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交心
沈子寅豁然起身,上前兩步拉起她,厲聲問:「這裏面裝的莫非是你娘的骨灰?你把她火化了?為什麼?!」
一旁的穀雨一直低頭做沉思狀,這時終於抬起頭很認真也很納悶地問:「小主,今天早上淑妃娘娘送豆漿來了嗎,為什麼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閉上眼,一片絕望的漆黑中,她看見很多年前的自己,那個小小的、臟髒的自己,背著破舊的包袱跪在整潔寬敞的廳堂中央,緊張得手足無措。
「什麼?」白芙還沒來得及應聲,穀雨已忍不住先叫了起來,「小主,她那麼對你,你還要給她送東西?!」
黑暗中穆成澤伸手摸摸沈青砂的面頰,沒有淚,「青砂,難過的話就哭出來吧。」
以袖掩口,懷月湊到沈青砂耳邊笑道:「這麼快就趕來了,看來皇上對小主當真是關心得很呢。」
「真浪費。」沈青砂撇撇嘴,一臉唾棄。
聽得最後一句,沈青砂一臉迷茫,「什麼意思?」
滿意地笑起來,沈青砂拍拍穀雨的肩,重新開始往前走,「穀雨,有些事,記不記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相信這件事發生過,而且也能讓別人相信。」
白芙蒼白著臉,嘴唇一動,剛要開口,沈青砂卻沒給她說話的機會,「你是不是想說,不止你一個人知道我要去上林苑?」
沈青砂點點頭,「當日,我就是為這選擇留下的,我想查出哥哥被害的真相。」
醍醐灌頂的一句話。這些問題他的確沒有想過——他根本就從沒想過自己會喜歡上一個人。身為皇帝怎麼可能會真心喜歡上一個人?生在帝王家見多了「君恩一朝如水喪」,見多了後宮女子為爭寵爾虞我詐、各懷鬼胎。選妃,他也根本不是替自己選的,是替權力鬥爭選的,選誰有利,選誰來牽制誰,都是經過精心挑選,不帶一絲個人情感的。
被問之人僵硬地扯動嘴角,垂眸道:「這故事一點也不好玩,都聽不懂。」她還小沒錯,但她不是笨蛋,就知道沈青璠怎麼可能這個時候突然跑來給她講故事。
穆成澤一拉她,「哎,去我那兒,我給你煮山萸糯米粥。」
「八」剛數完,身後寶華宮裡傳出宋知秋凄厲如夜梟的嘶喊,「淑妃,你個心狠手辣的毒婦,你陷害本宮,不得好死!來人,來人!本宮要見皇上,本宮有重要的事要稟報皇上!」
話還沒說完,穆成澤手一抬,作勢又要敲她的頭,沈青砂立刻乖乖趴了上去。
穀雨鬆了一口氣,懷月則瞠目結舌,被沈青砂突如其來的一手給徹底震住了,手一松,兩腿打軟的白芙直接跪在了地上。同樣被震住的還有宋知秋,她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呃……」穆成澤一下哽住。
「果然是賤名好養活啊。」沈夫人掩唇嗤笑一聲,冷冷道,「你說你是老爺的女兒,可有什麼信物?畢竟我們沈家家大業大,可不是隨便什麼騙子都能混進來的。」
這麼沒頭沒尾、莫名其妙的一句,問得沈青砂摸不著頭腦。
下午沈青砂走後,他叫了馬奎來下棋,忍不住問了這個問題。馬奎沒有回答,卻反問了一句,「皇上,你是真的喜歡沈姐姐嗎?那你有沒有想過沈姐姐到底想要什麼,你又能為她做到什麼地步?」
「那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來看你。」
「青砂,你不該恨她的。」沈青璠說,聲音還是那麼溫柔,「爹和令慈之間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故事,我不知道,也沒資格評論,但不管怎樣,在這件事里,母親都是最大的受害者,你讓她怎麼能不恨?你的出現,就如一把匕首一樣扎進她心裏,讓她發現夫君的背叛,粉碎了她關於幸福的美夢。在你眼中,她是個欺負你母親的狠毒女人,可在她眼中,你和你母親才是破壞她幸福的始作俑者。」
很多年沒有在地上睡過了,硬邦邦的地面硌得背疼,穆成澤輾轉又反側,數羊數到暈了頭可還是睡不著。屋子裡很安靜,青砂輕柔的呼吸聲在耳畔規律地起伏著。
沈子寅曾說,以她性子之惡,是絕對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哥哥也說,如果她不改變自己性格,是不會有人喜歡的。小小的孩子因為這些話感到恐懼,弱小如她如果不能討人喜歡,她不敢想象那是怎樣凄慘的光景。
居然不知不覺聊了一夜,這樣倒也算了,更鬱悶的是,兩人竟放著高床軟枕不用,在這又硬又冷的地上躺了一夜。
看得出穆成澤明顯鬆了口氣,可是接下來,皇帝陛下一邊很自然地抽出她袖中的手帕擦擦手心滲出的汗,一邊納悶道:「那你為什麼不肯答應我?」
