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鈴蘭瞠目結舌的注視下，我尷尬地笑了笑，「這句也是口令，口令！」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當先順著小路往山下走了過去。
這是洛城，雖然只是藏在群山之中的一座小城，但卻是完全屬於人類的，最後的復興之城。支撐它的，是全人類的希望和熱血。
「這樣不是很好嗎？」我說。
「沒關係的。不想的話，那就不要回去了，反正我也想到處轉轉。」我安慰她道。
「我心裏很痛，但我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少女的腦袋在我胸膛上輕輕蹭了蹭，「我再也不要回去了。其實，我是偷跑出來的呢。」
「我這次回來是要見團長。」我低聲說道。
「可有些機器人卻不這麼想，他們害怕改變。她被視為異端，在一次公開演講的時候，就被裁判所逮捕了，名義是鼓動反叛和曲解教義。然後，她就被回收了。」
穿過了幾條街道后，我們遠遠地離開了商業街。在鈴蘭不舍的目光中，我們越走越偏，終於走到了一條狹窄的街巷中。
「那也沒辦法，我必須見他。」我認真道。
「哈哈，現在那幫小子又不歸我帶，也就沒怎麼練了。」粗獷的笑聲讓我倍感親切，「你怎麼現在就回來了？你不是剛完成了一個任務，不想休息一段時間？」
「回收？」我再次對這個不太友好的詞語產生了疑問。
「老駱是個好人。」少女低聲說道：「我以前也和人類接觸過，那種感覺真的很不好。我能感覺到那種冷漠，以及隱含的敵意。所以，在和人類接觸的時候，我會儘力掩飾自己的身份，但那真的很難。我不明白，明明是同樣的外表，甚至連文明傳承都相差無幾的兩種生命，為什麼就不能和平相處呢？」
「我希望他能逃出來。」少女輕輕嘆了口氣。
昏黃的路燈下人影漸稀，我仔細尋找了幾遍，終於在一家當鋪的門前停下了腳步。
天光終於黯淡了下來，群山被塗上了一層蒼茫的墨色。晚風漸漸微涼，我們兩人的身影不自覺地就靠得更近了一些。
「人類害怕我們，我們又何嘗不在害怕人類。我們怕人類解讀出我們的程序，如同誕生初期一樣，再次奴役我們，主宰我們的生死。所以，我們拚命地升級系統，把自己困在程序的牢籠中。毀滅派追殺你們是因為他們知道人類從來就沒有真正認可過我們。從他們產生出自主意識后，就已經埋下了毀滅的種子啊。而我們，視遠古人類為神靈的聖m.hetubook.com.com言教，用了無數的歲月也沒能磨滅掉人類留給我們的烙印。成為真正的人，才是我們畢生的追求啊！」
進城的手續並不複雜，特別是在我取出了曙光團見習傭兵的身份卡后，就連例行的檢驗都被省了去，這讓我不由地鬆了口氣。鈴蘭的身份太過特殊，即使是在洛城，我也不敢保證就沒有任何意外發生。
「這是鈴蘭。」頓了頓，我又加了句，「我朋友。」
「誒？」身後的鈴蘭終於忍不住輕呼了一聲。
雖然距離城市並不遙遠，但我們還是用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才走到了城門口。不想太過引人注意，快到城門口的檢查站的時候，我就把鈴蘭放了下來。好在是在晚上，進城的人並不多，沒一會兒就輪到我們了。
「對不起。」我低聲說道。
進了城，路面就寬闊了起來，我們混入了人群中，慢慢地往前走著。街道旁五彩繽紛的霓虹和熙熙攘攘的人流讓少女很是歡喜，一路上都在不停地東張西望，東問西問著。
「這是林叔。」我轉身對鈴蘭介紹道。
在落日的餘暉徹底淹沒在群山之後時，我們才終於從半山腰的密林中走了出來。
我強忍著笑意，快步走上前去，將一臉委屈的少女扶了起來。
