全軍覆沒,之後太平洋戰爭全面爆發。
「雖然你的態度還算良好,但鑒於這次帶給組織的損失,你需要寫一份深刻的檢討。」張耀說話時微微對身邊的邵穎點了點頭,用非常微弱的表情讚許了她剛才的表現。而邵穎則低著頭,目光似笑非笑,欲放還羞的態度顯得嫵媚嬌艷,讓人尤為心動。可最讓于安感到痛心的是他卻知道邵穎通常只能在真正動情時才有這種表情,此時的她顯然不是對自己動情。
「于安,我今天就可以在這兒鄭重地告訴你,我們是受進步組織指揮,直接隸屬於南方政府的『華北抗日總會』,俗稱為華北抗總或抗總。在整個北方大地上,我們是最大的一支抗日組織。」
雖然外面看來這車廂與早年前于安坐過綠皮車差不太多,就是把綠色換成了暗黑色。可當一進車廂于安就被雷得說不話來。原來這頭等艙之奢華著實讓他大驚失色,清一水的高靠背軟座沙發,一坐下去,軟綿綿地就把人包裹了,幾乎有種坐下就不想起來的感覺。除此之外車廳裝潢考究典雅,地下鋪著地毯,手邊就是水壺,簡直是一種乘坐的享受。
日本人突然說了一句話,于安雖然得益於野口介彬的影響可以較流利地連聽帶懵地和正常日本人溝通,但聽起更專業或類似於方言一樣的日語剛有些吃力。所以對方的話他沒聽懂,只是朦朧中覺得應該是一種來自某地的方言,有點類似中國的四川話或廣東話那樣。
「我聽劉經理說你會英語日語,真是個難得的人才啊。」
第二天午飯過後,又是方泰走了進來,這次他換了一身藏藍色長隨打扮,手裡還提了個小小的皮箱,給人一副精明利落的樣子。他先是看了看桌面上的資料,然後翻揀著把護照拿出來放到皮箱里,又慢吞吞地扣上鎖,才恭謙地說道:「羅先生,咱們該上路了。」
「走吧,我送你們。」小夥子不經間地動了動身上筆挺的西裝和上面在於安看來醜陋無比的領結,然後微笑著轉過給他打開車門,對於安微笑著讓他們上車:「你們是去參加遊行的學生吧?」
「這個我自然知道。」張繼看了凝目注視他們的哥哥一眼,清了清嗓子冷哼一聲,說道:「你之前寫的口供里可說和一個叫野口雄一的日本人認識,還交流了相關的情報,承認對組織情況的泄漏負有責任,難道不是你寫的嗎?」
「先生,劉經理走時候說去平谷辦點鮮貨,要十天左右才能回來。有急事可以留下話,他回頭找您。」小孩瞪著大眼睛說道。
之後十余年,雙方均無成規模戰事,直至隆武十三年春,隆武帝不顧滿朝的反對意見,興兵二十萬,拜朱成功為帥,傾國北伐。清廷派鰲拜領精兵七萬南下馳援,雙方在開封會戰三次,朱成功陣前病亡,南明退兵。
於是保衛處成立了特別經費調查小組,由李浩田任組長,齊如海任副組長,成員包括劉宏、梁豐等資深老同志。他們從交接信物入手,開始一站一站地調查。
于安轉過頭,望著嬌羞不可方物的邵穎,輕輕地攬過她,重重地點了點頭,此時窗外夜色漸濃,卻已是華燈初上。
于安愣了一會兒,想起電影電視劇里地下黨接頭時總有敵人來搗亂,心不由得怦怦直跳,實在沒有想到聯繫到進步組織這麼容易,還給錢花。不過在這個世界里既然南方都是新中國,那這邊的侵略者也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等日本人一傻逼自然要解放,沒準他還能在歷史上留下名字呢。這麼想著于安就心安理得地躺下睡了,他本以來就是有人找他最早也得三天五天的,誰知道第二天就碰到和他接頭的人。
一個軍官模樣的日本軍人負責審訊,他身邊站著手提木棒的兩個士兵,看樣子隨時都可能將於安格斃于亂棒之下。這個軍官約有三十七八歲的年齡,和于安接觸過的日本人的氣質決然不同,一看就是個不好糊弄的傢伙。于安想到齊如海囑咐他的話,愈發覺得裝英國人不太靠譜,不過他還是如數說了出來。
在於安的世界中,他所就職的公司是個日資企業。總經理不經常在中國,所以日常工作都是由一個叫野口介彬的日本部長負責。這個野口部長今年六十歲出頭,平時工作嚴厲,對細節的要求和終端的把控要求到近乎變態的地步。可一下班他卻又顯得相當平易近人,經常拉著職員喝酒,然後去KTV唱歌。他還喜歡研究東方的古典文化,和熱衷日漫、日劇與儒道家學的于安非常談得來,酒多了就給於安講自己的家事,也算多半個忘年交。
他稍微沉默了一會兒,又道:「這些後果都必須由華北抗總的直接負責人,第一政治部劉老主任,就是劉武宋主任承擔。之前劉老主任已經要調回國升任福州地委第一書記的,因為這件事也被擱置了。劉老主任出身豪富,投身革命乃志同道合。所以他說過,他個人就是傾家蕩產也要把這個孫如找出來,也要把黃金找回來。」說到這裏張繼語重心長地拍了拍于安的肩膀:「我們替劉老主任工作,錢的事自然不用你擔心。這也是個面子問題嘛。」
鑒於此時的形勢,由於無法籌款,也不能開展募捐,華北抗總東三省聯絡處主持工作的秋博同志通過密電向華北抗總位於北京的北京總局請求撥款。
邵穎看到于安神色不寧,以為他是怕回不去現代,便笑著安慰他只去瞅一瞅,天黑前就想辦法回去。可於安卻嘆了口氣說現在是一九四四年,他們身上沒有良民證,又衣著如此古怪,八成會被懷疑然後抓進日本憲兵隊,要是那樣就麻煩了。再者說身上也沒有錢,怕在這個社會沒法生活。
「記住了。」
「老闆,四個菜三兩酒,再煮幾盤餃子。」張繼安排著他們在酒館的角落坐下,邊喝酒邊和于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于安從他嘴裏得知,這次之所要如此大張旗鼓地行動,還是和因為第一政治部主任劉武宋的升職有直接關係。
擾亂軍紀?于安先是一愣,瞬間明白這先人原來卻是憲兵隊的日本憲兵,不知什麼原因找起了他們麻煩。張繼也往前湊了湊,小聲陪笑道:「看這位爺說的,我們一個小商小販哪有那麼大的本事,能擾亂什麼軍紀啊。就是混口飯吃唄。」
兩人離開旅館,尋了個車在中午的時候就趕了偽滿洲國的首都長春,此時正值飯口,他們找了麵館吃邊吃面邊聊下一步的工作安排。張繼大口地喝著麵湯,對言聽計從的于安還算滿意:「這個孫如既然到了長春,那他就得找個營生吃飯。張順說他有可能幹司爐工,那我們就從司爐工尋起吧,從鐵路口上找人能不能問問。」
「好的,我會轉告他。」小孩和于安擺了擺手,轉身離去。于安看時間還早,便在路邊找個了餛飩攤吃了點東西,慢悠悠地往回走,這次他捨不得再找車,悠悠走了一個半小時才回旅店。可他人進屋夏經理就滿面春風地迎了上來。
「放心你女朋友的安危啊,這需要時機和忍耐。在這期間你還是幫我們完成任務,保證虧待不了你。」劉宏說道。此時齊主任輕輕拍了拍于安的肩頭,語重心長地說道:「說實話,我並不十分能理解你從哪兒來,也不知道你的世界情況怎樣。但我覺得你既然想找到女友,想前往你哪個世界,就需要大家的幫助。我現在也需要你的幫助,我們需要互相幫助。」
之後一年邵穎就轉學了,于安再也沒有她的消息。而他們再見面卻是三年專科讀完,于安接本后前往新學校報道的第一天,那時候他對北京還不熟悉,面對校門口密密麻麻的車站牌有些困惑,甚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走。
「我也是這麼勸他的,不過可能是工作比較辛苦吧,他需要喝酒來緩解一些壓力。」自以為回答得當的于安沒想到驀然間被看上去溫文爾雅的日本男人一聲斷喝,險些嚇出病來。就見他臉上青筋爆起,拳頭狠狠地砸在桌上。
「什麼意思啊?」于安懵懂地問道。可能看邵穎真沒什麼威脅,待她平靜下來時胖子已然把手放了下來,他喘粗氣狠狠地瞪了于安幾眼,又把目光轉向邵穎:「一瞅你們這身打扮就知道你們從南邊來,不過像你倆這麼膽大的還真沒見過,連衣服也不換。」說著他擺了擺手:「我不是漢奸,日本人也是秋後的螞蚱了,你們快走吧,就當我沒看見你倆。」