每每聽見這樣的話,她只能抱緊懷裡的綉布低頭匆匆走過。從記事開始,她就知道自己和別的孩子是不一樣的,因為她是個父不詳的小孩,沒有人願意和她玩,他們只會將她推倒在地上,往她身上砸泥巴,罵她「野種」。
穆成澤果然是最了解她的人,唇邊的苦笑慢慢擴大,沈青砂點點頭,「後來哥哥來找我長談了一次,他說出了我從沒想過的事情,讓我意識到我恨錯了更做錯了。」她抬起頭,很認真地看著穆成澤問,「皇上,你確定要聽嗎?聽完,你也許也會發現,你也恨錯了,做錯了。」
「二位大人放心,本宮明白。宋姐姐現在心情一定很不好,所以才會言語過激,本宮自然不會計較這些。」她溫和微笑,「本宮只是有點吃驚,她怎麼會把本宮想得這麼惡毒,想必這裏面一定有什麼誤會。二位大人辛苦了,本宮進去看看宋姐姐。」
穆成澤側頭看她一眼,挑眉,「右腿不疼了?」
沈青璠很寵溺地看著她,儼然一副兄長對待小妹的態度。沈青砂愣了一下,默默遞上空碗。
沈青砂笑了笑,「我現在是不是應該說,皇上聖明?」
只見沈青砂面無表情地一抬手,銀色飛鏢貼著宋知秋耳朵飛過,「咄」的一聲釘在後面的宮柱上。
輕輕撫摸她柔順的髮絲,還記得這丫頭剛進宮時,頭髮枯黃又毛糙,顯然是吃食上極沒有營養。穆成澤越想越心疼,輕聲安慰說:「是她對不起你在先,你又不是故意,沒什麼好愧疚的,是她自作孽,欺人太甚,連老天也看不下去了。」
「有的,有的,」小女孩急切地點頭,生怕被當成騙子,一邊說一邊解開隨身的包袱,翻出一把用油紙包裹著的匕首,「我娘叫青潼,娘說沈……老爺看到這把匕首一定會認我的。」
沈青砂笑著搖頭,穀雨心思單純,藏不住話,和葉楚倒是有幾分相似,這樣的性格其實並不適合在這宮中生存。倒是懷月,很善於察言觀色,聰明伶俐又心思縝密。
慢條斯理地站起身,沈青砂打開門,聲音平靜地吩咐道:「穀雨,去把咱們宮裡所有人都叫過來,我有話要說。」
「劉娥是我害死的。」穆成澤突然道。
穆成澤聽得滿頭問號,他自認聰明,卻完全不明白沈青砂要做什麼,難道這丫頭真是天才,那麼小的時候就聰明到讓人猜不透了?
「青砂,你怎麼了?」沈青璠嚇了一跳,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青砂會因為自己的話出現如此激烈的反應。半大的少年慌亂失措,急急抱住瘦弱的小女孩,輕輕拍著她的後背,笨拙地哄著。
沈青砂轉身坐回椅上,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小口啜飲著。從窗戶透進來的日光一點點西移,她不說話,其他人更沒人敢開口,屋子裡靜得像一潭死水,只聽得見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穆成澤心微微一沉,青砂沒有回答「好」也沒有回答「不好」,這不像她的性格。那麼,她在猶豫什麼?
一碗粥已經吃得底朝天了,沈青砂擦擦嘴,乖巧點頭,若有所思,「我倒覺得或許是因為我們都是戴著面具的人,面具下的我們是有著相似命運和經歷的同類,所以我們會相互吸引。」
微笑著,讓懷月送她出去,一轉身臉上笑意盡失,揮手讓所有人退下,她獨自進屋。
坐在氣派十足的雕花木椅上,看著眼前低眉順眼站著的一眾人等,沈青砂覺得這個時候的自己應該擺出一張冰塊臉,然後轉轉手上的瑪瑙戒指什麼的,這才有氣勢,戲文里貌似都是這麼演的。
看著白芙跑出去,穀雨不甘心地小聲嘀咕,「那是我和箜夕做了一下午的,小主不吃卻要給她糟蹋。」
「真巧,我也是。」穆成澤拿起勺子低頭吹了吹,緩緩道,「我只記得小時候喂我娘吃飯,不過記得不太清楚,那時候我太小了,後來娘就不在了。」他抬起頭,將一勺溫熱的粥遞到她嘴邊,略顯得意地一挑眉,「沒記憶最好,這樣我就成了你記憶里第一個喂你的人了。」
懷月上前一步,厲聲問:「白芙,你還不老實交代!」
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青砂柔順的長發,穆成澤突然問:「青砂,你真的想通了嗎?」
「你以為朕傻嗎?看不出這些日子你總是有意無意躲著朕?」沈青砂沉默,穆成澤低沉的聲音字字由耳入心,「青砂,你跟朕說實話,為什麼?」
「皇上您又想多了,我和-圖-書說過的,您沒有委屈我,反而照顧了我,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她翻了個身,握住穆成澤伸過來的手,聲音帶著暖暖笑意,「在羲和宮做宮女的那段日子是我長這麼大以來過得最舒服的一段時光,每天都可以吃飽,不用砍柴不用洗衣,床鋪又香又軟,這麼好的日子,怎麼會委屈?」
懷月點點頭,回答得很堅定,「小主說送了,那就一定是送了。」
