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分別的時候，周母拉著佳楠的手，不舍道：「我和你伯父住在浦東，就在陸家嘴，黃金地段，房子又大得很，家裡菜也做得好吃。你要是不嫌棄，就過來跟我們住，方便照顧你。」

席間，周父仍時不時問佳楠一些問題，諸如和列平是怎麼認識的、相處了多久、對列安現在的安排（特指錢的供給）還滿不滿意、孩子生下之後怎麼打算之類。佳楠察言觀色，和周列安眼神交流，一一應付。

周吳香雲身邊有個四十多歲的女佣人，梳盤頭，低眉順眼，專職負責伺候她，管女主人叫「周太」。

從小到大她都沒有留過短髮，因為長發不用打理，一年不上理髮店都行，省時間，省錢。主要是省錢。

這反反覆復的「兒子」、「兒子」簡直讓佳楠煩躁了，但她念在老人家的悲傷，又念在那五百萬，只好繼續忍。

「好了，媽，這事回頭再商量，今天真真也累了……」列安趕緊出來出來打住話頭，把母親攙上車子。

聽佳楠這麼說，周母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對佳楠上上下下地打量，「你也好看，而且這麼年輕，一點看不出來有二十五歲，看著最多也就十八歲，是不是啊？」周母說著看一眼周正陽。m.hetubook.com.com

佳楠心裏嘀咕：你母親喜歡什麼關我屁事，我又不是你們家媳婦。但她沉默微笑。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列安對她的新髮型十分滿意，說她像民國時代的女中學生，又說母親見了她肯定開心，他母親最喜歡溫柔乾淨的傳統女子，對新新人類的染髮、紋身、奇裝異服很瞧不慣。

「好，好，吃飯，先吃飯。」周父老好人一般笑笑。

「我十三歲那年冬天，家裡冷，燒炭，一氧化碳中毒。我那天留值日，回去得晚，幸免於難，但或許是因為回去得太晚，沒來得及救我爸媽……」佳楠說著眼眶一紅。

當然，想必也是因為周列平剛去世，沒有哪個母親能做到鬆弛。想到生老病死，人生無常，這對老夫妻也蠻可憐的，佳楠心生不忍，於是對周母溫言恭維道：「您氣色看著還不錯，這毛衣的顏色也很襯您呢。」不過九月底，周母已經披上了薄毛衣，「您年輕時一定是個大美人。」

想到陳聰，佳楠心裏又沉重了一下，他真的不要她和孩子了嗎？

翌日上午，佳楠先去理髮。

「哎喲，怎麼會這樣，天冷，怎麼不開空調？」周母痛惜地說。

佳楠瞥見周列安和-圖-書也是一臉震驚和惋惜。

周母見佳楠神色有異，只當她是不好意思，畢竟列安不是她男人，是她男人的弟弟，於是道：「或者我陪你去檢查也可以。」又說：「我可是有經驗的，我生了兩個兒子。我看你這個面相啊，也像是生兒子的。」說著說著，又想到了去世的大兒子，拿起手絹按了按眼角，「我可憐的列平啊，沒福分，看不到自己的兒子出生……」

周列安悄聲向佳楠解釋道，母親的英文名字叫瑪麗，老兩口是當年在舊金山留學的時候認識的，彼此Mary Peter地叫了一輩子，改不了口了。佳楠「哦」了一聲，不予置評。

佳楠從列安的講述中提煉出自己此次任務的精要，就是要幫忙滿足他母親的心愿。六十五歲的癌症患者吳香雲如今有且僅有兩個心愿：一是能活到七十；二是能在走之前見到自己的第三代降世。

列安又說：「別看老太太做派洋氣，其實骨子裡傳統得很，二十八歲那年冠上夫姓，此後三十多年逢人都自稱周吳香雲。」

來之前佳楠已經了解了，周父名叫周正陽，今年七十歲，是正陽電器的前董事長兼創始人。周母姓吳，有個民國味道的名字，叫香和*圖*書雲。吳香雲六十五歲，一年前做了胃癌手術，切除了四分之三的胃。

