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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火戀歌

作者:趙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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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奔跑的人

第五章 奔跑的人

于海洋有四個弟弟,一個妹妹,他是家裡的老大,父親很重視教育,五歲就把他送進私塾讀書。書讀得斷斷續續,因為學費太貴,家裡有時經濟困難,就讓于海洋輟學一段,等經濟狀況好轉了就再送他去上學。15歲那年,父親把他送進一家金銀首飾鋪當學徒,這樣不僅解決了吃飯問題,還能學一門手藝。
「大頭!」
「冰之怕是不好了!」
于海洋是個天生的詩人。
「是啊!你現在在《京報》副刊《民眾文藝周刊》當編輯,有文學做武器,還不是金箍棒所向披靡啊!」
「還沒呢!我去看看!」說罷,小紅一溜煙兒地跑走了。
「又不是唱戲,叫什麼好呀!」
于海洋又問,教官教官,那這瞄準得瞄多久才算個完啊?
「噢,再外加5個茶葉蛋。」
小海軍覺得,新來的這個文藝女青年真真是好,是他喜歡的類型,頭髮是他喜歡的式樣,額前大|波浪,半長,像好萊塢明星一樣精緻的髮型。長呢大衣,又是他喜歡的。修身,挺闊,走起路來很帶感。貝雷帽又是他喜歡的一項,淺紫色貝雷帽,洋氣又溫存。
在「一夜未歸」這件事上,冰之並沒有想跟母親作對,她是身不由已,上山採藥中了土匪的圈套,被兩個小鬼捉住,捆住手腳,戴上頭套,裝進麻袋,被人放在馬背上馱著,秘密運往一個山洞。
久而久之,你會和他一起呼吸,一起思想,你和他們有著同樣的身手作派,同樣的語言風格,同樣辦事效率,同樣的情懷,同樣的維度。
真的是你呀,林冰之?
「那你們幹什麼啦?」
他們通過很多封信。
「媽,文學系就是教人怎樣寫書的,將來啊,我要寫好多好多書,我要成為一名作家,讓天下人都知道我的名字。」
「仙草。」
「俞九葵就是俞九葵唄!」
這車夫拉人,後面有人跟著跑,還真成了當天的北平一景,這一景還被多事的記者拍下,成了當天報紙市民天地里的一條雜談。
於是,就有人來給林冰之鬆綁。林冰之穿了粉色的上衣,下面是白色百褶裙,罩住裏面的黑褲子,早上出門的時候無意間這樣配,倒是暗合了「新娘子」這個詞。冰之一開始很害怕,到真的進到山洞里,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她反倒坦然了。她決定以惡治惡,來個厲害的,看這幫土匪怎麼說。
吃飯的時候,母親又再三追問土匪的事。
「起啦起啦!」
當一個人不計成本地熱愛一件事,吃飯也想,走路也想,醒著想睡著了也想,上天入地他都在想一件事,且他真有才華,那他一定能成。于清華熱愛並且著迷的的那件事就叫「文學」。
「吹!又吹牛!」
「夫人你怎麼了?」
說來話長了,我弟弟身體不好,出來給他采草藥。
儺戲演員們邁著小碎步飛快進入。
「你是林冰之?」
這個夢境在夜裡經常出現,一次一次,反覆重疊,冰之不知道這個夢意味著什麼。母親的壞脾氣也許就源於這個叫俞九葵的男人的消失,孩子才六歲,爹忽然消失不見,哪個當娘的心裏能好受。
「別瞎說,冰之又不是小孩子,不可能丟的。她可能起了個大早,想到附近轉轉,沒事的!」
午夜,林冰之坐在燈下整理筆記。她喜歡這樣寂靜的午夜,弟弟和娘都已安然睡去,小院里偶爾傳來弟弟夢囈的呀呀聲,還有母親輕微的鼾聲。林冰之寫到一半時,也會披衣起身到小院里走走。軟鞋輕步,綢衣發出倏倏的聲響,小院里繁花開滿,星光浮動,林冰之感覺自己來到另一個世界。
冰之沒有跟母親商量,天不亮就出門。待到母親醒來,洗漱完畢,小紅做好早飯,來喊冰之娘吃飯。
海軍學員生活在於海洋嘴裏永遠充滿詩意。
冰之知道母親這一回又想多了,全家就她這麼一個大閨女,全家人都指望她呢,她要是憑空一消失,母親的希望全都破滅了。弟弟太小,才八歲,身體還有病,要說家裡的頂樑柱,也就她林冰之一個人了。母親嘴上不說,心裏一定盼望著有一天,女兒能往家裡領回一個好女婿來…… 一想到這兒,「許秋白」三個字再次溜進冰之腦海,冰之就又難過起來。
後來,冰之回想起來,她長長的一生奔跑如飛,一路奮鬥過來,起點都源於湖南老家小院里的那次「起飛」。
「土匪頭子的山洞?哎呀!那太危險了!」
冰之披衣站在繁花之間,想到未來,想到寫作,她感覺自己身輕如燕。她試著伸展開雙臂,感覺耳畔有風,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種快要飛起來的感覺瞬間充盈全身。
談起婚事,冰之一直迴避,不想跟母親多聊這個話題。她心的很大,這次去了上海,心就更大。她的老師許秋白去過蘇聯,帶回來更大、更新鮮的概念——革命。