出神了好一會兒,她抿抿嘴,繼續說下去,「我無意間聽到大夫說沈夫人的胎位不穩,不可操勞,不可動氣,不可驚嚇。於是我故意在她眼前轉悠,因為我知道她只要看見我就會動氣。然後,我穿上白色衣服每晚在府中轉悠,又抓來老鼠將火摺子綁在它們尾巴上,晚上放出去,遠遠看起來就和鬼火一樣,果然不出兩日府里便有了鬧鬼的傳說。」
轉過身,她慘笑著抓起還未吹散的骨灰,閉目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大喊,用盡全力將手中骨灰撒向天空。
沈青砂一愣,不解道:「宋知秋已經被禁足了,還要演?」
穆成澤頓感無奈,這丫頭又來這套。對穀雨她們揮揮手,「朕和你們小主有話說,你們先回去吧。」
「這是什麼交易?一點都不公平,好處都讓我佔了,你能得到什麼?」衛無雙搖搖頭,又好笑又無奈。
「是啊,一看就是心地善良之人,看樣子年紀小得很,真不知道那一位怎麼就下得了這樣的狠手。」
「因為——我覺得你送的東西,她可能會吃,你覺得呢?」刻意拖長的聲調,任誰都聽得出來此言意味深長、意有所指。
「我不欠她了……」沈青砂喃喃重複。
沈青砂抿抿唇,雖然不想承認,但也無法否認,穆成澤一向是最了解她的。
宋知秋咬緊牙關,呼吸沉重起來。
把最後一枚棋子收拾好,穆成澤終於端著粥走了進來。沈青砂動動小鼻子,立刻眉開眼笑地迎了上去。
攀著沈青璠的胳膊,沈青砂終於安靜下來,然後趴在他懷裡,很大聲地、很難過地、像個普通的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
「當然,你以為就你一個人過過苦日子嗎?」穆成澤睨她一眼,背對著她彎下腰。
「比如你和我,從你進宮,然後你遇見表姐,冷宮兩年,清音閣偶遇,太后的遺詔,正是因為這些意料之外的偶然事件,我們才會走到現在這一步,不是嗎?」
她嚇了一跳,飛快地抹掉臉上的淚痕,瞬間收斂起所有情緒,面無表情地垂下頭。最脆弱狼狽的時候被別人撞見,這種感覺真的很討厭。
兩人躬身行禮,「微臣告退。」
猶自陷在那段記憶中無法自拔的沈青砂突然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的畫面驟然消失,沒有了沈夫人,沒有了散落一地的碎片,也沒有了無助的自己。她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沈青砂一愣,「你怎麼知道?馬奎告訴你的?」
抿緊唇,沈青砂一怔,突然腦門上又被敲了一記,穆成澤口氣兇巴巴的,眼裡卻帶著笑,「上來,你打算讓朕蹲多久?」
吞掉一口,沈青砂笑著搶過勺子,舀了一勺遞過去,「依你這麼說,我也應該喂你一口才對咯。」
「青砂,不要覺得自己恨錯了。」穆成澤一字一字說得很慢,「你哥哥的話有些道理,但不全對。不管沈夫人有多恨你母親,這都不能成為她虐待你的理由。你唯一對不住她的就是害她難產,但這件事上即使她不知道你是故意,卻已然當作你是故意來懲罰你了,不是嗎?所以,你早就不欠她什麼了。」
「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抬手一戳沈青砂臉上的傷,看她疼得一抽氣,穆成澤硬撐著板著臉,狠心地又戳了一下,惡聲惡氣道,「還嫌被打得不夠疼是不是?」
放下她,穆成澤轉過身,剛一抬手,沈青砂立刻後退一步,緊張地捂住腦袋。這次她動作很麻利,只可惜防衛得很浪費,因為穆成澤本來就沒打算敲她。握住她的肩膀,穆成澤彎下身,與她目光相對,神情很是嚴肅認真,「看在朕這麼自降身份的分上,你可不可以老實回答朕一個問題?」
將沈青砂領進屋子,穆成澤便去煮粥了。沈青砂走過去看到桌上下了一半的殘局,看來穆成澤是真的一聽見消息便趕去了,連棋也沒來得及收拾。
「青砂。」他輕輕叫了一聲,「睡不著?」
思緒被拉回來,沈青砂摸摸腦門,突然沒頭沒腦地說:「皇上,謝謝你,真的謝謝你。」謝謝你,在揭穿了我的偽裝之後,還願意喜歡我;謝謝你,讓我對無可奈何了近十年的事情,重新燃起希望。
認真看了他三秒,沈青砂忽然一臉正直道:「皇上,您是我見過最有自知之明的皇帝!不過,您先不禍害我成不?今晚放我回去吧,睡地上睡得我渾身疼。」她雙手合十,眼神可憐,笑容討好。
沈青璠笑笑,收回懸在半空的手,轉身打開帶來的食盒,一股誘人的香氣隨之飄出,「吃點東西吧,怕你沒胃口,特意熬的雞絲粥。」他盛了一碗,很溫柔地遞給她。
於是,她迫不及待捨棄了那個自私冷漠的自己,變成所有人眼中很單純、很乖巧、很可愛的沈青砂。果然,這樣的沈青砂輕而易舉得到許多人的喜歡。可是,一點也不覺得高興,她終究是太過理智清醒,把一切看得太清楚——那些人喜歡的,只是哥哥為她打造的完美假面,和她有什麼關係?
