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暴雪將至

作者:巫山
暴雪將至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六章 暴雪與山洪

第六章 暴雪與山洪

晚間時分,他們被允許進入林間,參与搜救十幾位至今沒有音訊的失聯遊客。林間樹影婆娑,地形複雜,通信全斷,沒有照明設備供給,並且負責人無法保證會不會有野獸出沒,其存在的情況具有多變性、危險性。可距離事發已經過去近二十個小時,被困者的生命正在急速流失,眼下的局勢刻不容緩,哪怕龍潭虎穴他們也必須闖上一闖!
許心宜舔著嘴唇調整呼吸,拍拍雙手正要伏地,忽然頭頂上空傳來一陣螺旋槳聲。她抬頭一看,藍白色的胖海豚正在高處盤旋。
「你怎麼會沒有救她?你一定儘力了,對不對?」
許心宜沒再說話,江石玉自然知道她不想對他說謊,可又不想讓他太擔心,只好裝聾作啞。
機組其他人紛紛附和:「心宜,加油!」
「別,你說這話怪讓我難受的。」
許心宜貼著門聽了會兒動靜,見陸毅成不再撒潑,緩緩地鬆一口氣。思緒回到當前,見江石玉還被她堵在角落裡,正一臉興味地審視著她,她縮了下腦袋,咧嘴露出大白牙。
她沒有柔弱的時候,恩重如山的隊長驟然離世,夢魘再度上演,她還是柱天踏地,英姿勃然。
任憑嘴上怎麼酸,周清野心裏還是替兄弟開懷的。你以為細水長流的人,往常只會默默陪伴,給予無聲的付出,可又怎知他內心就甘於現世安穩?直到這一刻,周清野才恍惚看懂了江石玉,看懂了他的徘徊。
張建見她猶豫不決,略直起身一手按下水泥板,從鋼筋四周濺起的血立刻糊了許心宜滿臉!他咬著牙道:「快,從我身上爬過去!」
程熙熙用肩膀撞了她一下:「我來幫你。」
大峰滿心記掛著許心宜,雙手合十在胸口比畫著什麼。救助醫生笑問他什麼時候信了耶穌,大峰說:「我管他耶穌還是上帝,玉皇大帝還是王母娘娘,反正有用的我就信,能把他們好端端帶回來的,我都信!」
算了,他大人有大量,原諒一個毛頭小子的輕狂。
臨近黎明的時分,許心宜悠悠轉醒,嘗試動了一下,才發現捆綁她雙手的外套已經解開。她舉目四望,磚房裡沒有一個人,連同散落一地的葯和尖利的玻璃,通通消失得一乾二淨,就跟一場夢似的。
張建比了一個手勢,將對講機塞到許心宜手裡。其他人眼觀鼻鼻觀心,全都裝作沒看見隊長的私心。
「你不生氣嗎?昨天你生日,我還爽約了。」
在這個社會上,還有一些更加脆弱的人群。他們患有深海恐懼症,往往凝望一片海洋就會感覺被吞噬,就更不用說日夜與之搏命了。
周清野「哼」了一聲還嫌不夠,又「哼」了一聲委委屈屈道:「以前姓江的從沒凶過我!溫溫吞吞的,整天就知道擺弄甜品哄我開心,現在呢?眼裡還容得下我嗎?」
許心宜摸著尚有餘溫的嘴唇,回憶棚區里那個男人身上的氣味,飄忽遊盪的思緒驟然回歸原位。見陸毅成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她這個臨時副隊長也大度,展開參与災后重建工作的志願者表格,問道:「要不要把你的大名加上去,陸大律師?」
「我只想向你證明,許心宜可以強大,可以溫暖,可以用生命來愛。」許心宜攀在他的肩頭,整個人依附過去。
江石玉忽然靈光一現,想到一個地方。那天,張建踹了于陽一腳,又撂翻陸毅成,就在距離救出小程英的不遠處,而附近似乎有間半塌的磚房。
這幾年不管是她偏私,還是他有意躲避,他們從來沒有真正交過手。這還是第一次,許心宜發現她完全不是他的對手,至少在他真的想做什麼的時候,她沒有一點反抗的餘地。
江石玉點點頭,指腹輕刮她的臉頰:「這幾天睡覺了嗎?」
她滿眼都是驚喜,問他:「你怎麼在這裏?」
他擺著一張玉面小飛龍的笑臉,說的話不知真假。許心宜不想大夥被凝重的氣氛籠罩,咬著牙故意罵道:「但凡這次能全須全尾地出來,我非要撕爛你的嘴不可!」
江石玉告訴許心宜,傷痕無法忘卻,她不用勉強自己一定要忘記什麼。她也不必感到失望、氣餒和自我懷疑,這是一個戰士必經的過程,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調整最佳的狀態,在每一次出動時盡量帶回更多的人。
片刻后,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陸毅成一顆心空落落的,再三說道:「不可能!隊長……」
陸毅成一看重建規劃粗略估計至少兩年,頓時咽了口口水,端著飯碗溜了。
眼下兩個男人離開吧台去了無邊泳池,許心宜剛剛灌下一杯雞尾酒,視線就被穿著火辣的程熙熙擋住了。程熙熙往遠處瞄了眼,一臉興味:「不會動手吧?」
震源臨近景區,人流量巨大,雖已經疏散四五萬遊客,但還有大量遊客沒有撤離,路面交通嚴重擁堵。截至目前大大小小的餘震沒有停過,一路上都是滾落的巨石,行進緩慢也就算了,還要時不時停下來清理路障。一車人心急如焚,許心宜通過交談才知道一名搜救隊員的家人事發時正在景區遊玩,目前下落不明。
如同這些年來力排眾議全力支持她的工作、一直在大後方等她回家的爸爸媽媽,如同年年歲歲與她生死相依的沈岐,如同每一個危機的時刻奮不顧身為她跳下的秦栩,如同當日在震區用一種無比滾燙的眼神讓她相信她是如此值得被愛的他。
江石玉用力抱緊她:「那一晚我一直在醫院,太晚了,就沒有再回飛行公寓。」
許心宜驀地回頭,見身後空無一人,想到有可能出沒的野獸,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貓下身來四處偵查。忽然前方樹叢里一團陰影閃過,許心宜抽出腰間別著的匕首,悄悄逼近,正當她舉刀攻擊,同時叱問「誰在那裡」時,陸毅成褲子一提,雙手舉高,渾身哆嗦道:「我我我,是我!」
接下來的幾天,公牛隊于災區的一應安排與善後全由許心宜一人經手。人一旦忙碌起來,那些潛在的傷口,便以狀似愈合的形狀暫且先埋藏了,即便時有劇痛,也不過轉瞬即逝。
許心宜蹲下身,吸了口氣:「他、他……」
當她眼睜睜看著小女孩被深海吞噬時,她沒有哭。脫下制服,在健身房打了一夜拳,她沒有哭。有一天經過商店門口,嚼碎了裏面一冰櫃的冰激凌,在醫院含著滿嘴的葯躺了三天,她也沒有哭。哪怕張建一身鮮紅被送上直升機,半身已在黃土,她還是沒有哭。直到這一刻,她終於哭了出來。
她水性好,又懂急救,她們以為她是安全員,可看她的朋友們又不像,一個個俊男美女,看著不像是簡單健身練出來的體格。
「你知道嗎?在今天之前,我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飄在半空的生活。對於未來的惶惑不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始終不敢停下來認真思考你對我的感情,到底是真是假,是現實還是夢境。」
他走過來,從後面抱住她的腰,將臉埋進她的肩窩裡,惹得許心宜一陣發癢想逃,又捨不得,只好沉溺其中。
「可不是,為了襯托你,我簡直不能再高尚了!」
許心宜鼻頭一酸,就要抱著張建痛哭一場了,被張建一躲,正色佯訓:「才剛說的話又忘了?全體隊員,十分鐘後集合!」
「隊長……」
網路上曾經流傳過一段話,據說是一名消防員記錄在日記里的:
「誰說不是呢?這年頭因為自|拍、直播出事的還少?今天要不是正好有人看到,你們就等著悔青腸子吧。」
「沒有可是,這是命令!走!」
服從命令永遠是作戰第一守則,在這片天空下,至少在這片廢墟下,不是只有公牛隊一行,還有無數渴望怒放的生命正在等待他們,他們必須爭分奪秒,與死神賽跑。
陸毅成欲哭無淚,周清野不免替他叫苦,千瞎萬瞎不該瞎在許心宜身上。
難道已經走遠了?他下意識往前追去,到了路口忽然一個剎車,重新回到災區。
陸毅成長長吁了一口氣:「熙熙,我不是什麼好男人。」說完,他將披肩扯下來,放在卡座上,大步而去。
許心宜湊過去,對著她的耳朵嘀咕:「老實交代,你什麼時候看上陸毅成的?」
「啊啊啊……是誰這麼幸福?好羡慕她啊!」
除此以外,他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阻攔對通海的技術支持,並非江覃全部的手段。他以為那個從鬼門關被搶救回來的父親,會看淡浮華名利,沒想到對死亡的恐懼,反而加深了他對一線的厭惡。
「這個時間,也不知道基地有沒有任務出動。」
程熙熙嘴角的笑淡去了。
「誰問你了?我問江師弟呢。」
前後相隔不到五分鐘,一句話還沒交代完,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哪怕是沒有感情的機器也該疲倦了。
他這才想起什麼似的,抬頭看去,面前哪兒還有許心宜的蹤影!
他們自顧自在一方天地說著話,任憑旁邊的手機振動不停,屏幕亮了又黑,黑了又亮,最終徹徹底底地暗沉下去。
江石玉只打了一通電話的工夫,就見她臉快埋進胸口去了,捧起來一看,紅彤彤像個大蘋果。他聞了下身上的氣味,強忍住親她的衝動。許心宜才不管,抱住他的脖子毫無章法地一頓亂啃,一雙手在他腰間動個不停,眼看就要失控,江石玉極力制止,她才不情不願地停下手。
許心宜拉住她的手,忙問:「快跟我說說。」
許心宜冷冷掃他一眼,沒有說話。
得救的女孩朝許心宜道謝,臨去前還不甘心地問了句:「你……你是安全員嗎?」
「沒想到跑到千里之外還是沒逃過『狗糧』,我酸了。」
許心宜不搭理他,背上裝備繼續往前走。等陸毅成跟上來了,她才慢慢道:「我包里還有巧克力,你待會兒拿兩塊吃。不知道要搜尋到什麼時候,這幾天你是甭想休息了,補充糖分最重要,免得暈倒了我還要救你。」
「心宜。」
心宜,任何時候都可以懷疑你自己,但不要懷疑你的信仰。

「你看我剛才救人的樣子,還有一點嗎?」她沖他眨眨眼睛。
「姐姐,大海好冷好冷,好多怪獸在咬我的身體,我好痛,你快救救我。」
陸毅成一整天沒有合過眼,只在飛機上吃了頓簡餐,落地后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到了夜半實在體力不支,偷偷摸摸地掏出口袋裡兩個早已冷透的雞蛋。
因為悲哀,所以才能襯托極致。
之後,她在那個雪夜獨自一人,拜訪了生平最厭惡的心理醫生。該是經過了怎樣痛徹心扉的努力,才會在見到他時,沒有露出一絲痕迹?
喲呵,一條剪了洞的黑色絲|襪!
許心宜身體一軟,徹底跌坐在地。
半個小時后,另外一架直升機救援56趕來馳援,張建被一群人從廢墟里扒出來,整個人血肉模糊,氣息奄奄。蔣雯不放心,隨機一同前往最近的市醫院。
陸毅成加入公牛隊兩年,還是第一次參与重大災情的搜救,經驗不足,聽許心宜說話直點頭,謙虛道:「都聽我家心宜的。」
那樣震撼的一幕,人之短暫一生,怎堪遺忘?
許心宜走出去,貧瘠的山丘上投來一束光。她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支火舌搖曳的蠟燭,被護在臂彎無風處,縱微弱,卻耀眼。
江石玉換完衣服出來時,看到床邊被子的掩映下有件東西,以為是許心宜毛手毛腳落下的,好心撿起來一看。
程熙熙無奈:「你腦子裡就只有風花雪月嗎?」
他再次靠前,抬起她的一條手臂,張開手指穿進她粗糲的指縫,與她十指緊扣,另一隻手搭住她的肩膀。在狹小昏暗的門廳處,像極了老電影里破舊的閣樓、走廊抑或洗衣間的經典場所,總之氣氛是緊張的,燈光是旖旎的,節奏是凌亂的,一切巧合強烈而甜蜜。她只能憑藉本能扭動腰肢,隨他的步子輕動,在他有力的、帶有侵略性的帶領下旋轉,任裙擺搖曳,盪出一地的漣漪。
每一年的冬天對他們而言都是漫長煎熬的。江石玉握住她的指尖,放在嘴邊輕輕哈了口氣:「冬天之後就是春天了,總會放晴的。心宜,如果和我在一起會讓你……」
「當你站在法庭舌戰辯方律師,唾沫星子狂噴法官時,你會感覺自己失敗嗎?我拆解裝備的時候,也不會感覺自己失敗。可不知道為什麼,在感情面前,卻覺得自己無能脆弱,不堪一擊,想必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而是人類共通的難處,所以你也不必有多困擾,發泄一下就好了。」她客觀地分析著,把一瞬而起的失落掩藏,重新武裝了自己。
周清野在路上向他透露,原來沈岐準備了兩張航展門票給秦栩和心宜,就在他生日當天。許心宜沒有出現,周清野還以為她去了西安,直到深更半夜被她電話轟炸索要江石玉在飛行公寓外的住址時,才知道她非但沒有離開,還在滿世界找他。
他只能一遍遍撫摸她的後背,安撫她的情緒,將肩頭給她倚靠,讓她停留。不知過去多久,她終於累得睡著了。
沒有一會兒,半桶熱乎乎、油汪汪的大雞腿送到公牛隊的帳篷,大夥吃得有滋有味,唯獨陸毅成一雙怒目醞釀著殺人的火光,一邊啃雞腿一邊摔筷子:「狗腿子!」
半個小時后公牛隊的核心成員全部集結,隊部啟動一級地震救援響應。在無數人正處甜美的夢鄉時,全國範圍內能夠調動的應急組織已經全部行動起來,一輛輛消防車、救護車、物資車駛向高速,一支支紅色、藍色、橙色、白色隊伍整裝待命,各地生活物資儲備庫的員工正加急裝箱。還在路上的人們通過第一時間的地震播報,或加入志願者隊伍,或獻出自己的一份愛心,災區全線的計程車燈光閃爍,無聲地照亮一條漆黑的漫漫長路。
一次「深度」背後掩埋著多少戰士的生命與血淚,旁人不知,他們還會不知嗎?通海救助飛行隊全體機組成員每年要和來自全國各機關單位的一線搜救隊員一起開大會,給他們看犧牲數據。
人世間美好的偶然都已在他們之間降臨,他是如此肯定,許心宜卻仍遲疑,追問道:「真的嗎?」
許心宜抱著她,輕拍她的背安慰道:「阿奶不是死了,只是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
忽然玄關處的手機嗡嗡地振動起來,許心宜被嚇了一跳,撫著胸口接通,電話里溫聲淺笑的男人提示她:「不要開燈,往前走,到陽台上。」
她聽見他闡述自己的失敗:「我確實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江石玉生怕她把洗手間拆了,笑了一陣安撫道:「好啦,不逗你了,快點換衣服,不要著涼。」
許心宜雖然覺得哪裡怪怪的,但還是被眼前的喜悅轉移了注意力。餘光瞥向床上的一團火紅,她小聲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收到玫瑰花呢。以前每到情人節和七夕,我就忍不住生氣,尤其是晚上一個人孤零零回家的時候,街道到處都是成雙成對的身影,連小花童都要上前取笑我,問我要不要給自己買一束花。說真的,我早就想揍他一頓了!」
許心宜的眸中流光溢彩,仰頭看向承載了她很長一段青春與榮耀的救援58專用直升機,逐漸舉高雙手。
許心宜頓時兩眼放光,再顧不上對張建的良苦用心感動,狼吞虎咽起來。江石玉陪她吃了一會兒,問道:「昨天晚上去哪裡了?」
在地勤人員的幫助下,搜救犬被破格允許登上飛機,然而災區附近的航班全部取消,他們只能轉飛臨近的機場,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與當地的公牛隊會合,一行人拿著指揮部臨時頒發的通行證進入震區。
「張建,我們沒有太多的接觸,可我非常感謝你,謝謝你這段時間一直包容她。她實在很調皮,也不讓人省心。記得有一次海外訪問團來參觀基地,為了表現女隊員的風采,她連夜從機庫找來一件皮質工作衣,剪裁成背帶裙的時裝款,結果穿在身上被人誤以為藏了武器在身後,訪問團前腳剛落地,後腳就登機回國了。後來還有一次,她跟材料商見面,晚上送他們回工地,一看材料有問題,很多都開裂了,她就把手伸到后腰,把露出來的襯衣下擺塞回褲子里。材料商不知是喝多了還是犯傻了,雙手合十求她『萬事好商量,千萬別動手』,後來這事傳回隊里,主任再也沒讓她單獨去見過材料商……所以,把公牛隊交到她手上,你不用太擔心,她是威風凜凜的許心宜呀,沒有人敢欺負她,大家也都很疼她。」
許心宜雙手撐膝,氣喘吁吁地擦了把臉上的汗。望著前方再有一個轉彎就能到達的目的地,她彎腰脫下高跟鞋,赤腳踩在冰雪還未消融的馬路上,隨手抓了把綠化帶里的砂石,使勁地揉搓腳底,直到全身開始發熱,她重新調整好呼吸,做出個百米衝刺的姿勢準備出發!
