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見
齊召繼續保持沉默。
夜晚的涼風從大開的門窗中灌進來，吹動窗紗床幔，孤獨的燭光中，有種說不出的詭譎之感。
衛無雙愣住，她第一次意識到，青砂她……也許並不是異於常人的冷靜，只不過是她不在乎，所以特別冷漠，所以波瀾不驚。
「朕看皇后今日亦挑了不少美人，一時興緻所至，過來看看。」穆成澤說著，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青砂，「而且，朕也真的很想聽聽看，令皇后讚不絕口的琴音，究竟是何等天籟。」
「娘娘，今晚我想給葉姐姐守靈。」青砂重重磕了個頭，卻不知是向她磕的，還是向葉楚磕的。
冷水一激，齊召哼了一聲，幽幽轉醒。待看清眼前之人的相貌，他微微一愣，接著便笑起來，「看來我是逃不掉了。」
「多……」抬頭看了一眼，青砂頓時冷汗津津，已到嘴邊的話被她生生咽了回去。急忙低下頭，退後兩步，然而沒等她行禮，那人便問道：「你是……青砂？」
沈青砂應聲上前，抬起頭對太后微微笑，「司琴給太後娘娘請安。」
不過片刻，孫太醫領著弟子兼助手齊召匆匆趕來，還未來得及行禮，衛無雙便劈口問道：「冶臨，太后所患的可是風邪入侵之症？」
歌聲先止，而後琴音逝，餘音繞梁中，舞者翩然收勢。
沈青砂溜進小廚房，悄悄將一個小小的紙團扔進灶膛里，什麼風邪之症，什麼蜂蜇之法，她哪裡會知道，不過是陪著衛無雙和孫冶臨演了一場戲，照著衛無雙偷偷塞給她的紙條念出來罷了。
「我的侍女知道一個偏方，你來聽聽看是否可行。」衛無雙沖沈青砂點點頭，「司琴，你告訴孫太醫吧。」
彩月應聲而去，很快拿了一套新衣回來。
「這樣啊。」她笑著點點頭，伸出一隻手，「奴婢最近感覺身體有些不適，煩勞你給看一看。」
「奴婢遵旨。」青砂抱起琴席地而坐，略一思索，手指按上琴弦，音起。
她一邊彈，一邊輕輕地念。她念得很平靜，沒有波瀾，聲音也算不上動聽，只是，聽在耳中很舒服，山澗清泉一樣乾淨柔和。
冊封大典結束，回到羲和宮，自有婢女迎上來替衛無雙更衣。脫下繁複的鳳袍，摘掉滿頭的珠翠，衛無雙長長舒了口氣。
「對，不信。」她還是那樣淡淡地微笑著，輕輕地說，「就算這世上真有佛，他庇佑眾生，卻不曾佑我。」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螣蛇乘霧，終為土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哦，好。」沈青砂還沒有完全睡醒，正神遊天外，冷不丁被衛無雙點了名字，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是叫她，反應過來后又忘了要說奴婢。
沈青砂抬頭看了她一眼，便又低下頭安靜地燒著紙。
不知過了多久，沉浸在琴音中的眾人才慢慢回過神來。衛無雙心中感慨，原來這才是青砂真正的實力，如此看來，昨晚她根本就是隨便彈彈而已。
沈青砂撇嘴，這不是明顯的岔開話題嘛。
她說完了，靜靜地站著，太后也沒有說話，一時間，殿中安靜得只聽得見眾人的呼吸聲。
「哀家自然是在修佛。」
司舞身形突地一晃，「你……」她只說了一個字，然後便瞧見了齊召的屍體。電光石火間，她已經明白，她的身份暴露了。再不遲疑，五指成爪，一爪抓向孫冶臨的咽喉。眼見這一抓孫冶臨避無可避，卻見衛無雙手一揚，一道白光劃破空氣，直射向司舞。后發先至，司舞悶哼一聲，踉蹌著後退了兩步。
握著她脖子的手倏然一緊，沈青砂頓時感到呼吸困難，漲紅了臉。
齊召移開目光，冷冷道：「你不是已經確定了嗎？」
終於，齊召先憋不住了，「司琴姑娘，你有事嗎？」
「想看的話，自己拿下來看看吧。」太后的目光落在琴上，又似乎穿過琴在看別的什麼，極輕地嘆了一聲，「只可惜明珠蒙塵已久了。」
羲和宮宮女司膳懸樑一案真相大白，兇手竟然是那個看起來嬌滴滴的司舞。齊召齊大夫因為在現場發現了蛛絲馬跡，也不幸遭其滅口。不過，老天有眼，司舞在殺害齊大夫時，被碰巧路過的司琴和皇後娘娘抓了個正著。
那一晚，寶華宮中，宋知秋摔了一隻茶壺、六隻茶杯、三根發簪，最後一甩袖子，回房睡覺去了，留下一眾宮人心驚膽戰，卻也只能嘆息自己命不好，分到了一個難伺候的主子。
「你也太大胆了，居然拿自己去當餌。那天若是齊召心狠一點，本宮出手慢一點，不知道你會怎樣。」
后晏史記載，帝后感情深厚，以致冊封之日，竟無人得到皇帝垂青。
「無妨，我不信佛，留著也無用，送給你好了。」說著不由分說除下來套在葉楚的手腕上。
「奴婢小時候隨母親去廟中，曾遇見過一位大師，大師問了奴婢的母親這個問題，奴婢的母親也和太后一樣回答。可是，大師卻說『施主請回吧，本寺的佛並不曾壞，不必修』。」