黑暗中,穆成澤桃花眼彎彎,那笑容當真是壞得沒邊,「青砂,你講這些給我聽,真的是希望我也感到愧疚,而不是想讓我幫你找一個繼續恨沈夫人的理由?」
這次換沈青砂哽住了,看著穆成澤眼裡亮晶晶的期盼,只覺無比尷尬,忸怩了半天,終於細聲囁嚅道:「自我有記憶開始,就不曾有人喂我吃過飯了。」
沈青砂乖乖趴上去抱緊他的脖子,穆成澤說得輕描淡寫,聽起來似乎滿不在乎,但越是說得輕巧,越說明難以釋懷,她當然明白,因為他們是一類人。在冷宮出生長大的那段幼年生活必然艱難到讓穆成澤不願再去回想,難怪他們會成為知己,原來命運都這般相似。
穆成澤輕笑一聲,「你不知道自己睡著了會卷被子嗎?不停地翻身,就好像睡不著一樣。」
為什麼不幹脆讓她燒成一個傻子?慢慢抱住自己的膝,小小的孩子蜷縮在床的一角,哭得壓抑而悲傷。
隨機應變地說出這麼邏輯通順的一段話,沈青砂都忍不住佩服起自己來了。
「你剛進宮,怎麼就敢惹上她!」耳邊傳來音才人焦急嗔怪的聲音,青砂疲憊而歉意地笑笑,「姐姐,是禍躲不過。我沒事,只是覺得很累。」
沈青砂剛回到羲和宮,便見一人飛奔而來,「青砂,你沒事吧?我聽下人說……」話音戛然而止,在看見沈青砂一片紅腫的面頰后。
「還要不要了?」他問,眼神溫暖。
面前的高背木椅上坐著兩個人,衣著華麗,氣質高貴,只是看著她的眼神如同審犯人一般。不知跪了多久,她感到手心一陣陣滲出汗來,那名高髻華服的女子終於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那時候我的名字還叫蒔蘿,青蒔蘿。」
「她有了身孕?!」穀雨脫口而出,滿臉不可置信。
「青家那個狐狸精……」
跨過滿地狼藉,沈青砂望向眼前這個髮髻凌亂、瘋了一樣亂砸亂摔的女人,目光悲憫。宋知秋轉頭看見她,頓時停下了手中動作,惡狠狠地盯著她,目眥欲裂,神情猙獰如地獄惡鬼。突然,她眼中精光一閃,直撲過來,穀雨懷月皆是大驚失色。
「安昭容她情緒很不穩定,貴人不必放在心上。」
「對,我喜歡你。雖然我沒喜歡過人,也不太會喜歡人,但我至少知道,你對我來說是不一樣的存在,我會被你氣到,會擔心你,會想要欺負你,最重要的是,我不想你離開,不管你為什麼留下來。」
沈青砂聲音依舊平靜,說出的話卻是一劑重過一劑的猛葯,「青砂進來的時候碰見了太醫,聽他們的意思,昭容似乎對自己有身孕一事非常肯定,想來是找太醫瞧過的。臣妾就不懂了,這麼大一件喜事,昭容為何沒告訴皇上?即便昭容不說,那位太醫怎麼也敢不稟報?」
沈子寅說得對,她是不可能得到幸福的。沒有人會喜歡假面之下那個惡劣而虛偽的她,悲哀之後,只剩無可奈何。
「當然不是,是我自己偷聽來的。」堂堂一國之君,對自己偷聽牆腳的行為還挺得意。
她微笑轉身,攜了懷月穀雨慢慢向外走去,「言盡於此,該說的青砂都說了,至於信不信,那就是昭容的事了。」
沈青砂眨眨眼,慢慢笑了起來,她終於確信,穆成澤不是在安慰她,而是真的一點不介意她做過的壞事。
沈青砂一愣,講故事?
沈子寅儼然被她這突然的變化震懾到了,他從沒想過一個五歲多的孩子可以有這麼冷漠凌厲的眼神。緩了緩自己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語氣,沈子寅放柔聲音問:「蒔蘿,你別怕,爹不會傷害你和你娘的。你告訴我,這是不是你娘的骨灰?」
將自己整個人都塞進寬大的椅子里,她對著屏風輕輕叫了聲,「姐姐。」
端起碗,穆成澤笑得一肚子壞水,「來,我喂你。」
沈青砂點點頭,衛無雙微微一笑,人影一閃已重新躲回到了屏風后。
「如果,我說……沈夫人的難產不是意外,是我故意製造的,你會不會也覺得我很惡毒,也開始討厭我?」心一橫,她飛快地說出這不曾對任何人吐露過的真相。
不過,她眨眨眼,總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
「皇上,我和宋知秋聊過了。」她重新起了個話題,將方才在寶華宮發生的事如實說了一遍,最後總結道,「淑妃心思縝密,布局精巧,真可怕。」
說到這裏,沈青璠放慢了語速,注意著沈青砂臉上的神情變化。
沈青砂兩眼彎成兩道可愛的弧線,笑得格外燦爛,眉宇間掩不住的得意,孩子氣十足。於是,懷月再次默默合上嘴,心中那簇崇拜的小火花還沒燃起來便被澆熄了。
沈青砂扁扁嘴,抬頭看著他,小眼神委屈得不行。
「是嗎?」沈青砂輕輕應了一聲,睫毛折翅蝴蝶一樣顫動不休。
沈子寅轉過身,迅速抹掉眼角的淚,一邊安慰一邊慢慢靠近她,「蒔蘿,你別害怕,我們沒有要搶。靈位……靈位,南渭這邊的習俗是不能把靈位帶進家裡的,會給全家帶來不幸,所以要趕緊燒掉。你娘的骨灰,爹會讓人好好安葬,你相信爹好不好?」
沈青砂微微一愣,隨即毫不在意地撇撇嘴,「他既然可以忘記我,我為什麼還要記得他?皇上,您難道覺得我會是個飛蛾撲火般痴情的笨女人?」