通海救助飛行隊兩個機組也忙活了一天一夜,暫時休整,聽到動靜都圍了過來,只聽張建壓著聲音,一字一句道:「我來告訴你至不至於!『9?11事件』中,有三百四十三名消防員遇難!世貿廢墟清出了超過一百八十萬噸的殘骸,送到一個專門的場地,每天都有人在那裡尋找遇難者的遺物,有的剩半截身子,有的剩一顆腦袋,有的只剩一根手指!我不想有一天去認屍的時候,你只給我留下一根手指頭!」
許心宜皮膚滾燙,腦子也暈乎乎的,抵著他的胸口喘氣,卻還能故作鎮定:「哦,算你有眼光。本來想生日那天穿給你看的,結果……不過還是被你看到了,你就偷樂吧,我很少穿裙子的。」
「睡了,不過斷斷續續的,沒有太久。」
接到附近村民的報告,有一片坍塌的房屋下面可能還存在生命跡象,公牛隊一行在原地迅速地調整情緒后,立刻趕往現場。
許心宜悄悄打開一條門縫,看到他親自把絲|襪放到垃圾桶,這才作罷。又磨蹭好一會兒,直到周清野在外頭催了,她才扭扭捏捏地跑出來。
之後,許心宜踏上回家的征程。在一個天氣舒朗的早春,江石玉陪同她去墓地看望張建。許心宜辦完手續回來,見江石玉正佇立在張建的碑前絮絮叨叨說些什麼。
于陽的精神已到臨界點,勉強撐著眼皮子,耳朵早已清空了,被張建一點渾身一緊,瞌睡蟲頓時跑了個乾淨。
小程英望著許心宜,眼睛里閃爍著明晃晃的信任,讓她深覺沉重,沉重到無法再背負一個小女孩的期待,然而她還是點了點頭:「你一定要聽醫生的話,乖乖吃藥,養好身體,快快長大,知道嗎?」
李英又說:「不用太擔心,她可是許心宜!」
短暫休整后,張建召集小組開了個短會。實時數據顯示,截至目前,共記錄到餘震總數為兩千九百零三次,其中4.0~4.9級三次,3.0~3.9級二十六次,最大餘震4.8級。
對於數字天生的危機意識,告訴他那絕對是比餘震更可怕的存在,他無法抱有一丁點僥倖,立刻切換上級頻道,向下傳達了一條指令。
許心宜忍住驚叫,撐著陽台護欄眺望過去,只見不遠處出現一支「飛鳥」狀的無人機隊列,逐漸與「太陽」隊列相合,燈光一閃,變化成一顆火紅的「心」。就在這時,海岸邊忽然火光四射,百米長灘一直延續到海的盡頭,襯著半山的點點星火,煙花升入夜空,一朵朵五色花球在蒼藍色的天邊爆裂,射出勝似流星的燦爛餘暉。
見她口氣不小,周圍的群眾上下打量一番,回味過來。幾個女生長得都跟明星似的,恐怕不是一般大學而是電影藝術學院的,當時在海里的兩個人大概也不是自|拍那麼簡單,看她們的裝備儀器就知道了,肯定在直播。
她甚至許多次在期待成為他的家人時,想過放棄一線。
剛才隱隱叢生的失落頃刻間被無盡的歡喜所替代,許心宜拿起對講機大聲喊道:「江師弟,我愛你!」
小程英放下已經融化的冰激凌,伸手回抱住許心宜:「姐姐,從今天開始我一定努力學習,上最好的大學!」
要問大峰是什麼立場,他向來不論對錯,只站許心宜的立場。感情這種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既不想同事們總拿許心宜的感情當玩笑,也不想兄弟們總是見面如仇敵,既然許心宜已經明確態度,他自然也要表態。
見她一口能吞下一個士力架,幾秒鐘掃蕩好幾個士力架,陸毅成咽了口口水,朝她豎大拇指:「你要不要塞點麵包?」
他的心劇烈震顫。不要哭,會過去,忍一忍就好了,諸如這樣冷漠的、無力的說辭,想必沒有人願意聽和圖書見吧?
他不知道怎麼說才能讓程熙熙明白,讓他感到氣餒的並不單單是一場無疾而終的暗戀。雖然這場暗戀誰都看出來了,但他還沒開口示愛就被判了無期徒刑,認定這就是暗戀的下場。
江石玉抿著唇,餘光瞥見藥瓶上的學名,頓時瞳孔一緊。這一刻他不受控制地想到了阿音,想到那些難以入眠的、無數次渴望結束生命的夜,床頭也擺著這麼一瓶葯。
他趕到的時候,暮色四合,天已擦黑,殘垣的牆根下只餘一抹燒紅的光。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循聲走進去,暗窗下蜷縮著一個人影,正迫不及待地倒出藥瓶,往嘴裏塞藥丸。
「為什麼?」他不免好奇,張建才認識她多久?
許心宜瞪他一眼,含糊不清道:「你閉嘴。」
這些天見了太多生離死別,情緒一次次涌至心頭,濡濕眼眶,可他們不能悲傷太久,馬上就要進入新一輪的戰鬥!許心宜的眼睛早腫成了核桃,意識到這裏可能還有其他生命,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這時生命探測儀發出了強烈的信號,在一片堆積的大型混凝土廢墟下,隱約傳來一個女孩虛弱的求救聲。
江石玉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兩個正在淺海拍照的女生被一道巨浪拍倒,好半天沒能站起來,而遠處新一輪海潮正張牙舞爪,露出一嘴獠牙!
他的胸口猛地刺痛了一下,立刻上前將藥瓶踢翻,掰住她的下頜,把葯往外摳。許心宜奮力掙扎,手掌劈頭朝他砍過去。他沒有躲閃,抓緊時間將目光所及的藥丸都扔到身下,方才大喝一聲:「你在做什麼?!」
許心宜二話不說往外衝去,江石玉緊跟著給海岸巡警打電話。
就算沒有出國度過假,以往在通海執行任務,飛過多少海域的上空!所謂國外的海,早見過不下十次了,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可話是這麼說,他還是第一時間安排了改簽。

年輕的生命尚且還在衝鋒陷陣,他有什麼資格倒下?
你送的生日禮物,我很喜歡。
「盡說廢話。」
沈揚呢?在拒絕秦榮后,失去沈岐后,她後悔過嗎?聽說她身體不太好,周清野每隔十天半個月就要送她去醫院一次,是得了什麼病嗎?當初她離開秦榮真的只是因為沈岐放棄教員考試,傷了她作為母親的自尊心?沒有其他隱情嗎?
遇難者的名字一摞摞堆疊在白板上,是急切而又謹慎的黑色筆跡,彷彿在潔白的雪地上踩上一腳,一種相輔相成的嚴寒侵入人心。許心宜撿了個空站在白板前,沒有看累計的數量,而是一行一行地數過去。
或許他太驕傲了,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沒能儘早領悟到這一點,直到許心宜以一種不死不生的姿態撲到深海,直到江石玉用一種驚心動魄的感動兜住她身上滾落的水珠,過往種種細節一閃而過,他方才醍醐灌頂。
他不想讓她失望,只好把巧合杜撰成精心的安排,說:「我有阿拉丁神燈,你在哪裡我都知道。」
「你!你不要臉!」陸毅成哭喪著一張臉,「我到底做錯什麼了呀?怎麼看上這麼個糟心玩意兒!」
「好漂亮的煙花!」
江離,你愛過誰嗎?你知道當你做好萬全準備,準備去愛一個人,卻因為軟弱、膽怯不敢再愛他時的那種心情嗎?
江石玉顧不得流血的手臂,把她緊緊抱進懷裡。
許心宜沒敢動,臉色有些難看。陸毅成看不過去了,打岔道:「打個瞌睡不至於吧?用得著動手嗎?」
她雙目所見,原本半靠在玄關處看新聞時訊的男人,視線微抬一下后,身體逐漸站直了,然後露出足以取悅她的神色,渾然像個情竇初開的獃子。
許心宜直言道:「這麼酷,為什麼不幹!」說完揚長而去。
這個小小的女孩,在原本天真童稚的年紀經歷一場覆滅性的災難,目光里終究有了一絲不合年齡的成熟:「姐姐,長大后我就可以保護你了。」
靜下來想一想,他何嘗不是在賭?
得到的最新數據顯示,震中地帶出現過高達4.8級的餘震,直升機此刻繞山偵查實際危險重重。一旦山體崩塌,全機組將面臨巨大的考驗,危在旦夕。
這一刻,內心的喧囂似乎寂滅了,燒紅的鍋爐不再沸騰,那扇讓她生不如死的天窗也透進一絲光亮。她滿心溫暖無以復加,無數的話語涌到嘴邊,斷斷續續只湊成一句:「那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地長大呀,姐姐等你。」
陸毅成老臉一紅:「你還是不是人?那可是你出生入死的戰友啊!」
她嘶啞著發不出一點聲響,只覺渾身的力氣正在被抽走,腳底發軟,幾乎站不住的時候,忽然一隻小手拽住她的袖子。
她這人五音不全,時不時哼唱個什麼,一般人完全聽不出來。張建肯定更難了,於是他去問程熙熙,程熙熙知道她最喜歡周杰倫的《稻香》,而那盤磁帶,《稻香》並不在第一首的位置,也就是說,隊長事先聽過一次,然後把下一首的位置留給了《稻香》。
「啊?」
見男人們沒有反應,她牙關一咬就要上前:「都還是學生呢,好賴救一個是一個啊!你們不去我去!」
救助醫生嘆了聲氣:「不知道這個時候秦栩那小子在做什麼。」
或許正如你所說,我早已迷失了,在不經意間弄丟了曾經那個勇往直前的自己,只是一直不敢承認而已。
再退一萬步說,女性為什麼要被任何職業、任何方式所定義?
在這年春假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們終於登上期待已久的旅程。倘若,旅程里沒有其餘四隻「電燈泡」的話,就更完美了。
「因為我來公牛隊態度不純,心眼不正,我想通過救助實現自我價值,壯大自滿。而他不一樣,他和心宜把生命里所有的缺憾與偉大,都奉獻給了一線。」
她說:「江師弟,世上是不是有很多像我們一樣的人,身不由己,卻無力回天?」
「哎呀別酸了,快看那裡,那個男人好帥啊!」
「可我沒有救她,你還覺得我好?我哪裡好?」
他記得那一天,秦榮的忌日一如往年的嚴寒,他想起了周文芳,還一腳掃去了沈揚擺在墓碑前的菊花,回去的路上許心宜待他很是溫情脈脈。出動前她在更衣室大笑,他還在納悶她怎麼快樂成那樣,哪想到半個小時后,在海上等待她的竟是一場撕心裂肺的人性之戰。
許心宜心潮湧動,久久不能平復。
許心宜動作一頓,視線開始亂瞟:「回、回家了一趟,我爸想我了,非讓我回去,我怕再放鴿子把他氣病了。」
小程英小臉一塌:「姐姐,你為什麼不救救她?」
許心宜指了個方向,他又說了一聲「謝謝」,視線扭轉過來,用一種連戰士都懼怕的溫柔對身後的女人喃喃道:「乖,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了。」
她驀然回首,棚區角落裡一個小女孩搖搖晃晃地坐直了身子,抬起手,與腦瓜齊平,向她致以軍禮。在她前後左右,一個接一個孩子站了起來,稚嫩的臉龐上浮現出災難式成長的殘酷與滄桑,在這一刻,在一個永遠會被銘記的無聲的年代,向她,向和她一樣的戰士們致以軍禮!
見他沉默,周清野一連三嘆:「援助地震一線的物資和後期建設的投資,遭到了董事會的反對,你應該知道是誰的手筆,目前這項計劃還在阻撓中勉力進行。」
他不敢再看張建,卻被張建強行捏住下巴。
她因此悲痛欲絕,無休止地折騰自己,寒冬臘月吃了不知道多少冰激凌,弄得滿嘴都是血,在醫院躺了三天。仔細想來,她應該就是從那會兒開始生病的吧?開始反反覆復地做噩夢,逐漸被逼入一個長夜難明的境地。
這麼多天過去了,難道公牛隊的工作還沒收尾嗎?通海的同事分明已經撤離,大峰還給他發過詳細的簡訊。公牛隊的返程日期與通海同步,這個時間不接電話,是因為跟江師弟在一起嗎?
「想娶你了。」
沈岐由衷地感慨道:「我以為給心宜製造驚喜這種事情,只有秦栩做得出來,沒想到江師弟也……」
程熙熙見她一臉顯擺,「嘁」了一聲:「真羡慕你啊……」
「我知道,我只是……一時迷失了,死腦筋,走不出來。」許心宜轉過身,「我怕自己有一天會退縮,會害怕,面臨像今天這樣的情況會突然猶豫起來。不幸與幸往往只有一兩秒的差距,我不敢拿別人的生命開玩笑。」
使命已達,死而無憾。
尤其當陸毅成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偷偷摸摸地鑽出來,試圖把她拉到一旁去說悄悄話卻被江石玉截住時,她更是快樂得沒邊。
張建落荒而逃后,許心宜撫著胸口抽噎了兩聲。江石玉覺得好笑,擦了擦她沒什麼淚水的眼角,把她拉到一旁去,拆了周清野格外優待的兩塊蛋糕和幾隻大雞腿,一齊送到她面前。
「隊長!」
許心宜頗感唏噓:「唉,肯定是不知道了。仔細想想也怪慘的,老大不小的人,現在還沒成家。難得有個人瞧上他吧,竟然還是暗戀!是真的慘,我看他這輩子是要坐穿光棍的冷板凳了。」
長大后她似乎變得厲害了,有了交心的朋友,還得到不少男人的青眼,可她到底只是一個情竇初開的胖丫頭,她是多麼勇敢,又是多麼卑微。
許心宜眼眶一熱,別過臉去:「小程英,姐姐以前遇見過一個跟你很像的小女孩,留著劉海,扎兩條辮子,眼睛大大的,特別可愛。」
面向海邊的沙灘上,忽然掀起一陣咸澀的風暴,不知道躲在哪裡的數十架無人機帶著閃亮的光聚集到半空,有秩序地排列組合,然後圍成一個黃澄澄的「小太陽」!
「我們那個年代就是包辦婚姻,婚前不夠了解,婚後一塌糊塗。我與你爸爸性格不合,根本沒辦法一起生活,懷上你后我想過忍一忍,再忍一忍,可我真的沒辦法,日子過得太難了。你知道在那個時候離婚要頂著多大的壓力嗎?我還小,如果再帶著你,我以後的日子要怎麼過?阿栩,請你原諒媽媽,我是第一次做母親,非常失職,我也非常後悔。沒能親眼看著你長大,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我請求你再給媽媽一次機會,剩下的日子讓我陪著你一起走好不好?」
他不屑地回道:「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接受了沒有媽媽的事實,現在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女生的同伴們一個個癱軟坐在地上,掩面大哭。
而今,他的許心宜遇到能真正讓她快樂的人了嗎?
