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當一個人知道自己並不孤獨時會獲得一種幸福感。他相信阿亞可以感同身受。
其餘的孩子皆不寒而慄。他們的成功,是建立在如何駭人的基礎上的?退一步說,他們真的算「成功」了嗎?再退一步,即使成功,他們是否只是父母手中的試管里的實驗品?一連串問題是冰冷的鎖鏈,先前纏住世人,如今落在自己身上。他們齊齊望向楊朱子。這個人,現在是什麼角色?
「嗯。」楊朱子輕微地點點頭,他說話開始小心翼翼了,似乎怕驚飛了美麗的小鳥,「僅僅是靈光一現,在……生下你們的時候……」他在半路吞了「創造」這個詞。
其實孩子們也已心智成熟,此時前路的亮度已降到和眼前的房間同個水平,打擊的數量已無所謂。可憐的孩子們,人類在這個年齡還處在中學的青澀懵懂中,他們雖然才思超群,但面對這突如其來而前所未有的宣判,現實的突變還是令他們猝不及防。
「以太,時空……呃,你們先把手放下。」孩子們緩緩放下手,彷彿氣氛緊張度也被悄悄壓低。生日蠟燭成群結隊站在精緻的蛋糕上,火焰孤獨地晃動,把微弱光芒悄悄塗在周圍的人的臉上。
「成年?」以太和時光最初聽到父母這麼說時頗覺奇怪,連生日蠟燭也顧不得吹了,「人不是要等到18歲才算成年嗎?」
「你們是第一代阿亞。」
「我相信我們彼此的成功。」
突變來時,一切都變形異象了。真相,讓理所當然變成了不可思議。
四個孩子臉上的異樣並不十分明顯,只是伸出的手指微微曲動了一下。這並不是因為年少無知不明事理,小小年紀的他們已經博學廣聞,對人事也有了一定的自我審視能力。對於這個「宣判」結果,他們在常年的思想跋涉中也曾多次涉足,但一旦由父親親口承認,他們還是一時愕然,心中激蕩起夾雜失望,疑惑,恐懼,擔憂的漩渦。但他們也許覺得奇怪,因為他們在這震蕩的一兩秒內,還從複雜的思維網路中解讀出「慶幸」和「光明」之類的字眼。
楊朱子悄悄鬆了口m•hetubook.com.com氣,沉默了一陣子,似乎留時間給聽眾去回味故事的內容,眼睛只漫不經心地盯著桌上兩個豐盛精美的蛋糕,暗淡的燭光遮掩了他一半的表情。這位二十世紀末出生的老人,承受了一輩子的心事,面對現實卻變成了罪行,如今他自首了,而首先要接受的,是孩子們——當事人的審判。他們是原告,也是將被告,而他無論如何,就是罪魁禍首。
孩子們依然忐忑著,沒人開口。生日會的概念可能只存留在楊朱子腦中,他似振奮地說:「別多心孩子們,前面的路很長,但在走之前,我們能不能先把蛋糕吃掉?」大夥這才回過神來,燭火似乎也在消失后重新明亮,只是蠟燭已燃掉一半。時間似乎流逝不多,雖然回憶剛才一切感覺已恍若隔世。
空氣安靜了下來。
「那我們接下來呢?」向來沉默的時光不由自主地問。
原來,父親從小就是一個心懷偉大理想的天才;原來,父親在國家課題中本可以做出更大的貢獻;原來,他們身上除了人類基因,還嵌入了動植物的基因,四個手指的手掌是父親賦予他們的身份特徵(除此之外,他們的視力、膝蓋骨、咽喉等結構也更加優化,基本改進了人類進化的缺陷,身高也恰如其分地不超過1.70米。「以節約地球資源。」楊朱子說。);原來,父親領導了一整個這樣的團隊,在世界其他國家還有他們的同胞;同時他們也能料到,父親的做法已經嚴重違反國際法。但木已成舟,紙包不住火,嚴厲的歷史懲罰,已經在所難免。
看著幾個孩子聽話地伸出手,楊朱子把目光聚焦於他們美麗勻稱的四個手指上,也伸出自己的手:五個手指。兩相對比,似乎在昭示著什麼。
「15歲,」楊朱子一改平常輕快和藹的面容,對可珊鄭重地說,「對孩子來說,可算成年了。」