聽話地走過去,將那把小巧精緻的匕首遞給沈老爺,她怯怯道:「您真的是我爹嗎?」沈子寅眼裡含著淚,顫抖的手輕輕撫摸著眼前這個骨瘦如柴的孩子亂蓬蓬的頭髮,用力點點頭,說不出一句話。
「在上林苑,昭容曾踢向我的小腹,因為白芙告訴你我吃山藥糕時突然覺得噁心,所以你誤會了。」沈青砂一指地上跪著的白芙,淡淡看著她,「其實我只是胃病犯了,因為早膳時淑妃娘娘特意讓人為我準備了一盅豆漿,而我自小脾胃虛寒,最是喝不得豆漿,一喝便會脹氣噁心。可那是淑妃特意為我準備的,我又怎麼好不喝呢?」
這也是沈子寅教會她的重要一課:抓住一切機會在別人面前樹立一個完美形象,不動聲色地收買人心。越多人相信你樹立的這個形象,當別人潑你髒水的時候,便越少人信。
正想著,白芙提著一個食盒回來了。
沈青砂笑了笑並不說話,倒是懷月一推白芙道:「小主吩咐,你還不快去?」
「你懷疑是沈夫人指使她兄長所為,所以,你重新開始糾結欠不欠她、該不該恨的問題。」這句話不是疑問,而是篤定的語氣。
「讓我看看,燒退了沒?」沈青璠明明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卻好像什麼都沒看見一般,擱下手裡的食盒,伸出手來摸她的額頭。
「可是,我……我……」事情來得太突然,她手足無措,大腦中一片混亂。
穆成澤放慢語速,強調一般重複了一遍,「我說,劉娥是我害死的,那年我和你一樣都是六歲。」
輕笑一聲,穆成澤很輕鬆地背起瘦巴巴的小丫頭往前走,眼中閃耀著奸計得逞的微光。沈青砂緊緊摟著他的脖子,緊張得手心直出汗。突然聽穆成澤問道:「青砂,你到底在怕什麼?」
她站起身,緩步走到白芙面前,「白芙,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讓你陪我去瞧安昭容?」
嘴角一翹,沈青砂悠然道:「進去吧。」
沈青砂眨眨眼,被他如此認真的神情弄得有些緊張,只能乖乖點頭。
沈青璠的故事到此結束,他停了停突然又狀似漫不經心地問:「青砂,你明白嗎?」
看不到沈青砂的表情,只感覺到她的手指碰在脖子上冰涼冰涼的,她細細的聲音貼著耳朵傳來,「我沒有刻意針對皇上,我只是對每個人都這樣,您知道的。」
沈青砂淺笑盈盈,「青砂知道昭容是練過武功的,方才在上林苑已經領教過了,不想再領教一次。若讓您近身,那可就危險了,好在青砂可以不讓您近身。」見宋知秋眼中怒火一躥,她抬起手,兩指間夾著一枚銀鏢,對著宋知秋緩緩晃了晃,「當然,昭容也可以試試看,是您的速度快還是青砂的鏢快?」
剛剛還傻坐在地上的沈青砂突然瘋了一樣一躍而起,撲過去抱住那瓷壇,跪在沈夫人面前,不停地磕頭,聲嘶力竭地道:「沈夫人,沈老爺,我求求你們,放過我和我娘吧,我不要認親了,我現在就走,立刻就走。」
宋知秋仍是不肯開口,但面色一變再變,顯然內心已經動搖了。
點點頭,沈青砂若有所思,片刻后笑了笑,「白芙,你去廚房裝一盒點心,然後和我一起去看看安昭容。」
「就是說,如果能娶到阿嬌,他要用黃金替她蓋一間屋子。那時候的劉徹真的很喜歡陳阿嬌,喜歡到想要把她藏起來,捨不得給別人看。」
看她們遵命走遠了,穆成澤轉過身,指指自己的背,說:「別裝可憐了,上來。」
「想什麼呢?還不睡,天都要亮了。」
「當然,因為朕沒覺得你做得有什麼不對。」低頭在她額上輕敲一記,力道很溫柔,「你忘了,我們可是本性一樣齷齪的同類啊。」
摸摸她的頭髮,穆成澤問:「青砂,你為什麼會說是你對不住她,這不像你的性格,後來是不是又發生了什麼?」
白芙頭越發低了,仍是搖頭,「奴婢不明白。」
「後來,因為每晚做噩夢睡不好的關係,沈夫人脾氣越發的差。一天下雨,我故意在雨中站了半宿,第二天一早果然發起燒來,我假裝沒事一樣照常去請安,進屋時,曼鵑如往常般正在撣塵,我便故意忘記跨門檻,直直撞上曼鵑,她手中的花瓶頓時摔了個七零八落。那是沈夫人最喜歡的一個花瓶,不出所料,她因此大發雷霆,罰我跪。」
還好現在屋中是一片漆黑,沈青砂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她還真不知道自己睡著了會有這毛病,從來也沒有人和她一起睡過,自然不會有人告訴她。
懷月攔住兩名正巧走出來的太醫,問:「大人,裏面發生什麼事了?」
「謝什麼?」穆成澤不解。
也不等沈青砂做出反應,沈青璠自顧自講了起來,「從前有個皇帝,叫劉徹,在他還是個不受寵的皇子時,他喜歡上了自己的表姐陳阿嬌,於是他對自己的姑媽說:『若得阿嬌作婦,當以金屋貯之。』」
沈夫人得意一笑,走到她的包袱旁邊用帕子掩住鼻子神情嫌棄地抬腳踢了踢,「這都是些什麼破爛啊,臟死了。」突然她踢到一個沉重的東西,一皺眉,「這罈子這麼重,裝了什麼?」
捂著撞疼的腦袋,沈青砂本能地抬手去推他,「你幹嗎啊?嚇死我了!」
她徹底明白了,什麼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咬緊牙關仰起頭,看著娘親的骨灰隨風飄散,她徒勞地伸出手去抓卻什麼也抓不到,眼淚在眼中轉了一圈又一圈,終於生生逼了回去。她不會哭,哭只會讓別人更加得意;她不難過,難過沒有絲毫用處。