願你為我慶祝。
「她還沒長大,為什麼要去那麼遠的地方?」
一個同程英一樣小小的身影,一個一直被她深藏於內心深處不敢回憶的身影,終於掙脫桎梏從遙遠的地方走了出來,走到她的眼前。
「什麼叫應該啊?你到底知不知道?」
周清野不自覺地想起前些日子看到的一封郵件:
在張建無聲的示意下,許心宜咬住手電筒,撕開他的褲腳,伏下身去察看,從水泥板下方的陰影里隱約瞧見一根食指粗的銹黃的鋼筋。
許心宜笑得不行,關於女性的話題,其實在她和沈岐從業的多年屢見不鮮,早已坦然。困惑與質疑,諷刺與不屑,誹謗與揣測,似乎從她們穿上制服的那一天起就成了身體的一部分,甚至高出責任與使命的部分。除了努力實現女性的價值,不讓制服蒙塵,不讓大眾失望,她們別無他法。
有幾個遊客追上前,卻在深水區前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其中一個抱著成人游泳圈的婦女拍著大腿咆哮道:「我不會游泳都追到這兒了,你們幾個大男人還有沒有點血性?快去啊,再不去就看不見她們了!」
許心宜神色一斂,抹去發間的露水,毅然轉身。
陸毅成還要說什麼,許心宜眼疾手快地將門一踹。陸毅成躲閃不及,被撞得一個跟頭滾到旁邊去。他忍痛坐起,揉著腦袋正要痛罵許心宜,忽然視線內出現一雙筆直修長的腿。
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許心宜臉上:「你是我見過最出色的救生員,我希望你的一生,只有鮮花與榮譽,沒有傷害。」
許心宜「嗯」了一聲,哪怕現在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可她到底還是忍住了,沒有打破這一刻的黑夜裡只餘下彼此呼吸聲的安靜,緩步走到陽台邊,拉開窗帘。
「我不是這個意思,提前告知風險是我的工作,具體怎麼選擇是你們的事。」專家拿過來一張風險告知單,神情嚴肅道,「要進去搜救的人,在上面簽下名字。」
旁邊病床上人來人往,各種僥倖逃生的喜悅正在擴散,臨近年關的團聚與節慶氣氛雖然因地震減弱了不少,但組織上為了能讓他們更加堅強地熬過痛失親人的悲痛,還是安排了不少年節的禮品,扎堆往裡送。這麼一對比,便顯得她一個人格外孤單。
江石玉微微一笑,收回視線,開始前往下一個受災點。
嚓的一聲,血流而出,江石玉緊鎖眉頭,一個倒拉反轉,許心宜往地上一坐,失去了反抗能力,周身的力氣彷彿也隨著這一架流失殆盡,木然地望著前方,喃喃道:「江師弟,隊、隊長走了……」
給救助醫生一個警告的眼神,大峰直截了當道:「以後江師弟就是正主了,你們都省省心,別再有事沒事瞎摻和了。」說完朝江石玉擠擠眼睛,「江師弟,我說得對吧?」
一個活得那樣掙扎的人,骨子裡尚填滿一股無以撼動的力量,終日捨生忘死,而他堂堂七尺男兒,滿心滿眼卻都是浮華物慾,在她面前該有多渺小啊?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他們才在林子后的保護站搜尋到十名深度受困人員。地震發生時,山體坍塌,有四人當場遇難,他們僥倖逃過一劫,避難至保護站。目前十人身體狀況穩定,張建聯繫醫療小組將他們送去安置點,繼續趕往下一個受災點。
「火一半水一半,熱一半冷一半,這是他的工作!飯吃了一半,澡洗了一半,方便了一半,覺睡了一半,夢做了一半,這是他的生活!訓練場一半,火場一半,生一半死一半,這是一名消防員的風采。」
門一推開,她以為等待她的會是一個剛剛出浴穿著睡袍、點著一盞床燈安靜地坐在床邊的男人,事實卻是屋子裡漆黑一片,莫說男人了,就連地燈也好似壞了,無論她在門邊怎麼試探咳嗽,始終沒有感應。
歷時近六個小時的搶救,親眼看到昔日面目可憎的家人無聲無息地躺在病床上,他才意識到一意孤行選擇自己所謂的理想,到底有多麼不負責任。
許心宜到底沒什麼骨氣,眼睛亂瞟了一陣就繳械投降了,一時戳戳他緊繃的腰,一時盯著他的胸膛想入非非。
「就你的身手能揍死誰?」許心宜直接一巴掌落下來,「你是律師還是警察?管得真寬!誰告訴你我失戀了?就算我失戀了,跟你有一毛錢關係嗎?你這個烏鴉嘴,我不想聽見你說話,我勸你最好把嘴牢牢閉上,要不然……」她雙手捏拳,咯咯作響,一步步朝他逼近,「後果你知道的!」
「張建,公牛隊會一直走下去,蔣雯、陸毅成、于陽和程熙熙,這些你看重的孩子,我和周清野也都會好好保護。公益也好,慈善也罷,不管有多難,我們都會如你所期望看到的那般,使命必達,死而無憾。所以,安息吧。」
她的口吻裡帶著一股自嘲與酸澀,讓人無法忽略。陸毅成動了動,似乎想掀開披肩,程熙熙上前一步阻止了他的動作。
許心宜與她四目交接,兩人的思緒飛到千里之外某一個午日的屋檐下,一切盡在不言中了。剩下於陽和蔣雯,被張建以隊長的命令強行留在地面,作為破拆支援。知道張建體諒他們拖家帶口,身負重擔,兩人沒再堅持添亂,扛著儀器一言不發地送他們到入口處。
許心宜重新分配房間,事前沒有知會過她,委實擔心她生氣,眼下一看定了心,笑著說:「不會的,陸毅成就一個包軟蛋,哪兒敢動手?你忘了當初爬山是誰救的他?」
我還能在這裏待多久?
救助醫生尚不甘心,追問道:「江師弟,你真的喜歡心宜呀?你為什麼喜歡心宜?」
「那你先把我那件破衣服扔垃圾桶里,否則我沒臉出來!」
一個遊客率先反應過來:「哦,我知道公牛隊,這次地震你們也參与了吧?還有你,總覺得有點眼熟,你是不是上過節目?」
周清野不知想起什麼,似笑非笑道:「還記得那年許心宜故意買醉嗎?你居然打電話叫來了秦栩,我真是恨鐵不成鋼,好話壞話同你說了一籮筐,你始終淡淡的,我還當你不愛她。哪裡想到,你這個人也會有為愛發狂的一天,陸毅成八成要等個三五天才能回過味來,你真是……太狠了。」
錚錚宣言言猶在耳,人世間的愛正當如此,用生命和理想成就絕無僅有的湮滅。在這樣一段光陰里,他為她停留,她為他重生。
江石玉非常給面子地誇道:「每次看到你往前沖的時候,我都告訴自己,這不是我心愛的女孩子,而是戰士!」
許心宜心慌意亂地對上他的眼睛:「周王子正在門外暴躁。」
在一眾人焦心屏息的等待中,專家點了點頭,公牛隊特搜組全員眼底迸射出希望的光芒,你來我往互相打氣,搜救犬先行出發進行表層搜索。此時無人機已偵查結束,程熙熙作為主控,負責繪製現場的三維地圖。
許心宜怔愣了一會兒,緩緩說道:「她跟小程英的阿奶去了同一個遙遠的地方。」
「等這邊結束,我們一起去度假吧。」
周清野不得不承認,當初江石玉提出讓她加入公牛隊時,他心裏是存疑的。既然已經猜到她心裏生了病,很可能不單純因為秦栩昏迷所致,或許已經有一段時間,畢竟創傷后應激障礙在救援一線是個常見問題,而她又非常抗拒心理諮詢,那麼勢必需要一段比生病更長的時間慢慢調整,才有可能恢復如前。
見張建臉色不善,他追加一句:「例行公事,請不要讓我為難。」
張建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上前就是一腳,直將他踹得蜷縮在地!變故來得太快,旁邊幾人詫異地瞪大眼睛,許心宜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剛想要上前,就聽見張建吼道:「怎麼?你也打瞌睡想來一腳?」
在沖向大海的那一刻,她無可否認自己曾遲疑過那麼一秒,但僅僅只有一秒,遲疑的也不是自己能不能做到,而是該不該讓他留在原地。可當她一秒后沖了出去,他與她幾乎同一頻率也衝出去時,這一秒的遲疑被命運徹頭徹尾地碾碎了。
那些數據逐年增加,所囊括的年齡範圍越來越大,雖然殘忍,卻直觀。代表發言說,只有這些直觀而殘忍的數據才能讓他們切身感受每一場救援的危險性,才能讓他們儘可能領悟到「活著真好」的真諦。
她身上類似的疤不在少數,只有這條最為明顯,受傷的時候一塊肉被剜去了,還引發了感染,幾乎腐爛到骨頭。當時的情況他看在眼裡,只是立場與今日不同,除了動用私心讓李英破例給她休假,他無法對一心逃避的她做出更多的安慰。
江石玉沒有回答,轉而問道:「看過《決戰中途島》嗎?」
許心宜終於等到這一句,眼淚眼看就要決堤,她一把扔掉對講機,往地上一趴,鑽進入口。
她可以想到他對那個家庭有多失望,可即便如此,也無法抹殺那最後的一點希望。他一定和她一樣,帶著無法言說的傷痛,度過了那一個漫長黑夜。
張建說:「或許是一個救援人的直覺,或許是一個長輩的私心,或許只是一個美好的期望。她已經非常努力,不能再被任何人辜負。」
當時談話,還沒敲定確切的人選。不過在經歷震區的一系列事情后,諸如他和許心宜在公共頻道談戀愛,還擅自調整上級的頻道,這些失職行為勢必要追責。
身邊有人走動,有音樂狂響,有酒塞彈崩的震動,周清野一下回過神來,坐到江石玉旁邊。兩個男人肩挨著肩,中間擺著一隻空的高腳杯,泳池裡藍色的水光晃動著,兜住溶溶月光。
「是啊,她還那麼小,還沒有長大,還有很長很長的生命……可她沒有你幸運,你有一個愛你的阿奶,還有正在趕回來見你的爸爸媽媽。她只是一個孤兒,一個被一群大人像扔垃圾一樣扔在海里的累贅。」
「又貧……」
她被罵得狗血淋頭,忽然一個扎猛子跳下浮橋,可到底還是晚了那麼一兩秒,另外一個孩m.hetubook•com.com子沒能救得回來。
陸毅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抓狂似的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為什麼來一線?」
廢墟上方,迅速趕來的周清野已經在不穩定結構區域開闢出一條安全通道。通過對講機他向張建一行傳達最新的消息,卻沒有得到回應,周清野不得不再三呼叫,仍舊不得回應。
「江石玉!」許心宜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喊他,「你再笑話我,接下來的幾天我就在洗手間里過了,你休想再看到我一面!別人來問,你就說我已經羞愧得氣絕身亡了!」
廣場上黑白條幅上寫著:願逝者長往,生者堅強。
不知何時路燈壞了,整個屋子烏漆麻黑,房間透著一股由外而內的陰沉,靜得可以聽到針落地的聲音,因此當新郵件進來時發出的一聲叮顯得格外突兀。之後一道身影從完全無光的角落裡走了出來,電腦退出休眠狀態,亮起的屏幕映照出男人立體的五官。
她一向是紙糊的老虎,只在人前威風,門一關氣勢就弱了,戀戀不捨地摸了下江石玉的臉,逃也似的跑到陽台上看大海。夕陽正墜在海天一線處,鴨蛋黃流了紅心,一半傾倒在蔚藍的大海,一半裝點著精緻的圓盤,餘暉遍灑遠山,眼前的一幕像一幀一鏡到底的影片,柔和而壯觀。
「公牛隊,請再次確認,是否進行深度搜救?」
快到春運了,早一批回家的異鄉人已經收拾好行囊,冒著凌晨的酷寒行色匆匆地往車站的方向趕去,街道上有穿著橙色防寒服的環衛工人和救助同行們,正在清除道路積雪,做好路面的防凍準備。
睫毛顫動著,她始終不願意睜開眼,不願面對鮮血淋漓的現實。
這會是一種常態嗎?會伴隨他們直到死嗎?誰也不知道。
當地仍有不少失蹤者,名單一直在更新中,已經被搜尋到的遇難者被送往殯儀館,當地聯繫人正在安排遇難者家屬進入災區。
他想到張建留給她的那句話:
許心宜忽地背身,淚水再次打濕眼睫。起先尋死的那股勁頭過去之後,她現在整個人空落落的,好像枝頭不堪重負,被壓彎了,搖搖欲墜,可給它一點力量,它還能撐起來。
能為許心宜做的,他已經都做了。恰如周清野對沈岐所說,既不能把眼睛留在她身上時時刻刻跟著她,又不敢把自私的愛放大,加重她的負擔,那麼除了相信,他別無選擇。
後面的話嗡嗡地灌入耳中,許心宜握著手機,踉蹌地往後退了一步,口中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陸毅成直覺哪裡不對勁,從出發到現在一路上都不對勁,她的情緒太壓抑了,故而湊到她旁邊睜大眼睛看了一眼,好像要從她眼睛里找尋可疑的痕迹,最終給出個結論:「你……你失戀了嗎?」
周清野無法往下想,可能發生的變故太多了,結果只會一個比一個更差。失去一個優秀的救助隊員,相比于失去一個好朋友,算得了什麼?周清野不敢冒險,甚至想讓江石玉把她捆在隊部,不給她往外跑的機會。
「我知道了!他去給我買冰激凌了,對不對?」小程英拉著她的手指,噓了幾聲,告訴她這是張建同她之間的小秘密。剛才睡覺前,張建偷偷答應她,等她出去會買冰激凌給她,她滿心期待著眼睛一睜就能吃上心心念念的冰激凌,幸福藏也藏不住,「姐姐,阿奶總說冰激凌太涼,女孩子吃了對身體不好,夏天也不准我多吃。可是每到過年她就會獎勵我吃一根冰激凌,冬天里涼滋滋的,可好吃了,還以為這回吃不上了,謝謝你們救了我!」
許心宜樂得跟沈岐咬耳朵,吐槽周清野還是和以前一樣嘴硬心軟。一路上她說個不停,到了這裏意外地靜了下來,讓江石玉隱約有點擔心。
公牛隊還處在創業中期,需要大量的資金入駐,可江覃在董事會的阻撓,讓他舉步維艱。不過事情並非沒有轉機:「前一陣西科斯基的技術代表訪問通海時,我聽李英說他們願意以交流學習的方式提高技術服務,目前整個通海懂飛行技術又擅長機修改裝的只剩你了吧?如果你肯去,我就有把握說服多數董事,支持對通海的長期投資和重塑對災區建設的信心。」
「姐姐,我只有一個小小的心愿,回去后可以帶我去吃冰激凌嗎?」
過了一會兒,他捏住對講機的手不自覺顫抖起來,唇色發白,于陽和蔣雯也沉默下來。
「可是當我回到家,看到爸爸獨自一人坐在我房間里,看著那些泛黃的娃娃、玩具和一堆花里胡哨的照片發獃時,我忽然無比清醒地意識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他老了許多,卻仍愛我。雖然這些年我經歷了許多黑暗,許多質疑,許多回天無力的生死,但同時也得到了很多愛,熱烈的愛。」
程熙熙板起臉:「請你嚴肅一點,我在領悟渺小與偉大的真諦,你笑什麼?」
江石玉反應平平,周清野直接被氣笑了:「我確實不懂你在打什麼啞謎,難道沒了你許心宜能去死嗎?她沒你就不能活了嗎?」
周清野扶額,真想找塊豆腐一頭撞死。勉強耐著性子聽了一陣,陸毅成率先扛不住了,極力制止道:「知道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是什麼嗎?原來我以為是遇見許心宜,現在我不這麼想了,最讓我後悔的是遇見喜歡她的你。太可怕了,其實我一直很難接受自己喜歡她這件事,更難以想象你居然也喜歡她,直到此時此刻我終於相信資本家都是狠角色,你的確能屈能伸,也是真喜歡她。」
周文芳應該不會再去基地找他了吧?最後一次見面他是不是把話說得太絕了?可她說的又是什麼話?
