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亓天
五
「老爺的話你敢不聽？」
她下意識地想叫一叫這個名字，最終卻理智地咬住了唇。
元寶慘白著臉色道：「你說了放我走的，你說了放過我的……」
他站起身來，像往常一般要去牽元寶的手，帶她去梳洗，沒想到元寶卻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臂急忙往角落躲去，她的眼中帶著三分戒備三分害怕，更多的卻是隱忍不發地仇視：「別靠近我，你又要給我下蠱嗎？」
「嗯，可以。」反應過來她話里的意思，亓天一呆，「什麼？」
元寶渾身一寒，身體立刻僵住了。
「肉臉，別哭。」
他們之間不應該了解那麼多。
亓天沒在意她的話，仍舊仔細地擦拭著她的指尖：「你叫什麼？」
果然，他始終做不成君子，只能做個毀諾的小人罷了。
忘記關上的木門在夜風之中「吱呀吱呀」地響個不停，亓天的臉往枕頭裡埋了埋，沉默了許久。他伸手摸到了擺放在床下的布鞋，眼睛睜開，他眉頭微皺：「肉臉寶……你忘記穿鞋了。」聲音在空蕩的屋中飄散，女子溫暖的氣息早已不在。
元寶不信任地打量著他。兩人對視了半晌，元寶無奈地抹了一把臉，深呼吸道：「君子一言……」
元寶雙眼濕潤：「不是嗎？」
他一遍一遍地糾正她，想讓她笑出自己想要的感覺，但徒勞一番，只是越來越失望。
他一抬頭，看見元寶在角落之中瑟瑟發抖，頭蹭在牆上，髮絲狼狽地散落了一臉。他目光微微一軟，伸手道：「去梳洗。」他喜歡幫她擦臉，軟軟的肉被指腹按壓下去，一放開就圓滾滾地彈了回去，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走到門口，輕輕拉開屋門，夜風倏地灌入，吹得元寶一個激靈，她慌張地回頭打量亓天，後者只是安安靜靜地睡著。
只是想靠近她，想感受一番人情中的溫暖，僅此而已。
那個男子像個孩子一樣，孤獨地蜷縮在床上，月光灑了他一身，明晃晃又冷冰冰地染了一室清冷。他臉上的紋路在晚上平靜許多，不再那麼猙獰嚇人，他本來應當是個英俊的男子，元寶忽然想起上次她無意之中觸到的那雙澄澈的眼睛……
「你擔心這個做什麼，你該想想，碰見那鬼巫咱倆該怎麼辦！」
一雙繡花鞋被扔到她的懷裡。亓天冷冷地道：「不|穿鞋到處跑，該打。」語氣就像在教訓一個小孩。
亓天也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唇。但睜開眼后看見她的眼睛依舊是一片暗淡無光。
元寶扶住門的手緊握成拳，她https://m.hetubook.com.com咬了咬牙，仍是奔逃了出去。
兩個打手分開草叢，看見坐在裏面的元寶，兩人皆是一驚：「二……二小姐？」
元寶的目光緩緩落在他們手中拎著的大刀之上，一個人戒備地向四周望了望：「那鬼巫不在，正好動手！」
元寶緩過神來，小聲道：「你可以不給我下蠱，也不趕我走嗎？」
當他開始要求得越來越多時，便越來越難以滿足。
正想著，遠處的火光越來越近，元寶這才看清原來是兩個高大的漢子，他們的面容有些熟悉，元寶一陣琢磨恍然想起，這不是李府的兩個打手嗎！是爹派他們來救她的？元寶欣喜地想要出聲呼喚，忽然聽到其中一個漢子說道：「咱們找到二小姐，當真要殺掉嗎？」
察覺到她的視線在自己身上停留了許久，亓天抬起頭來，不經意地問道：「看什麼？」
寬大的黑袍像是一堵牆擋在她面前，隔絕了殺氣和月光，帶給她夜晚應有的黑暗，也是最好的保護。
他渾身一僵，有些手足無措。
兩人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元寶聽到這些話，腦子裡嗡鳴一片，隨即腿一軟摔倒在地。