衛無雙的身子晃了晃，急忙扶住門框。彩月方才來稟報時，她還不肯信，昨日還好好的人，怎麼會說沒就沒了呢。
青砂眨了眨眼睛，怎麼覺得這個孫太醫和皇后的關係很不一般呢？
短短的十來步，她卻好像走了好多年一樣，久得她以為自己永遠也走不到。
而她看著的方向——青砂突然覺得心頭一涼——那裡是葉楚的屋子。
「沒事。」端起桌上的茶，太后低低地笑了，「哀家只是忽然覺得……自己老了。」
透過髮絲望向那些春風得意、眾人艷羡的女子，她知道，接下來的後宮將會是她們的後宮。
緊緊握著手中的念珠，太后的眼神慢慢變得清晰堅定，眼底有一簇火光慢慢開始燃燒。
她如此一說，齊召覺得自己再推辭便顯得矯情了，於是點了點頭，伸出左手搭上沈青砂細細的手腕。
沈青砂走到他面前，低頭看著他，眼中無波無瀾，「你為什麼要殺葉楚？」
猶豫了一下，太后頷首道：「好。」
「他死了嗎？」
穆成澤踏上台階，在主位坐下。面前的案上放了四碟顏色各異的糕點，做工精緻，散發出淡淡的花香。
「司琴，給本宮彈首曲子解解乏吧。」衛無雙接過婢女遞上的茶慢慢吹了吹。
「娘娘，您知道葉姐姐最大的心愿是什麼嗎？是回家。」她抬起頭，與衛無雙對視，黑瞳中有流光晃動，「奴https://www.hetubook.com.com婢希望等到被放出宮的那天，親自送葉姐姐回家。」
沈青砂長睫垂下，覆蓋住眼睛，良久，她輕聲道：「娘娘，奴婢想將葉楚火化了。」
衛無雙看著她一臉狀況外，忍不住想笑。
兩人就這麼默默無語地怪異地相處著，直到外面雞鳴三聲，青砂抬眼看向窗外——天亮了。
司書跪在一旁開始沏茶，動作嫻熟又透著優雅。
「母后是覺得司琴太年輕了？」
「你瘋了！」衛無雙嚇了一跳，失聲道。
「感覺怎麼樣？」
「今晚早點睡。」衛無雙搖搖頭，提步跨過高高的門檻，提醒道，「注意門檻。」
那人抬手在她胳膊肘上輕輕託了一下，她幾乎完全沒感到力量，卻奇迹般地站穩了。
沈青砂總算清醒過來了，嘴角一抽，尷尬地點點頭，「奴婢遵旨。」說完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看見司畫憋著笑的臉，她心中默默流淚，又不是我不想睡，是皇上非要聽琴好不好，平時我早就睡了啊。
佛堂，這是一個她從未踏足過，也從未想過會踏足的地方。
令人迷醉的歌聲中，司舞踏著節拍，婆娑起舞。
那一晚，羲和宮中，歌舞昇平，其樂融融。
齊召突然覺得脊背發寒。這種笑容，這種……笑容！一個人要練多久，才能練出這般完美無缺的笑容？！
齊召輕而易舉地抽出自己的手，一把卡住她的脖子，「你剛剛說的這些，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握著葉楚冰涼的手，她的腕上還戴著昨日她所贈的念珠，此時此刻看來，真真是無比諷刺。
時光恍如在這一刻停滯，一時間不知今夕何夕。
「娘娘稍候，奴婢這就去取琴。」青砂躬身退下。
「來了！」她提高聲音回了一句，屈膝行了一禮，「奴婢告退。」
青砂提起裙子，疾奔幾步，果然是彩月跌坐在走廊中，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捂著嘴，卻完全沒有捂住尖叫聲。
「青砂，把柜子上那個匣子遞給我。」
「還能怎麼樣？」她嘆了口氣，轉過身來，用完好的左手戳了戳裹得粽子似的右手，「不過就是脫臼而已，又不是骨折，至於包成這樣嗎？孫太醫也太誇張了。」
齊堇色封淑妃；傅芷蘭封賢妃；宋知秋封貴嬪……受封的女子神情雀躍，看的人卻是興趣缺缺。
「所以……你承認是你殺了葉姐姐？」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孫冶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垂下眼眸，淡淡道：「臣不敢。」
房門被人推開，沈青砂沒有回頭，會不敲門進她房間的，除了衛無雙不會有其他人，而她現在是病人，是抓獲兇手的功臣，所以她打算適當地任性一下——不行禮。反正，衛無雙也不會介意。
「不，哀家很高興，百川閑置了這麼多年，終於有人能夠彈奏了。司琴，用百川給哀家奏一曲吧。」
孫冶臨一愣，點點頭，「正是。」
手一伸出去，他便已後悔，然而想收回來卻已來不及了。
那一晚，瑤華宮中，殘燭對冷月，齊堇色獨自坐到子時，突然冷冷一笑，面無表情地脫下精心挑選的衣裙，一根一根摘掉發上的珠釵，然後喚了侍女進來，伺候她沐浴更衣。
只是……她捏住胸前的長命鎖，哥哥沒有說錯，無情才能無堅不摧，才能不淪落至此。她也終於明白，為何哥哥明知她不信佛，卻仍是堅持要她日日誦讀佛經。其實哥哥並不是希望她信佛，只是希望她放下執著，看淡世情，是真的希望她能夠一世平靜。