5

海軍學員全部都是男生,只需要穿著四角褲頭躥進躥進出即可。于海軍在上海時就學會了洗冷水澡,這還是一個師傅教給他的。他剛到上海的時候酒精過敏,師傅說,我教你一招,你學我,每天洗個冷水澡就好了。
兩個年輕人唱著啦啦啦的歌曲,漫無目的窮開心。天色已晚,煤氣路燈在玻璃罩子里亮了起來,黃燦燦的光暈,雖不是很亮,但他們看得清彼此的臉:朝氣蓬勃的面孔還有亮晶晶的眼睛,於是,他們就相視一笑,手捥手向前走了。
台上台上二人同時認出了對方,叫著對方名字往前走,周圍的人全都看傻了,難道說抓錯人啦?大王不會用槍子崩了我們吧?
聽那急促的起床號,是于海洋一天最為盼望的事。他總是在軍號聲響起之前,提前一刻鐘醒來,他有洗冷水澡的習慣,不為別的,只為鍛煉意志。長官說,軍人要有鋼鐵般的意志。
「好啦!你現在有自己的金箍棒啦!」

4

他還在回憶軍校生活,冰之坐在一旁聽他說話,繪聲繪色,有時還拿出小本子來記,為寫《奔跑的人》做準備。林冰之的第一個短篇小說《奔跑的人》是她的立腕之作,這篇文章的發表使文壇注意到了她,一個小短篇,一個奔跑的人,一切都來源於生活,一切都來源於身邊的人。
冰之娘到飯廳,看到已經擺放好的早飯:有用小碗盛著的魚肉青菜米線,有紅糖炸糕和煮雞蛋。小紅這個人,雖然嗓門大了些,有些咋咋呼呼,但做事還是麻利的。
「那不還是吃包子嘛!」于清華跟她逗。
這個帥哥目前正站在火車站台上,伸長脖子等待火車的到來。北方的春天,晨霧微起,清露微涼,來接站的人有的還穿著厚厚的冬衣,而他卻穿起了輕薄的單衣,穿著深藍色海軍學員制服,戴著海軍帽。
「哎!小海軍,你就這點出息?」
「我哪敢。待會兒戲班子來唱戲,不知你是否雅興,陪我看一段儺戲?」
「小石頭起床了嗎?」冰之娘問。
進山的路崎嶇難走。