許心宜擺出驕矜的姿態,微微抬起下巴。
「我知道。」許心宜凝望著他,「不管別人怎麼樣,至少在江師弟的眼裡我看到了,許心宜是這樣值得被愛啊。」
程熙熙笑著拍她:「有這麼損自己的嗎?也太狠了吧!」
中年男人趕緊拽著游泳圈跟上,回到岸邊時,女生正在被急救。許心宜跪在地上,頭髮貼著她的面頰,水一滴滴滑落,江石玉不住用手擦她臉上的汗水,替她整理落下來的頭髮,她始終面容嚴肅,雙手不停地按壓女生的胸口。
許心宜一經聯想,氣得粗喘,直將「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戲碼在心裏演了好幾遍,一到酒店就把陸毅成的行李掃蕩出門,拿著房卡堂而皇之地進了他和江石玉的房間。
許心宜聽到不遠處的倒計時,完完全全沉溺在一個男人帶給她的巨大的幸福中,渾然忘了這一刻正在等待她祝福的親人和朋友。
面對情敵,正主能說出什麼好話來?周清野心想,無非單刀直入,宣示主權,先從氣勢上將情敵壓得死死的,讓對方毫無反彈的餘地。可江石玉到底不是一般人,竟然同陸毅成談起了當今的經濟形勢對律師行業的影響。
許心宜幾乎沒脾氣了,衝上去罵道:「你閉嘴!」
「第六中隊的飛行隊長受命帶領一大批飛行員與敵國決戰,目標是炸毀敵方在海上的軍事力量。日常訓練時,他讓隊員們練習從不在常規訓練項目里的俯衝進攻。有個新來的飛行員害怕,他就讓他當他的僚機,想帶他一起飛,結果他剛出去就發現艦艇的速度太慢了,滑行距離太短,直升機難以起飛。他憑藉高超的技術挽回千鈞一髮的局面后,立刻給作戰部傳達指令,可是在他後面的僚機已經來不及停下,直接衝進了海里,並被一時間沒有辦法轉舵的航母碾了個稀碎。他很自責,因為自己的失誤害死了一個年輕的孩子。在面臨敵人越來越緊迫的攻擊,戰友一個接一個犧牲后,作戰室黑板上飛行員名單后的叉越來越刺目,他的心也越來越緊,日夜輾轉無法入睡。」
「為什麼?」
過了一會兒,他放下手機,拿起床頭的門票。
至於他,他小心翼翼為她築起的溫情還不夠明顯嗎?她抬起頭,剛想說什麼,忽然目光一定:「你看那裡,是不是有人溺水了?」
「可是……」
「張建沒了,他讓我轉告你……」
沒有聽到回應,許心宜把手放到開關上。
「我還是個大光棍呢!怎麼知道?」
「當年至少有兩千五百一十八名參与搜救的救援人員患癌,當中包括警察、消防員和醫護人員。其中一名六十多歲的消防隊長,因為患癌而導致身體變得虛弱,被逼退休!你知道一個救助人常年忍受身體帶來的病痛、社會給予的高度關注,還有來自各個層面指手畫腳的聲音,活著干到六十歲是一件概率多麼渺小的事件嗎?卻因為傷疤,因為榮譽,因為無私奉獻燃燒自己的生命而被逼離開崗位,你不覺得諷刺嗎?你們誰能保證離開這裏,明天或者後天還能堅守在一線?你想過自己退休時是個什麼情形嗎?我告訴你,我想過——我張建絕不允許自己被任何形式開除,被任何年齡、身體因素轄制退休,不論死在哪裡,我都要死在穿著這身制服的時候!」
周清野一口酒差點噴出來,捂著嘴肩膀直顫。
陸毅成一直離她不遠,自小女孩被抬出廢墟、張建被送去急救后,她就一直不對勁,下午救人時更是帶著一股捨生忘死的狠勁。他真怕她撐不住倒下,時時盯著她的舉動,第一時間發現不對,立馬回頭,許心宜已經僵成一塊木頭。
人群先前還嘈雜,後來安靜下來。伴隨著時間的流逝,眾人似乎猜到結局,臉上不約而同地浮現了一種凝重而莊嚴的神情,直到一聲啜泣響了起來,其餘人才紛紛崩潰。
許心宜笑得壓彎了腰。
她一邊說著,一邊撲到地上去找藥丸。江石玉將她拽了起來,兩個人立刻扭打成一團。
于陽從地上爬起來,走到張建面前說了聲「對不起」,陸毅成緊跟上來,許心宜隨後,幾個人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低著腦袋乞求隊長的原諒。
此刻的我或許正在經歷,經歷一種流失,一種錯過,一種註定要相忘的刻骨。
江石玉強壓住上揚的嘴角,走到洗手間門口,敲了敲門:「心宜,你落下東西了。」
江石玉看她吃得不剩什麼了,上前一步將她抱在懷裡。他凌晨受到緊急召喚,回到隊里才知道同一天夜裡,秦栩被李英安排去北京了。
陸毅成抬手想摸摸她的腦袋,被她一個閃身躲去了。他只好背手一笑,矮身問:「數出什麼花來了?」
「心宜。」他不得不低下頭,擒住她的目光,「心宜,你哭吧,想哭就哭吧。」
許心宜知道沒什麼能瞞得過他,那一陣子她整天丟了魂似的,要不是他處處掩護,恐怕她早就落荒而逃。這些天不管明示暗示,是悄然而至的溫情,還是濃烈盛大的示愛,他們之間都有了隱秘的交接。
許心宜正脫褲子,聞言心頭一緊,提著褲腰湊過來,小聲問:「什麼東西呀?」她腦子轉得飛快,落下什麼了?粉紅色內衣還是豹紋皮褲?不對呀,她剛才明明已經撿起來了。
許心宜眯起眼睛看過去,兩個女生已被卷到深水區,海水眼看就要沒過她們的胸口。
「你去有什麼用,別添亂了!」一個中年謝頂有著大肚腩的男人走上前拉了女人一把,隨後抹了把臉上的水,看看身邊幾個人,啐上一口痰,一把奪過游泳圈吼道,「給我吧!」說完眼睛一閉,頗有幾分英勇就義的意思,朝著深海區一個扎猛子撲了過去。
為防意外,張建不得不分派兩人一組,交代他們在遇見突發危險時可以通過手電筒指令向組織請求援助,組員之間必須一前一後,按照軍事化訓練的要求深入林間探查搜索。
「怎麼可能!許心宜那個五大三粗的女人,有哪一點值得我吃味?江石玉眼睛瞎也就算了,當我眼睛也瞎了嗎?我只不過、只不過一時間沒辦法接受,萬年鐵樹居然真的開花了,還開得這麼……大張旗鼓。」

她倚靠過來,腦袋抵著他的胸膛轉來轉去:「不過以後,我應該不會再生氣了。」
他心下略定,又同司機溝通了好一會兒,對方才同意掀開後車篷讓他檢查。結果,許心宜並不在車內。
她的腦袋擱在他的肩上,他的下巴停留在她滿含芬芳的發間,猶如一葉蓮蓬連著青長的莖,互相依託,互相交織,纏綿悱惻,恨不得就此天荒。
陸毅成糊塗了,究竟是幾個意思?
當時已經晚上七點,水面漆黑一片,圍觀人群中有擅長游泳的都跳了下去,水裡跟下餃子似的,人一亂,聲音嘈雜,反而影響搜救進展。于陽先跳了下去,張建敦促程熙熙回車上拿裝備的時候,看到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不由分說就是一通罵。
她正奇怪,一個侍應生走過來,交給她一張便簽,言說是一位先生讓他轉交給她的。許心宜展開一看,只有五個大字:回房間等我。
「你還是勸勸他吧,有問題跟家人好好商量,不能這樣子玩命。」她放軟了口吻,細細看他的眼睛,「再強壯的身體,這麼消耗也扛不住。」
過了很久她才開口:「江師弟,冬天很冷吧?」
沒有一會兒,搜救犬發現疑似的人員埋壓點,「汪汪汪」叫了幾聲。
陸毅成點頭:「說好了回去后要一起喝一杯的,隊長你別是捨不得錢包臨時反悔了吧?」
原來他們的計劃是古鎮,臨到機場她突然變卦,嚷嚷著說想看一看國外的海和國內的海有什麼不同。
兩人蹲下身,才剛裝上探照燈,把護鏡掛到脖子上,後面一個又一個尾巴跟上來。陸毅成臉上掛著笑:「小時候我媽替我算命,說我比九尾狐還多一條命!不就是地震嘛,怕什麼?」
陸毅成還要說什麼,立刻被許心宜一個眼色制止了。他訕訕道:「沒、沒什麼,就是想說你把我的水喝光了。」
周清野原以為許心宜只是得了一種大眾通病,暫時過不了心裏的那關而已,聽完張建的一席話才意識到她的情況遠比想象的嚴重,幾乎已經做好讓她留守隊部的打算。然而張建沉吟再三,還是決定讓她上前線,並且斬釘截鐵地告訴他:「我相信她能戰勝心魔。」
「從我來公牛隊的第一天起,他就沒有給過我好臉色。可我知道他很疼我,也許,他在我身上得到了失而復得的慰藉吧?可我、我卻失去了這麼好的隊長。」她伏在他的肩頭,「江師弟,我覺得好冷……」
江石玉趕到離災區最近的一個出口時,一輛物資車剛好從眼前離開。通信員需要登記他的個人信息才能放行,他臨時借的車,還需交代車輛用途,因此耽誤了一會兒。待他攔停物資車時,已經接近高速路口的交叉處。
她動作一頓,想幫他們叫醫生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了。男人抹了把被風吹掉的鼻涕,對她道謝,然後問道:「太平間在哪邊?」
細想起來,每一個這樣的時刻我都是開心的,可惜每一個旭日東升的早晨,我還是走回了原路,我想這正是人生的悲哀與極致之處。
「等你長大,就可以去找阿奶了。」
雖然他們不知道底下發生了什麼,但憑藉著多年的經驗足以判斷出,情形一定遠比想象的差,否則不會沒有一個人回應。就在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時,對講機忽然嚓嚓響了幾聲,隨後許心宜喘著粗氣道:「隊長受傷了。」
兩人磨蹭了好一會兒才出門,許心宜頗有點做賊心虛的覺悟,走得太著急,把手機落在了房間。在明滅的燈光下,未接電話列表中一個正在遙遠北方的好友,剛剛經過一天高強壓的訓練回到宿舍。
說罷,她嘴角挑起個輕佻的笑容,隨後翻身而下,宛如一條從紅岩海岸偷跑出來的美人魚,調皮地擺了個尾巴,轉瞬消失不見。
「今天應該是大峰值班。」
許心宜仰著頭,竭力把眼淚逼退回去。
他話還沒說完,許心宜已經搶白道:「這時回去,隊長就能活過來嗎?至少再見最後一面吧……」
江石玉聲音微顫,極力鎮定道:「還在吃藥嗎?」
「你也是呀,出動的時候多穿點衣服,不要光顧著好看。反正已經是我的人了,以後上班就都穿東北大襖吧。」許心宜氣呼呼的,將他數落了一遍,又去摸他的臉,眼神的流動慢下來,靜得不似許心宜。
機艙內立刻傳來亂七八糟起鬨的笑聲,公共頻道夾雜著一些不知名的調侃,勇敢且冒失,很快就被一通訓斥。許心宜吐了吐舌頭,不舍地揮動手臂。
依著他的話說下去,倘若此刻秦栩在機艙,肯定早就跳下去了!雖然誰都說秦栩衝動,不按規矩辦事,可偌大的通海數千員工,又有哪一個敢質疑他對許心宜的感情?把命豁出去愛一個女人,哪怕理智全無,原則全廢,又怎麼樣?
江石玉問她:「為什麼選擇海島?」
「心宜,知道因為自己的失誤而失去家人的我,曾經有多少次想一了百了嗎?我甚至懷疑自己穿的那身制服,它到底帶給了我什麼?我總是在想,因為有我這樣一個當消防員的家人,他們最後死去的時候是不是很絕望?平時沒太多時間陪伴他們就算了,真正需要的時候還聯繫不上,那要鮮花榮譽有什麼用?可中隊里那幫小子每天『隊長隊長』地把我掛在嘴邊,變著法地哄我高興,三五不時地來問候我,看著他們眼睛里藏也藏不住的崇拜,我真的無比羞慚。」
江石玉轉過頭,看向救助醫生,看向李安娜,看向大峰。
程熙熙抿著唇,故作訝異地掃她一眼,隨後笑了,水蛇一樣柔軟的腰擦著吧台繞了一圈,從她身後壓彎腰,低聲說:「大概很早吧,在你還沒來公牛隊的時候,不然你以為我真熱心公益啊?」
程熙熙忽然領悟到什麼。
「心宜啊,看到你,我總是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孩子,如果他們還在世,長大了也會像花兒一樣吧?好了,不管是作為隊長還是長輩,我都不會讓你留下,所以,你也不要太讓我為難了,走吧。」
久久,江石玉問道:「心宜,十年規劃可以往前挪一挪嗎?」
偌大的災區,一個丟了電話拔腿就跑的人,要去哪裡找她?陸毅成原地暴喝一聲,卻不敢聲張,生怕給許心宜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他沉吟著,思來想去只有一個人可以幫忙。
江石玉輕聲對自己說:「得快點回去了。」
「不用管他。」
「其實災區的事已經到後續階段,你可以……」
江石玉沉默不語,專心致志地看著顯示屏,操控儀器,有條不紊地偵查災情。救助醫生撓撓頭,頗有點下不來台的尷尬。以為不會聽到回答了,忽然一聲輕淺而綿長的嘆息傳來:「我為什麼不能喜歡她?」
兩個落湯雞似的女學生點點頭,其中一個說:「我們不是故意的。電影學院里漂亮的女生一抓一大把,我們也有不得不這樣冒險的理由,誰會不想要命呢?」說完她啜泣起來。
他動作太快,除了新來的李安娜,誰也沒看到他做了什麼。
陸毅成苦笑:「如果只是這樣簡單就好了。」
許心宜輕咳一聲,掌心微松,動作飛快地擦乾黏膩的汗,后才實實地握緊對講機,按住按鈕道:「救援58,這裡是公牛隊,馬上要進入廢墟深度搜救,被困者呼吸虛弱,可能需要空運急救。」
江石玉收緊雙臂,無法描繪的心痛讓他幾乎流下淚來。他低下頭來,一遍遍在許心宜耳邊呢喃:「心宜,嫁給我好嗎?我愛你,我真的愛你……你要相信這一點,不只我,還有很多很多人也愛你,同我一樣用生命愛你。」
江石玉點點頭:「心宜,明天和意外哪個會先來到,關於這一點,雖然殘忍,但我們必須面對,活著大概就是在一種失去中得到向陽的力量吧?」
周清野就這麼走了,擠入吧台不由分說地從許心宜身邊搶回沈岐。許心宜與他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陣,隨後撇開他到泳池邊找江石玉,走了一圈沒看到人影。
「廢話,我家心宜這麼可愛!」
江石玉與許心宜日日夜夜相處,遠比任何一個人看得長遠,也更清楚她每一次退縮后潛伏的危機,絕不是創傷后應激障礙那麼簡單。那一天當她說出「江師弟,你救了我一命」的時候,他的內心劇烈震顫,一種前所未有的共鳴懾服了他。
許心宜露出一嘴白牙,笑得生動晃眼:「你真當我傻啊?程熙熙一個無利不起早的人,會無緣無故浪費年假跟我們一起出來玩?這邊就兩個單身男人,不是你就是他,難道我捨得讓江師弟下火坑嗎?反正你皮糙肉厚,生冷不忌,就勉強照顧下她的需求吧!m.hetubook.com.com
在他們不遠處,程熙熙悄無聲息地將披肩蓋到一個男人頭上,罩住他此刻不欲被人看到的落魄。陸毅成的身體僵硬了片刻,逐漸適應了黑暗的環境,低聲說道:「我是不是很失敗?」
周清野小肚雞腸,還記著剛才的仇,撇了撇嘴道:「這有什麼?你喜歡的話我把整條海灘包下來,天天給你放煙花。老土死了,這年頭還有誰這樣追女生?再說許心宜早就恨不得把他吃光抹凈了,用得著花這冤枉錢嗎?」
許心宜往廢墟中間一瞥,一大塊斷壁坍塌下去,凹陷處宛若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穴。蔣雯死死地抱著她,不讓她上前一步。
他大步走到她旁邊:「怎、怎麼了?」聽到電話里的人聲斷斷續續,似乎在問什麼,他嘗試從她手裡拿過手機。許心宜沒有反抗,他走開幾步接聽。
再看江石玉,永遠從容,永遠含蓄,同事幾年從沒在他的臉上看到過類似慌亂的表情,如果、如果剛才那一句帶有顫音的叮囑算的話,應該是這個男人第一次失控。更遑論許心宜一番驚天動地的示愛了。
許心宜瞪大眼睛,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外退,卻被他牢牢鎖在懷裡。猜到他不想被她看到此時的表情,一瞬之後她平靜下來,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許心宜搖頭。
許心宜深深凝望著他。
程熙熙撲哧一笑,戳她的腦門:「控制你的想象力,哪兒有那麼複雜?我在攀岩俱樂部認識了他,跟他喜歡你的方式一樣,我從崖壁上掉落的時候,他面無表情地托住了我的屁股,就跟你面無表情地托住他的屁股一樣。他是個驕傲的人,我也是,感覺受到了屈辱,於是一路追過來。」
又過了幾天,臨時指揮部門口支起一面白板,上面赫然寫著四個大字——死亡名單。
「真的嗎?」小女孩靦腆一笑,「姐姐,我叫程英,英雄的英,謝謝你們來救我。」
「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再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
眾人泯然,安撫似的對她們笑了笑。
周清野翻了個白眼:「真的,我原來以為可愛是諷刺女孩不夠漂亮的字眼,現在才發現我錯了,我大錯特錯!在你眼裡,許心宜簡直不能再可愛了。」
於是周文芳再一次哭紅了眼,乞求他原諒的話說了千遍萬遍,那一次終究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隊長,我……」
頓了頓,程熙熙又道:「不過來了之後我發現,以前的我眼界太窄了,跟每天都在上演的意外相比,男男女女那點事算什麼?」
這一整天我都在問自己,他們為什麼要來這裏?因為不想讓家人失望?因為別無選擇?因為是一個消防員?因為這裡是一個只有血肉與眼淚的世界?因為正義無價?