「劉經理,這位先生醒了。」夥計對中年男人說道。被稱做劉經理的中年男人戴著金絲眼鏡,顯得挺絲文的樣子,他走過來了看于安,然後問道:「先生想吃點什麼?」
「從這兒一直往西,拐過大路就能看到公共電車站,你們坐公共電車進城吧,這時候去天黑關城門以前興許還能進去。」說著又用奇怪的神色打量著他們二人,繼爾又閉上眼哼起小曲來。于安看他這兒得不到什麼有用的消息,便隨著邵穎按他指示的方向往前走。
「劉經理你好。」于安端過杯子,放心地喝了幾口水。就這樣,他在這個陌生的世界或是說陌生的國度住了下來。劉宏第二天就走了,後來www•hetubook•com.com也沒一直沒出現。于安沒事就在京城轉轉,然後回去讀書等劉宏消息。他不經常在,這裏還有一個姓夏的副經理,但平時和于安交流很少。劉宏的房間書很多,開始的時候于安看不太習慣繁體字,但看多了也就好了。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幾乎是被書中的內容驚呆了,完全顛覆了自己的價值觀。
大路很寬,上面也沒有什麼明顯的標誌區分往來車輛。好在路上車不多,偶爾見一輛古老的轎車或卡車駛過兩人也不再稀奇,反正這是一九四四年。再往前走了半里路,終於看了一個木杆鐵牌的電車站牌。鐵片牌子約有十九寸顯示器大小,漆成乳白色,上面用繁體中文和日文標註了「電車站」三個字,除此之外別無它字。
「那天那個所謂的好心人其實是個騙子,想把我賣給市長兒子做小老婆,他兒子是個大色狼。」邵穎憤憤地說道。
「奇怪,那邊的出站口已經封死了,怎麼會有亮光呢?」于安嘟囔著仔細瞅了瞅,發現亮光的確是早已應該封閉的一個出站口發出的。他拉著邵穎,亦步亦趨地踅過灰滿裂縫的水泥台階往有亮光的地方走。于安擋在邵穎身前告訴她,看看就得往回返,那邊可真沒有公交車。
第二天不到七點于安就起了床,吃過早點收拾了一下去銀行取錢。這時候的銀行可不像于安在北京,無論那個銀行都得排隊幾個小時。他站在櫃檯上情況做了說明,由銀行的工作人員幫他填好表格簽了字,只幾分鐘就把裝有五十萬現金的代袋提到了手裡。說是五十萬,由於都是千元大秒所以也不是很多,只薄薄的一袋而已。
「告訴我你父親的名字。」野口雄一面無表情地說道。年輕人眨著眼睛,不假思索地說出了一個名字:「野口介彬,他出生於高岡市,在東京長大。」
想起邵穎,于安心底又盪起一陣陣的感情漣漪,他此時才知道人到生命極限的時候最思念的人往往才最愛的人。亦如此時的于安這樣,他既希望這個日本官員可以結束這曠日持久又遠無休止的審訊馬拉松,又擔心對方突然說出什麼對自己不利的話。
「什麼政府?」于安記得一九四四年的北京應該是民國政府,而不是華北什麼來著。記得地鐵出口那個胖子就問過他和邵穎是不是會華北人,當時他們還沒弄明白這話的意思,原來這裏還這和個政府。正在這時候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從他們身邊走過,被夥計叫住了。
這是什麼破地方,這一定不是真的!于安怒號著衝到門前想揣開木門,可無論他怎麼嘶喊掙扎,都沒有人回答一個問題。他就這樣獃獃地坐到天亮,想一陣兒迷糊一陣兒,一個字都沒寫。
擁進房間的日本人約有十多個,都是憲兵打扮,卻不是這幾天和于安他們朝夕相處的六個輜重部隊的士兵。正中間一個名顯是負責人模樣的日本軍官搖搖晃晃地來到于安他們面前,用日語向身邊的翻譯問話,繼爾眯著眼睛用犀利的目光打量著他們,大聲地說著什麼。
「我可不可去見見這個人?」
從看守的嘴裏,于安了解到那是一場相當慘烈的戰鬥。據說當夜自治政府出動了大批的軍警包圍了聯絡站,當時站里正在開會,齊如海和劉宏等人做了殊死抵抗,最終劉宏當場犧牲,齊如海等十余名抗總的高級成員被捕,至今下落不明。另外同時天津城裡的兩處秘密聯絡點也被掃蕩,大批資料被帶走。
「你必須得交待清楚你和日本說的每一句話,更不可能用一個不存在的日本人來搪塞我。」梁豐拍著桌子咆哮道。
他推開門走出房間,發現身處一個挺寬敞的院落當中,院里挑著一盞汽燈,照得也甚是明亮。往左右看,皆是木門瓦房,上面用白油漆寫著天字一號、天字二號等字樣,每個房門口都用蘆席搭了個很小的棚子,像是用來防雨。再往遠看,一個不大的月亮門處一個夥計見他出來連忙迎了上去:「先生您醒了,你的同夥吩咐讓你您明天再走,要是想吃點什麼就告訴我。」
「老子在西北剛組織好隊伍就被騙來了,這次隊伍沒人帶嘩變了也沒辦法。」漢子嘟嘟囔囔地說。「這個宋大河根本不會帶隊伍,把整個抗總搞得一團遭,還讓老子提意見,提了就被抓到這兒來了。要是鬼子來了看他也變成鬼。」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提了什麼意見,他就他這幾句話,從這幾天的經驗看這傢伙真不想活了。
大家都疲憊地爬起來,七手八腳地將那哥們送到醫院后才發現他已經身中巨毒,險些喪命。而若不是他半夜的叫聲恐怕群租房裡的十多個人估計沒幾個能倖免。中毒的原因是一氧化碳,他們用的強排式燃氣熱水器人數太多,屋內不通風所至。那時候,于安還在當備胎,處於被邵穎呼之即來喚之即去的狀態。雖然心有不甘,可他從來沒有失望過,總企盼著有朝一日能夠得到女神的青睞。
「原來是這樣,那怎麼樣了?」
于安完全沒有想到,野口雄一的審訊過後僅一天時間他就被釋放了。沒有解釋、沒有說明,甚至連野口雄一的面他都再沒見到。當負責領路的憲兵把他帶到門前讓他離去的時候,一股如釋重負的輕鬆感立讓他整個人真有和種重新做人的感覺。
「難道我們不辛苦嗎?我最多的時候每天要做十六個小時的手術,救治數十個人。我們的未來怎麼能建立了酗酒和玩樂上面?聽你說他要花很多時間娛樂,包括歌舞、釣魚、喝酒還有看電影,還有工作時間嗎?」
「我叫方泰,泰山的泰。」面前的商人殷勤地從包里取出幾個紙包,一一放到他們兩人的茶几前打開,卻是醬牛肉、花生米、松花蛋和鹵豬舌幾樣下酒菜。接著他又出一個茶色的瓷瓶笑道:「這是上好的燒酒,漫漫長途咱們邊喝邊聊。」
六
「羅先生,前面到了檢查你自己下去,還記得完成任務以後的聯絡方式么?」待汽車走了一會兒,方泰突然問道。于安愣了一下,回憶起齊如海的話囑咐說道:「加茂街的田海洋行,找徐富貴徐經理。」
「您怎麼知道的?」于安對這位神出鬼沒的劉經理相當好奇,他甚至以為劉宏在他院里安裝了監聽設備。劉宏卻微微一笑沒有回答,說道:「我最近比較忙,你的事情我已經安排了,有消息會告訴你。不過初步的眉目應該是有了,所以你可以放心。」
「那就說說以前你知道的情況,他的事以後抽時間告訴你。」「另外你們還要把之前北京總局的工作情況做個總結,就你知道的內容發發言,主要是提意見,以便後面我們的改進。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齊如海的問題,一定要說。」
「他的父親在哪兒工作,他說他家承父來到東京,一直就沒有離開。」
于安被來人問懵了,把詢問的目光徑直投向了邵穎。可邵穎除了低頭記錄以外卻不曾多說一句話,更沒有像他這邊再看一眼。于安無奈之下又將目光投向張繼,好在這次倒是得到了些許答案。
「知道啦知道啦。」邵穎不耐煩地對於安做了個鬼臉,突然縱身一跳,猛地跳過三個台階,已經站到了另外一個可以出去的出口。可令于安奇怪的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們腳下的地板竟已經變成青條石的了。