沈青砂一愣，太后怎麼看起來如此蒼老？她偷偷扒拉扒拉手指，怎麼算太后也不會超過四十歲，可現在這副相貌，說六十她都信。
屋內，衛無雙聽見動靜，一掀帘子走出來，屈膝行了一禮，迎上來，也有些驚訝，「今日可是冊封的大日子，皇上怎麼有空到臣妾這兒來？」
沈青砂顫抖著伸手，輕輕一托，百川琴便落入了她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抱著這張傳說中的上古名琴，一時間心緒涌動。手指從潔白的琴弦上滑過，冰涼的觸感從指尖蔓延開來，於是手指便不聽控制地一挑一勾，「百川」一聲低吟，仿若名士的嘆息。
剛剛站定，門便被推開了，孫冶臨領著司舞走進來，向她們藏身的方向看了一眼，卻不料瞧見了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齊召，表情頓時一僵。衛無雙迅速比了個手勢，孫冶臨立刻心領神會，側身擋住司舞的視線，做個請的姿勢。
一個琴彈得很好的女子，應該是優雅安靜的，聰明冷靜的，應該是神采飛揚或者深沉內斂的。
想著還是去葉楚那邊坐坐尋些好吃的平復下心情，正走著，突然一聲尖利的慘叫刺痛耳膜，艱難地辨認了下，似乎是負責日常打掃的彩月。
「對不起……」她抱著葉楚冰冷的身體，眼中一片澀然。
「是的，他死了。」轉過身，沈青砂垂首行了一禮，說，「適才奴婢失態了。」
「在下學藝不精，還是等師父回來，讓師父給姑娘瞧瞧吧。」齊召尷尬地笑笑，推辭道。
青砂，一個奇怪的名字，哪有人取名會用「砂」字的，女孩子家不是應該叫青玉、青瓷、青璃之類的么，青砂算是個什麼名字。
穆成澤突然有些失望，表姐是不是太誇大其詞了呢？這個孩子，雖然瞧著很討喜，但如此乾淨純真的人，是不適合在宮中生存的。
從早晨起來青砂眼皮便一直跳個不停，心裏也覺得慌慌的，給太后請完安出門時，差點又被門檻絆倒。
沈青砂握著齊召的右手腕，言笑晏晏，「齊大夫可否解釋一下，你手背上這幾道抓痕是怎麼回事？千萬不要告訴奴婢是貓抓的，羲和宮中沒有貓，倒是葉楚的右手指甲縫中殘留了一些皮屑狀的碎屑。」
從始至終，她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冷靜得不似常人。
齊召覺得很抑鬱，沈青砂在他對面坐了快一個時辰了，也不說話，只是拿她那雙烏黑的眼睛瞅著他。他摸摸耳朵，覺得有些燙手。
一路小跑著回屋取了琴，青砂深呼吸了幾下，憤憤地想，房子造這麼大幹什麼，每天這麼來回跑個幾趟還不累死！
司音讓她堵得說不出話來，其實，她不是討厭司琴，只是每每看見她微微笑起來，那麼單純乖巧無害的模樣，總會讓她覺得很不舒服。仔ｍ.hetuｂoｏｋ•coｍ•com細想一想，這種情緒叫作嫉妒，因為自己得不到，所以嫉妒那些擁有的人。
做完這些，估摸著皇后他們也該到了，她不動聲色地坐回去，抱住葉楚的屍身。即使已經接受了現實，可懷裡冰涼的軀體仍讓她的心狠狠揪成了一團，痛得背也挺不直了。
沈青砂瞅瞅孫冶臨再回頭瞅瞅衛無雙，內心默默糾結，怎麼看都覺得這兩個人關係絕對不一般。
沈青砂無所謂地笑笑，拍拍衣服，站起身走了。
「沒有，本宮只是將他敲暈了。」
沈青砂臉色一黑，內心抑鬱道：「我才不是小朋友！」
葉楚是絕對不會自殺的，心中想到一種可能，她發現自己的手止不住地顫抖著，如果真的是她想的那樣，那就是她害死了葉楚！
衛無雙做了個請的手勢，引著穆成澤去了一旁的大廳，空曠的大廳裝飾得精緻素雅。
「這張百川是當年先帝特地命人尋來送哀家的聘禮，只可惜……」她笑了笑沒有說下去，「如今，哀家將此琴賜予你，望你好好珍惜，莫再讓明珠蒙塵。」
對孫冶臨行了一禮，沈青砂笑著道：「其實這個偏方很簡單，孫太醫見多識廣，想必也是聽過的，就是每日以蜜蜂蜇患處，與針灸之術異曲同工。」
畢竟只是一個宮女，雖然是伺候皇后的宮女，也終究只是個奴才。說是布置靈堂，不過是簡單地在兩張長凳上擱上一塊門板，用來停屍，再擺上些香爐火盆什麼的。
衛無雙輕輕咳了一聲，一個眼神飛過來。
「便是這個，司舞姑娘自己看吧。」孫冶臨從抽屜中取出一個紙包，遞過去。
終究……自己終究還是太過天真，以為這後宮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可怕，以為那些殘忍的鬥爭和她們這些個小宮女是沒有關係的，直到現在，直到葉楚死了。
「海納百川，這是……百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這張通體剔透、琴弦潔白的琴，她喃喃自語。
「給母后請安。」衛無雙急忙迎上去，扶住太后。