「說什麼?」
陸毅成心肝亂顫,攔著門不肯離開。許心宜也惱了,當著他的面把江石玉堵在牆角,挑眉問他:「怎麼,要現場觀看成人表演?」
許心宜忙低下頭來遮掩,跺著腳說:「肯定剛才跳舞的時候不小心掉了,本來我貼著一個花樣呢,好醜,你不要看。」
沈岐呢?她知道沈揚生病嗎?兩年前她之所以選擇去阿德萊德,應該是不想讓他為難吧?回來的時候,她是否期待過他能待她一如從前?可她明明是他的隊長,為什麼處處小心翼翼地對待他?他寧願她像過去那樣教訓他、斥責他,也不願她一味地維護他,飽受上級領導的白眼,她可是整個救助圈唯一的「上帝之手」,傳奇女機長,怎麼能因他而蒙受屈辱?
他把攤鋪在床上的信件通通推到一旁,仰面躺了下來。
張建抹了把臉,低罵一聲,還沒做出決定,許心宜已經大步上前來,拿起筆龍飛鳳舞地畫下一個名字。
「我、我樣樣不如她,連她喜歡的男人也……」
從震區回來后,他擔心江覃的身體,曾經回過一次家。當時江覃已經康復出院,恢復得雖然不比以前,走路時多少有點後遺症,但也不影響正常生活。重要的決策,秘書都會帶到家裡來處理,他回去的時候正好聽到江覃在跟秘書談話,隱約提到「公牛隊」的字眼。
…………
還有許心宜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他離開這麼多天竟然一通電話都沒有,只除了在聽說他去北京參加救生員的考核后發來的幾條不乏揶揄的簡訊。知道她當時在災區,他強忍怒氣沒有同她鬥嘴,約定回來后好好比試一番,就再也沒有聯繫過。
地震一周后,在文化廣場舉行公祭活動,警報聲、鳴笛聲齊齊響起,數千名機關幹部、部隊官兵、群眾代表整齊隊列,莊嚴肅立,默哀一分鐘。之後按照事先的安排順序,挨個上前敬獻鮮花,深切緬懷在地震中遇難的同胞。
小程英笑了笑,到底還是扛不住連日的煎熬睡著了。這時張建和陸毅成已經布置好擔架,夾道窄小,不容易過人,基本只能貼著牆垣完成一系列動作。張建給出一個手勢后,由程熙熙和許心宜將小程英的手和腿固定好。
因為她要你沉溺在瘋狂的黑暗裡,那裡有她的固執,他的驚喜。
這似乎是應付小孩的一套通用公式,許心宜說得臉不紅心不跳,心裏卻被壓得實實的,每說一個字都痛得喘不過氣來。
他頓了頓,環視一圈,目光在每個人的臉龐上掠過,那是一抹足以震撼人心的火光:「所以,在進入搜救區前,你們必須給我保持十二萬分的清醒,要知道裏面餘震不斷,意外隨時可能發生,生化輻射等情況並不會因為這是個地震災區而消除,在一個受到毀滅性傷害的地方,任何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你不是只有你一個人,你還有隊友。你哪怕想死,也別拖累了別人,不要給災情增加負擔,否則就算只剩一根手指頭,老子也會瞧不起你!相反,但凡你能從裏面帶出哪怕一根手指頭,我也會打從心眼裡佩服你!都聽清楚了嗎?」
救援58的機艙內氣氛一時凝滯,大峰憋了兩口氣,就差摔耳麥了,忽然聽見一陣嚓嚓的聲響,不一會兒電流恢復穩定,接到上峰的最新指令,他們必須馬上離開這裏,前往下一個災區。
許心宜在他後方,要過去只能從他身上尋找突破口。一塊水泥板壓下來,阻擋了原先的通道,目前只有張建上方連接支點的一片空間,可以嘗試通過。
張建分析,許心宜應該屬於創傷后應激障礙的一種核心癥狀。她的思維、記憶或夢境會反覆不自主地湧現與創傷有關的情境或內容,也可能出現嚴重的觸景生情反應,甚至感覺創傷性事件好像再次發生一樣。因此她常常坐著發獃,無法掙脫噩夢,還會偷偷吃藥。
一艘在南日島西北四海里附近海域擱淺進水的輪船,船長、十一個船員,加上一個中途收養不到三個月的養女,共計十三人,直升機因為海面懸停難度大,不得已停在附近的淺灘上,需要通過充氣閥轉移被困者。可充氣閥一次運送的人數有限,直升機一次轉運的人數也有限,於是生死關頭,人性面臨嚴峻的考驗。
由於他們臨時決定來海島玩,酒店房間緊張,剛好只餘三間,周清野和沈岐合法持證,佔了一間,剩下四個男女各一間。
程熙熙輕笑一聲,低下頭說:「那我算什麼呢?我也不如你。」
許心宜捏著手機,掌心早已汗濕了,手背上一條條青筋脈絡清晰可見,仔細看的話,腮幫子咬得死緊,車在山路上不斷地震顫,而她除了髮絲微動,面上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直到在經過一座名為「觀音娘娘」的遠山景點時,哪怕只是隊員隨手一指,哪怕只有朦朧雲霧裡一個微微冒尖的山頂,不見山巒具象,周遭輪廓全被掩映在重山暮色中,她也還是精神一振,無比虔誠地閉上了眼睛。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解釋。」
小女孩剛剛睡醒,揉著惺忪的雙眼,顯然還沒意識到當下的危險,以為有人來救她就可以安然無恙,從窗戶里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拉住正在踢踹艙門的許心宜,膽怯地問:「姐姐,回去后可以帶我去吃冰激凌嗎?」
江石玉雙手交疊撐著下巴,說道:「讓我再想想。」
他低低應聲,表示受到她的重視很開心。
大峰立刻甩過去一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眼色,揮了下拳頭佯裝教訓他。他知道這老不羞的特別八卦,閑來無事最愛亂嚼舌根。
陸毅成二話不說,默默跟上許心宜的步伐。張建若有所思地打量陸毅成一眼,最終目光定在許心宜的背影上,想來想去終究什麼也沒有說,轉往另一個方向。
小女孩還活著,事發時恰好身邊有一堆零食,勉強維持了她被困這幾天的身體補給。她全身有多處擦傷、瘀青和骨折,好在都沒傷到要害。許心宜替她簡單處理了傷口,過程中一直低聲跟她交談,讓她保持清醒。
作為此刻無線頻道的主控,必須要給出反應。男人的聲音不復先前的沉穩,帶著一絲克制的顫音道:「公牛隊,這裡是救援58,無法再為你們護航,餘震隨時會來,請你們務必注意安全,注意……安全!」
許心宜別過臉問:「你這麼聰明的人,其實一早就猜到我離開通海的原因了,對吧?」
不知何時在水吧狂歡的人都擁到了無邊泳池,一顆顆腦袋擠在一起,指著煙花掩不住地驚艷讚歎。最後一顆花球也在海上爆裂了,就在他們意興闌珊地以為結束時,發散的流星再次聚首,組合成一句話:心宜,新年快樂!
小程英搖搖頭:「我捨不得,再看一會兒吧,以前都是阿奶給我買冰激凌,看見它我就想起了阿奶。」
許心宜起身往外走,小程英忽然叫住她。
就在他準備返回時,海面忽然出現一陣騷動,秩序井然的海浪邊防被攪得亂七八糟,一個身影以破水姿勢鑽了出來,濺起的水花直將他從頭澆透。
他相信此刻的他一定濃醉了,否則她不會那樣笑,笑到捂住臉,卻被他牢牢制住雙手,無法動彈。他低下頭,呼吸就在她的唇邊,帶著誘人的邀請:「想跳舞嗎?」
「我知道,我知道。」
「不至於?」張建幾步上前,一拳將陸毅成掀翻。
江石玉自覺目的達到,彎著眉眼又是一副無害的笑容,客客氣氣地說:「回國后我請小野草擬合同,你可以帶你的團隊到里恩集團看一看。」
許心宜忽然一頓,彷彿不堪承受肩上厚重的包,腰一松,整個人撐膝低下頭去,看不見光芒的樹林里,一時間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聲。
許心宜鼻頭一酸,笑著給媽媽回了一段語音。再看另一條消息時,才剛發熱的腳底漸漸涼了。許心宜看完「公牛群」的全部消息,回復了一句「馬上到達」后,把高跟鞋扔下,雙手放在嘴邊哈了口氣,隨後直起身望向前面的街口。
程熙熙看到人潮正在涌動,沸騰的除夕之夜即將迎來最萬眾矚目的一刻,她聽不清陸毅成說話,不得不彎下腰找尋他的聲音。
張建知道她參加過很多重大救援,簽過的生死免責合同恐怕不在少數,面對兇險遠比其他隊員擁有更加健全的心理狀態,可她分明……
本來不覺得油膩,無奈陸毅成嫌棄的表情太明顯,一雙桃花眼還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好像就等著她反胃似的,連紙巾都準備好了。許心宜忙伸手過去,一巴掌按住他的臉把他往旁邊推,接連作嘔兩聲,強灌大半瓶冰水,還站起來蹦了兩下,才壓下胃裡翻騰的不適。
話音剛落,面前的男人一改閑適的姿態,面目完全沉冷下來,一股迫人的氣勢欺身而近。
「胡說,你當我是于陽啊?」
她甜蜜蜜地踮起腳,與溫雅的男人在天幕下擁吻。
回程的路上,他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李英堵在必經之路攔停了他的車,一番詢問后,他不得不交代實情。
「不想犧牲,不想成為這些數據名單里的一員,不想你的隊友們今後只能靠死亡數字和代號來緬懷你,就給我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危險要闖,死亡也要懼,要救人,也要……把命都帶回來!」
「就在我生日當天。」
那一眼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意,深到讓人無法平靜。
許媽媽夜半起身,發現昨天晚上一聲不響回到家的女兒,一夜沒有停留又再次悄無聲息地離去,到底不放心發來了一大段暖心的話,提醒她天冷多穿衣服,注意安全,家永遠是她身後的港灣。
「我在想他托住你屁股的場景,覺得很好笑。」見程熙熙露出警告的神色,許心宜趕緊伸手捂住嘴,端正身體,不苟言笑道,「喀喀,這的確是一個具有深遠意義的命題,希望你能早點領悟真諦,然後來度化一下我這個庸俗又普通的人,不過……陸毅成知道嗎?」
水吧的一角,光色在這一刻靜住了。漂亮的女人俯低身體,傾靠在昂藏的男性身軀旁,是一種危險的相得益彰。
「嗯。」
端看她處事一絲不苟,井然有序,不知情的工作人員還當她是公牛隊的大隊長,一口一個許隊長叫得順溜。還有人有心情笑話她,拉長了聲音討要改善伙食的方案。
大峰忍不住挪開視線。
從業以來,翻過了數不清的年頭,從毛沒長齊到翅膀變硬,他們第一次沒有在一起過年,她連一句「新年快樂」都不給他嗎?
「我聽說過,上映的時候太忙了,沒騰出空去看。」
這時,空氣中隱約有什麼氣味傳來,許心宜掩鼻走到一旁,四下探看后說道:「休息一會兒吧,正好補充點體力。」
「你再不走,我們都要死在這裏!我已經沒有家人了,你呢?你的爸爸媽媽怎麼辦?」
「我能去找她嗎?」
他不禁又想起一樁事,就在她揮舞著錦旗,參加電視節目,和他暢想未來十年時,偶然一次他去醫院探望生病的同事,出來時恰巧看到從隔壁一棟樓出來的她。深冬里悄然降臨的一場雪簌簌落下,她撐一面黑色的大傘,緩緩朝他走過來,帶著滿身的餘溫,驅除了四周的寒意。
許心宜回抱住他:「那你一定要非常非常明亮地成為我的太陽啊,我怕我掉下去,就追不到你了。」
湊巧的是他這個壽星也沒有出現,她至今尚不知情,還小心翼翼地試探他的心情,他才覺得命運弄人。如果事先知道這一天她有可能會同秦栩一起去西安,他還會失約嗎?如果沒有突發災情,她滿世界地找他,又想同他說什麼?
在她彎腰比出一顆心之前,駕駛艙里穿著制服肩配飛行章,一貫沉穩嫻雅的男人,摘下耳麥,先她一步比出了心。哪怕隔著十數米的距離,隔著厚重的艙門與舷窗,她還是看清了他雙眉間似難以承受的哀傷與深情。
當每一個人在為生命的絢爛喜極而泣時,他卻在孤芳自賞,以為站得高就能縱覽群山小。殊不知自己才是小小的土丘,而傲視他的正是那群每一天都在努力活著的人。
江石玉的確是軟和不強勢的人,可到底也曾叱吒過金融圈,不單刀直入不代表不可以綿里藏針。聘請陸毅成到里恩集團當律師顧問,為他組建律師事務所的精英班底,開出足夠豐厚的條件循循善誘,難道不比直接打臉更能讓情敵知難而退嗎?