亓天沉默地點了點頭。元寶心中懸著的石頭稍稍放了放，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眼光亮亮地盯著亓天：「那……之前，謝謝你救了我。」元寶小心地走過亓天的身邊，走到門外，見亓天仍舊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兒，她心頭微微不忍，憋了許久才說道：「其實，沒事的話可以多去鎮子上走走，你比傳聞中好很多。」
「我可以離開了嗎？」元寶小心翼翼地問道。
這一夜，元寶的呼吸比以往都要粗重，像個活人一樣。亓天摟著她不知為何卻睡得比往日更加安穩。
元寶依舊哭個不停。亓天是真的慌了，他蹲也不是站也不是，連手腳也不知該放在哪兒：「肉臉寶，你莫哭，我什麼都答應你。」
他埋頭在元寶肩頭蹭了蹭：「我真的這麼惹你討厭嗎……」
他……其實只是害怕孤獨吧，就像她一個人被關在閣樓上繡花一樣，稍稍接觸到外面的一點新鮮氣息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一如她遇見閣樓下的沈公子。
元寶哭得越發厲害，一邊抽噎一邊控訴：「你上次……也這樣說。」
粗啞的聲音落入元寶耳朵之中，本來只是微微僵硬的身體卻無法自抑地顫抖起來。她僵直的目光注視著前方，眼角滾落出大顆大顆的眼淚。亓天一時和-圖-書有些心慌，他拿衣袖抹了又抹，卻始終止不住她的眼淚。
「這次是真的。」
她愣了一下，忽然，不遠處劃過一道火光，在夜晚的迷霧之中顯得十分耀眼。元寶的第一個反應是亓天追過來了，她忙找了個草叢藏好身影，但是然後又想到，被找到了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
這個命令元寶執行了許多次，她十分嫻熟地彎起了唇。亓天卻皺了眉：「不是這樣。」元寶唇邊的弧度消去，亓天用指尖壓了壓她的眼角，「這裏笑。」
翌日清晨，亓天是被一腳踹下床榻的。他尚有些初醒的迷糊，揉了揉眼睛，打量著床上瑟縮成一團的女人，看見如此「活生生」的元寶，他有一瞬間的茫然，然後才想起他昨天給她解了蠱。
「肉臉。」亓天踢開枯死在地上的男人，坐到床邊。他的目光落在元寶凌亂的衣衫上，眼中殺氣掠過，地上本已枯萎的屍體中忽然鑽出了許多黑色的小蟲，蠕動著將屍體吃了個乾淨，而後又各自爬走，藏在了屋中陰暗的角落裡。
「真的，是真的。」他狠狠地打了自己的右手一下，一臉嚴肅地道，「真的。」
心口處被元寶踹得一陣陣抽痛，體內的蠱蟲在青紋之下混亂地爬行，叫囂著要衝出來將元寶啃噬乾淨。他強硬地壓下喉頭翻湧的腥氣，輕緩地揉了揉太陽穴，平復下體內躁動的氣息。
刀刃映著月光飛快地砍下，元寶閉上眼睛，靜待死亡的到來。
三更時分，元寶睜開了眼睛，一掃眼中往日的暗淡，她眼中映著窗外的月光，給人清亮的感覺。她斜眼看了睡得正酣的亓天許久，才敢小心翼翼地往床邊挪去，離開了他的懷抱，夜晚的寒冷有些沁人，元寶光著腳踩在地上時打了個寒戰。她不敢穿鞋，生怕發出一點動靜驚醒了亓天。
若他們不是用這樣的方式相處，或許她是會接受他，甚至會喜歡他的吧。畢竟他對她比誰對她都好，但她不能像一個傀儡一樣生活。元寶很清楚容貌這種東西不會持久，她怕他不是因為他的相貌，而是自己的生死盡在他一念之間。
「不動。」他強硬地拉住她退縮的手掌，手上的動作越發溫柔，如同在對待珍寶。元寶腦海中突然出現一副亓天平日里抱著金元寶一臉痴迷地擦拭著的模樣，她只覺自己脊背微微一寒，忍不住又往後縮了縮。