楊朱子臉上依然是平和的微笑,年近六十的他依舊容光煥發,似乎時間在他身上忘卻了將近二十年的流逝。此時只有可珊知道,他們的心裏,都壓著關於www.hetubook.com.com眼前這四個孩子的沉重包袱,雖然十幾年的時間似乎長得足夠讓人釋然,天生的樂觀也讓他們一家一直洋溢著快樂。但一朝要重新摸索它並把它打開再全盤倒出時,它那逼人的重量又是如此真實可感了,只有孩子們天真純潔的眼神才能部分融化那份壓迫。
然後他說出了一句從此改變人類歷史的話:
「今天是你們倆的生日是吧。」楊朱子換了一副嘮家常的語氣對以太和時空說,「我和你們的媽媽送給你們一個故事。」
「你們要相信,有這樣想法的、做這樣的事的,我不是唯一一個,全世界都會有人支持你們的。」
「孩子,許願吹蠟燭吧,不然蛋糕都快燒著了!」可珊催促著,似乎忘記了剛才那些頭緒萬千的事。
「以太,時空,時光,量子,把你們的雙手伸出來吧。」楊朱子總是有著五花八門的啟迪人的方法,此時一定又是有話要說了,但此時他聽似輕鬆的語氣卻讓幾個心思細膩的孩子體會到几絲異樣。
楊朱子終於慢慢講完整個故事,彷彿準備多年的歌手終於登台演唱完心愛的歌曲,但並沒有如釋重負的自在,對他來說,只是解脫一半。
能想象一下子被推上歷史的風口浪尖的滋味嗎?四個阿亞孩子也沒法想象,他們手足無措了,似乎舉手投足,都能改變歷史。
「呼!」許完願,他們齊齊吹滅了光芒微弱的蠟燭。
「阿亞……」孩子們似乎找到開口說話的機會,此時有所附和可能更輕鬆些。他們低吟著,像在細品茶酒,更像斟酌一杯從未喝過的苦咖啡。
「阿亞,是次於人類的意思嗎?」量子細細咀嚼這個詞,像問楊朱子又似自言自語。
楊朱子生性樂觀,他對這樣肅穆的的氣氛比孩子們更不適應。他本是不喜歡給任何人思想壓力的人,於是他連忙開口敲碎沉寂。
四個孩子照父親所說把手都稍稍抬出停在空氣中。雖然只有十幾歲,但幾個人似乎都如父親所說的那樣「成年了」。混有中俄兩種基因的俊秀的臉上洋溢著青春的美好與純凈,更有一和*圖*書種同齡人少有的氣質和才情。雖然不是高大挺拔,但以太和時空都勻稱健壯;時光和量子兩姐妹亦是美麗端莊,亭亭玉立,擁有中西美質相兼的融洽合宜。不同的是時光多了理科生的銳氣,量子則蘊含著中國古代才女的那種閨閣秀雅。四個孩子在父母十幾年悉心栽培下都是一表人才,令登門拜訪的老同事嘖嘖稱善,加之他們大氣磅礴的名字,更令任何見過他們的人難以忘懷。至於大哥楊科,由於事務繁忙,常年在外,反多為人所忽略,此次生日會他亦是無暇顧及。
無論如何。
「爸爸,我想知道,為了『創造』我們,有多少實驗品失敗了?」弟弟時空話鋒一轉,劈頭蓋臉給父親拋來這個尖銳問題,先前關於克隆人研究的重大道德障礙問題。
「這個嘛……」可珊依然可以展現迷人笑容。因為在大學時欣賞楊朱子的天才,她不辭萬里嫁到中國,甚至加入中國國籍,乃至成為中科院極少數外裔科學家之一。她的溫慧善良對孩子們的性格的形成產生了巨大影響。「我們去見見同胞。只要再等五年,相信你們的爸爸,一切都會有分曉的。」
這樣的理念楊朱子在對孩子們的家庭教育中從不忘時時滲透,每每警醒,正像全世界的二戰歷史教育,在孩子們心中播撒滿理想的種子。如今這種子已成為一片密林。而楊朱子對人類失望卻不仇恨,威嚴同時溫和,因此那是片青蔥爽翠的密林,而不是荊棘劍戟的毒刺。
而經歷兩個世紀的風霜,他自信他可以承受一切。
「阿亞。」
「孩子們,我知道你們是可以承受這個突變的。」他努力找回輕鬆的語調,但這句話他自己也不相信。「接下來我的計劃是帶你們出國,見見你們的同胞兄弟和未來的光明的生活。」
這是一個十幾年前的故事,楊朱子似口述歷史者一樣娓娓道來。孩子們和可珊都凝視著他由於染上燭光而顯露出滄桑本色的臉和在燭光烘托下更顯深邃的眼睛。孩子們剛深涉世界,大腦忙碌地消化父親講出的每一個字,像在流水線上打磨一枚枚零件。和_圖_書可珊是親歷者之一,但她卻雙手支頤,像小時候聽奶奶講童話一般津津有味。生日會瀰漫著孩子們從小習慣的故事會的氣息,一個改變所有人命運的故事徐徐展開。