他確實做不到。
就在陸毅成出洞的一瞬間,又是轟的一聲,身後的救援通道塌陷了。
周清野擁著沈岐走到落地窗邊,餘光瞥見一道身影捧著一束火紅的玫瑰,從海灘漫步涉過橡膠林,單手爬上無邊泳池的平台,一個抬腿,利落地翻進了「萵苣姑娘」秘密的窗欄。
她的髮絲被海風吹得飛揚起來,飽滿的唇將其吐露出來,它又掠過柔軟的耳垂,逃向修長的後頸,那裡正窩著一縷霞光,美不勝收。這一刻江石玉眼底的風景與她不一樣,相比壯觀更添一絲悸動,然而心境是一樣的,一樣平和與享受。
落下來,鐵樹銀花照亮洶湧起伏的海潮,細碎的光收了尾,與寧靜的深海共同守望此時此刻人世的寧靜與喧囂。
小程英靦腆一笑:「因為你太好了,我也想成為像你一樣的人。如果不努力的話,可能就沒辦法再見到你了吧?」
兩人匆忙趕到海邊,女生的同伴正搓著手急得團團轉,一見他們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哭著求他們救救朋友。江石玉一瞥,他們的包袋上寫著「藝術學院」幾個字。
後來她去找張建,張建還別彆扭扭地說,原來他女兒喜歡聽的是這種音樂。那一瞬間,許心宜心頭湧起一股說不清的感動與悲哀。
他喘著氣大聲質問:「張建,你瘋了嗎?」
陸毅成還沒說完,就見程熙熙抬腿,從他面前走了過去。他轉頭一瞥,一團白花花的影子越走越遠,細長的肩帶垂在腿側一晃一晃,招搖得很,而面前的大門正朝他敞開著。
「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好不好?」
她說得簡單,外行只看個熱鬧,唯有內行才懂「深度搜救」的門道。
沒有多久,洶湧的海潮中出現嘩啦啦拍打水聲的響動,男人回頭,見後面追上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兩人動作敏捷,下盤穩固,任由海浪拍打始終節奏劃一,一看就是專業出身。男人頓時一喜,生出無限孤勇,鑽出水面將游泳圈遠遠一拋,在空中畫出個漂亮的拋物線。
天使志願者服務隊火速前來,將遇難者同胞的遺體抬上擔架,整理遺容,裝袋后拉上拉鏈。張建雙腿一攏,現場搜救人員全體立正,脫帽告別。
哪怕江石玉,一個在他看來高不可攀的男人,一個可以從容不迫立足於社會任何一個位置的男人,也有著與許心宜共通的俠骨柔腸,恐怕這才是她為之神魂顛倒的根本吧?
通過周清野搭建的安全通道,她和陸毅成很快調整了新的方向,循著光亮處一路往前快速挪動。忽然轟的一聲從身後傳來,許心宜與陸毅成面面相覷,眼睛都紅了,可誰也不敢停下來,因為轟隆的震動聲越來越近了,每經過一塊地方,都會塌陷一處。
短暫的兩秒過後,女生的嘴裏滋溜出一口水,隨即咳嗽起來,先還沮喪的人群頓時爆發出一陣喝彩。
程英渾然不覺,開心地說:「我已經有兩三年沒有見過他們了,有時候媽媽一個人回來,有時候爸爸一個人回來,這次他們一起回來,我心裏別提有多高興了!隔壁的叔叔阿姨都很照顧我,給我送水果,送衣服,還有其他小朋友來陪我玩,我覺得這裏真好,真的很好。就是身上老是疼,睡覺的時候不舒服,有時候想起阿奶忍不住掉眼淚……他們說、說我的阿奶死了,姐姐,我阿奶真的死了嗎?」
上峰再次發來指令,敦促他們迅速行動。江石玉餘光瞥向下方,成片的房屋廢墟上瀰漫著災后揮之不去的濃煙灰塵。他極力睜眼,看到幾抹惹眼的橙紅隊服漸漸消失於一處,忽然眉頭一緊——在公牛隊生命後方有一個三層餡餅式坍塌現場,結構看似不太穩定,別說餘震了,可能隨便一個震動、撞擊就會發生二次塌陷。
然而這是一個非常冒險的營救方案,先不提小女孩能不能撐到他們潛入廢墟,萬一搜救過程中再次發生地震,殘垣坍塌,不僅小女孩生死未卜,他們也會一齊被埋在下面。
兩人強忍著沒有回頭,加快腳步往前爬。到臨近洞口處,陸毅成停了一下,讓許心宜先出。許心宜定定地看他一眼,沒說話,貓著身子往前一探,兩腳出洞,立刻轉過來,一手拉住陸毅成。
周清野臨去前見她神思不屬,還不放心,不想途中就接到最新消息,許心宜已經帶領公牛隊再次進入斜樓搜索,還救出了一名無法動彈的傷員。被困者的照片被傳過來,周清野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容,還是曾經那個只要一進入備戰狀態就馬上氣勢逼人的前通海王牌救生員。
許心宜不說話,隱約猜到什麼,難怪她一直沒有收到他的消息,還以為他生氣才不理會她,害得她胡思亂想了好一陣子,被陸毅成一張烏鴉嘴點破「失戀」時,她心裏委實七上八下,以為已經遇見最差的結果。現在回想真是傻得沒邊,他怎麼會生她的氣?他那樣的性子,從來只會跟自己生氣。
她腳步一閃,躲進旁邊的花叢。
李英憤而抓了把頭髮,罵道:「這丫頭一天也不能讓人省心!」頓了頓,氣息稍緩,看著手錶說,「公牛隊飯後還要進行各省志願者隊伍大會,她現在是臨時副隊長,缺席像什麼話?我看這個事瞞不住,你先跟她隊里的人打聲招呼,能遮掩先遮掩,今晚務必找到她。」
「我……」
許心宜又塞了兩大塊巧克力,腮幫子鼓動著,似在進行什麼隱秘而艱難的活動。陸毅成忙把水遞過去:「和-圖-書不差這點時間,你搭著點麵包吧?光吃巧克力你不嫌膩啊?」
江石玉悶不吭聲。
許心宜走了幾步,忍不住往回看,摩托車停下的地方有一棵被壓倒的香樟樹,數九寒天仍綠意崢嶸。男人的臉上裹著風霜,安靜注視著自己的女人,她是如此美麗。
江石玉不由她,扒開她捂著不放的手。傷疤早已脫落,粉紅的肉長了出來,與原來的皮膚相交接,足足有兩寸長。
後來也是張建和周清野提起她的病情,他才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社區活動結束后,公牛隊一行人驅車回隊部的路上,在經過大市場後門外時,浮橋上有兩個孩子落水。
「哦。」他也不拆穿她的謊言,傾身向前,雙手捂著她的耳朵給她擋風,「這邊情況有點嚴重,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去,你注意身體,別太拚命了。」
程熙熙追出水吧,見他越走越快,很快就消失在甬道深處。耳邊「五、四、三、二、一」的聲音遠了又近,近了又遠,最終填滿耳郭,讓她力氣盡失,跌坐在地上。
許心宜一根筋的思考方式,已經全部用在江石玉身上,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去考慮別人的心情。她哪裡想到自己短短几條信息、一個笑容就會給秦栩帶去這樣一場曠日持久的思念?此時此刻,當她沉醉於五光十色的酒水之間,完完全全放下自己是一個救援人的身份時,她的確如釋重負,收穫前所未有的快樂。
許心宜不以為然,指著沈岐和程熙熙說:「這是我兩個姐們兒,長得好看吧?一個開直升機,一個搞裝備,怎麼樣,是不是很酷?」
她一副過來人的口吻,長吁短嘆地拿眼睨程熙熙。程熙熙冷笑:「心疼他你就自己去焐著暖著,別一個心血來潮,亂當月老,我和他還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也許就是電視劇里翻來覆去演的那種,一段無疾而終的暗戀吧。」
「我不清楚,因為戰役結束后,他就被過量摻了雜質的氧氣導致肺部感染,再也沒有機會飛行了。可我想每個人都會生病的,人的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生老病死更是常態,普通人尚無法預料明天,更不用說戰士。在有限的從業時間或生命里必會因生死無常而恍惚、質疑,甚至否定自己存在過的事實,這樣的情況絕對不止一次兩次。我相信那個年輕的僚機一定會在他心中留下一輩子無法抹去的痕迹,正如那些曾經在大海沉浮而我們無法施以援手的生命,也終將帶著不可磨滅的痕迹長存於我們心間。」
周清野見江石玉沒有感到意外,顯然李英已透露過風聲,可看許心宜的樣子,似乎還不知情?他問道:「你還沒告訴她?」
不遠處正在倒計時:「十、九、八、七……」
「這麼厲害,那你猜猜我現在想幹嗎?」見他兩手空空,她故意找碴。
許心宜抽出褲子里的章往胸口一拍:「公牛隊搜救隊員,一定要認準名牌哦。以後不管在哪裡,哪怕在國外,遇見急救情況都可以撥打我們隊部的電話。」
活動結束后,許心宜去醫療帳篷區探望小程英。家裡唯一的長輩阿奶在地震中走了,父母還在春運大潮中往回趕,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給小小的她帶來安慰。
陸毅成接連往後退,連聲求饒,忽然手指向旁邊一團黑影,驚叫道:「啊!有蛇!」趁許心宜探查時一個不注意,他側身從她旁邊躲閃過去,忙道,「快快,還有遊客等著我們去救呢,指不定馬上又要來一波餘震!」
張建拍拍她的手,終於開口:「心宜,你和陸毅成帶著小程英轉向安全通道,程熙熙原路返回,基點不太穩固,你們務必小心。」
「哪怕知道結果也一定會做的事,不是我們每個人正在經歷的嗎?」
「一直在國外,差點忘了今天是除夕!」
陸毅成還沒察覺,嘴角的血已經染紅手心。他憤然起身,欲朝張建撲過去,張建卻先一步衝過來,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驟然收緊的圍領圈住了他的脖子,叫他喘不過氣來。
她揉著眼睛笑起來:「我真幸運啊。」
他們之中有與公牛隊同路而來的搜救隊員,至今沒能聯繫上家人,手機早已沒電了,卻必須堅守在崗位上。還有剛剛才撿回一條命的基層建設者,因為熟悉災區的地形而不得不重返戰線。更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戰士,據說當天結婚的不在少數,卻只能留新娘獨自一人完成婚禮。
程熙熙穿著黑色比基尼,把太陽眼鏡從鼻樑上略往上推,低頭瞅了眼狼狽不堪的男人,勉為其難地開了金口:「就您現在這副尊榮,送給我都下不了嘴。」
在隊部集結的時候,他們都看到了她那一身精心的裝扮,只可惜跑了一路,風塵僕僕,頭髮亂了,妝脫了,鞋子也不知去了哪裡,一雙腳又白又臟,還被石子割破了。
時間、殘疾、分離,諸如種種,無以傷害他們練達的精神、堅強的意志、永恆的信念。在致以敬畏之心的生命當前,諸如種種傷害,又算得了什麼?
周清野被迫往後退一步,轉過臉去。
「真的嗎?」
許心宜也在問自己這個問題,問了很多遍。她俯身抱住小程英,淚水在眼眶裡不住地打轉,被她極力壓制著,如同這些天往返于災區一線,用著同樣一種克制壓抑潰堤的情緒,表演著成人的沉靜穩重。可不知道為什麼,興許程英只是一個孩子,興許是一個和「她」一樣的小女孩,興許同她一樣只是一個「不幸失去家人的受害者」,興許在這裏她不再是一名搜救隊員,興許這裏沒有時刻盯住她一個不對就會責備她的眼睛,興許這是一片重獲新生的新家園,環繞在周圍的歡笑是那麼質樸與珍重,令她不免感同身受,也想要卸下重擔笑一笑,於是她再也扛不住了,捂著臉失聲痛哭。
凌晨三點,江離的郵箱忽然閃跳了一下。

她飽滿的胸脯宛如一雙無形的手,時刻撥動著他戰慄的心臟,讓他呼吸紊亂,為她的每一幀定格而驚心動魄。
他們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彼此不去揭對方的傷疤。雖然她背後那棟樓上「心理實驗室」幾個大字醒目異常,但他還是順著話道:「下雪天,還是適合吃火鍋啊。」
想到這裏,陸毅成心頭陡然升起一團火,牙齒霍霍:「你等著,看我回去不揍死那小子!」
許心宜說:「嗯,最大的五十七歲。」
「不吃了,以後都不吃了。」
「好。」
許心宜這才鬆了口氣,接過毛巾披在身上,又把腦袋送到江石玉面前,討了個摸頭誇。女生的一個同伴握著她的手再三語塞,最終道:「謝謝大家!這樣,今晚酒店水吧包場,費用全算我們的!」
以他對李英的了解,多半會把江石玉推出去,既保全了領導們的顏面,也拿住了西科斯基的痛腳,這麼一來也算因禍得福。
風一吹,濕透的衣服帶來一絲涼意,她這才抱著胳膊哆嗦兩下,弓著腰活像個老太太,三步並作兩步地回房換衣服。
知道是在公共頻道,還有許多人聽著,他不會同自己說私己話,許心宜應了聲「好」,正要扔掉對講機,裏面忽然傳來一聲大峰的吶喊:「心宜,你永遠都是通海最酷的人!」
「除夕團圓的日子,他怎麼還值班?」許心宜說是玩笑的口吻,卻帶著無盡綿長的心酸。白天黑夜兩班倒,沒有休息,時間長了身體怎麼吃得消?
她什麼時候在他們面前打扮過?不用說,肯定是去見心上人了,可弄成這副模樣,應該結果不妙吧?陸毅成合理地推測,應該是被甩了。他就說嘛,江石玉那種上流社會的貴公子怎麼可能看得上腦袋一根筋的許心宜?要麼眼睛瞎了,要麼就是玩玩而已。
江石玉只失神了一瞬,隨後走近兩步,才看清今晚的許心宜。
許心宜摸摸她的腦袋:「快吃吧。」
在嶺南大學心理學團隊訪問通海,給於陽做測試的時候,有一個機位也在悄悄觀察她的反應。當時她用指甲劃破掌心的時候,有個被捏碎的藥瓶落了下來,裏面的藥物經鑒定,確實是為了緩解精神高壓、夢魘和長期偏執。
許心宜刮她的鼻子:「小程英真棒!」
在華爾街日夜顛倒的那一段時光,他也曾如此震顫,渴望被發現,急於被撈起,所以他知道許心宜需要他,非常需要他。在今夜之前,她才剛剛「康復」,雖然這是一個值得讓人期待的發展,但並不代表會一直朝著他期待的方向發展。
許心宜不禁往回看,昏暗的走廊空無一人。她攥著手,嘗試著往裡走了一步,輕聲喚道:「江師弟,你在嗎?」
短暫的十幾分鐘,好似根本沒有睡過一場,全身的疲憊卻得到了明顯的緩解,證明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她踮起腳親吻他的嘴角,開口很平靜:「醫院那邊周清野都處理好了,追悼會定在後天,我跟蔣雯他們說了,到時候安排一輛車,挑幾個人去現場,這邊還沒收尾,也不能都走。你們選的墓地很好,山清水秀,鳥語花香,我想隊長會喜歡的。」
蔣雯及時上前,將哽咽失聲的許心宜抱進懷裡。
這時對講機的公共頻道傳來一道沉穩冷靜的聲音:「公牛隊,這裡是救援58,奉命為你們護航,是否需要援助?」
江石玉嗓音清明:「心宜,星火還未熄滅。」
李英望著遠處說:「相信她的信念感與使命感吧。從離公牛隊不遠處開始找起,最好是能躲起來的地方。」
一行人聽她吹噓直點腦袋,交頭接耳說是遇見了國內厲害的女性,也幸好今天是遇見了他們。
小女孩很堅強,痛得滿頭大汗還在說話:「我認得你們的衣服,還、還有隊章,之前在電視上看過你們的防災視頻。我告訴阿奶地震來了應該往空地上跑,但、但她跑得太慢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一道艙門,兩扇窗格,後面是已經沉下去的船尾,整個船身已半傾斜。風雨飄搖的船桅晃動著,發出破碎的吶喊,高高掀起的巨浪正在凝視一個天真的女孩,暗自積蓄黑暗的力量。女孩一無所知,尚期許著美味的甜點,軟軟一笑,兩頰浮現恬淡的酒窩。
不知什麼時候,外面的聲音已經遠去了。周清野到底人精,知情識趣。江石玉輕笑出聲,掌心貼著她的手臂細細摩挲,忽然一頓,被一道疤痕吸引了注意力。
哪怕公牛隊的性質並不如通海救助飛行隊時刻處在生死存亡的一線,也充斥著各類救助公益活動,非常考驗一個救生員的精神、體力與抗壓能力。
他們沿著風雪夜一直走,聊人生至暗的時刻,聊恐懼,聊死亡,聊一切的一切,最後,在熹微來臨時,他們安然地睡去。
魯迅先生說:「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說的好罷。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
許心宜上前來阻攔,也被張建一手揮開,一個趔趄差點摔個狗吃屎,好在後面伸來一雙手,及時抱住了她。熟悉的氣味欺身而來,許心宜心頭一軟,迅速朝來人看一眼,小臉上溢滿柔弱委屈,全是對著心上人才有的嬌氣。
陸毅成心裡頭的算盤打得響亮,預備二十四小時緊盯江石玉,不讓他有和許心宜單獨相處的機會,誰承想許心宜不按套路出牌,說換房間就換房間,她倒是心想事成了,可他呢?難不成和程熙熙睡一間房嗎?