3

她請他坐下來,給他倒了杯白開水。「沒茶啊,只有白開水。」
冰之摸摸弟弟的頭,說,大英雄好啊,小石頭長大了也要當大英雄。小石頭當真了,很認真地點點頭,嗯。
還真是唱大戲。二人走近之後,就肩搭著肩,擺著架勢原地繞圈子。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快看成鬥雞眼了。
「嗨!你是小海軍吧?」
大王說:「你老看我幹什麼呀?你不會是個啞巴吧?」
冷水澆上去,會有輕微的滋啦啦的聲響,然後會冒起類似於乾冰一樣的白色煙霧,于海洋每天早晨都是從冷水澡開始的,冷還是冷,他一邊用毛巾蘸著冷水往身上擦,一邊給自己鼓勁兒,嘴裏先是發出「噝噝」的聲響,然後他開始唱歌,唱小調,唱軍歌,「一二三四——啊嘿!」在別的同學還沒睡醒之前,他已經一個人出了一遍早操。
「哎,小包子,等我將來有錢了,我請你吃20個包子怎麼樣?」
林冰之不回答,繼續盯著他看。
林冰之受到這個意象的啟發,她決定到北京去發展,換個地方看看,湖南人相信風水,冰之娘最信,她常常說起校長的女兒顧青蓮,年紀輕輕活活把自己餓死了,所謂「落花洞女」那只是一種傳說,母親說,其實就是風水不對,換個風水就好了。
「輕點輕點,是老子要的壓寨夫人么?」
「那你要怎樣?」
「小包子」和「小海軍」吃完包子出來,就像兩個興奮的卡通人,在街上一蹦一跳地走。
寫作的路很長,但都是從眼前的一山一石開始的。林冰之此次回湖南,內心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能寫作,寫什麼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就是想寫。昨夜,想寫作的「魔症」又早出來,在黑暗的房間里舞來舞去,他穿著暗綠色的絲質衣服,袖管很松,也很長。無風也能舞。
小海軍上前拍拍車夫的肩膀說:「兄弟!開動吧!」
「等我有了錢,我要先辦它十本文和_圖_書學刊物,再辦十所民辦小學校。我現在住的辟才衚衕,就是中國第一所小學的誕生地,後來我才知道的,一知道我就好激動。我媽是小學老師,我從小跟著媽媽去教書,對校園的環境有種莫名的親近。我要辦學校!我要吃包子!」
稿子雖然沒能發表,但她倒了交了一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對文學熱愛的程度絕不亞於冰之,他是那麼熱情、單純又直爽,有時洋洋洒洒寫來幾頁紙的書信,信的內容倒比稿件還長。
冰之雖比海洋還大一歲,但有些頑皮地,她願意管他叫「哥」,或者叫他「小海軍」,反而很少叫他的大名「于海洋」。她試穿了他的衣服,還說要戴他的帽子,一身軍裝穿戴整齊,帽子好好地扣在頭上,一轉身一亮相,叫一聲「哥」,好一個女兵小海軍,舞台上人物一般,又俊俏又漂亮,英姿颯爽。
久而久之,你已不再感到新鮮,因為你已融入到他們中間,變成了和他們同樣質地的人。他們稱之為有信仰的人。
「喂,你認識我嗎?」
「快快鬆綁,讓老子瞧瞧新娘子!」
「是,夫人!」
「沒有。」
啊哈哈!真是冤家路窄。小時候我綁過你一回,因為你會背唐詩,我把你給放了。這回又是你!怎麼又是你?聽說你不是去上海讀洋學堂了嗎?怎麼會出現在山裡?
「我是小石頭的姐姐,我的弟弟叫小石頭!」「小石頭」、「小石頭」、「小石頭」——山谷里出現回聲,再抬頭時,那個叫俞九葵的男人已經不見了。
「白開水好啊!我愛白開水!」
她年輕的時候,在學校教書,校長的女兒顧青蓮就是「落花洞女」,上山回來之後,竟然不吃不喝,活活把自己餓死。死狀慘烈,她至今記憶猶新。果然,直到天黑冰之也沒回來,此時的冰之娘內心已下結論,落花洞女,沒跑了。
「弟弟,俞九葵是誰?」
在弟弟6歲那年,俞九葵悄然離開,再也沒有回來過。傳說他是上山打游擊去了。冰之無法想象,俞九葵孱弱纖細的身子骨,是如何打游擊的?她近日要獨自上山菜草藥,幻想著能遇見當上游擊隊員的俞九葵。
「你真的練過功夫嗎?」他問。
如果遇見俞九葵,她要告訴他什麼?在怎樣的情景下跟他說話,是白天還是黑夜,雨天還是晴天?各種幻想紛至沓來。
「那當然,我是李闖王的後代!」她回答得底氣十足。
革命。對古中國來說,這是一個新詞。在我們五千年燦爛文化里,充滿著溫和中庸的儒家文化,「革命」這樣暴烈、決絕的詞,字典里沒有。革命意味著什麼呢?革命意味著放棄舊我,和過去的一切決裂。文人可以成為一個戰士,少東家可以成為一個革命者,教書匠也可以成為一個連長。他們都是有信仰的人。
「什麼也沒落下,就落下這身衣服。」
童年的于海洋躺在大榕樹上,頭枕著自己的手臂,望著湛藍的天空發獃。他想,長大後會有許多屬於自己的「金箍棒」嗎?未來又在哪裡……
「你是怎麼下車的?我完全沒有看見!」