「叮」的一聲脆響。元寶茫然地睜眼那一瞬，正好看見厚背大砍刀被震斷成兩截，握刀的大漢像脫線的風和圖書箏一樣輕飄飄地飛了出去。
元寶烏黑的眼睛中更添了十分戒備。冷漠、厭惡，她的神色與外面的人沒什麼兩樣……
「肉臉，別哭了。」
亓天壓住心頭的隱痛，沉了臉色命令道：「不準怕我。」
亓天不愛照鏡子，這梳妝鏡是為了元寶特地買的，他細細地為她梳了頭，洗了臉，動作輕柔地幫她擦著手。元寶有些彆扭地往後縮，他這些動作讓她感覺自己像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他輕聲命令道，卻沒有被元寶執行。元寶像是崩潰了一般，眼中的淚珠無法控制地簌簌而下，沾濕了亓天的衣袖。他像安慰孩子一樣拍著她的背，用沙啞難聽的嗓音耐心地哄著。
元寶雙眼更濕潤了：「原來你是大好人。」
元寶轉身，還未踏出院子一步，忽然又覺得後頸一寒，熟悉的感覺再次傳入腦海之中，昏迷前，元寶只想憤怒地指著亓天罵娘。
「亓天。」
元寶哭個不停。
亓天手上的動作一頓，沉默了一會兒道：「元寶很好。」也不知是在說她這個人好還是金光閃閃的「元寶」好。
亓天幫元寶重新整理好衣裳，系好腰帶。他扶著她坐起來，有些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背：「不怕。」
屋內的男子「啪」的一巴掌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右手，冷冷地道：「小人。」
像是忍無可忍一般，亓天覆上元寶的雙唇，挑開她緊咬的牙關，舌尖輕輕往回一勾，黑色的蠱蟲輕易地被他收了回去。他在她唇邊輕聲呢喃：「我放你走好不？我放你走，你不要哭。」
「你……叫什麼名字？」問出這句話的同時她就後悔了，不管這個男人叫什麼名字，她以後都必定是不會與他有什麼交集的，現在問，不過是多此一舉。
一日午後，他牽著元寶的手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看見陽光鋪在她的臉上，亓天左右偏頭打量了許久，道：「肉臉寶，笑一笑。」
元寶垂下眼，心想他一定又要給自己下蠱了吧。
元寶又僵硬地勾起了唇。
可是，一個木偶能給他的僅僅只是陪伴。而他更不敢讓元寶清醒過來，害怕在越來越喜歡的元寶眼裡看到冷漠且嫌惡的神色，那隻會讓他也跟著嫌棄起自己來。
但是不管他是大聲發火還是委屈乞求，元寶都不再聽他的話了，她不鬧不叫，只是默默地淌著眼淚，不知道是誰折磨了誰。
他和她不同的處境，卻同樣的孤獨。
「我心疼，別哭了。」
元寶頓住腳步，然後嫁給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人，在一個新的閣樓和-圖-書中綉著花，帶著孩子度過下半輩子？這和被人控制著行動的木偶又有什麼差別？
半夜的迷霧森林陰冷而駭人，元寶一路疾奔，也不管前面踏上的那塊地會不會是沼澤。她聽之前那個人說過了，爹花了許多錢來尋她，興許在爹的心中還是有她這個庶女的，她不想報復姐姐了，也不想愛戀沈公子了，她可以回去，認個錯，然後聽家裡的安排把自己嫁出去，然後……
話音一落，元寶身子一軟，終於閉上了眼睛暈倒在他懷裡。
兩個大漢像看到鬼一般，凄厲地哀號著，連滾帶爬地跑了。
元寶一怔，這才想起他們兩個似乎連對方的名字都還不知道，她遲疑地道：「元寶。」
亓天不滿地睨了她一眼：「不動！」這一眼看得元寶一呆，霎時忘記了動作。元寶這才發現，原來這個長相醜陋的男子竟然長了一雙極漂亮的眼睛。他臉上的青紋在那雙澄澈的眼睛的對比下一時竟顯得模糊起來。