「感即眾生，應即佛也。謂眾生能以圓機感佛，佛以妙應應之，如水不上升，月不下降，而一水普現眾月。」她平靜地說，笑容溫和如水，「奴婢想說，世間一切皆有因果，今日之努力會造就明日之結果，佛不度無信之人，更不會直接插手人間事，否則擾亂人間因果，天下豈不大亂？」
一種不祥的預感纏繞上心頭，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響如擂鼓，怦怦怦，每走一步便重重敲擊一下。
「司舞姑娘，請這邊來。」門外遠遠傳來孫冶臨的聲音。
沈青砂轉過身，眼底一片不加掩飾的冰冷，人情淡薄如紙，說的就是這樣了。
不，不是這樣的，一定不是！
沈青砂微笑垂首，跟在她們身後。一路走過來，只見房間牆上裝飾的皆是古琴，進到內室，更是眼前一亮，忍不住抬起頭來，四下打量，突然，目光一定，再也挪不動腳步。
衛無雙白她一眼，「你那是完全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
青砂垂首跟在她身後，心裏默默地想，其實，皇后也很無恥啊。
「可以是可以，只是須得慢慢調理，好在太后的癥狀並不嚴重，且這些年病情已經穩定了，若再好好調理個五六年，應能痊癒。」
衛無雙長長舒了一口氣，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
太后沒有回答，只是笑笑，說：「外面風大，進屋吧。」
「咦？」沈青砂似乎很激動，「齊大夫，你是左撇子呀？我爹說左撇子的人大都非常聰明呢。」
她猛地跳起來，在門檻上絆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衝進屋子，扶起地上的凳子踩上去，咬牙抱住葉楚已經冰涼僵硬的身體，吃力地將她放下來。
「太后只是當局者迷。」
「是嗎？」青砂扁了扁嘴，很失望的樣子，不過只一瞬便恢復如常，好奇地問，「那齊大夫你也會用右手嗎？還是和我們一樣，右手只能做些簡單的事情？」
齊召點點頭，老老實實地回答道：「確實是有這樣的藥物，比如當年華佗所創製的麻沸散，便能令人神經迅速麻痹，失去痛感。」
太后聞言一愣，恍若醍醐灌頂，似乎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你想對哀家說什麼？」
「試就不必了，哀家相信司琴。」
沈青砂踉蹌著退後兩步跌坐在地，捂著脖子，不住地咳嗽起來。等飄忽的意識慢慢重歸清明，只見站在面前的赫然是衛無雙，而差點掐死她的齊召已經倒在地上，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
抱起琴，她繼續一路小跑著原路返回。正要轉彎時，眼前突然冒出個人來，她吃了一驚，腳下急停，卻忘了雙手正抱著琴，平衡感差了很多，一個踉蹌，眼看就要跌倒。
「可以弄醒他嗎？」在生死邊緣徘徊了一場，她居然還是很平靜，「他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沈青砂握著他的右手，臉上依舊是那種看起來很乖巧單純無害的笑容，溫和如水，沉靜美好，多一分顯做作，少一分則不足。
「如果奴婢猜得不錯，太后的手指只是因為風邪寒濕入侵而致使關節腫脹變形，且並不嚴重，這些年太醫為太后調理得很好，只要注重保養且堅持用藥，是可以治愈的。可巧，奴婢知道一個偏方，對治療風邪入侵之症很有效果。」
「難得皇上有這麼好的興緻，光是聽琴怎麼夠呢。」衛無雙笑吟吟，轉頭吩咐道，「司棋，去喚司舞和司音出來。司膳，你去準備些點心小食。」
「身為劉靖的棋子，本宮還以為碧秋姑娘不知道『無恥』兩個字怎麼寫呢。」衛無雙輕飄飄一句，本名叫作碧秋的司舞頓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穆成澤目光深邃。青砂的氣質突然變了，手指按上琴弦的那一刻，柔和如水的感覺盡數褪去，她眼底光彩熠熠，眉目間傲氣瀰漫，是的，傲氣，那是一種自信到了極致的——自傲。
選妃的典禮如期舉行，秀女們齊聚在大殿前的空地上，整整齊齊，安安靜靜。似乎誰也沒有發現她們中間有兩名秀女不見了，青砂無聲地笑了笑，原來這就是深宮中的女人們，其他女人的死活，根本不會有人在意。
「這不是知道母后喜歡聽琴，正巧無雙新得了一位琴技甚好的侍女，一大清早便巴巴地過來獻寶了。」衛無雙拉著太后的手撒嬌，笑著喚道，「司琴。」
「沈青砂」這個名字，是這兩天他在衛無雙口中聽得最多的名字。以至於，他在此之前幻想過，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齊召撇開眼，ｍ.ｈｅｔubooｋ•ｃｏm•cｏｍ抿著嘴，並不回答。