「哎,你們不注意聽講了吧!」沒想楊朱子換了平時家庭教師的口吻,似作輕鬆地說,「我剛才說到基因重組,必須在嚴格精密的試驗后才能培育出胚胎。真有所謂失敗,也是細胞意義上的失敗呀……」
燭光靜靜地晃動,似乎怕鬧出什麼動靜驚擾了正百感交集的一家人暫時維繫的脆弱安寧。
緊接著,趕在楊朱子開口想要抑揚頓挫說話之前,他們抓住微量時間進行飛速的自我猜度:不是人類?克隆人?這是最容易想到的答案,但一者自己並非和父母身體特徵完全相同,二者十幾年前國際社會早已公認克隆人擁有自然人的所有正當權利,即使克隆人研究已被封殺,但作為極具創新意識的前沿科學家,父親絕不會如此為克隆人下定義;那麼,機器人?自然不可能,自己能做這一番複雜思考就推翻了這個猜想,因為電腦無法仿照人類進行模糊思考;難道是外星人?似乎概率很大,但自己和常人相同,都遺傳了許多父母的基因特徵,難道……他們的大腦想在和父親的嘴賽跑,似乎生怕趕不上什麼,就像躲避一片突然出現的大烏雲。
這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對於其他中國人來說,是共和國的誕辰;而對於楊朱子夫婦來說,意義可能更特殊些:今天是以太和雙胞胎妹妹時光15歲的生日。
「孩子們,還記得我時時對你們說的嗎?你們是人類的希望,是大自然真正的精華。你們雖然不是完全的人類,但毫無理由自卑。阿亞智力發達,道德完美,身體構造也比人類先進科學,更適合在地球發展並推動地球發展。你們是引領地球前進的排頭兵,人類社會發展的助推器。最初可能會難為人類社會接納,但歷史將銘記你們的價值。
「人類世界的新紀元開始了。」
楊朱子終於還是開始抑揚頓挫地說話了,四人的大腦還在風狂雨驟。
「人類呢,愚昧,自私和-圖-書,貪婪,我們將智慧都用來搞政治和軍事。大多數人終身思想覺悟低下,難以找到自己的價值。最近的世界,戰事頻仍,生態危機,資源枯竭,地球成了一個任人蹂躪的老奴才……」
二十一世紀中旬,晚婚晚育成為普遍現象,和大多數具有新觀念的現代人一樣,在中科院幾個重大生物學課題完成後,這兩位做出突出貢獻的生物學家把精力都獻給了四個新生兒。
以太和時光這才默默閉眼,雙手合十。平靜的外表下,不知心裏是怎樣的波瀾。
只剩低頭和無語。
時光荏苒,小以太和幾個弟弟妹妹:時光,時空,量子,很快長到十四五歲,四人的智力水平遠高於一般的孩子,當然也包括楊朱子最大的孩子楊科。以太,時光和時空的天才表現在理科,十歲前先後自習完小學到高中的理科知識,然後專攻高等數學和現代物理;量子的妹妹則從小嗜書,已在各種雜誌報刊發表文章近百篇,目前在著手出書。他們令現在已經上大學的楊科驚異而羞愧。和楊科不同,這四個弟妹,從來沒上過一天學,全由父母一手栽培,楊科羡慕並喜歡父母老來生育的這群弟妹。楊朱子和可珊悉心照料著這四個非凡的孩子,並定期在家為他們做深入體檢;夫婦作為中科院院士,又極好讀書,良好的家風陶冶著幾個孩子,因此即使幾個孩子從小几乎足不出戶,優越的條件仍是他們超凡的資質茁壯生長的沃土。
脫口而出,醞釀已久,預留最後。
孩子們相信父親的才能,稍稍釋然,但一朝忽然不是人類,於心里還是有隔閡。他們回想起父親從小對他們進行的有意無意的批判人類教育,十幾年來,似乎一直是在為今天鋪墊。
以太率先打破這法庭似的肅穆:「那麼,我們究竟是什麼?」這是百番思索后濃縮的聲音。
「孩子們,其實,你們並不是人類。」
楊朱子沒有接上剛才的話頭,但他們都知道,真相就埋在即將到來的故事中。
楊朱子看孩子們的神色漸漸平和,意識到最後時機已到,重又變得語重心長起來,這回他是故意要提升氣氛緊張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