「銷售課長,他是個非常大的電子公司的部門負責人。戰後一直工作在哪兒,直到逝世。」
離開田海洋行,于安一頭霧水,怎麼也弄不清楚這個叫徐富貴的傢伙怎麼如此不陰不陽,雖然說是讓自己看著辦,看瞅他的意思明顯是不願意讓他給張順錢嘛,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于安邊走邊琢磨,一路下來還是決定把錢給張順,否則這次的行動真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了。
「遊行,什麼遊行?」于安隨口答一句,立即意識到自己回答的不妥當,好在對方並沒有在意,反而安排他們坐好然後發動汽車,同時回道:「今天燕京大學要組織一個反租借法案的遊行,我以為你們也是來參加遊行的呢。」
「咯吱!」隨著一聲剎車巨響,僅有一個車門在他們面前打開,司機扯著嗓子大喊道:「快點上。」于安踱過去趴著車門瞅了一眼,看車上也沒幾個人,大著膽子問道:「同……大哥我們沒帶錢,能先……」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司機一擺手,車門咣當一聲在於安面前關上,然後汽車頭也不回地捲起宵塵遠遁而去。
「報警?警察局不管這類事情,除非花錢。」他說到這兒又停頓了一下:「就是花錢也得花對地方啊,你說是不是?你別著急,我會兒幫你找到你女朋友。」
「不用報警么?」
「記住了嗎?」
「你還想不想通過檢查了?」
日本人似乎對野口祐希沒什麼興趣,聽完之後很快又把話題轉到了野口介彬身上。他事無具細地盤問著于安,甚至有些內容已經是數遍詢問了。開始的時候于安還能記得自己上次是怎麼回答的,可次數一多便開始有些招架不住了,記憶開始變得模糊起來,根本無法和之前進屋時候的口供對比了。
這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胖子,顯得很精明能幹的樣子。他不動聲色地聽完于安的敘述,冷冷地搖了搖頭:「我不是你的上級,這件事你自己決定,但你消失后這些天的情況必須要說清楚。」
「走吧,沒事,有我呢。」邵穎裝做沒看到的樣子帶著于安左拐右繞,逐漸開始遠離槍聲的喧囂。他們大約在狹窄的小巷裡走了五六分鐘,從一條相對寬闊的大街穿了出來。于安凝目瞧去,但見街燈昏暗萬籟俱寂,好像遠處隱隱傳來的戰鬥與這裡是兩個世界一般。
「你覺得的呢?」張繼冷笑走到孫如面前,輕輕嘆了口氣:「哥哥說和你是十幾年的好兄弟,不願意撕破臉來抓你。所以讓我請你去聯絡處商量個萬全之策,就他看來也斷不能因為丟了二百兩黃金就要了你的命嘛。」
「人還在嗎?」
前門火車門以前于安路過的時候掃過一眼,知道哪兒是鐵路博物館。不過這次卻真開眼,一種立時回到五十年前的始視感。不過想起來這就是幾十年前,也不對自己大驚小怪。因為在於安的記憶中,自己老家那破舊的火車門比這個地方其實好不了哪兒,甚至不如前門火車站的候車室大。此時這裏熙熙攘攘地到處都人,賣煙賣水賣糖塊的,說書賣唱打把式的應有盡有,什麼小偷騙子毒販,穿著白色杭紡綢大褂,黑色細布寬腿褲配千層底青緞子面布鞋,梳著中分頭的黑道打手,俱都大搖大擺地穿梭在人群當中,毫無顧忌地用鷹隼般的目光掃著來往的每個人。
可誰知道,等米下鍋的華北抗總東三省聯絡處一個月內共發了五封加急催詢電報,北京這邊才意識到出了問題。鑒於當時齊如海並不知道運輸相關的情況,而且過程相當保密,所以直到一年後的四三年元旦,保衛處處長梁豐才將初步調查結果呈到總政治部主任暨華北抗總北京總局常務副主任李浩田的辦公桌上。此時,包括李浩田、齊如海、劉宏和梁豐在內的所有人都知道特別經費遺失了。
「對,他們通過電視、漫畫書和互聯網向全世界都展示。」于安說道。
「我也睡著了,這地方真邪性,快走吧。」邵穎拉著安手跑出福壽嶺站,用滴滴打了個車。此時的她一直樓著于安的腰問道:「我們去哪兒啊?」
「我們進去說吧,最好單獨聊聊。」陌生人的普通話不太標準,一口相對濃重的天津話倒是中規中矩。他將對方帶進房間,輕輕地關上了門。
齊如海慢慢地打開資料袋,當著劉宏和于安的面抽出一疊資料,指著最上面的一張說道:「這是一份英國護照,你從現在開始就是這個上面的身份了,直到任務結束為止。你叫羅錦良,是香港出生的英國人,一九二〇年三月二十七日出生於香港教會醫院,英國伯郎大學畢業,目前在英租界阿斯特拉公司辦事處工作,從事藥品銷售。」
十四
「邵穎沒事吧?」直到此時于安才又聽到邵穎的消息,不禁連聲打聽,宋大河很肯定地點了點頭:「她沒事,揭露齊如海遺毒的工作很積極,你也要向她看齊。」
雖然知道組織接頭有相應該的紀律,可於安實畢竟不專業,這時候實在忍不住了,望著倒酒的方泰終於把一直放在嘴邊的話問了出來:「劉宏到底是誰,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這是什麼時候了?」
「你到底聽明白沒有?」張耀突然提高了聲音,喝問道。于安支支吾吾地說了半天我字卻不知道再說點什麼好。張繼搖了搖頭,告訴他今天晚上連夜寫一份深刻一點的檢查,明天他們再來。
「是或不是?」對方愈發咄咄逼人了。于安目瞪口呆地望著他,腦海中一陣翻滾,擔心是不是邵穎出什麼事了,甚至不假思索地問道:「邵穎怎麼了?」
「唉,當官的都差不多,每天喝酒應酬,而且這個華北偽政府的市長也沒啥權力,凡事都要和日本人的駐京工作局打招呼,其實我看市政府就是駐京工作局的下屬單位還差不多。」邵穎說到破涕為笑:「你是不知道市長面對日本人的樣子,完全就是兒子見了老子的表情。」
這事于安沒敢問,張繼也從來不說,兩人就這麼冰冷地走了一路,直到距離長春三十公里的頭天晚上,他們住在一個叫做三十里鋪的旅館里聚餐,同桌的日本人喝多了酒,非要讓張繼他們喝歌。這時候的張繼卻也沒推辭,一口喝乾了碗里的「大燒缸」,張著嘴吼了起來:
「美國人製造出了原子彈,在廣島和長崎各扔了一顆,日本天皇覺得抵抗不住,就投降了。不過戰後的日本發展的還挺好的,是亞洲最發達的國家之一。」
「昨天晚上他們去給監鐵辦的松本先生放電影,剛才和我說有點累想回去躺一會兒,估計這時候還在睡覺吧?」王經理說道。
「看來他已經離開長春了。」張繼說著從口袋裡拿出一小疊錢交到萬海宏手裡,用感謝的口吻說道:「這次有勞萬隊長費心了,這些錢和弟兄們喝頓酒吧。」說是喝酒,其實這些錢他們喝一個月的酒恐怕也夠了。而且於安還知道這些錢只是明面上給萬海宏的錢,是他和手下平分的酬勞。至於他人的那份早就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已經交給他了。也就是說無論是否能找到人,這萬海宏一次就收了數萬日元的重禮。
與方泰比起來,張繼顯得不太愛說話。他有五十歲上下的年紀,古銅色的臉上永遠寫滿了冷漠和不耐煩。由於從北京前往滿洲國比較麻煩,所以張繼特意動用抗總的內線關係辦了兩張良明證,又給於安交待了新的身份,最後二人以辦山貨的商人打扮進了關。
事實上,野口雄一的潛意識裡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一直在尋找一個逃避工作、逃避戰爭甚至逃避一切的理由。如果說之前幾年的人生目標和動力突然崩塌的話,自己的未來早已是灰濛濛一片。他不知道如果內閣中本土派得勝會有什麼結果,但無論如何對大和民族來說都不是好事。難道看著中蘇聯軍在日本登陸?他們難道真會天真的以為美國會戰在日本這一邊?