接過司書遞上的茶盅，濃郁的茶香撲鼻而來，是他喝慣的雨前龍井。淺啜一口，穆成澤愣住，竟是……完全不同的滋味。拈起一塊綠茶酥，口感綿軟，入口即化。兩種不同的茶香交織在一起，相得益彰，頓覺齒頰留香。原來，世間竟有如此美味。
柳腰輕，鶯舌囀。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一用力，斷了線的念珠爭先恐後地滾落，頃刻間散落滿地。
最後兩個字如同當頭棒喝，她神智一清，頹然鬆開手。
「嗯？」衛無雙的呼喚將她的思緒從回憶中拉回來。
彩月愣了愣，捂著嘴掉頭跑了。
那日的真相是——
兩人退下，不一會兒司棋領著兩名美貌女子回來，正是衛無雙今日自秀女中挑選出的司舞和司音。
沈青砂依舊保持著白日的姿勢，靜靜跪著，一張一張，面無表情地往火盆中送紙。整整一天，她只是跪著，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
太后緩緩走下座位，接過百川，不舍地摩挲。
衛無雙發現自己再也邁不開腳步，那道並不算高的門檻，如同一道鴻溝，怎麼也跨不過去。陽光中，她看見青砂緩緩抬起頭，烏漆漆的瞳仁毫無神采，面無表情地開口：「娘娘，葉楚死了……」那樣木然死寂的神情是她從未在這個總是微笑的孩子臉上見過的。
青砂也不以為意，慢條斯理地從胸口掏出一段繩索，扔在桌上，「這條繩子是葉楚用來懸樑的，奴婢注意到這個繩索是因為它系得太高了，以葉楚的身高，即便站在凳子上，要將腦袋套進去也得努力踮起腳尖，會有人這樣懸樑嗎？然後奴婢又發現，這個打得很漂亮的結，居然是包藥材專用的，一般人可不會打這樣的結。」
青砂默默望天，看來不止她一個人這麼認為啊，雖然她不想承認這麼無恥的計劃她也有份參与。
「可有辦法治愈？」
沈青砂坐在地上沒有動，過了一會兒，她緩緩扯動嘴角，笑了——果然還是太弱了啊。如果當年她能像衛無雙這樣強，該多好。可惜也只能想想而已，世上從來就沒有「如果」二字。
沈青砂吃了一驚，連忙上前一步，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那麼大力氣，竟單手將齊召拉了起來，只見他腹部，一柄小巧的匕首直沒入柄。
沈青砂卻似渾然不覺，她太過平靜，平靜得有些異常。
司舞右肩上出現一個血洞，衛無雙射出的那枚袖箭力道之大竟透肩而過，釘在她身後的木柱上。
夜幕很快降臨，白日人來人往喧鬧的靈堂也沉寂下來。
沈青砂心中默默流淚，無奈地上前一步，「太后，奴婢愚鈍，有一個問題不明白，太后可以為奴婢解答嗎？」見太后沒有生氣，她接著道，「奴婢想知道，太后每日在佛堂待那麼久是在幹什麼呢？」
司音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終於忍不住道：「司琴，你真冷血。葉楚對你那樣好，臨死前還去佛堂為你祈福。」
一個人慢慢走進來，腳步輕緩，面容沉靜，是司音。
衛無雙心中不安，低聲問：「母后，您沒事吧？」
太后的目光在沈青砂臉上轉了兩圈，對衛無雙笑道：「原來是位小朋友，長得倒真是討喜。」
羲和宮中，右臂被綁得結結實實的青砂小朋友，正百無聊賴地坐在窗前支著腦袋發獃。
「奴婢曾經試過此法，確實是有效的。孫太醫若不放心，這宮中不乏患有風邪入侵之症的老宮人，大可一試之後再為太后施針。」
看著她抱琴急急離去，穆成澤眯起眼睛，挑眉一笑，跟在她身後晃晃悠悠走了過去。
「其實，當時我和自己打賭，賭他不會再殺人，真幸運，我賭贏了。」青砂眨眨眼，有些小小的得意，「如今一舉兩得，一石二鳥，多好。既替葉姐姐報了仇，又除掉了司舞這個劉靖安插到後宮的心腹大患，冒點險也是值得的。」
司舞和司音一起看向沈青砂，青砂已經調好了琴，沖她們點點頭。
葉楚握著腕上的念珠，獃獃地看著她微笑離去。
「還有就是……太后每日參佛的時間過久，對您的腿疾和治療都不利，所以……臣希望太后最好還是不要……」孫冶臨斟酌著用詞。
不出意料地換來太后不可置信的神情，「哀家……哀家還能彈琴？」
過了很久，太后忽然笑起來，「枉哀家念了這麼多年的佛，卻還不及你一個小丫頭看得清楚。」
因為她的私心，害死了葉楚！
她抬起葉楚的手，果然在甲縫中發現了一些極細小的皮屑和絲狀物。掏出手絹，拔下頭上的簪子，小心翼翼將這些東西挑出，包好，貼身收起。
鼻子嗅著若有若無的檀香，耳中木魚聲和誦經聲交織在一起。從半開的木門望進去，莊嚴的佛像微微頷首，似乎也正看著她，眼含慈悲。
她應了一聲，抬手去取，衣袖滑落。葉楚一抬頭，正對上那露出的一截藕臂，白皙的手腕上纏著一串精緻的佛珠。
小心翼翼地將琴放在地上，她跪下行禮。
青砂在一旁打量著，心中暗道，頂著那一頭亂七八糟、閃瞎人眼的頭飾，穿著這麼繁複的衣服，還得端莊高貴地堅持幾個時辰，看來，這皇后也不是人人都能當的。