「醒了?」門突然被推開。
沈青砂似乎是笑了一下,問:「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沈夫人很討厭我?」穆成澤本能搖頭,然後才想起來現在搖頭青砂根本看不見,剛準備開口,她卻自顧自接下去道,「正因為這樣,我在沈府頂著個小姐的名頭,過得還不如沈夫人的貼身丫鬟。」
不知過了多久,沈青砂終於喝乾了那杯茶,擱下茶杯的那一聲輕響落在眾人耳中如同天籟,「今日在上林苑發生的事,想來大家都知道了。正所謂日防夜防,家賊難防,現在我把你們都叫過來,就是要當著大家的面,揪出這個吃裡爬外的家賊!」
「不用,她不可能懷孕。」穆成澤回答得乾脆肯定。
沈青砂和懷月也很震驚,不過尚能控制自己的情緒。
遲鈍不代表笨,所以,此刻沈青砂瞪大眼睛,被這句話裏面的隱含信息給震驚了,素來伶牙俐齒的她突然舌頭有些打結,聲音因為吃驚而打戰,「皇上……您的意思是……你喜歡……我?!」
沈青砂一臉好奇,穆成澤卻沒有再說下去。
很大逆不道地沖皇上翻了個白眼,沈青砂振振有詞,「這種時候我難道不是應該害羞地避而不答嗎?戲文里都是這麼演的。」
驚得手一松,還好有穆成澤托著,才沒滑下去。她掩飾地笑笑,「皇上說什麼呢,臣妾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您又不是不知道。」
穆成澤顯然也看見了她,加快速度向她跑來,身邊居然一個人都沒帶。沈青砂嘴角忍不住翹了翹。
「看她那狐媚樣子……」
「我跪在地上讓她打罵了一陣之後,她終於恨恨一甩袖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決定出去透透氣,我硬撐著等的就是這個時機。趁著她一轉身,我用盡全力往她那邊一撲,撞在她小腿上,看見她往前摔下去,我也倒在地上裝暈。大夫來瞧了之後,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是因為發燒而暈倒,沈夫人的摔倒難產自然也就被認為是個意外。沒人懷疑我,畢竟那時候我還只是個六歲的孩子。」沒有人懷疑她,除了哥哥。不過,哥哥也沒有證據,所以她並沒承認。
另一名太醫連忙搖頭,無奈嘆息,「我二人很認真地把了脈,根本沒有半點懷孕的跡象,可安昭容就是不信,還說……」他咽了咽口水,「說我們是貴人您派來害她的。」
「阿嬌當然不能接受,為此哭鬧了許久,卻只徒惹得劉徹對她越發厭惡。阿嬌對奪走自己夫君的衛子夫恨之入骨,她一再為難衛子夫,甚至使用巫蠱之術來詛咒衛子夫,妄圖以此挽回劉徹的心。可惜,劉徹沒有回心轉意,巫蠱一事卻東窗事發,於是阿嬌被廢,直到阿嬌死去,劉徹也不明白,為何當年那個知書達理、溫婉柔順的阿嬌會變得那樣惡毒。」
「昭容為何這般恨我?」沈青砂坦然面對宋知秋的怒目而視,「要說恨,也該是我恨你才對吧?你辱我在先,打我在後,從始至終我可沒主動招惹過你。」
回答的聲音果然很清醒,語氣略帶好奇,「皇上怎麼知道我沒睡著?」
可是,即便如此,她依舊不時聽見左鄰右舍的竊竊私語。
「對,我知道,可我不希望自己也是那『每個人』中的一個。誰都希望自己在喜歡的人心裏是獨一無二的,你明白嗎?」穆成澤的聲音難得的嚴肅,他刻意沒有用「朕」而是用了「我」,可沈青砂仍是感到一陣強大的壓迫感襲來。
「昭容說得對,我的確因為桃蕊之事恨你,但我求的不過是你能好好地將桃蕊屍骨收殮入葬,然後跪在她墳前說聲對不起。她雖是個奴婢,但因你而冤死,魂魄無歸,這樣的要求過分嗎?」
她笑笑,岔開話題,「走吧,天都暗下來了。好餓,穀雨說晚上給我煮粥的。」
一旁端坐的沈夫人冷哼一聲重重擱下手中的茶杯,忽然她目光掃過地上散開的包袱,聲音陡然變了調,「那是什麼?」不待小女孩做出回答,她一個箭步搶過去,從包袱中拖出一個東西。
穆成澤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揉揉眼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真是沒想到,原來這丫頭還有這麼孩子氣的一面,雖然反差著實有點大,不過,穆成澤忍俊不禁,還是挺可愛的嘛。
「那天之後,我便在沈家住下了,那時候沈夫人已經身懷六甲。當時,她對我還只是討厭,並沒有到恨之入骨的地步,反而是我對她的恨意要強烈得多。可是,後來……」她停了好一會兒,才接下去,「後來,因為我的過錯,沈夫人難產了。在折騰了一天一夜后,她終於無比艱難地生下一個不足八月的女嬰。那段時間,在沈家進出最多的就是大夫。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那孩子的命總算是保住了,沈夫人卧床調養了大半年也終於養好了身子,只是,從此不能再生育了。從那之後,她才真的對我恨之入骨。」