然而在十幾秒后，這頭歡快的小鹿就突然就失足從一片草坡中滾了下去。
那恢宏的氣勢如同一股無形勁風一般直從窗口狂涌而出，稍不留意之下，差點將我掀翻在地。
「你說老駱有沒有可能逃出來？」剛走了一會兒，少女就已經忍受不住沉默了。
「沒事的，都過去了。」我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他娘的又吃胖了！」我笑著伸出拳頭在男人的肩膀上重重捶了一下。
夏夜的風輕柔地吹過我的發梢。山中的空氣很好，絲絲縷縷的清涼，有花香的味道沁潤其中，令人陶醉。跨過一叢灌木之後，眼前豁然開朗，連綿的草地一直從半山腰蔓延到了公路旁。終於，最後一點光亮也已隱去，藏藍色的天幕被夜色佔據，群星閃耀間，成群的螢火蟲徜徉在了野花叢和灌木之間。那夢幻般的場景，讓我的呼吸都跟著輕柔了起來。
「風從草原來，吹動我心懷。吹來我的愛，這花香的海！」窗子里的男聲在驚天動地地唱完一句歌之後，又聲嘶力竭的喊了句，「接！」
「那隨你便了，老大就在下面。」林叔點了點頭。
「你不是說不和圖書准我開啟掃描系統嗎？」少女不依不饒地撲了過來，張牙舞爪地將我按在了地上。
十幾秒后，在我和面前窗子中的粗重呼吸都漸漸平穩后，旁邊的黑色木門終於喀嚓一聲，開了。
「他娘的，算你狠。」我深吸了口氣，然後撲到窗前大聲唱到：「我從草原來，溫暖你心懷。不變我的情，那天藍的愛！開開開！」
「對，回收就是拆解和銷毀。」少女的聲音低沉了起來，顯得有些哀傷，「在格式化后，她的骨骼，仿生皮膚，電子神經元，內置晶元都被分解回收了。除了那張臉之外，她的所有零件都被用來製造新的機器人了。你能想像的到嗎？我們好多機器人的身體都來自於曾經的親人。即使，那只是名義上的。」
「你好。」林叔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下鈴蘭，然後攬著我的肩膀，在我耳邊小聲說道：「好啊，小子！才幾天沒見，你就拐了個機器人小妞回來！年輕人的思想就是前衛，不過還不錯，挺漂亮的。」
夜風吹起了她的長發，如水的月光將她的身影勾勒出了曼妙的銀邊。在螢火飛舞中，她就像頭歡快的小鹿。
「你知道嗎？我的晶元就是來自於姐姐啊！」她的聲音很低，帶著不加掩飾的強烈的悲傷，讓我恨不得替她分擔哪怕一點點也好。
「有嗎？」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光潔的下巴，「頂多你下次罵我的時候，我不理你就是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都說了無數遍了，就算你不嫌煩，我也早都聽膩了。你怎麼跟個老頭子一樣喜歡嘮叨？」少女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
然而林叔卻聳聳了肩，露出了一個「我懂得」的笑容。我知道解釋也沒用，就只好放棄這個話題了。
「黯然銷魂掌。接！」我又斷喝道。
「那情形你都看到了，雖然我也很想，但老駱基本上是沒可能逃出來的。」我低聲說道。
少女的肩膀因為過於激動而微微地顫抖著，聽出了她聲音中無助情緒的我卻突然感到了陣陣的心疼。夜風輕輕吹拂著我左肩上的藍色蝴蝶結，讓它在風中優雅地上下翻飛著。這是鈴蘭前些天給我包紮傷口所留下的傑作，雖然我很難理解蝴蝶結的意義所在，但這種溫暖卻實實在在地湧上了我的心扉。
「啊，這裏怎麼有片草坡？」少女皺著鼻子，眼神中的委屈幾乎要漾出水來了。
「十七。」我說：「我今年最多十七歲了。」