都說世事無常，原來這就是世事無常。
青砂一愣，隨即抬眼，反問道：「司音，你很討厭我吧？」
衛無雙知道青砂彈琴向來喜歡與眾不同，奏的多是少有人彈的小眾曲目，這首亦是她聽也未曾聽過的。轉眼視之，卻見太后目光微變，眼中波光閃爍，嘴唇輕輕地顫動著，顯然是知道這首曲子的。
「如此，臣再仔細研究研究，準備一下，快的話明日便可以開始。治療期間還請太后暫時移居羲和宮，上陽宮建成已久，採光略有不足，濕氣也較重，不利於治療。」
「沒有了。」被卡住脖子的人面色如常，平靜地道。
不過氣憤歸氣憤，身為皇后的侍女，她還是得儘快趕回去彈琴。
「既然如此，那奴婢就不打擾了，告辭。」她站起身，行了一禮。
「不，這琴奴婢不能要。因為……」她抬起頭，嘴角上翹，「太后還是可以彈琴的。」
顧不上磕痛的膝蓋，青砂急忙爬過去拉開葉楚的衣領，果然，光潔的脖子上只有一道勒痕，與樑上的繩索完全吻合。將衣領往下拉開一下，除了這一道致命的勒痕，再沒有其他外傷。
「快去把孫太醫叫來。」
孫冶臨聽后，頷首道：「司琴姑娘說的這個方法，臣確實也曾在一本書中看hｔtps://ｍ.heｔuｂoｏｋ.ｃom.ｃom到過，只是此法未經檢驗，太后萬金之軀，臣不敢妄用。」
面若桃花的女子，恰恰又著了一襲粉色衣裙。輕盈綠腰舞，飛袂拂雲雨。和著清越婉轉的樂聲，她越舞越快，裙裾旋轉飛揚，水袖靈動纏綿。仿若她就是歌曲中那個桃花一樣的女子，讓人恍了心神，竟似真的看見了漫天桃花飛舞。
「人都已經死了，問這些有意義嗎？」齊召斂了笑容，垂下眼。
翌日，送穆成澤去上朝後，衛無雙照例要去給太后請安。梳洗更衣完畢，衛無雙忽然像想起了什麼，沉吟片刻道：「司琴，你隨本宮一起去。」
她頓覺一直被壓抑的怒氣沖開封印，在胸膛中上躥下跳，無處宣洩。在大腦做出反應前，她的左手已經卡住了齊召的脖子，「你給我把話說完再死！」
殺人償命，因果報應，天理如此，沒什麼值得感傷的。
因為太后的入住，羲和宮好一陣忙碌。
「知道太多對你沒好處。」齊召冷冷道。
青砂目光微動，落在太后的腿上，
面無表情地抬起頭，她緩緩站起身，攏著手一步一步向門外走去，鞋底碾過一顆又一顆佛珠，用力之大，甚至能清晰地聽到佛珠摩擦地面的聲音。
「齊大夫未免太過謙虛了，所謂名師出高徒，孫太醫醫術高超，您的醫術又怎麼會差呢。」沈青砂抿嘴一笑，「何況，奴婢也不是什麼大毛病，身份也不高，齊大夫你大可放心地看，就當是練練手也好呀。」
「欸？」沈青砂抬頭。
「據奴婢檢驗，葉楚的死亡時間應該是昨晚子時到丑時三刻之間。奴婢來之前特意問過孫太醫，你前晚寅時方歸，也就是說在葉楚被害的這段時間內，你是有嫌疑的。」頓了頓，她接著道，「令人喪失抵抗能力的迷|葯，手上的抓痕，過高的繩索，繩索上特別的結，再加上足夠的行兇時間，齊大夫不會告訴奴婢，這一切都是巧合吧？」
太后自手腕上解下一串佛珠，套在青砂手上，「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也很有慧根。這串念珠是甘露寺的高僧所贈，如今哀家把它送給你，希望它能保佑你在這宮中平安健康。」
衛無雙連忙一扯沈青砂，兩人將齊召拖到角落，而後閃進一旁的簾幔之後。
候在門外的司棋看見跟著沈青砂走過來的便服男子，連忙跪下，「奴婢給皇上請安。」
「好。」衛無雙覺得自己多一個字都說不出了，心中想到葉楚也許是為她而死的，就難過得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多待。她隨手一抹眼睛，跌跌撞撞逃離這間屋子。
齊召暗自鬆了口氣，亦隨之起身，卻不料沈青砂突然身子一晃，直直向前栽倒，他本能伸手去扶。
甩開司棋扶著她的手，她一步一步艱難地踏進門，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腳下的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到葉楚身邊的，心裏難受得厲害，葉楚還只是個孩子，這個孩子為她受的傷還沒有好，卻再也沒有痊癒的機會。
看見穆成澤眼中的驚艷之色，衛無雙挑眉一笑，拍拍手，對下面的三人道：「開始吧，可別讓皇上失望啊。」
沈青砂靜靜看著這個狀若瘋癲的男子躺在她腳邊，一點點死去，無喜無悲。
「知道了。」沈青砂哀哀地嘆了口氣，瞧著可憐兮兮的。
她走到門口，一臉平靜地開始吩咐外面的宮女太監們去布置靈堂。
喝著茶，衛無雙掩不住眼中的笑意，這個小姑娘真的是從不曾讓她失望。
但，誰也不該忘記，這後宮終究是皇帝的後宮。
「那我可不可以知道你為什麼要殺葉姐姐？」