負責審訊的日本男人很平靜地聽著于安用並不太流利的日語為他介紹著野口介彬的一切,他很少插話,但往往一語中的,問到的內容都是生活于安極少關注的細節。
又過了一晚,就在於安計劃著是不是該絕食以示抗議的時候,門外再一次進來了一個可以和他交流的人。這次這位穿著中山裝,面帶慈祥的大叔看樣子最少有五十多歲,身後還站那天讓他寫材料的年輕人。
此時屋裡幾乎所有人都已經坐或站起,正用焦慮的目光聽著外面的動靜。由於禮堂僅有的兩個小窗戶也被外面用木板封起來了,所以人們只能拚命從門縫往外看,卻無論如何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此時外面已是槍聲大作,人喊馬嘶,所有人都在尖叫、咆哮和怒吼著什麼,好像在拚命將最後的力氣用光一樣。于安也驚恐地坐起來,不知道該怎麼辦。
「昨天我喝多,這是違反嚴重違紀,回去以後我一定向梁主任彙報這件事。」張繼誠懇地說道。于安見他態度不錯,便勸他下不為例,卻被他義正言辭地拒絕了:「我們是共產主義戰士,怎麼能放縱自己呢?我雖然試圖想和他們拉近距離,但作法也太不明智,況且昨天的歌也選得不好,真是命大。」他邊說邊嘆著氣,看樣子還真為昨晚的事而悔恨。
「東京,為什麼是哪裡?」
看到于安死活不承認,張繼也有些急了,突然說道:「也不是說你有意和人民為敵,也許是被人利用了也說不定呢。利用了你的人現在高高在上,從保衛處處長升任到抗總的第一團團長,直接控制抗總戰鬥力最強的部隊,你難道如此執迷不悟?」
「那後來怎麼樣了?」于安緊張地問。
「我應該算是華北人,這是哪兒啊大叔?」于安左右打量著問道。胖子聽他這麼說,鼻子里輕蔑地哼一聲:「應該!我他媽還應該是日本人呢。」說完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眯起眼睛扇風,再也不理會面前的兩個年輕人。「就當我沒看見你們,地鐵不對外開放沒什麼好玩的,你能不再下去了,快走快走。」
于安的憤怒傾泄而出,轉化力量之強大讓他自己都覺得驚訝無比。一個小時后,于安坐在床頭吸煙,邵穎輕輕地撫摸著他結實的胸膛,用充滿柔情蜜意的目光盯著他:「我們結婚吧,不買房先租一套也行。」
她真是走到哪兒笑到哪啊,我怎麼就不行呢?于安想著眼間不知怎麼忽然模糊起來,繼而愈發頭昏眼花,最終一頭倒下人事不醒。
「你這身衣服不行,換換吧,我給你找一套這們這裏的學生裝穿吧,呆會兒我先拿點零錢給你用。」劉經理看于安有些發愣,又笑道:「忘記和你說了,我叫劉宏,在這個前門大旅社當經理,東家姓武。」
自那天和于安分手后,劉宏再沒有出現在前門大旅社。開始幾天于安吃睡讀書也自安然,煩了就在周邊逛逛,沒多久就將北京城走熟了。其實這裏的北京城就大約是于安所在北京的二環以里的範圍,比較古老出名的建築如天安門故宮什麼的也都存在。只兩樣和于安的印象大相徑庭:一是天安門前一條菖蒲河又臟又臭還沒人打掃,左右俱是做買購賣的商販,完全沒有天安門廣場的宏偉和氣度。二就是天安門不遠處還有個叫中華門的巨大建築,以前倒沒見過。
「所以才請您去走一趟。」
于安腦袋「嗡」地一聲,立時想起了梁豐對他說過的話,知道自己上了當,有些激動地解釋道:「梁豐說這是只走過個過程啊,那不是我說過的話,那都不是真的,是他騙我說過的。」
「劉老主任已經定了要去福州地委任職,他一走這華北抗總第一書記這麼重要的職位還不是咱們哥們說了算?到時候你也是有功之臣,想干點什麼想去哪兒還不是一句話的事么?」
「放心什麼啊?」于安懵懂著問道。
「就是他,他就是抗總內部的舌頭,請賈軍長審訊。」說著話張耀趁于安沒反應過來突然從腰間拔出手槍,重重地給了他一槍托。于安頓覺腦後劇痛,幾乎要栽倒的瞬間被邵穎狠狠地推了一把,「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好吧。」邵穎很勉強地轉過身,剛準備和于安離去的時候,一輛小車不失時機出現在兩人眼帘中。這是一輛在於安和邵穎看來古老到不能再古老的汽車,古老到于安只在美劇或民國劇中看到過,可在這個時代仍然能讓多數人心動的交通工具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他們仍然被這輛保養得相當不錯的汽車迷住了。
「辦事,當然可以了。」于安一頭霧地說。
「你他媽不想活了?」看不出胖子還有這麼兩下子,這套動作快得於安和邵穎都沒反應過來,直到這會兒邵穎才圓睜二目,驚叫想扳開胖子的手。誰知道這傢伙像是把手粘在邵穎嘴上一樣,胳膊上青筋畢現,無論如何不鬆手。雖然語氣凌厲,可他說話的聲音卻小得很:「你們真是南邊從過來?」
「原來是這樣,那在你們的世界戰爭是如何結束的?」剛說完這句話野口雄一就看到下面厚厚的審資料,順便抬起手示意年輕人可以不用再回答這個問題。直到看完才冷冷地笑了:果然戰爭就要結束了啊。他突然對自己生命如何終結沒了興趣,更想知道野口介彬的情況了。
于安在火車上的座位雖然很舒適,但時間久了畢竟也會坐得累。他沒想民國的火車還真不快,從北京到天津這牙長一截路竟走了十個小時,幾乎是逢站必停。當他們從天津北站下車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這時候的火車站不像于安他所處時代那種燈火通明,只有幾盞汽燈照亮,所以給人的感覺昏暗無比。方泰領著他上了一輛早已經等候的小汽車,一路顛簸中疲憊的于安竟然眯瞪著了。
「南方來的人最近查得很嚴格,你們還是小心一點好。其實我在這裏也是混口飯吃,有機會還是會離開。你們一會兒進城時跟著我不要出聲就沒問題了。」看來他還真把他們當成來遊行的學生了,不過他們口中一直聲稱南的方倒是引起了于安的興趣,只是不知道用什麼方式詢問好,一時車內陷入僵局。
古新城從車裡取出一張蓋著紅色大印的通行證給守城的士兵看了看,然後旁若無人地驅車從一群背包挑擔的人群中穿過,汽車甚至撞倒了放在路邊的一扁擔蔬菜。他問于安願不願間和他先去吃點東西。于安看了看身邊一言不發的邵穎,想了片刻點頭同意了。