江石玉略帶困惑的口吻道:「你在哪裡買的衣服?沒有驗貨嗎?上面七八個洞怎麼穿?」說完好整以暇地等待許心宜的反應,果不其然下一秒哐里哐當的聲音傳出來,不用想,她肯定在裏面打完了一套軍體拳,馬上就要念詩了。
「啊!老天順我老天昌,老天逆我叫它亡!」
「為什麼?」
「把現在呢?你還有什麼顧慮?你以為西科斯基不知道咱們的目的,還能讓你偷師三年五載啊?最多半年一定把你遣送回來,你跟她就差這半年時間?」
張建抬起頭,這一回許心宜沒有躲閃,一雙烏黑的眼睛堅定而明亮,令張建震動不已,拿過名單大手一畫也簽了名字,隨後一個個看過面前的隊員,帶著不舍和不忍道:「危險評估級別都知道了?不強求,純自願,事關生死不用考慮面子,不管怎麼樣,你們都是我張建最引以為豪的兄弟。」說完,他別過臉,領著許心宜去一旁檢查裝備。
江石玉看著手機屏幕上治療創傷后應激障礙的臨床藥物,陷入了漫長的深思。
許心宜不敢輕易撬動水泥板,生怕牽一髮而動全身,將水泥板上方的支點破壞,造成更大面積的塌方。她單手撐地,把身體扭成麻花狀拚命拿到一堆廢石下的對講機,然而面對蔣雯連聲的追問,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許心宜被吵得頭疼,大喝一聲:「別哭了!」手上動作不停,就在落後一步趕來的沈岐幾人準備上前勸說她放棄時,她忽然凝聚一口氣,重重捶擊女學生的胸口!
許心宜想起剛才被挖出的一具老年人的遺體,捋了下她面頰上的頭髮,打濕紙巾給她擦臉,低聲說:「阿奶已經獲救了,就是她帶我們來找你的。」
她想想都要心疼得哭了,可眼下還在災區,他們各自肩負使命,留給他們的時間太少,千言萬語訴之不盡,彼此只能回以更加用力的擁抱。
「最早來公牛隊的時候,我跟張建打了個賭。他承諾如果兩年內我的各項成績能超過他,他就把隊長的位置讓給我,但他篤定我絕無可能超越他。原先我還覺得他自滿,現在才發現自滿的那個人其實是我。」陸毅成哂笑,「你知道他為什麼篤定我輸嗎?」
許心宜搖搖頭,擠出一絲笑來:「太累了,哭不動了,我們說說話吧。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嗎?那些只能在夢裡實現的少女的遐思,其實我一直都有白雪公主的夢,只是這麼大個人了,還相信童話,說出來怕人笑話。有一次我給隊長送飯,看到他在修一台隨身聽,是很舊的樣式,像我小時候用的,裏面有一盤周杰倫的磁帶。隊長說是她女兒的遺物,好端端的,不知道怎麼壞了,找人來修也修不好,但又捨不得扔掉,正好有時間他就自己拆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在的緣故,他後來有點急了,隨身聽給他拆散了架,他氣急敗壞地朝我發火,問我為什麼不走,看他這麼大歲數的人擺弄小孩子的玩具,很有意思嗎?我不知道怎麼辦,就很委屈,後來有一天早上我收到一台古董隨身聽,裏面也是周杰倫的磁帶,可以聽,一打開就是我最喜歡的《稻香》。你這麼聰明,肯定猜出來了對不對?是隊長給我道歉的禮物。」
「我……」陸毅成小聲說,「我肚子疼。」
他嗓門一大,人也跟著站了起來,引來不遠處兩道直直的目光。江石玉忙示意他聲音小一些,解釋道:「之前在災區事情太多,我沒想清楚。」
周清野嘟噥:「還不是同一片海,有什麼不同?」
他們在往外轉移的過程中,一個支撐點被破壞了,墜落的水泥板剛好壓住張建的小腿,沒一會兒張建的褲腳就被染紅了。
忽然,手機接連振動兩下。
張建分派出一支十二人支隊,駕駛兩輛後勤保障車連夜奔赴災區,剩下的人則組成一支特搜隊,攜帶專業生命探測搜索設備、搜救犬及無人飛機、重型支撐和破拆立刻趕往機場。
只有裝小白兔的時候才有那麼一丁點的柔弱,大峰經常取笑她,大力選手居然也有擰不開瓶蓋的時候,是真無力,還是假無力?
難得聽到張建開玩笑,幾人不禁莞爾。短短一瞬,氛圍又回到無法消弭的緊張里,張建吸了口氣,像老父親一般給幾個孩子寬慰:「別傻了,傷在小腿上,充其量也就落個半殘,不至於把命交代在這兒,別弄得生離死別一樣。再說蔣雯不是讓你給我止痛藥了嗎?短時間肯定能扛得過去,我還能比不過一個小孩嗎?再說,哪怕我兩條腿全斷,只要還有一口氣在,我就是你們的隊長,你們幾個甭想在我眼皮子底下耍心眼,偷懶不幹活。尤其是陸毅成你,整天三五不著調,好好想想你究竟是幹什麼來的。現在聽我命令,全部撤出,立刻送小程英就醫,不許反駁!」說完,一手拉住許心宜,將她往上提。
許心宜比出兩根手指頭,聲如蚊蠅:「十一個月。」她又問,「十一個月會走路了嗎?斷奶了嗎?會喊爸爸媽媽了嗎?」
雖然這些天她掩飾得極好,但他知道她心裏正在流血,正在叫囂,正在遲緩地鈍痛著。他將她擁在懷裡,哄孩子似的一下下順她的後背。
她無法剖開童年的種種,告訴他許心宜是一個多麼敏感脆弱的胖丫頭,整個青春期漫長而慘淡,沒有收穫一段值得稱道的友情,多麼可憐又可悲!
他的聲音低下來:「是去年冬天留下的吧?」
整個震區充斥著霍亂的動容,有人正抱著防水布里孩子的遺體失聲痛哭;有人艱難忍受著數日的疲倦與辛苦,卻因救不出人正號啕不止;有人不得不直面滿目的瘡痍,正咬牙清理廢墟里的殘肢,替他們入土為安;有人正面臨救兒子而必須切斷老伴遺體的艱難抉擇;有人背著尚在襁褓里的孩子,正站在風口眺望坍塌的家園,漫天浮動著細微的沙塵……
正說著話,沈岐走了過來,許心宜轉頭一看,周清野端著一杯酒偷偷摸摸地滑入夜色,藉著牆壁的遮擋,老神在在地偷聽兩個男人談話。
在救援58轉移后,臨時接到江石玉指令的周清野,剛卸下一批裝備,一口氣沒喘上又攔住一輛越野摩托,攜帶一套最新購入的液壓支撐套件流星趕月地前往公牛隊後方。此時此刻張建一行四人已經艱難地清理出一條狹窄的通道,找到了小女孩。
秦栩越想越氣,不免自嘲,想他一個身高八尺頂天立地的大男人,尋常無事竟也胡思亂想,坐立難安。他失了頭緒,愣神地看著遺書下方後來添加上去的一行小字,不自覺讀了出來:「傻子,笑最大聲,哭也最大聲,不快樂何必強撐?」
你瞧瞧,多好的談資。
在親眼看見許心宜與江石玉奔向大海救人的那一幕後,在從他們身上感受到一種同生共死的決絕後,他確實感到失落,感到無力,甚至感到憤懣,為什麼那個人不是他?難道他做不到嗎?可直到這一刻,當所有出於感性層面的懊惱退潮后,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失敗所在。
許心宜迫使自己閉上眼睛,卻還是聽見她的聲音:「姐姐,你不是答應我回去后要帶我去吃冰激凌嗎?為什麼把我一個人丟在海里?」
許心宜也聽到了最新的指令,話到嘴邊化作一聲苦笑:「去吧。」她強忍酸澀,「去吧,快去吧……」
見他顧左右而言他,態度模糊,周清野氣惱道:「我說你是不是瘋了?機長試推遲就算了,過了年還有機會重考。放棄外派也就算了,畢竟當時秦栩出事,隊里亂成一團,你再一走許心宜肯定撐不住。但現在形勢不一樣,許心宜在公牛隊站穩了腳跟,秦栩也開竅了,你怎麼還一根筋?你知道要讓西科斯基這樣級別的軍事武裝基地退讓有多難嗎?等了這麼久才等到一個千載難逢的偷師機會,你究竟在猶豫什麼?」
許心宜又何嘗沒有察覺?張建屢次刻意而為,意有所指,她不是真的傻,怎會聽不懂言外之意?周清野隨公牛隊常駐災區,一天兩趟到她面前點卯,還點名道姓地讓她當隊長,不是試探又是什麼?
兩人一路走一路鬥嘴,身影在一排排帳篷間漸縮漸小。在他們之後,陸陸續續有人上前來,久久佇立在白板前,爾後一言不發地離開。
「好啊。」
她回過頭,淺淺的笑揉碎在雪后初晴的微光里:「小時候經常數錯數,我看看長大了有沒有進步。」
許心宜難得休息了三個小時,天一亮再次進入震中地帶。旁邊剛好經過一輛破舊的摩托車,男人踩下剎車,雙腳踩地,身後他自己用繩子捆綁在一起的女人似體力不支,正要滑落。許心宜忙上前扶了一把,女人的身體透著一股僵硬的冰涼。
公牛隊一行人定定地看她,她故作輕鬆道:「我這個人吧,同情心泛濫,最看不得小女孩受罪了。要等破拆得三個小時,我不行,想想都要憋屈死了。」
她占房一時激憤,臨到開箱拿衣服時頭疼起來,蓋子一掀,裏面花花綠綠的東西散了一地。許心宜一邊提防著洗手間的動靜,一邊手忙腳亂地往回塞,還要在萬花叢中選出一條合心意的裙子來,就這麼一兩分鐘的時間衣服又濕了一回,臨到頭還是跑掉一條漏網之魚。
江石玉摸摸她的臉,低聲問:「有沒有傷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
這些年退到公益一線,他看到太多像許心宜一樣年輕的生命,因為沒能救下更多的人而開始否定和懷疑自己,每當看到他們,他就更加自慚形穢。
他定睛一看,矮個子女生已經被救上來了,但是臉色慘白,緊緊閉著雙眼,救她的年輕女人一個翻覆讓她仰頭浮在海面,與男人一左一右推著她,就這麼如飛般地從他旁邊遊了過去。
她眉飛色舞:「你怎麼知道?我真的好想吃火鍋,我現在餓得能吃下一頭牛!」
許心宜吃了蜜似的,眉開眼笑地問:「以後的每一個情人節,你都會陪我一起嗎?」
在震區前線時,他們各有任務,相處的時間有限,能說的話也有限。張建幾次三番試探,周清野又將「隊長」的重擔交到她身上,不難猜到他們想藉機考驗她。倘若她沒能妥善處理後續,再一次像跳浮橋那晚猶豫不決,抑或和在通海一樣當了逃兵,那麼很可能就要和張建口中六十歲的中隊長一樣落得「被退休」的下場了。
周清野和沈岐也就罷了,一個是得罪不起的金主,一個是情比金堅的姐妹,許心宜自然樂得同他們一塊兒出去玩。可陸毅成和程熙熙算怎麼回事?陸毅成接了秦栩的班,化身黏人八腳獸,處心積慮地破壞她的好事,許心宜尚能理解,可程熙熙為什麼要插一腳?莫非她真的對江石玉懷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她為什麼不救她?
「瞎說。」
在這一晚,陸毅成消失了。
「萬一、萬一心宜……」
破拆組在地面進行廢墟清理,繼續挖掘被埋壓的遇難者。
他就知道,江覃還沒放棄。
許心宜得到張建的首肯,戴上探測儀前往可疑點查看,還沒確認結果,旁邊的于陽大喊一聲,一群人立刻圍攏過去。經過表層水泥板的破拆,一名被掩埋的年紀約在六十歲的阿奶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了。蔣雯搶救了一陣,最終搖搖頭。
沈岐似乎遲鈍地發覺了什麼,真摯地發問:「你是吃心宜的醋?」
他們立刻商定救援方案,小女孩正好身處房屋中間,上面有一大片水泥建築。等待破拆隊移除至少需要三小時,可她的聲音已經非常虛弱了,還能支撐多久誰也無法判斷。當前唯一的辦法是深入水泥片下,穿過橫七豎八且錯綜複雜的鋼筋、傢具和柱子堆砌的區域,強行清出一條通道,嘗試救出小女孩。
沈岐見他炮仗似的停不住嘴,活像家裡奓了毛的貓,忍不住替他捋了捋後腦勺的短毛,笑問:「你怎麼了?江師弟惹你生氣了嗎?」
張建一貫是含蓄內斂的人,感情很少外露,這一次確實是被他們氣著了,可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看著往日神氣活現的幾個傢伙垂頭喪氣地往跟前一杵,一個個跟落水狗似的,他忍不住笑了,挨個拍了下肩膀,輪到許心宜時揉了揉腦袋,語重心長道:「你們都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要把性命交代在無意義的事情上面,再多的難坎在生死面前都算不得什麼。」
冰天雪地,屋子裡是透著蕭索的冷意。兩人挨得近,正好取暖。
到傍晚時分,張建接到消息,通海救助飛行隊已經有兩架搜救直升機到達臨時指揮部,周清野親自送來了大批救援物資和善款,目前已由負責人陪同前往後勤處,搜救直升機則進入震中地帶搜尋被困者。
「那她現在在哪裡?」
「旁邊就是我的房間。」許心宜好意指路。
她似在隱忍什麼,藏起什麼,獨自一人舔舐什麼……良久,她抬起頭露出一個笑臉,明艷照人,彷彿剛才的一切都是故意唬人似的。
陸毅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快一歲了,應該會了吧?」
她定定地看著他的背影,感念他隻字不提,瞞著隊友對她自尊心的維護,鼻頭微酸:「彆扭的傢伙,謝謝你。」
我在國外淘了很多老黑膠唱片,一直沒捨得拿出來。這次正好有朋友割愛一台二戰時期的留聲機,就替你收了,權當兩隻熊的回禮。
「哦?最小的呢?」
「隊長!」程熙熙已然快回到出口處,卻還是在一片灰暗的光中毅然決然地回了身,「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這麼簡單直白的表達,還有什麼不明了的?