司音緩緩開口，她唱的是一首很應景的曲子。歌聲一出，琴聲便起，如影隨形，仿若演練過若干遍，二者完美融合，天衣無縫。
站穩后的沈青砂第一件事便是低頭查看懷中的琴可有損傷，見凌音琴完好無損，才長長舒了口氣。
那一日的真相，當然不會是對外宣稱的那樣。
「你不信……佛？」葉楚因為這句話愣住，忘了推辭。
沈青砂笑笑，不以為意的樣子，「證據太少，不冒點險，怎麼能逼他承認？何況，我也有些事情想知道。」
突然一道破空之聲擦著耳朵劃過，齊召悶哼一聲，鬆開了手。
百川作為上古名琴，琴身取自東海水晶，琴弦乃是極品天蠶絲製成，若指上沒有足夠的力氣，根本彈不動百川。而尋常樂師多柔弱，是以，太后不再彈琴之後，百川也因此被束之高閣。
青砂她笑起來的時候那麼溫柔，那麼善良，墨玉般的眼睛比最虔誠的信徒還要清澈。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她卻說——她不信佛。
注意到了葉楚的目光，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腕，笑了笑，隨手就將念珠解下遞了過去，「今日太后賞的，你喜歡的話就送給你吧。」
沈青砂念完，中指用力一挑，左手緩緩揉弦，餘音便裊裊散開，經久不息。
「姑娘身體並無什麼大礙，只是體質比較弱，似乎小時候吃了不少苦，吃食寡淡，又操勞過度。不過，姑娘也不必擔心，你現在年紀不大，好好加以調理，應該沒什麼大問題。」
齊召表情一僵，然後他眉毛一揚，再次笑了。他一邊笑一邊抬起眼，直視著沈青砂的眼睛，笑意在他眼中盛開，「我……不告訴你。」說到最後一個「你」字時，他低咳了兩聲，一縷血絲順著嘴角流出。
就算這樣，也已經是皇後娘娘特別的恩賜了。
佛堂外，沈青砂站在衛無雙身後，垂首恭立。
沉默半晌，衛無雙嘆息一般輕聲道：「明白了。」
本來她也該站在那些人中間，像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等著君王的垂青。而今，她站在衛無雙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那一眾如花美眷，百花一般爭奇鬥豔，這般的不遺餘力卻只是為了博得那人的青睞。莫名地，為她們覺得悲哀，能夠感同身受的——身為女子的悲哀。
她閉了閉眼，雙手交握，強自鎮定下來。起身走到屋外，扶起猶自驚恐無狀的彩月，狠掐了她一把，見她醒過神來，這才吩咐道：「你快去向娘娘稟報，我在這裏守著。」
黑白分明的瞳仁中閃過一絲困惑，為什麼寧願自殺也要維護那個人？這是什麼樣的感情？她不明白，也無法理解。
司舞顯然沒有想到還有其他人，捂著肩，劇烈的疼痛讓她滿頭冷汗、面如金紙，她硬撐著站穩，咬牙道：「你們想做什麼？」
「看來朕猜對了。」一身便服的穆成澤看著她，轉著拇指上的扳指。
太后聞言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重新打量了她htｔps://ｗｗｗ.ｈｅtubｏok•com•cｏｍ一遍，贊道：「丫頭年紀不大，見識倒不小。」
佛，果然是不佑人的。
「司琴，司琴，青砂！」衛無雙被她嚇到了。
「孫太醫這是要讓哀家對佛祖不敬嗎？」果不其然，太后一聽這話便皺起了眉頭。
「司琴，去叫人來吧。」一抬手封了碧秋幾處大穴，衛無雙吩咐道。
兩步開外的少女身形纖瘦，個頭不高，皮膚很白，一雙眼睛點漆似的，睫毛撲閃撲閃，抿嘴的時候可以看見兩個小巧的酒窩。很乖巧、很可愛、很無害的樣子。
「等很久了？你看，手都凍涼了。」握了握衛無雙的手，太後半是責怪半是憐惜地道，「不是都讓你不用每日來請安了嗎，你這孩子就是不聽話。」
不知過了多久，久得青砂以為自己已經老了，古樸的木門終於緩緩打開，頭髮花白的太后扶著婢女的手緩緩走出。
沈青砂繼續默默流淚，同時深深地覺得，她和那位皇帝陛下可能八字不合。
齊召試圖壓住背上不斷冒出的寒意，看著那雙墨黑的眸子，沉聲道：「你聽好了，你若敢把這些事情說出去，葉楚的下場你也看見了。」
門是半開著的，連推門的勇氣也幫她省了，她努力睜大眼睛，向屋中望去。
「這怎麼可以？這是太后賞給你的，何況這串念珠很珍貴的。」葉楚雖然不懂，但也看得出這串念珠不是凡物。
少女微笑著娓娓道來，聲音泉水一樣滌盪人心。那笑容沉靜美好，目光溫柔暖人，像極了太後日夜跪拜的佛像。
驀地，她睜開眼，一提裙擺踏上凳子，一直黯淡的眼神粲然一亮，她長長鬆了口氣。緊繃的神經驀地鬆弛下來，她只覺氣力一散，直直從凳子上摔了下來。
沈青砂眼中波光一動，緩緩垂了眸。突然有些後悔沒有把琴帶過來，那樣至少她知道自己的雙手該放在何處。
就好像是一齣戲，劇本早已寫好，所有人都不過是按照劇本演著自己的角色而已。看一出早已知道結局的戲，如何能不興味索然？