2

他想起了童年時,戲班子里的人在後台扮戲,有人在往眼皮子上描金,畫出一個孫悟空,旁邊還擺著金箍棒。金箍棒,美猴王。童年時的他,多麼渴望它!
藏在樹洞里的金箍棒他只拿出來玩過一次。

7

「我怎樣才能進入其中,成為一個有信仰的人?」
「摟草打兔子,捉了個活的!」
「小姐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上海那是怎樣的城市啊,小姐在那兒都能混得開,別說再咱這區區小地方啦!」
「哥!」
火車向著北方轟隆隆地開去,冰之再一次不告而別,她決定去北平闖闖。在上海大學讀書的時候,她曾經往北平的一家《晨報》投稿,沒想到半個月之後竟然收到《晨報》副刊編輯于清華的回復,他說稿子寫得很好,看得出來你很有寫作才華,可惜稿子太長了,考慮到副刊版面有限,這篇散文就不採用了。
二人越走越近,眾人越看越邪乎。他倆這是要幹什麼啊?難道是要開場唱大戲?
「林冰之!」
教官用腳踢了踢他的屁股蛋子,說,趴好了啊!讓你瞄準你就瞄準,哪那麼多為什麼啊?
「一定要建功立業!一定要出人頭地!」
這一大早就聽到不好的消息,林之娘感到頭疼。她看得出女兒在上海是受到情感打擊,自己無法和-圖-書消化,這才連滾帶爬地溜回湖南老家療傷。
「我的夢想是當個詩人,雲遊世界!」
冰之毫髮無損地回到家,母親抱住她嚎啕大哭。
「嘻嘻,本小姐練過功夫的,隱身功!」
「許先生他們口中描繪的新世界真的存在嗎?」
冰之娘坐在黑暗的屋子裡,越想越害怕,眼前浮現出各種奇怪的鬼影。趕屍,蠱毒,落花洞女,傳說中的湘西怪事樁樁件件幻化成真,浮現眼前。
林冰之為這樣的演講著迷。新社會的光環籠罩著演講者,他所有的詞彙都是那麼新鮮,富有情感,富有煽動力,他講的道理如小錘釘釘,叮噹作響。如大磁鐵吸引小磁鐵,吸引力滿滿的。
「正是!」
冰之為采草藥天不亮就出了門,她背了當地人進山採藥常背的竹簍。自從她有了打算靠寫作成名的念頭,她每回出門除去帶上水壺、乾糧等必備品外,還隨身帶著個小本子,記錄見聞和隨想。
小馬一個叫小七,一個叫小白。拿在手裡對打,口中念念有詞。有一回,冰之聽到兩匹小馬激戰正酣的時候,小石頭用另一個嗓音高喊「俞九葵來啦」,兩匹小馬立刻癱倒在地,再也不敢發出聲響。
「林冰之,我的女兒,她不會想不開吧?」
沒想到故事是這樣開始的:有個穿豆綠色呢大衣、頭戴淡紫色貝雷帽的女子,突然出現在他身後,就好像從天而降一樣。上帝把她降臨在你的身後,然後她伸出纖纖玉手在你的肩上一拍,整個故事就活了起來。
「豈止有雅興,我還會唱呢?」
《奔跑的人》是林冰之從湖南老家到北平后,所寫的第一個短篇小說,故事的原形寫的就是「小海軍」于海洋。海洋是福建人,他年紀不大,比林冰之來還要小一歲,卻是一個經歷特別豐富的人。
一個面色黝黑的扛槍者站在山頭高處,說。
「他可厲害啦!」
「你?要不你也來一段?」
1920年春天,于海洋來到上海,尋找發展機會,幾個月之後,恰好有天津大沽口海軍學院來招學員,于海洋很興奮,他拔開眾人衝上去第一個報了名,「我要當海軍!」
「詩人就愛用雲遊、流浪這樣的詞,顯得有詩意是吧?」
「他們沒打你吧?」
有一天,趁人不注意,于海洋終於偷走了後台的那根金箍棒,把它藏到樹洞里。演員上台時抓了個空,只好翻著跟鬥上場,場面一度混亂。沒有人知道是誰拿走了金箍棒。父親一直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小洋洋,卻始終沒有發問,等著他來自首。