握著青砂的手忍不住緊了緊,穆成澤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可是張了張嘴,他悲哀地發現自己不會安慰人。氣氛一時間安靜得有些讓人難過,好在他頭腦向來靈活,眼睛一轉調整了下情緒開口道:「這女人太壞了,不過她欺負你的時候肯定沒想到你能進宮,這就叫風水輪流轉。等忙完手頭上的事,咱把她召進宮裡來,朕替你罵她一頓,給你出出氣。唔,其實這樣也不錯啊,以後你心情不好就召她進宮來罵著玩,慪也慪死她了。」
懷月突然衝著遠處一努嘴,笑容滿面地說道:「小主,你看那是誰?」
狐狸精,野種,狐狸精,野種……
打掃得乾乾淨淨的石板地面上,瓷壇的碎片滿地都是,沒有重量的骨灰被風揚起。她突然雙腿一軟,膝蓋重重磕在堅硬的石板上,卻好像感覺不到一點疼。
懷月默默合上差點掉到地上的下巴,眼角忍不住抽搐了兩下,沈青砂笑得乾淨溫和,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就好像剛才那支鏢和她半個銅錢的關係都沒有。
她沒有看到穆成澤眸色一點點暗下來,似乎深有觸動。收斂了笑容,穆成澤很嚴肅地問:「那如果沒有情,都是假的呢?」
她打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因為除了懂事她別無選擇。她沒有父親,所以母親要去鎮上的趙員外家做綉娘掙錢,不能照顧她,她如果不努力學會洗菜做飯就得餓肚子。
沈青砂點點頭,終於忍不住問:「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不由自主地舔舔嘴唇,肚子低低叫了一聲,她臉色一紅,迅速接過來,也不顧不上燙,三兩下吃了個底朝天。
看著穆成澤呆若木雞的樣子,始作俑者忍不住翹起嘴角,眸底一片波光流轉,久遠的記憶忽而與他的模樣交疊浮現,恍若昨日。
用力掙了兩下沒有掙開,她緊緊抱著懷中的罈子,緊緊咬著唇,眼裡的膽怯忽然全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拚死一搏的凌厲。
「然後呢?」趁機捏了捏她的鼻子,穆成澤問,語氣中只有好奇,沒有其他。
她手上拿的是一個靈位——青潼的靈位。
沈青砂端著碗獃獃看著他,忽然又想哭又想笑,最終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那是一個六歲孩子不該有的複雜表情。她垂下眼低低道:「我恐怕沒這個福氣。」倔強賭氣的話,終於讓她看起來像個孩子了。
宋知秋神色一凜,面色一點點沉下來。
喚作曼鵑的女子一張笑臉看著很是親切和善,走過來從沈子寅手中接過骨灰罈,往外走去。沈青砂緊張的心情終於鬆懈下來,可還沒來得及吐出一口濁氣,突然眼皮一跳,幾乎是同時一聲刺耳的破裂聲傳入耳中,她呆了三秒,而後猛地飛奔出去,可是,一切都太遲了。
穆成澤微微一愣,旋即笑起來,不客氣地吃掉,「青砂,你有沒有覺得,這世上很多事情看起來是偶然,但其實都是為了某些必然?」
用力一掙,擺脫沈子寅的鉗制,她退後兩步,警惕地看著眼前這一對男女,滿眼淚水卻強忍著不流出來,「你真的是我爹嗎?那為什麼要燒了我娘的靈位?娘死了,我沒錢讓她入土為安,只有這麼一壇骨灰和一個牌位,為什麼你們連這個也不肯留給我?為什麼……」
「是嗎?去上林苑放風箏是你提議的,若不是你通風報信,安昭容為什麼會那麼巧地出現在上林苑?」
走出寶華宮大門,沈青砂停下腳步,悠悠抬頭望天。是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想必今晚的月色也會很美。
穀雨懵懂地點點頭,單純老實如她,對這番話並不是很明白。
「你不必太害怕,本宮自小便熟讀佛經,最見不得血腥,更不愛打罵別人。所以,我不罰你。起來吧,本宮送你回寶華宮,安昭容身邊想來也正缺人照顧。」
「怎麼了?」額頭上突然挨了一記,穆成澤正用探究的目光看著她。
無助的女孩轉過頭,期盼地看著沈子寅。她看不懂沈子寅眼中千迴百轉的情緒,她只知道很漫長的一段等待后,沈子寅緩緩嘆了口氣,頹然道:「燒了吧。」
「沈貴人。」那人斂衽一禮,「是這樣的,安昭容從方才開始便大吵大鬧,說她懷了身孕。事關皇嗣,淑妃娘娘自是不敢怠慢,便立刻派了微臣們過來。」
既然這丫頭都開始撒嬌了,那還是給點甜頭吧。穆成澤笑眯眯地多看了一會兒,抬爪摸摸她的頭,「今晚你睡床。」
「注意聽。」她舉起一根指頭,緩緩數道,「一、二、三……八……」
其實他不說沈青砂也知道,像他們這樣的人,怎麼會輕易喜歡上別人?一輩子能找到一個就已經很幸運了,怎麼還敢奢求第二個。可是,聽他親口說出,心裏還是有那麼一點點感動的,嗯,再多一點點。