「什麼?」于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一瞬間齊如海從失蹤的英雄又變成了「叛國行動」?他不解地望著年輕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對方。年輕人可能看也出於安似乎真什麼也不知道,便把腋下夾的一卷白紙放到桌上,又口袋中掏出鋼筆和一瓶鋼筆水對於安說:「那就把你知道的都寫出來,從認識他開始寫,事無俱細,都要寫清楚。」
「我能幫你們幹什麼?」從劉宏和齊主任的語中於安開始逐漸聽出他們的意思,看樣子真是需要自己做什麼。難道是關於語言方面的什麼事情么?正胡思亂想,劉宏把話接了過來:「明白了吧,如果你願意我就把現在的情況說給你聽。」於是在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后,劉宏給於安講了一個剛發生不久的事情。
十
小林靜靜地聽著,目光中充滿了困惑,不過他還是禮貌地做了解釋:「天津租界憲兵隊抓到了一個罪犯,可能是抗日分子。但此人講一口流利的日語,說來自另一個世界,還說是你孫子,叫野口祐希。」說到這裏小林想了想,補充道:「事實上,我不這麼認為。我覺得他是在利用野口君的名聲來混淆視聽。如果你和我持一樣看法的話,我會處理。」
兩人說說聊聊,不多時天已擦兒黑,張繼搖搖晃晃地拉著于安就要去抓孫如。可面對如此狀態的張繼,于安開始懷疑他到底能不能辦成事來。
「孫先生,久違了,你這是從哪兒來啊?」張繼冷冰冰地笑著說道。黑影顯然被嚇得不輕,開始他甚至有種轉身就想跑的意思,不過很快卻又穩住了自己的陣角,準備轉身的他又慢慢地扭回了頭。
搞政治與混社會其實很像,不僅要有頭腦,還要有好的大哥,有時候站錯了隊就成了千古遺恨。這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上很輕鬆地就能找出不少例子,而低智商的人註定與政治無緣,充其量是個普通角色而已。于安沒有混過社會,更沒搞過政治,稀里糊塗地被卷進一個新的世界里除了運氣以外他無所憑籍,所以這樣的人註定被政治勢力拋棄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是吧。」于安力促得很沒底氣。張耀卻聽得不耐煩了,怒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到底是不是?」
「華北抗日總會」雖然是一支受南方政府領導的地下抗日組織,也是整個華北地區最大的抗日團體。雖然名字叫華北但其實活動範圍覆蓋整個北方地區,包括華北、西北、東北和部分蒙古地區。也正是由於南方政府的卓越抵抗,日本侵略者的侵略範圍才沒有越過淮河以南,致使他們對活躍于其眼皮底下的「華北抗日總會」恨之入骨,巴不得除之而後快。
這是個約有二十幾平米的大雜院,分為前後兩進。院子里橫七堅八堆滿了東西,有用碎石塊鋪成的池子里裝著煤面兒、有地雷一樣東一片西一片的煤坯、還有晾曬的衣服還有迷宮一般的小路。可當於安找到劉宏那間房子的時候卻被鐵將軍結結實實地攔在了外面。
「唱歌吧,我喝許巍的歌你說他們愛聽不。」
「是高岡市芒原區。」年輕人說道。野口雄一點了點頭,年輪人的話讓他再一次回憶起了童年的時光,他很珍惜那些和平的年代。雖然在此之前的幾十年一直與頭山耳濡目染的他一次又一次地認為和平只不過是戰爭的一部分,但此時卻開始無比渴望那一部分。是什麼讓自己的變化如此突然呢?那些死於轟炸的血淋淋屍體?還是傳說中中國南方政權那秘密研製的超極炸彈?抑或是對未來的極度悲傷?
「什麼目標?」鑒於上次有了被梁豐騙口供的經歷,于安這次什麼也不原承認。可張耀顯然不這樣認為,他話里話外的意思是整個抗總內部現在有一個子虛烏有的反對派政治勢力,要以于安這份東西為突破口把宋大河主任搞下去,然後由反對派上台實行投降主義。而他們的目地就是讓于安交待出他上面的聯繫人是誰,是由誰安排他這樣做的。
「那不行,這年頭誰能信過誰啊,這樣吧,明天你去把錢取出來,我們說完我就拿錢走,誰也不欠誰,你看行嗎?」
這張繼真喝多了,正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一張嘴這打日本、日本兵得吼得驚天響,直聽得於安一陣陣地范愣,不僅是他,同桌的幾個偽軍軍官似乎也聽得有些迷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好在張繼的嗓子真好,這家鄉話和_圖_書一吼整個屋裡都是他震耳欲聾的歌聲,直到一曲終歇幾個日本兵才興高采烈地大喊起來:「呦西、呦西、呦西^張繼君的歌太……太好聽了,你要再來一個的……。」
「我想是的,但我覺得與人和人之間的相處一樣,國家與國家之間也是平等關係,沒有誰可以凌駕于別人之上。比如美國吧,雖然當了六十多年的世界警察,可現在看來也有些當不動的意思了。」于安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道。
「我是野口雄一,你是野口祐希。」他忽然神經質般地大笑起來,然後又轉身站在桌子後面望著緊張的于安:「按你的理想前進吧,讓新的大亞細亞理想共榮!」
「那你的大伯呢,還有叔叔沒有?」
「這麼快就幹了?」于安驚訝地低下頭,卻發現乾爽的牛仔褲上什麼都沒有,卻不是這段時間穿的那種學生裝西褲。他繼爾四下環顧,卻看到自己正和邵穎背靠背坐在通往地上出口的台階上,下面是熟悉的福壽嶺地鐵站。
宋大河說話聲音不高,語速很慢,可聽上去卻頗為受用,他說著低頭思索了片刻,又道:「我今天一早就去和你女朋友談過了,她也把這段時間的經歷給我講了一遍。我覺得你們倆還是可信的嘛,所以這次的事情也不是針對你們這種可信賴的同志,而是齊如海那樣的叛徒。所以我們必須要把他們的遺毒連根拔起,保證組織上的純凈性。」
「一個地鐵站有什麼刺|激的,想找刺|激我帶你玩『VR版的生化危機』去多好。」話是這麼說,可於安還得跟著邵穎往站里走。福壽嶺站的樓梯沒有燈,他們邊打開手電筒照亮邊聊天。邵穎和于安一個學校,也是他們年級的校花,所以對於他這種屌絲能被女神垂青,只能是人家說啥是啥了唄。
「不是,我是想問我夥伴。」
「夠嗆,這個年代人未必懂流行音樂。再說就是去天橋也得進城吧,難道要走過去?」兩個人正有一句沒一句瞎侃,遠處一輛在於安看來龜速爬行的公交車搖搖擺擺地開了過來。這輛公交車全身都是紅色,頂部漆成乳白色,上面的窗戶小得可憐,有點像于安在幼兒園時候吃過的一種麵包。