1

「對!到時咱們找人寫首校歌,就叫《包子之歌》。」
「你叫什麼呀?」大王問。
「建立一個新社會,建立一個新中國,人人有書讀,人人有飯吃。」許秋白他們演講,每回都會講到這句話。鼓舞人心。
小海軍大手一揮,好像很懂行的樣子,攔下這輛車,把林冰之的大箱子放上去,又小心翼翼扶林冰之上車,好像她是一枚易碎的雞蛋。
火車沒日沒夜地在田野上飛奔,一個全新的、冰之從未見過的世界即將展開。「文學」,多麼神秘美好的字眼兒!如果能在報紙上發表一篇文章,就是立刻就死了,也值了。
林冰之還是一動不動地盯著「大王」,也不出聲,就那麼盯著看,看得人直發毛。四周寂靜無聲,剛才烏秧秧圍著的那群小毛賊,就好像水蒸氣蒸發了一樣,悄無聲息,人影也變得虛淡,像皮影戲里的幻影,說是人在動,其實不過是那些影子在動。
「冰之!」
「你是指文學?」
冰之娘一聽這話,立刻發起火來,她也是邪火沒處發,全衝著小紅來了。「小紅,我知道你一直瞧不上咱們這個小地方,你眼光遠,眼光大,一心想去大城市,想去上海。問題是你喜歡上海,上海喜不喜歡你?你一個小丫頭,你算老幾?」