周母吃得很少，只喝湯。列安後來告訴佳楠，母親病了之後，一度進食困難，手術后也一直吃得極少，就靠營養葯維持。

佳楠又是「哦」一聲，心想關我屁事，我又不會冠夫姓。

一頓飯吃下來，佳楠覺得累壞了。

不消列安解釋，佳楠已經懂得，思想傳統的周吳香雲滿腦子綱常倫理，「真真」既然懷了列平的孩子，就是列平的女人，跟「小叔子」住在一起同進同出，實在於情不合，于理不容。

不過，她才懶得管別人怎麼想。反正現在她已經想清楚了，她就是來掙錢的，哪裡自在舒服住哪裡。

佳楠沉默，由此她明白周母活到六十五歲還是老天真，在幸福王國里長大的王后，被丈夫和兒子呵護到老，沒見過真正的人間。

佳楠已經知道，李真真二十五歲，於是低頭微笑，不說話。

「噢喲，罪過，罪過。」周母喃喃道。

接著周母又對佳楠說：「真真啊，上次在電話里，你說彩超做出來是男孩，不曉得準不準啊？那時候四個月不到，看不真切的吧？要不等過幾天，滿四個月了，讓列安陪你再去檢查一趟，再照照看，是男和圖書是女。」

佳楠想：真是活在民國的一家人。

佳楠微微欠身，剛要叫「伯父、伯母」，到嘴邊又瞬間改口為「周先生、吳女士」。她能感覺到二老眼中明顯閃過一絲怔忪不悅。但周父是老生意人，見慣場面，隨即點頭化解，稱佳楠一聲「李小姐」，不露痕迹。

周母這話佳楠聽得很不入耳。她平生最痛恨重男輕女的家庭，那種非要生兒子男人、非要抱孫子的老人，她都恨不得叫他們滾回封建社會去。但她也沒說什麼，只是唯唯應承。收了人錢的，演戲演全套。

至於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她自己的，完完全全屬於她自己，連負心漢陳聰都是沒份的，更別說你們老周家了。

「哎，好了，爸、媽，你們怎麼一上來就調查戶口啊？真真懷孕辛苦，容易餓，大家先吃飯吧，其他回頭慢慢聊。」周列安開口圓場。

周父於是說：「是啊，是啊，看著還是個學生。」

周母又問了佳楠幾句家在哪裡、父母做什麼的之類。佳楠看一眼周列安，這些詞之前可沒套好。周列安沒有任何表示，意思就是讓佳楠自由發揮。佳楠於是道：「我老家在蘇州，父母都去世了。」

列安向二老介紹了佳楠，說是「剛從美國回來的真真」和_圖_書。

「列安一門心思撲在事業上，哪裡懂得照顧人？你在他那裡住，也不是個長久之計……」

「怎麼會的？」周母追問。

周母氣色不佳，臉緊緊的，沒有一個富貴老太太該有的鬆弛與從容。佳楠想：也不知是因為得了病所以太緊張，還是因太緊張所以得病。總之人吶，不能給自己強加太多「非如此不可」的願望，否則就容易得病。

自從火車上被李真真剪掉長發，她還一直沒處理自己的頭髮。列安陪她去修剪了一個齊耳的童花頭，剪完佳楠差點都不認識自己了。

「哦，我舅舅舅媽。」佳楠說著，看一眼周列安。

佳楠一聽就嚇死了，連連說：「不了不了，我現在住的地方挺好。」

「那是誰供你到美國讀書的？」周父趕緊打岔，心裏也確實奇怪這位李真真小姐和先前電話溝通時顯現出來的性格不大一樣。

「那舅舅舅媽現在何處？做什麼生意？」周父問。

在晶采軒二樓包廂，佳楠見到了周列安的父母。

佳楠忽然想起前一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列安忽然傷感，說能吃是福氣，原來是惦念他母親的病痛。倒真是個大孝子。

談話間，只聽周母稱呼周父為Darling。

七十歲的周父管自己的老伴叫Ma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