「你喜歡日本嗎?」
「不,在美國。」冷汗開始順著于安的額頭流淌下來,他開始擔心對方遵循著這個思路繼續下去,那樣的話自己非露餡不可,因為對於野口祐希他知道的真不多,除了名字以外就只有那個美國大學的基本情況了。如果對方真繼續下去他恐怕連野口祐希的生日都得編造一個,不過這樣做似乎也無不可,因為他們對這個人的了解畢竟是零。
「走吧,沒準我哥哥已經幫你想出辦法了呢,你不信我還不信他?」對於張繼的這一套,于安異常反感。看這意思他是想利用哥哥張耀與孫如的交情和威望做誘餌來騙取孫如的信任,可一會兒真相總會澄清,他該怎麼辦呢?也許是于安想多了,如果他是張繼,如果說了這種謊話無論如何是無法再面對孫如的了。可張繼又給他上了一課,就在一路溫言的哄騙過後,當孫如踏進抗總東三省聯絡處大門的時候,他藏在暗中的手槍已經頂到了孫如的后腰上。
「那他怎麼知道我們走了呢?」
「可是我真的不認識他,我……」于安還想再辯解兩句,卻見身後兩個日本兵突然抬了門板出來,強行將他按到門板上,看樣子是想實行什麼刑法。一瞬間老虎凳、辣椒水、拔光嘴裏的牙再往手指里訂竹籤子等手段全部出現在於安腦海中,他瞬間就感覺自己大腦一片空白,連自己胡亂說些什麼都忘記了。
「什麼名字?」
可惜好景不長,只一個學期過後邵穎的男朋友就走馬燈似地換了三四個,而來建設中學找她麻煩的人也逐漸多了起來。這些人裏面有男有女,大多都是一看就不好惹的角色,有一次有個女的甚至把邵穎按倒在地上廝打起來,一時成為焦點。那一陣于安很迷茫,也很痛苦,他會為邵穎的遭遇而傷感,更多的卻是責備自己的無能。
「都備好了,這裏面有換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具,另外還有這個。」方泰說著將一疊花里胡哨的錢交到于安手裡說道:「這是一萬日元,可以在租界內花用。若另有所需可從這裏面支取。」說著他把一張存票遞過來說:「這是天津正金銀行的一百萬存款,不到關鍵時刻不能動用,況且由於銀行的戶頭是阿斯特拉公司,所以必須憑籍你身上阿斯特拉香港公司的身份函取用。」
「昨個咱們不是訂了平安旅社的房么,也該過去了。」方泰笑眯眯地說道。于安沒想到這哥們的戲這麼好,謊話說來就來。想到齊如海他們的話也不敢點破,只好隨著應道:「東西都準備好了?」
于安目瞪口呆地望著面前厚厚的一大堆資料,除了護照以外還有個人生活簡歷、在英國的親屬情況、讀書期間的生活資料甚至連養的狗叫什麼名字都一一俱備,著實讓他驚嘆不已。齊如海告訴他,明天中午以前他必須要將這些資料背會,然後他們會安排車送他去租界。
「任務,你還有任務?」于安驚訝極了,望著面前的邵穎好像不認識她一樣。邵穎點了點頭,說道:「我的任務和你有關,你想聽嗎?」
「這兒的市長怎麼樣?」
「那就不錯了。」他說著摸出盒紙煙,輕輕取出一支點了抽著,邊打量于安邊問道:「你知道我們是幹什麼的嗎?」
「好吧,我們在哪兒見面?」
年輕人的話讓野口雄一非常震驚,他不能確定這個年輕人到底是在編故事還是真是經歷過那些事情,不過他很想知道自己的更多情況,於是問道:「他父親很大歲數了吧,為什麼還有聘用他呢?」
「這可是好事啊,如果真可以兵不血刃地實現大亞細亞理想,那我們還為什麼要發動戰爭呢?」日本人長嘆了一聲,又道:「我不知道你說的漫畫或遊戲是什麼東西,但日本有讓全世界人都認識的東西的確是個好事。人人都安居樂業,這可是培育國家精英的土壤啊。就像現在一樣,如果戰爭繼續的話我們不可能持續下去,縱然玉碎也會被歷史拋棄。」
「找誰問啊?」于安對來長春找人一頭霧水,就像狗吃刺蝟,實是沒有下嘴的地方。張繼無不得意望著他,點了支煙笑眯眯地說道:「年輕人還是短練吶,要是沒我就幹不成了唄。我告你,鐵路警察都是中國人多,而且他們的收入也不高,可以從這兒著手。一般情況下只是要司爐工都認識,最起碼新來的肯定知道。你說長春才多大啊?」
張繼的聲音不高,卻讓于安恍然大悟,有些醍醐灌頂的效果。他聽張繼在路上說過,華北抗總下轄十二個獨立作戰部隊,稱之為地下作戰團。其中尤以第一、第三團為主力部隊,戰力尤高,一向是第一政治部主任的嫡系。此時看這個意思原來是梁豐在齊如海等人叛逃后升任了第一團團長,並非宋大河一派,故才有了今天這個審訊。正所謂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們的目標看來並非自己。
于安什麼也沒說,此時已經心如死水的他真希望來一場地震、大火或是什麼災難,把包括他和邵穎在內的所有人都吞噬掉才好。他靜靜地躺著,既不和別人說話也不寫東西,把發給他的白紙揉成一團扔在腳邊。
「為什麼?」于安不解地問道。張順卻沒有回答,轉身提著錢就消失在茫茫的人叢之中。于安又枯坐了一會兒,取出紙筆來把他所說經過簡單的記了一點,然後才到田海洋行找徐富貴想說明情況,看看有沒有可能聯繫一下齊如海他們把經過介紹清楚。
「那怎麼辦?」
「我還想問你呢,怎麼從這兒出來了?你們是華北人么?」胖子一口流利的北京話,聽上還瞞親切。只是他的表述方式不太受于安和邵穎歡迎,他們對視一眼均有股陌生感,對於自己是不是華北人還真不好回答。要知道于安的老家在塞北市,倒也算得上華北;可邵穎是典型的東北姑娘,生在東北長在東北,如果僅以在北京上大學算實在不能說是「華北人」。
齊老闆面帶慈祥,說起話來慢悠悠的不顯山不露水,四平八穩的像是個運籌帷幄的將軍。他衝著劉宏點了點頭,然後把于安的茶杯往前推了推說道:「先喝點水,一會兒飯就好了。」說完他又和劉宏迅速交換了一下目光,微微點了點頭。
「他現在人在哪裡?」
不過這個人的第一面讓野口雄一感到失望。那是個雙眼裡堆砌著恐懼和絕望的面孔,完全沒有野口家剛毅果敢的家風。如果這個人真是他的子孫,那真是野口之不幸了。而他的目光似乎始終沒有離開憲兵們手中的繩子,好像非常害怕立即被絞刑一樣。
雖然屋裡沒有人做口供,但負責審訊的日本人顯然已經成竹在胸,他拿著鋼筆的右手微微顫抖著,在一張白紙上毫無章法地划動,看樣子是在思考什麼。于安心底的緊張已經到了極限,感覺自己立即要崩潰一樣。這時候他更加理解英雄這兩個字的準確含意了,最起碼那些視死如歸的英烈絕非常人可比。就像他現在這個狀況,就是沒人動他都不一定能堅持下去,何況要動刑呢?