8

「怎麼回事啊?」
剛入軍校的時候,天天打靶。于海洋問教官,咱們不是海軍嗎,為什麼還要像陸軍一樣天天打靶?
這裏可不是學校,這裡是土匪窩。湘西鬧土匪鬧凶,一般小姑娘聽到「土匪」二字都嚇得臉無人色,連哭都不會了,只有閉上眼裝死,林冰之才不呢,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狠狠盯著高高在上坐在高台階上的「大王」。
弟弟小石頭是母親一人帶大的,身子有點弱。有天母親偶然說起,說山裡有種草藥叫仙草,對小石頭的身體好,並拿來樣本給https://www•hetubook•com.com冰之看。冰之幼時對草藥有些研究,一看便知,並暗自下定決心,要去山間採藥,給弟弟治病。
北方的冬天,洗冷水澡是一件很殘酷的事。宿舍里燒有炭火,很暖和,但當你拿了臉盆走在去盥洗室的路上,你一下子感覺到了寒意。盥洗室更冷,滴水成冰,有時水龍頭都冷住了,需要用拳頭使勁砸兩下,方能出水。
他們有無數次這樣的散步。林冰之剛到北平時,住在西單辟才衚衕,離於清華住的地方不遠。于清華每天下午忙完了工作,就來找林冰之,兩人一起步行去吃飯。衚衕里的麵館、包子鋪是他倆常去的地方。林冰之最愛吃包子,于清華就給她起了個外號「小包子」。
林之娘茶喝到一半,手停在半空中,彷彿凍住了。一個可怕的想法從她心底升起,但她強忍住這個念頭,故作鎮定跟小紅說了點別的。
於是,于海洋就很知足。他是天生的詩人,從瞄準鏡里看世界,也能看出個詩意來。有時他偷瞄天,看天空中流雲飛轉,日升月落,他耳邊響起了家鄉古老的戲詞,他趴在那裡打靶,頭腦里畫面就很穿越。
小土匪過來,「嗖」地一下摘掉她的黑布眼罩,手法之快,快如閃電。鬨笑聲隨之響起,還有鼓掌的,真像在學校大禮堂做演講,人未到掌聲先起。
「誰?」
這人正是在冰之信中常常出現的青年詩人于清華。
「噢,不不,我只會一點點。還是陪你一起看戲吧!」
「看樣子像個女學生,長得挺漂亮的。」
「不認識!」
「唷,小姑娘,膽還挺大!」
「傳說,這隻是個傳說。」
于海洋是福建福州人,他生於戲劇世家,剛出生一睜眼,就看見許多唱戲的臉譜,紅的臉白的臉黑的臉,咿咿呀呀,聲聲悅耳。他父親是個老班主,會寫戲,會編戲文,同時還能上台表演。他是全能型藝人,領著一個大戲班子走南闖北,賺錢養家。
「未來會是怎樣的?」
「仙草?我們山頭上就有,我明天找人去采。啊哈哈!不管怎麼說,見到你真高興!」
冰之說完又笑了,用小女孩一樣的神情看著于清華。
冰之娘坐在窗邊的座位上,等孩子們來吃飯。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已經蔫了,她就想等吃完早飯,要把院子收拾一下。她拿起桌上的茶杯剛喝了第一口,就聽小紅大呼小叫地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不好啦!小姐不見啦!」
小海軍穿著她的海軍學員服,神采奕奕出現在冰之面前。冰之特別喜歡小海軍的眼睛,明亮,乾淨,沒有一絲雜誌。
小紅在一旁說道:「人都回來了,夫人您還哭什麼啊?」母親說:「我在哭我自己。」
小紅被夫人劈頭蓋臉罵了一頓,也不敢作聲,低頭垂首退了出去,心裏恨恨地說,「哼,早晚有一天,我要去上海!」
弟弟比她小12歲。弟弟的生父俞九葵在林冰之記憶里已變得有些模糊不清。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只記得他戲唱得好,人長得俊俏,水袖舞起來,宛若仙人。
「瞧這孩子沒心沒肺的!小時候就被土匪抓去過一回,這又被弄去一回,還是同一個山大王,我說冰之啊,你的經歷太傳奇,都可以寫成書了!」
她似乎能預感到自己的未來。常在後半夜苦思冥想后,把自己的想法寫下來。她堅信自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一個風一樣的女子,火一樣的女子。一束焰火。
「是我!」小紅站在暗影里,輕聲說。
「他是大英雄嗎?」
「呵呵!真是寫詩的人吶,什麼都用我愛開頭!」
「是呀!巧合!我上山採藥,誰知遇上他們!出門沒看黃曆,倒霉!」
「看什麼看,自己家裡人,不能用『看』這個字,要用『照料』,懂嗎,小紅?」
「一大早被子疊得好好的,人卻不見了!我懷疑她是離家出走啦!」
于海洋總是第一個衝出宿舍,站在出早操的隊伍里,心懷夢想。「建功立業」、「出人頭地」,「建功立業」、「出人頭地」,別人喊的是「一二三四」,他喊的是「建功立業」、「出人頭地」,心裏有這種蓬勃的的想法在頂著,跑步不覺得累,行軍不覺得遠,步槍射擊一遍又一遍瞄準,也不覺得枯燥,只覺得天藍,只覺得風高。
俏皮話迅速拉近了二人的距離,他倆都有種似曾相識、好像在哪兒見過你的感覺。林冰之把皮箱交給小海軍,兩人說著話隨著人流往車站外面走。
他拉她,拉得用力過猛,竟一下子拉進他懷裡。冰之叫了一聲「哥」,海洋叫了一聲「冰之」和圖書,這輕輕一叫讓兩個人的臉都紅了,然後迅速分開,分開后臉還是紅,紅得像蘋果。
「不綁我當壓寨夫人啦?」
「哥!讓我來穿穿你的海軍服好么?」
真的是你呀,大頭胡一飛!
冰之每次跟海洋聊天,就跟上課似地,每回都是托著下巴仰臉聽他講。
房間里又沒有鏡子,冰之看不見自己穿軍裝的樣子,只好穿著海軍服在屋子裡轉圈,轉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海洋伸手拉她,這才停下來。
獨自承擔壓力。索然無味。
「小姐起來了嗎?」
「好!來人,上茶!鑼鼓點敲起來!」
于海洋是福建人,對文學抱有「火焰山」一般的熱情。「火焰山」是他的原話,林冰之當時聽的時候,就用小本記錄下來。後來寫《奔跑的人》,「火焰山」的感覺一下子冒出來,冰之坐在燈下咬著鉛筆頭寫初識于海洋的感覺,混身一下子開始發熱,呼呼冒起汗來。
街上是灰藍的屋宇和鉛灰色的行人,人力車跑起來嗖嗖的。天邊雲已鑲上玫瑰色的金邊,打扮完畢,只等落山。遠山如黛,空氣清新,所有人都急匆匆的,趕往他們想去的地方。
「草藥?什麼葯?」
「好!」
「沒有。」
「就20個包子?沏!」
冰之說:「你那麼小心幹嘛呀!我又不是一碰就碎。你也快上來呀!咱們趕緊走,太陽都快下山啦!」
「冰之,你才應該被叫作『小海軍』,多英武、多可愛啊!」
他經常擂著自己健壯的胸脯對冰之說:「這都是洗冷水澡洗出來的!」
這一招果然管用,于海洋現在身體棒棒的,壯得像頭牛。
「是,夫人。但……你不是讓我看好她么?」
「先生!小姐!坐車嗎?」
母親說:「那條路不好走,女孩子還是早早嫁人的好!我還是那句話:結婚的事要趁早!」
「夫人,你不是說讓我看好她嗎?」
人力車夫一路呼吃帶喘地搶到他們面前,腳跟點地,來了個急剎車。
海軍服勾起了于海洋對海軍軍校的回憶。