「謝娘娘。」身後，青砂額頭緊緊貼著地面，聲音低沉，聽不出任何情緒。她就這樣以一個無聲卻悲慟的姿勢跪著，直到衛無雙離去的腳步聲完全消失。
「殺人動機無非那麼幾種——情殺，仇殺，謀財害命，還有滅口。葉楚和你素不相識，身上也沒有多少銀兩，所以只可能是滅口。她無意中發現了你的秘密，所以你要殺她滅口是不是？」
這句話落在眾宮婢耳中簡直是如蒙大赦，眾人迅速退了出去，還很體貼地替她關上了門。
齊召笑得有些靦腆，「令尊怕是和你開玩笑的，沒有這樣的事。」
齊召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是不停地咳，不停地笑，暗紅色的血從他口中湧出。
衛無雙匆匆趕到時看見的便是這副場景——地上那個小小的身影木偶一樣癱坐在地上，空氣中彌散著令人窒息的悲哀。
葉楚的死訊傳出，羲和宮中大部分宮人都陸陸續續地前來祭奠——葉楚的人緣向來是很好的，青砂靜靜跪在一旁，一一還禮。
「奴婢聽聞有些藥物可以令人瞬間手腳無力，失去抵抗能力，不知是不是真的？」她微微一笑，腮上出現兩個小巧的酒窩，讓人瞧著就覺得這是個單純無害的孩子。
「沒什麼啊，我們只是碰巧路過，發現齊召死了，而你就是兇手。你為什麼要殺齊召呢？自然是為了滅口，因為他發現了你殺死葉楚的證據。」衛無雙施施然從簾後走出。
衛無雙與孫冶臨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
那一晚，江離宮裡，傅芷蘭如往常一樣看書到二更，然後梳洗就寢。
沈青砂深吸一口氣重新回到屋裡，開始認真打量起屋中的物件，目光落在從屋樑垂下的繩索上，腦海中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閉上眼，仔細回憶屋中的情形。
「你無恥！」司舞憤然啐道。
一首《桃夭》，分明是耳熟能詳的曲子，自她口中唱出，卻有了一種說不出的獨特韻味。
隔得太遠，沈青砂未曾聽見，衛無雙卻聽得清楚，心頭一顫，口中泛起微微苦澀。
「冶臨不是說了嗎，你骨骼偏細，又是長身體的時候，小心一點為好，不然要是長歪了，你這雙手以後可別想彈琴了。」
沈青砂慢慢回過神來，垂了眸淡淡道：「只是曾在名琴譜中見過，不想今生竟能有緣得見真身，實乃三生有幸了。」
壽衣自然是不可能有的，可擦身換衣不能不做，一回頭卻見一眾宮女皆是面如土色，她嘆了口氣，淡淡道：「彩月，幫我去找司棋要一套新的宮服過來，葉楚的尺寸。」
一抬頭髮現衛無雙已經走遠了，連忙提了裙子追上去，不知道是不是越緊張越出錯，倒霉的沈青砂小朋友成功跨過門檻后，卻被自己的裙子絆了一下，身後頓時響起司畫和葉楚忍無可忍的笑聲。
眼前的少女顯然與他的想象相差甚遠。
「多管閑事！」一直沉默的齊召突然開口，說話間猝然發難。被沈青砂捉住的手腕猛地一翻，沈青砂只覺胳膊一陣劇痛，然後整條胳膊就這麼軟綿綿地垂了下去。
青砂抱琴跪下，「奴婢冒失了。」
「好了，下面的事情交給我，你們先出去吧。」
司音也不說話，只是走到她身邊，自己拖了一個蒲團過來，跪下和她一起燒紙。
太陽真讓人討厭，怎麼照得這麼清楚呢？扶著門，她一點一點滑落在地，心中有一個聲音嘶喊著「葉楚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他死了……」身後，衛無雙輕輕嘆了一聲。
「青砂，青砂。」
「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孫冶臨沉吟片刻，「太后和皇后覺得如何？」
「不知孫太醫要給奴婢看的東西是什麼？」那邊司舞開口了，聲音如黃鸝輕囀，竟也是不遜於司音的好嗓音。
「其實，我來是告訴你，葉楚明日該出殯了。」沈青砂注意到，這次衛無雙特意用了「我」而不是「本宮」。
太后吃驚非凡，猛地站起身來，怔怔地盯著堂下的沈青砂。不只是太后，上陽宮中的所有人都吃驚地看著這個瘦弱的女子。
衛無雙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然後才道：「可以。」說著，隨手拿起一旁的茶壺對著齊召的腦袋直接澆了下去。
極致的安靜中，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太后嘆息了一聲，緩緩坐回軟榻。
「免禮平身吧。」
「司琴，你取來琴沒有？」是司棋的聲音。
沈青砂不為所動，「或者我換個問題——你在維護誰？」
「謝皇上。」青砂站起身，拍拍衣服，然後重新抱起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