十二
「你看你,說的什麼啊,走了吧。」邵穎不滿意地說道。
于安這輩子從來沒有進公安局的經歷,自大學畢業后就在北京工作,也沒和執法部門打過交道。不過於安的哥哥于平年輕的時候在天津打過工,據于平說曾經在天津開世體賽的某個晚上,他被警察從出租房裡薅出來過。那時候于平在飯店當廚子,本來以來這隻是個小事,給老闆打個電話就能解決問題。誰知道人家根本不給他機會,簡單的審訊之後就從塘沽把他們一批人拉到了位於東站附近的天津市收容遣送站。
「好吧,不過我需要得到信息以後才能告訴你。」
「還是不行,你回頭再幫我抓幾副葯,能吃一天就行。」
既然野口雄一其人都不能被證實,那于安在憲兵隊的口供就成了個笑話。他們經過三天審訊,最後將一份認為得到的審訊報告扔到了于安面前,並要求于安簽字確認。
「好嘞,您請好吧,我給一定給您辦妥。」馬掌柜畢恭畢敬地把他們引到一間隔著屏風的雅座坐好,讓人拿過熱毛巾給三個人擦汗。這個時候是下午兩點多,于安和邵穎其實不是很餓,但礙於古新城的熱情只好坐了下來。
「哦,他活了多久?」
聽夥計這麼一說,于安有些懵了,他回憶了半天才想起來是不是應該報警,可又不敢確定真是在一九四四年,於是問道:「夥計,我敢問您今年是哪年。」
「哦,那我們走了。」于安悻悻地拉起邵穎就準備離開,就在這時邵穎見胖子從口袋中掏出一張A4幅面的廣告紙,便隨口問了一句:「大叔還看繁體字,好厲害啊。」可誰知道這句話一出口,胖子的臉色瞬時變得慘白,身下像裝了彈簧一樣從椅子上跳起來一把捂住了邵穎的嘴,身體竟然顫抖起來。
第五天早上,張繼過來檢查于安的東西,卻發現他一個字都沒字書。張繼皺著眉看了宛若殭屍的張繼一眼,問道:「你怎麼什麼都沒以寫啊?」
于安被請出了審訊室,日本人顯然給了他一些優待,有了一間屬於自己的單人拘留室。這是一間長方形的房間,位於憲兵隊的樓下。寬約三四平米,地板上鋪有一塊小小的涼席;席上則蓋了條毛毯,看來這就是睡覺的床了;房間左側有個黑糊糊的帶蓋馬桶,右邊則堆有棉條棉被。
「他死了嗎?」于安心裏一驚,心想如果這人說的是實話那這租借的治安也太亂了吧,天還沒黑就有人明目張胆地殺人。卻見張順搖了搖頭道:「沒有,他給人拿葯迷昏了。他既然昏迷那身上的東西自然也歸了人家,不過好在這些人並無殺他之心。他們取了東西之後將他送到了租界的通平大旅社,與平安旅社其實只有一里之遙。」
「這個自然,孫如先生說他年輕的時候做過司爐工,這次很可能重操舊業,所以如果你要尋找可從這個方面入手,其它我就不知道了。」說著話張順小心翼翼地左右瞅了瞅,見無人注意他才站起身,沖于安抱了抱拳:「事情我都交待清楚了,我們後悔有期。」說著拿錢就想走,卻被若有所思的于安一把拽住了。
「你包里有什麼?」邵穎問道。于安從肩頭摘下單肩包翻了翻,說只有手機、充電寶和一根數據線,另外就是寢室的鑰匙和錢包。邵穎也打開自己的小包看了一眼,同樣只是錢包、化妝品鑰匙手機一類。于安見她有些猶豫,便趁機探過頭看了一眼,正巧碰到邵穎把一個避孕套往錢包里塞。
在這之前,于安從畫冊上、電視上、互聯網上甚至是文藝作品中看過或聽到過這些只屬於歷史的文化記憶,可如今他卻真真切切地把它們映入眼帘的時候,一股久違的、對以老北京為代表的北方文化衝擊感油然而生。他甚至希望汽車這時候突然停下,讓自己遊離其中,成為這歷史文化畫卷中的一部分。
「這是什麼啊,我怎麼聽著像特務接頭?」剛說完這句話于安有些後悔,他分明看到劉宏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淡淡的慍怒,好在一瞬間他又笑了起來:「這就是接頭,不過是我們倆的方式,也不是特務,注意保密。」說完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大疊錢交到于安手裡,說道:「這錢你拿著用,我晚一點聯繫你。」說完轉身離去。
邵穎的話讓于安吃驚非小,他這時候才相信原來邵穎真的加入了華北抗總,成了齊如海手下的秘密聯繫人。劉如海被捕后她的直接上級就成了梁豐,目前正在執行第一次任務。
街道上的行人神色凌然,雖然沒有照片中二十世紀初期那樣的蕭條麻木,也絕不像解放后當家坐主時那發自心底的滿心歡喜。總之這是一種對於多數人來說無奈的感覺,在於安看來不得不逆來順受時苦中做樂時的態度。除了不時出現的日本人、白人甚至是偶爾可見的黑人以外,多數中國人都是這種態度。
「我——」于安一時語塞,驀地想到邵穎的意思好像是在點拔自己,再這麼下去也許真成了梁豐的替罪羊。自己在這個世界反正也無親朋,只要邵穎同意和自己走其實也沒什麼。想到這裏心中茅塞頓開,遂說道:「那我該怎麼辦?」
如今三年過去了,正在努力求婚的于安雖然經歷了無數次的挫折和考驗,所謂命運多舛,但于安仍覺光明就在眼前。此時在即將修成正果的今天他怎麼突然又被命運狠狠地耍了一把?在這個于安看來無比虛幻的異世界,在做了一次並不成功的小說主解般的經歷后竟然被女朋友甩了,怎麼能不讓他傷心呢?于安記得一般穿越小說中的主角都是三妻四妾前呼後擁的啊,那有他這樣凄慘下場的主角?長嘆一聲過後,于安終於悲哀地發覺現實和文學作品之間有著無法逾越的橋樑,總歸是有差距的啊。
「一個女孩子,我們一塊兒來的。」于安焦急地盯著劉經理,巴望著能從他嘴裏得到點什麼消息。可潛意識又告訴他,這位旅館的經理對他的遭遇無能為力,他所能做的只有找警察。可在一九四四的北京城,應該還叫北平吧?去哪找警察,又該找誰呢?
房間里安靜極了,野口雄一身後並排站著黑龍會的四個會員,都是傳統武士打扮,左手扶刀,右手始終沒有離開腰間的武士刀柄。說實話,開始的時候連野口雄一自己都不認為這幾個在天津找到的會員能有多大作用,可現在看來不僅對面的年輕人,甚至是整個憲兵隊的人都被自己威懾得驚得目瞪口呆。一九四四年的黑龍會雖然餘威尚在,卻只怕是最後的輝煌了吧?
于安被人生硬按著腦袋,感覺脖子都要被捏碎了。他看不到周圍任何情況,只覺得耳邊生風,汽車飛快地在租界狹窄的街衢中穿梭,直到忽地一聲停下時險些讓他把頭磕到汽車欄杆上。于安木訥地抬起站得醉麻的腿,被兩個日本兵推推搡搡地拖進了審訊室。
工作之前,于安的生活和像身邊的同學朋友一樣,按部就班地上學放學,通過拚命努力來希為自己下一次的測試中考個好點的成績,以此來換取精神和物質上的各種獎勵,甚至通過自己的成績來滿足父母對他未來的各種期許。可事實上工作以後,于安忽然發現自己的各種理想好像出頭的稜角一樣逐漸被命運打磨得無比光滑。他的生活變得只有混混僵僵的滿足,比如下一頓火鍋、下一次加薪、下一次提職甚至下一次邂逅。
當血噴到于安臉上的時候,他腦子幾近空白,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好像一分鐘以前的事情都想不起來了,此時身體已經完全被巨大的恐懼所攫獲,正下意識地支配著他蹲到腳角簌簌發抖。也就在這個時候,于安覺得整個下半身甚至整個全身都不在受大腦控制,連什麼時候失禁都不知道。直到他顫顫巍巍地低下頭,于安才發覺打濕褲子的卻不是血。
吃過晚飯,于安坐在室內發獃,百無聊賴地玩弄著手機里不多的兩個單機遊戲。就在這個時候門突然被敲響了,于安打開門,發現門外站著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他身材矮小,臉色晦暗,刀劈斧剁一般面孔上鑲嵌著兩隻椒豆般的小眼睛,一看就是那種非常機靈的人。
翻譯官面帶喜色,輕輕地湊到日本軍官耳邊說了幾句話,就見日本軍官又淡淡搖了搖頭。翻譯官只得又來到張繼面前小聲嘀咕了幾句,然後兩人用極底的聲音爭執著什麼,最終直到張繼默不作聲。
孫如很可能被張繼的話打動了,站在黑暗處半天沒說話。月光從他身後照射進來,將他右半邊臉映得很亮,可整個面孔卻仍舊陷在朦朧中混沌一片。很久,他才拉開了嘶啞的聲音,好像換了個人一樣:「唉,人在貨在,貸失人亡啊。我怎麼有臉回去?我們雖然是負責秘密運輸工作,但通常並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只是這次比較特殊,從手感也能猜出是黃金。如此重要的任務,我……我哪兒敢回去嘛。」