6

只玩了一小會兒,他就又把那個想像中威力無比的棍棍藏回到榕樹洞里。無人再理,自生自滅。小小的他很後悔把這根致使的武器偷出來,其實它並不太好玩,也就是一根空心木頭而已。
大王胡一飛把巴掌拍得山響。林冰之坐在大王旁邊,邊磕瓜子邊叫好,心想,這哪兒是被綁架啊,這簡直是在開聯歡會嘛。後來,胡一飛拉起一支隊伍投身革命,跟共產黨一起打鬼子,當然,這是幾年以後的事情了。
這個念頭比剛才那個念頭更可怕。剛才想到的是「落花洞女」。湘西地邪,常有奇怪的事發生。母親擔心冰之獨自一人進山,是去山洞,如果這個判斷是真的,那冰之有可能成為第二個青蓮。
「是吃學校食堂的包子。」林冰之扭過頭來說。
冬日清晨,天剛蒙蒙亮,連早起的鳥兒還沒起,學員們已經開始整裝待發出早操了。
張開雙臂,飛向天空。
她要去見一個帥哥。
「你的理想要大,再大!」林冰之用手比劃著說:
他對這個即將出現在他生活中的女子充滿期待。
車夫一聲「好嘞!」奔跑起來,快如動兔。車夫拉著洋車在前面跑,于清華在車後面跟著跑。「反正我每天都得跑步,跑幾千米,沒問題!」
「唱戲,聽戲,可好玩啦!」
「冰之,我的夢想是將來一起創辦一個屬於咱們自己的文學刊物。咱們起組織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寫詩,寫小說,出版刊物,互相切磋,要建立一個我夢想中的文學天堂,以文會有,天下大同。」
「他們沒罵你吧?」
小石頭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吃得很少。夜裡整夜整夜地咳嗽。白天通常一個人玩「小馬」,兩匹「小馬」一白一紅,都是木頭做是,是林冰之從上海給弟弟帶回來的禮物。沒想到他對這禮物一見鍾情,彷彿是前世的淵源。
林冰之在旁啪啪啪鼓起掌來。「講得太好啦!」
「唉,又來了!你下去吧,把小石頭帶過來跟我一起吃早飯。」
教官說,完你個球呀!不打仗,白饅頭白吃著,就瞄瞄準你還不滿足。仗真的打起來,腦袋都得搬家,知足吧你!
「夫人,吃早飯啦!」小紅敲敲門,在門外喊。
兩人站在車站出口外,臉對臉看了一下,一起笑了起來。
列車進站。站台上騷動起來,人們紛紛伸長脖子朝列車來的方向張望,想第一眼尋到自己的親人。于清華倒是不急,他雙手抱在胸前,像看熱鬧似地看潮水一般涌動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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