許心宜的呼吸慢了下去,緊張地問:「他、他也生病了嗎?」
走得遠了,身邊只餘下樹枝搖曳發出的沙沙聲,以及搜救隊伍出沒后留下的「有沒有人」的機械式的吶喊,時不時還有鳥突然撲棱的驚嚇聲迴響在林子里,遠遠近近能夠聽到,卻分辨不了具體的方向。
張建語調沉沉:「如果她做不到,我親自送她走。」
張建與專家溝通了一會兒,專家不建議強行深入:「唯一的進口距離聲源太遠了,裏面的情況也不明朗,貿然進去風險太大。」
時間越走越慢,他的心也越來越緊,一雙眼睛早已哭腫了,隔幾分鐘就掀開軍綠色的幕布往外面探望一次,擔憂之情溢於言表。可為了不讓同事們跟他一起著急,他還強顏歡笑,逗大夥開心。數個大老爺們兒齜牙咧嘴,笑得比哭還難看。
我渴望今生的時光,永遠定格在一幕顛覆的戲劇中,那一定是飛鳥傾慕太陽,最好的歸宿。
西科斯基所代表的不是直升機技術一個淺顯層面的東西,這個千年一回的機會放之四海,沒有一個傻瓜會拒絕,他不想當歷史上第一個傻瓜,但也絕對不會因此而甘當一個什麼都守不住的蠢貨。
那個抓著窗戶拚命把手伸出來求救的小女孩,想必恨死他們了吧?後來的許心宜更愛笑了,笑得也更大聲了,可他知道她再也不是從前的許心宜了。
見她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盒冰激凌,小程英口水都快流下來了,抱住她的手連聲撒嬌:「謝謝姐姐!」
換作張建,換作這片天空下任何一名參与一線救援的人,同樣適用。在接到地震災情的第一時間趕赴救援,甭管當時是在睡覺還是在吃飯,哪怕泡沫剛打濕身體,也得立刻提上褲子走人;外面是冰凍三尺,抑或火雲如燒,是陽春三月,抑或落英繽紛,對他們而言只有熱和冷兩個概念,一年兩套制服,一套單衣一套夾棉。除了救援,其他的時間基本都在訓練、演習、課業中度過,手機大多時候是無聲的,遊戲社交離他們很遠,因為沒有足夠的時間沉淪。
許心宜太累了,累到幾天幾夜完全合不上眼,卻在這個寒冷簡陋,充斥著各種汗水與血水味道的帳篷里,異樣地安靜下來。
有人拉著臉教訓了幾句,女孩們還不太樂意,中年大肚腩趕緊出來調停:「好了好了,下回一定要注意,你們都還年輕著呢,別因此葬送了大好青春。」
張建眉頭一蹙,吼道:「難道還要眼睜睜看著一個生命在我們面前流逝嗎?」這些天已經看過多少破碎的遺骸了?張建哽咽,「她還是個孩子。」
可不管她們怎麼努力,始終沒有辦法打消一些群體的偏見,有的媒體也借題發揮,拿女性的體力與生理期等相比于男性的弱勢來做文章,無休止地炒作。那麼,面對只要用行動就能讓他們信服的群體,又何必過多解釋?
人群中驟然爆發出一陣尖叫。
「心宜,歷史上任何一場戰爭,越是恢宏壯觀,越是以數以萬計的生命築造而成的。我們生活在一個和平年代,還有很多時間去做熱愛的事情,已經非常非常幸運了。」
周清野負責收尾,把公牛隊一行人領回駐地安置,緊跟著也趕往市醫院。許心宜被臨時任命為副隊長,負責接下來的搜救部署。
江石玉靜了一下,攬住她的肩。似還不夠,他低下頭反覆輕吻她的發頂,聲音沉沉道:「會的。」
許心宜聽到後半截話,動作一頓,隱約明白了什麼。
「還做噩夢嗎?」
許心宜笑著點頭:「不錯,有點老許家的優秀作風了。」
我知道你會看到這封信,小野,細心如你,想必已經有了答案吧?我之所以來到一線,更多的是逃避,我沒有勇氣和一段過去好好說再見,於是用任性的方式,結束舊生活,展開了新生活。同時我的任性給很多人帶來了傷害,你也好,心宜也好,我的家人也好,總之讓你們受累了,我很抱歉。
通海救助飛行隊常年與大海做伴,所見之生死往往是一種無法與大自然抗衡的無力感。相比於人性帶來的考驗,自然的力量幾乎無可撼動,因為它沒有對錯,不分黑白,只有強勢與浩大。哪怕一個救生員拼盡全力,于大海也不過是蚍蜉撼大樹,微小得不足稱道,這就難免她會對自己的力量、工作意義和日常的失敗產生懷疑和感到失望了。
陸毅成喉頭一哽,渾身滾燙。
說完,他的視線在面前幾人的臉上掃視一遍,隨即點出一個人:「于陽,我剛才說了什麼?你給我重複一遍。」
發件人是他的一個網友,也不單是一個網友:
許心宜拂開鬢髮看向前方,再沒回頭。
「為什麼這麼說?」程熙熙問。
四人眼神交流,程熙熙打頭往外退,陸毅成和張建在中間轉移擔架,許心宜負責斷後。
她天格高,千萬重。
「我!你……」
只是信仰不會再動搖了。
那麼我呢?
江石玉迅速一瞥,剝下外套,擰成一團反絞她的雙手。許心宜手上正捏著一塊玻璃碎片,不由分說地朝他的手臂刺去。
離游泳圈稍近的短髮女生,聽到援救的呼喊后憋足一口氣朝游泳圈撲騰過去,兩下之後被江石玉兩臂一夾,抱到了游泳圈裡。另外一個個子稍矮的女生已經沉到海面下,許心宜捏住鼻子深吸一口氣,定定地看江石玉一眼。
許心宜點頭,悄悄看他一眼,撞上他一雙安然的眸子,頓時心虛。
這個被束之圍城的男人,終於飛出去了,飛回了年少時不曾駐足的牆頭,嗅到了紅杏的芳香。
許心宜忍了忍,將臉轉向一旁,借力水泥板迅速脫身。
小程英不知何時已經醒來,看了眼周身的環境,安心地笑了:「姐姐,我出來了嗎?」隨後在他們中間張望,「咦,還有個叔叔呢?」
一張簡易的書桌上堆滿了書,椅背上搭著五六件衣服,旁邊的垃圾桶里早已塞滿了快餐盒子,整個屋子凌亂仄塞,幾乎沒有下腳的地兒。
江石玉側過身來,隔著交錯的人群看向正在和沈岐說話的許心宜。水吧光線晦暗,她似是拒絕了程熙熙共舞的邀請,屈腿站在桌椅的過道間,小心翼翼地護著沈岐的肚子。
他終於無法自控,一個轉身將她牢牢收進胸膛,長長吐出一口氣:「心宜,你很美,很美。」
「行,那咱們就去吃他一頭牛。」
「姐姐,你食言了。」
「為了減輕負罪感我當然可以一走了之,可這麼一來,我不過是個懦夫。後來我想明白了,我得活著,活著才是對我最大的懲罰,只有活著挽救更多更多的生命,那一天穿著制服的我,才有可能原諒一個沒有接到電話的父親吧?」
難怪都說取悅女人最好的方式是送花,雖然花期短暫,玫瑰易衰,可女人就是這麼膚淺吧?享受一瞬的美麗,也總好過從未見過美麗。
許心宜鬧了個大紅臉,硬著頭皮去找江石玉,想讓他給公牛隊開個後門。江石玉剛從機上下來,幾天沒有梳洗換衣,身上隱隱散發著不可言說的氣味。駐地條件有限,只能勉強擦個身子,哪兒想到衣服才脫到一半就被她冒冒失失地撞見了。
她以為程熙熙這樣的天之驕女,和「暗戀」是挨不著邊的,可仔細想想,「暗戀」一定只屬於她這樣的灰姑娘嗎?在愛情面前,有誰更高尚嗎?面對可望而不可即的心上人,他們都不過是藏在陰影下的一個虔誠的信徒。
航展票的四角已被磨得泛了白,有一角用了膠帶,褶皺的痕迹太深,怎麼也攤不平。門票下面還有一張紙,是去年冬天秦榮的忌日他寫的一封信,反反覆復改了很多次,提到了許多他不願提起的人。可不知道為什麼,在離開通海之後,離開這個撫育他、成就他同時讓他窒息的地方后,他反而覺得自由了,偶爾靜下來也會想起那些本不願想起的人。
在來這裏之前,他非常擔心,連夜給張建打了一通電話。出於對許心宜的保護,之前他沒有向公牛隊任何一個人哪怕是隊長張建透露過一絲一毫關於她離開通海的原因,可張建還是看出來了。從最初大比武時她借口鬧肚子不肯從高處跳水,到後來去管道救人哪怕穿著潛水衣也不住地微微發抖,再之後推辭水下演練,甚至不惜自殘以逃避心理測驗,種種細微之處觀察下來,不難猜到她對水有心理障礙。
這一刻,不只公牛隊、通海救助飛行隊,還有來自全社會各個層面的救助人,乃至新聞記者全都定住了腳,伴隨著張建的聲音落地,現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鏗鏘有力,帶著無以言表的感動。
在只有一盞門燈的玄關處,柔軟的咖啡色方格地毯鋪在腳下,牆面鑲嵌著一幅夕陽水彩畫,一幕幕交疊著昏黃的光影,讓時間在這一刻好像停住了。她穿著一條緊身的黑色連衣裙,露出細長勻稱的四肢,在一陣又一陣催促的門鈴響聲中,像電影畫報里的女郎一點點抬起修長的脖子,直到對上他火熱的目光。
「你們相遇相知的前因後果!前生今世!」
而在這時,許心宜剛結束一天的搜救,拖著兩條灌鉛的腿走在隊伍身後。在手機再一次響起時,她拂了拂面龐,極力找回離散的思緒,接通電話。
我不知道傷痛是哪一天找上的我,或許在阿音離開后,或許在她離開前,它就已經存在了,未來可能還會一直存在。到如今是非對錯,一言難盡,我對曾經的生活灰心透頂,再無信心回頭看。請你一定一定要站在高處,為我領航。
不一會兒他們趕到民房區,一台八軸無人機騰空而起躍到現場上空,進行偵查,結構專家同一時間靠近廢墟評估安全。
中年男人率先將短髮女生轉移到岸邊,留下江石玉幫助許心宜。往回遊了幾米,男人忍不住回頭,在心裏暗自數數,一秒兩秒……三十秒過去了,再不出來要憋死了呀!
小野,我最近時常回想曾經做過的瘋狂的事情,譬如偷買周杰倫的CD算出格舉動的話,那我在床底下收藏卡卡的球衣和周邊產品,和你在網路上通宵看世界盃,一起跟發燒友乘越野車追拍直升機,幾天不回家堵在機庫門口死皮賴臉地求工程師傅指點迷津,這些都算是瘋狂的舉動了吧?
在安靜的幾秒抑或幾十秒里,許心宜想,他應該是陷入了與她同樣的回憶吧?她到底事先做好了心理準備,反應更快,依稀笑了一下,自我調侃道:「我可不想成為一個數字,怎麼著也得取個響亮的代號。」
中年大肚腩湊近看了看,朝她豎起大拇指,又好奇道:「你一個女孩子,怎麼想到做這個?」
為什麼就連一起工作多年的同仁也會輕視她,踩低她?如果一定要問他為什麼,他會說,因為青草和花朵始終在她心裏,開放著人間僅有的春天。
人間的愛,如此美麗。
周清野想說什麼,話音一頓,只撂下一句:「你必須清楚,西科斯基不會再給我們第二次機會,擺在你面前的不是一個人的選擇。我剛才已經確定了,時間就在一個月後,多一天少一天都不行,你自己想吧。」
江石玉沒再說話。
「不用。」
蔣雯揉去眼眶的澀紅,心下一定道:「如果不方便處理傷口的話,就先不要動他,給他吃止痛藥。用碘附浸濕繃帶,掖在傷口一周。止痛藥可以多給他幾顆,讓他拿著……自己決定什麼時候吃。」
江石玉對上她的視線,語氣里顯出難以察覺的艱澀:「我會的。」
她雙腿併攏,向他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您也相信她還在災區?」
許心宜睜大眼睛,等待下文,卻見他搖搖頭,終說道:「沒什麼。」停頓一瞬,他拂開她眉間的碎發,「今天開心嗎?」
許心宜語調沉沉:「確認。」
不知何時,重建區的熱鬧停在了這一刻。這些剛剛經歷過生死考驗的普通群眾,相繼看著這個身穿制服哭得不成樣子的年輕女人,逐漸安靜了下來。
陸毅成給他打電話的時間距離她消失只過了幾分鐘,當時李英正在臨時指揮部主持會議,靠近出口,他立刻出動,她速度再快也不會比他早到多少。
陸毅成問她:「在做什麼?」
察覺到他的目光,她抬起頭來,朝他飛了個吻。他的唇角掀起一絲弧度,問周清野:「你看她是不是很可愛?」
以前在隊里訓練,全身上下最多一條內褲,江石玉早已被她看光了。那時從沒見她羞臊過轉臉就要跑,如今換了個身份倒知道害羞了,被他一拽,壓在門后抱了個滿懷。
許心宜感慨道:「我還是第一次這樣看大海呢。」
張建渾然不覺般疾步將他往前推,直到他重重地撞上臨時搭建的一張桌子,雙手一撐,后腰發力,制住張建的動作。
那一刻她無比確定以及堅信,身邊這個男人將贏得她一生的敬重與仰慕。
張建說:「你們應該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餘震不斷,危險如影隨形,下個遇難者還不一定是誰!全體隊員,通通給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誰要敢有一點懈怠,休怪我不客氣!」
她為什麼沒能救下她?
「好好的衣服還沒穿,怎麼能扔掉……」他靠過去,「你特地準備這個,難道不是穿給我看的嗎?」
許心宜悄悄握拳,給她打氣:「看看我,癩蛤蟆都能吃著天鵝肉,你也別太悲觀了!」
真是玩命。
當時現場過於混亂,他們誰也沒有發現船艙里還關著一個小女孩。等他們聽到呼救聲時,甲板已經半淹沒了。
我為什麼在這裏?
隔著一面柔軟的絲料,她的掌心抵住他的手背,有什麼異樣的溫度傳遞了過去,陸毅成彆扭地換了個動作。
「我過去有多麼自大,現在就有多麼羞慚,大概是這種心情吧,有種大夢醒了的感覺。」陸毅成說,「當我站在法庭義憤填膺時,我往往疲憊不堪,身體是飄著的,落實不下。我不懂為什麼會這樣迷茫,現在總算明白了,公牛隊確實能給人帶來很多成長與蛻變,雖然一件件救援案例后潛伏著的善與惡,與法庭里的人性是共通的,我也越發感到世俗的虛偽,但我仍舊為能同你們為伍,而感到無比榮幸。」
「你放屁!」
許心宜鬆了口氣,罵道:「你神經病啊?好端端的,藏起來做什麼?」
在經歷一系列的變故與蛻變后,她終於做到了,也找回了最初的雄心壯志。想起來到通海報到的第一天,當她對著牆上的隊章時,是這麼起誓的:「我,許心宜,願意用生命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無懼危險,不怕犧牲,苦練救助本領,時刻準備戰鬥!生在一線,死在一線,初心不悔,誓死效忠!」
許心宜捂著胸口說:「我好累,江師弟,你快把葯還給我,我的頭真的好痛,再不吃藥,我就要瘋了!」
他想必很難過吧?可他已經非常難過的時候,察覺到她的難過,竟然還在安慰她:「沒關係,生老病死本是常態,只是恰好發生在這段時間,痛苦才被放大了一點點。但是沒關係,就像你說的,寒冬總會過去。」
在這個年紀,以這樣的方式「被退休」,對許心宜而言無疑是死路一條。後來他找過周清野,質問他為什麼做決定之前不同他商量一下,周清野反問他,為什麼不提早告知她的病情?為什麼不告訴他,她已經懸在危險的邊緣?
江石玉低下頭,親吻她的發頂,聲音被風隔擋著,顯得忽遠忽近:「我爸突發腦出血中風了。」
在為張建單獨置辦的小靈堂里,許心宜一滴眼淚也沒有流。除了他們幾個公牛隊的核心骨幹,許心宜還意外看到了很多人,他們從全國各地趕來,有些還穿著制服,有些早已卸下了榮光;有些正當風華,有些烏髮已花白;有些挺拔如松,有些身體殘缺比人矮出一截。但他們之間沒有一絲隔閡,沒有一點界限,聚首在狹窄的小房間里,深深默哀了三分鐘。
許心宜臉頰一熱,擺擺手自言自語道:「這可怎麼好呢,發展太快了吧?唉,其實也不快了,我應該不用再假裝矜持了吧?好為難哦,這讓人怎麼拒絕?」說著也不管在一旁瞠目結舌的侍應生,提起裙擺往房間沖。
江石玉點頭:「好。」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