「你會說日語?」日本軍官突然驚奇地用日語問道:「從另一個地方來的日本人?」
汽車慢悠悠地在狹窄的街道上穿行,街邊站著不少閑人,都穿著粗布褲褂看熱鬧。整個街衢既狹窄又破舊,與于安他們過來的北京城幾乎是兩個地方。而且這裏也沒有他熟悉的建築,譬如故宮天壇等一概未見。透過車窗,于安可以近距離看到老舍筆下拉著洋車的「祥子」他們在街頭揮汗如雨; 可以看到挑著挑子慢悠悠的剃頭匠; 可以看到賣糖葫蘆、糖畫捏麵人的小販;甚至一個拿著糞叉子拾糞的老人和送水的小夥計都從車外掠過。
至於淮河以南的廣大區域,則是親蘇的社會主義政權,那是一個真正代表中國且在世界上舉足輕重的大國,甚至連名字和政體都與于安的國家相同,只是首都位置發生了些變化,暫時設在金粉之地。這個國家的軍隊承擔了抗戰的主力,幾乎將東瀛入侵者打得毫無還手之力。而遠在歐洲的德國則仍是一副十足的戰爭機器,面對英美蘇三國聯軍毫無懼色,雖然此時敗像已現,但時間進度似與于安的世界沒有同步。
交待完畢,張耀起身離開房間,邵穎則又偷偷地瞧了于安一眼,然後也低頭離開。只有張繼走到門口停住了,囑咐道:「于安,檢查一定要認識寫,宋主任其實挺寬宏大量,你自己把握好機會。」
就在兩人說話的時候東西已經收拾好了,他們背了行囊剛準備出門,就聽得走廊里一陣喧嘩,接著一群全副武裝的日本兵突然推開房門沖了進來,明晃晃的刺刀不約而同地對準了于安和張繼的心窩。
「我還在讀書。」
「我是想問先生,既在巡捕房工作,對盜取黃金之人有何看法?」
「哆啦A夢和超級馬里奧是什麼?」
這是輛帶頂棚的黑色小轎車,從車標和上面的英文來看應該是美製福特車,黑色的車漆泛著油亮的光澤,配合上鋥亮的電鍍條和車頭碩大的車燈,顯得相當有檔次,高貴典雅。說來也怪,這東西放在博物館或照片里看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什麼明堂,可當開出來乾乾淨淨地停到面前的時候還真有種想擁有它的衝動。一瞬間于安明白了一輛簇新漂亮的瑪莎拉蒂或阿斯頓·馬丁對女人的殺傷力。
「準確一些是哪裡?」野口雄一問道。
張繼眼瞅著翻譯官身後幾個趾高氣揚的日本憲兵就知道事情要不妙,怕是那些押送物資的傻大兵太過於招搖惹了憲兵隊的嫉。便輕輕地拉了一下翻譯官的衣袖,小心地給他做了外面談的手勢。此時幾個日本憲兵卻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冷冷地斜睨他們遠去。于安則一頭冷汗,如芒在背地站在日本人面前,直到張繼和翻譯官回來。
「他不在本土。」
野口雄一沒有過多的為難他,在看過之前的審訊記錄以後他認為自己有必要和這個說是自己子孫的人談一談,於是他申請了單獨審訊。雖然憲兵隊長對自己這個「天降高官」的要求極度不滿,但還是給他們提供了獨立的房間,並按照他的要求沒有監聽。野口雄一自然知道他們給自己的一切尊容其實都是建立在頭山滿的遺威之上,所以便索性放棄醫生的身份,拿出了黑龍會的架子。當年內田和頭山會長與桂太郎首相、伊藤博文外相會談時的情景開始浮現於野口雄一的眼前。雖然他沒有參會,但事後不止一次聽頭山滿說起過,所以演起戲來卻也有幾分模樣。
「哦,去哪兒啊?」
「和我父親一樣?」于安一時沒聽明白對方的意思,有些發愣。
野口雄一沒有說話,但他本能地感覺這個男人似乎和自己有某種聯繫才對,否則的話父親起的名字他怎麼會知道呢?他相信緣份,就像躲避進天岩戶因為與天鈿女命的緣份而重新出山的天照大神一樣,人生總會有註定的東西存在。一瞬間一種奇特的想法在他的心底萌生出來且再也擺脫不開:去見見這個自稱叫野口祐希的年輕人,哪怕是假的也無所謂。他從來沒有去過中國,也許這一趟就當旅行也好。
「請問我能問你點事嗎?」于安謹慎地問道。
「李浩田主任寫的字其實是個『到』字,折分之後正好八畫。可這個字的第三筆就出了問題。我們問題就出在天津至秦皇島的那一站。」
「那請問……」于安梳理了一下語言,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像齊老闆這樣過去見見邵穎,齊老闆卻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不要著急,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凡事要『謀定而後動,知止而有得』,否則就要載跟頭,走彎路。你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嗎?」
「我的情況,我叫野口祐希,今年……」
「後來我和你一樣被人迷倒了唄,醒來的時候就躺在市長家。好在他兒子當時出去喝酒沒回來,正巧被他正房太太看見了,就把我藏了起來。其實他太太還是好人。」邵穎擦著眼淚說道。「過了沒見天市長在家正好遇到我,就收了我給他做辦公室的活,說正好缺一個幹活的姑娘。」
「是的,不僅我,很多人都喜歡。像日本的動漫、科技產品甚至是食品都受全世界孩子的喜歡。之前日本召開2020年奧運會宣傳的時候,哆啦A夢和超級馬里奧向全世界來展現日本的實力。在我們的世界,美國、中國和日本都有讓全世界認識的東西。」
可能是看于安聽的有些懵懂,張繼爽朗地一笑,笑得毛骨悚然,把于安聽得從汗毛根里發涼。看來這哥們也是心裏藏不住事的主,有什麼都得酒後說出來。就聽解釋他道:「在咱們華北抗總,除了兩個政治部的主任,就屬軍事委員了。這個人不是別人,是咱哥張耀。」值此一解釋,于安這才明白原來他在抗總內部還有這麼深的關係。
「這是怎麼回事?」 萬海宏在眾人面前有些下不來台,厲聲喝問道。兩個手下唯唯諾諾,支支吾吾地說他們明明看到人進來的,怎麼可能沒有呢。
出的事那天是周末,于安攜女友邵穎在復興門肯德基餐廳吃完中午飯,邊吃薯條邊閑聊下午該去哪兒玩,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地鐵一號線。邵穎說她對一號線最熟悉,因為天天上班擠地鐵。于安則一撇嘴,說天天坐未必熟悉,說著說著兩個人還拌了幾句嘴,最後于安拋出撒手鐧,說他去過沒有開放的隱藏地鐵站,這下還真勾起了邵穎的興趣。
就在於安胡亂亂想的時候,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接著一個人影小心翼翼地出現在於安的視線中,幾乎是走一步停一停,極為小心謹慎。張繼給於安做了個不要動的手勢,然後拉著他把頭伏低,直到黑影走到門前,自認為四下無人掏出鑰匙準備開門的時候,張繼突然毫無徵兆地站了起來,不僅讓那個黑影嚇了一跳,甚至連於安都對他的速度有些吃驚。
「我是去找黃金下落的,而且是新來的,怎麼可能知道這些地點?我才去過幾次而已。」于安這時候有點後悔,他要是知道自己不自投羅網他們根本不清楚自己存在的話,絕對不會去找那個叫徐富貴的人。
「什麼地方?」
「劉經理住在羊角燈衚衕,你從這裏出去經直走,左拐過三條街再右拐,直走一小時就到了。」夏經理早就對這個吃白食不幹活且行為古怪的年輕人心生厭煩,巴不得他快點離開。此時見他打聽劉經理自合心意,同時想讓他幫著找找劉宏,便道:「他有的時候還喜歡去地安門外的廣慶軒茶館聽書,你可以去哪兒找他。」見於安要走,夏經理又補充了一句:「讓他給旅社打個電話,有些賬目需要他瞅瞅。」
「你有什麼東西這麼著急啊,這世界有什麼可拿的東西?」于安不解地問。
這次他們是搭車走的,為了儘可能少地遇到檢查,張繼選了一條相對比較安全但較遠的線路,從天津走水路至旅順,又從旅順一路搭乘從港口運送物資的軍車一站站地往長春走。看樣子這些日本來運來的物資與他們的目的地相同,都是首都長春,這也自然給於安他行了方便。直到此時于安才明白原來這路線是張繼早就安排好的,看樣子不聲不響的他之前卻已成竹在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