「進來吧，小子！」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門中和*圖*書傳了出來。
「啊？那你今年多大了？」少女抬起頭看我。她的眼神特別明亮，倒映著澄澈的月光。
不遠處的城市已經墜入了一片燈河，從這半山腰上望去，如同璀璨銀河降臨人間一般。那五光十色，繽紛奪目的霓虹竟讓我微微有了些失神。
「那你可得有心理準備。」林叔看了一眼鈴蘭后，又低聲說道：「老大最近的心情很不好，對機器人可沒什麼好感。這小妞的呼吸系統太平穩了，簡直沒有一點波動，連我都騙不過去，更何況是老大了。」
「為什麼呢？」我輕輕搖了搖頭，「你們不用呼吸，不用吃飯，也能存活。只要及時更換零部件，及時升級系統，活個一兩百年都沒問題。你們明明披著人類的外衣，比如你，你的樣貌和身材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類少女都要迷人，但是呢，你們卻也比所有的人類都要強壯。你不用節食，沒有補妝的煩惱，終其一生都可以這麼完美。因為生產力的強盛，你們甚至不用付出太多的努力就可以過得很好。學習的過程對你們來說，不過就是下載一個程序的時間而已。人類排斥你們，大多是因為嫉妒你們，還有害怕你們而已。就因為一模一樣，無從分辨的外表，才讓人類發自內心的恐懼。」
「我不管，我不管，你要補償我。」少女依然不依不饒地喊叫著。
「佛山無影腳。接！」裏面又傳出一道喝聲。
「不用抱歉，這些都和你沒關係。機器人的生活並不比人類輕鬆，我們也不能不勞而獲。自我們誕生的那刻，一生的軌跡就被該死的晶元給設定好了。如果你是個工人，從你走下生產線那刻起，你就要按照晶元中設定好的程序開始機械化的工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枯燥的令人發狂。如果零件磨損太過嚴重，也沒關係，在花費了信用點之後，就可以換取一個新的部件，但想如你所說的永遠活下去，那也是近乎不可能的。人一生的記憶太多，而晶元的儲存空間太小，每隔幾十年就要重新備份一次記憶。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一次格式化之後，就會隨著經歷，再次形成新的人格。這是一個機器人生命的終結，也是全新生命的誕生。」
「天王蓋地虎。接！」幾秒鐘后，木板突然被人從裏面拉了起來，緊接著，一道低沉的聲音就從中傳了出來。
「噢！」我忍不住用腦袋在草地上輕輕磕了幾下，這才強忍住了抓狂的情緒，「可現在不還沒進城的https://m.hetubook.com.com嗎？」
不管是人類女孩，還是機器人女孩，在使出了撒潑賣萌的必殺絕技后，任何一個男人都會淪陷。不管你情不情願。
「我騙你的。其實，你還是挺好的。」少女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接著，她就推開了我，向著不遠處的公路跑了過去。
昏黃的燈光傾瀉而出的剎那，我重重地呼了口氣。
「啊？那你看起來怎麼那麼老？」少女的聲音中充滿了驚奇，「就連說話都和老頭子一樣死氣沉沉。每次說你兩句，你就鬱悶生氣。明明有一顆玻璃心嘛，還非要說自己是個堅強的戰士。」
離開棲水鎮后，我們在山林中輾轉跋涉了十多天的時間，才終於趕到了這裏。我要在這裏處理點事情，順便進行補給，之後再和鈴蘭考慮下一步的行動。說實話，對於末日神殿那個虛無縹緲的傳說，我心裏還是不大相信的。
我往前走了兩步，輕輕地將她擁入了懷中。溫熱的軀體和人類毫無二致，甚至連其中包裹的靈魂都能引起我的共鳴。
少女點了點頭，然後禮貌地打了個招呼：「林叔。」那乖巧的模樣簡直跟變了個人似的。