元寶抱著鞋子愣了許久，抬頭看他一臉正經的神色，沉默了許久，她忽然莫名地笑出聲來。亓天眨了眨眼，衝天的火氣頓時被這個笑聲帶走一大半，而元寶還沒笑多久，竟又嗚咽著哭了起來。
可是這一回眸，元寶卻發現自己竟有點邁不開腳步了。
元寶的心跳驀地一亂，她瞥開視線，嘟了嘟嘴道：「那個……我又不是小孩，我知道怎麼梳洗。」
可是怎麼會不怕，看著他恐怖而噁心的臉慢慢靠近，元寶強裝鎮定的臉上終於顯出了一絲裂縫。她慌張地左右看了看想找個地方逃跑，當亓天的手捏住她的下頜時，元寶終於忍不住心中的害怕，狠狠一腳踹向亓天的心窩，瘦削的男子身影幾乎立即彎下腰去。
「唉，壞就壞在這事出在大小姐成婚之前，二小姐失蹤了那麼久，怕是早就不幹凈了……咱們府可不能有這麼個污點。」
「眼睛不痛嗎？」他問。元寶像一個失控的玩偶，不再給他任何回應。他握緊拳頭，啞聲道，「會哭瞎了眼睛。」
但這些，她應該都不會知道了。
然後呢？
再次給元寶下蠱之後，亓天發現自己很難像之前那樣開心起來了。給她梳洗之時，他渴望看見她微微羞紅的臉和不敢直視他的眼神，喂她吃飯之後想聽到她關於食物好壞的評價，他想在初醒或者臨睡之前聽見一聲軟軟的祝福……
聽見響聲，兩個打手登時神色一振：「誰！」火光往元寶身邊越走越近，元寶卻失神地望著天上的明月，心底泛起的全和_圖_書是絕望。
亓天伸出去的手微微僵住，他垂下頭，蜷縮了指尖道：「頭髮亂了，該梳洗一下了。」
「你可以……」元寶說了一半，被嗆住，咳了好久也沒有下文。亓天連忙在旁邊點頭：「什麼都可以。」
「嗯，我會對你很好，穿上鞋回家吧。」
元寶安靜地轉開眼神，看著菱花鏡中的自己，臉色紅潤、臉凈如玉，這個男人好像真的沒讓她吃什麼苦，一直努力地在照顧她。元寶想，或許這個「鬼巫」並沒有傳說中那麼可怕，或許他只是寂寞得想要個人陪陪，又或者他只是想用另一個人的存在來證明他還活著。
「我已經沒地方可去了，如果，我不做你養蠱的標本，你是不是也可以像之前那樣收留我？」
「莫哭。」他蹲下身子，本想去摸她的頭，卻又害怕她厭惡的眼神，一時僵在原地，道，「我不給你下蠱了，我放你走。」
亓天有些心急地貼上元寶的唇，想將蠱蟲吸出來。可想到之前元寶清醒后的眼神，他緊緊貼了半晌，終是什麼也沒做，沉默著離開了元寶的唇。他能感受到元寶身體的顫抖，能感受到她的排斥和拒絕，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有多麼不受待見。他摸著她的頭髮，像安撫孩子一樣：「別怕，我只是……」
元寶點了點頭，對的，正好動手，她又在這片沼澤地里陷入了絕境，這次也怨不得別人。此時，她忽然想起了那雙清澈眼睛的主人，明天那個人醒來之後看見她不見了會不會難過呢？之後發現她難看地死在沼澤地里，心裏又會是怎樣的感覺呢？他會不會在一瞬間的解氣之後也感到一絲絲更痛苦的寂寞呢……
元寶止不住淚，直哭得眼睛紅腫不堪，亓天甚至不敢再幫她拭淚。
「不是這樣。」
元寶抬頭仰望著男子挺得筆直的脊背。他輕輕地轉過頭來，氣息有點急促，臉上青紋中的蠱蟲來回蠕動得厲害，令他看起來真的宛如地獄來的惡鬼。
不知面對了這樣的元寶多少個日夜，亓天還是決定放元寶走。那晚入睡前，他摟著元寶的腦袋埋在她的頸窩輕聲道：「你笑一笑吧。」他閉上眼，用指腹撫摸她的唇角，感受彎起的弧度，想象她的眼中也滿是盈盈的笑意。
元寶不動，亓天眯了眯眼，終是垂下了眼眸：「梳洗后……就放你走。」
亓天沉默了許久，難抑唇邊的笑，點頭道：「好，以後我不給你下蠱，不拿你當標本……還像以前一樣收留你。」
亓天喉頭乾澀：「你……一直以為我拿你當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