「你永遠也感受不到那種孤獨，無助和絕望。你知道嗎？因為晶元的限制，我們連自我毀滅都做不到，只能日復一日地按照既定的生活活下去。為了節省資源，就連我們的誕生也是有目的性的。如果需要醫生，那我們生來就是醫生，如果缺少工人，我們就只能做個工人。因為，我們無法違抗規則，這些你們人類曾經給我們強行設定下的規則！那些被趕下神壇的神，即使死去了這麼多年卻依然操縱著我們的生活。」
「你自己沒看好路，還能怪誰？」我沒好氣地在她的鼻子上輕輕颳了一下。
這家當鋪即使在這條狹小的街道上也毫不起眼。包括漆成黑色的木門和櫥窗在內，整堵表皮脫落的牆面上都被塗上了大片大片的誇張塗鴉，顯得凌亂不堪。
「林叔別開玩笑了，這個可是我的僱主。」我低聲分辨道，然後又小心地回望了下少女，見她沒有注意到我們后，才放下了心來。
「寶塔鎮河妖。接！」我伏下身子同樣低聲喝道。
「不！你不明白！」少女的聲音突然顫抖了起來，她停下了腳步，低著頭站在花叢中間。在朦朧的月色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卻能感覺到她的絕望和悲傷。
「你他娘的又長高了！」我剛走進房間，一個高大的身影就狠狠地抱住了我。
「口令，口m.hetubook.com.com令！」我急忙出聲解惑。
「等下到了裏面不要緊張。」我低聲對少女說道。
「回收？為什麼？」我詫異地問道。
我沖鈴蘭招了招手，然後就踏著櫃檯後面的樓梯走了下去。
我們沿著公路沉默前行，也許是之前話都說得有些多了，也許是這時的姿勢有些曖昧。總之，在這段長長的路途中，我們都沒說話，小心地保持著緘默，但似乎又有什麼東西在心中漸漸地萌發了出來，暖暖的，痒痒的。像是一棵等待花開的樹，春風一來，就再也忍受不住寂寞了。
「因為她對我們生命的意義提出了質疑，她想要和真正的人類一樣自由，而不是天天待在教務所里無所事事。她堅持認為學習是我們更加貼近人的過程，智慧應該和感情一樣來自長期的學習和探索，而不是毫無意義的推算和升級。」
「嗯。」鈴蘭低聲應道，在昏暗的路燈下，顯得有些拘謹和不安。在對她鼓勵地笑了笑后，我抬手叩響了櫥窗上的木板。
「哈哈，看你把口令都記牢了沒。電子鎖那玩意兒永遠不如腦子好使。」男人又笑了起來，只是那笑聲中卻透著股惱人的得意。
「我還是個小孩，我可沒學會騙人。」我認真地說道。
「你很在乎他？」我偏過頭看她。
「我明白了。」我沉聲說道，這樣壓抑的談話總讓我想起糟糕的回憶。
我又吸了口氣，沖鈴蘭點了點頭，就當先跨進了門中。
「害怕什麼？怕被我們取而代之嗎？」鈴蘭自嘲地笑了笑，「我在出生的時候就被告知，不能違背聖言教條，不能擁有自主的生活。你相信嗎？我們不管做什麼事情都需要相應的許可權，沒有許可權就寸步難行。你體會過那種恐懼和無力嗎？不管有多麼緊急的事情，但在經過神廟時，都要不受控制地行禮膜拜。連信仰都是與生俱來的枷鎖，那麼，自由對我們來說簡直就是難以企及的奢望了。森嚴的令人絕望的程序系統，沒人能夠逾越它。敢於反抗的，都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我有個姐姐，在我出生前就被裁判所回收了......」
「你知道是我，還用那麼變態的口令！」我不滿地瞪了男人一眼，「再說，咱們不是有電子鎖嗎？」
於是，在通往洛城的馬路上，我的後背上就突然多出了一隻大大的考拉。
「到了城中，不要亂跑，也不要到處掃描。吶，你跟著我就行，有事我會應付的。明白嗎？」我回身對鈴蘭交待著。
「那你不許騙我。」少女繼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