衛無雙緩緩從屏風後轉出來,目光落在她的左臉上,幾度欲言又止。
一股衝動襲上心頭,穆成澤第一次徹底扔掉了自己所有的理智,順從本心,不管不顧地將她拉進了自己懷中。
沈青砂搖頭搖得乾脆利落,「沒有。」兩個字說得斬釘截鐵,毫不猶豫。
沈青砂一愣,是啊,她完全沒有覺得六歲的穆成澤做出這樣……殺人的事情,是不對的,一點也沒有。所以,如果不是哥哥說她做錯了,她一點也不認為自己做得不對。
出乎她的意料,穆成澤只是問:「你怎麼做的,那時候你才多大?」
「沈貴人可真是宅心仁厚,到底是沈大人的女兒,舉止言辭禮數周全。」
「比如說?」沈青砂一口接一口,吃得很沒形象,不得不說,穆成澤煮的粥味道真是好極了,甩開穀雨幾條街,也許只有葉楚做的能比得上。
接過她手中的食盒,打開。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她不受控制微微顫抖的手,沈青砂突然輕笑一聲,「喲m.hetubook.com.com,裝了這麼多。」看她抖得更厲害了,沈青砂故意停頓了一下才接著道,「安昭容能有你這麼忠心的奴才,真是福氣,說實話,我挺羡慕的。」
惡狠狠地剜了小女孩一眼,她劈手將那靈位狠狠摔到沈子寅面前。年幼的沈青砂嚇了一跳,本能地撲過去抱住自己娘親的牌位,害怕而又無措地看著突然爆發的沈夫人。小小年紀的稚子怎麼會理解大人世界里複雜的愛恨情仇?
原來,感到愧疚不安的是戴著面具的沈青砂,並不是當年那個做出害人之舉的自己。臉上慢慢浮出一絲苦笑,原來,這麼多年,自己一點也沒有變,一點都沒有。
穆成澤嗤笑一聲,揶揄她,「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嗎?還會怕她?」
沈青砂動作一僵,然後真的乖乖安靜下來,素來清冷的雙眸中泛起溫暖流波。這個男人,總是這般不動聲色地溫柔著,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
「你果然是知道的。你父親告訴你的?」
順著懷月的視線望過去,隔得尚遠,還只看得見一個輪廓,但顯然是穆成澤無疑。
目光追隨著自己的手帕,沈青砂一頭黑線,上次好像也是這樣,拿得可真順手。弱弱嘆息一聲,「我什麼時候說不肯了?」
頭頂傳來穆成澤的一聲輕笑,「後來呢,沈夫人被嚇得做噩夢了?」
剛走到寶華宮門口,便聽見一陣砸東西的聲音。
「懷月,淑妃怎麼處置安昭容的?」
「小……小主在說什麼?奴婢不懂。」聲音都開始打戰了。
沈青砂抿抿嘴,露出腮上兩個酒窩。無論對誰來說,有人關心,都會讓人覺得溫暖開心。
「哥哥給你講個故事吧。」沈青璠說。
好像身臨其境地旁觀了這個悲涼壓抑的故事,穆成澤握著沈青砂的手,獃獃坐在微涼的地上,心酸心痛,難以釋懷,比他自己受苦還要難過。
她不會下棋,哥哥曾經要教她,可她不願學,因為覺得很浪費時間,最重要的是不能賺錢。同理,她不會繡花,不會畫畫,她自小就是個功利心很重的孩子,學琴學舞最初的目的都是為了賺錢為了生活。
「青砂……」走上前兩步,卻只叫了一聲便又沉默下來,衛無雙咬著唇,抬起頭,眼中一片酸澀,許久,她才勉強一笑,低聲道,「明明是我的仇,卻要你為我拚命,可我偏偏除了說聲謝謝,什麼也做不了。」
使勁將她往懷裡一按,抱緊,穆成澤用命令的語氣耍無賴,「別動,你說得朕心裏難受,借朕抱抱不行啊?」
「聽見沒有,拿去燒了!」沈夫人看著她冷冷一笑,趾高氣揚地指使身後的下人。一名僕婦聽命向她走來,她嚇傻了,拚命護住懷中的靈位,可是瘦小的她又如何拼得過壯實的僕婦。眼睜睜看著娘親的靈位被搶走,她跌坐在地上,捂著被拽疼的胳膊,直有些發矇。
果然,沈青砂一愣,成功被轉移了注意力,「你怎麼知道?」
宋知秋顯然不是個不怕死的人,所以她只能恨恨站在原地,發泄一樣抓起一旁的花瓶用力砸在地上。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你哥哥死前最後出現的地點是南渭郡王府。送來的報告說,他是死於南疆聖教巫仙教的內亂。」
「後來,劉徹在阿嬌母親的幫助下成功登上了皇位,立阿嬌為皇后,帝后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成為當時人人傳頌的佳話。可是,好景不長,第三年,劉徹寵信上一名叫作衛子夫的歌女,就此冷落了阿嬌。」
沈青砂點點頭,弱弱問:「皇上,您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我……很壞?」
「說具體如何處置還要請示皇上的意思,目前暫且將她軟禁在自己宮裡了。」
「不過,設計陷害你這一點我還真不敢居功。我是讓懷月去找皇上救命來著,只可惜晚了一步,懷月去的時候,淑妃娘娘已經領了皇上過來了。」她輕笑一聲,頓了頓,「話說回來,昭容難道不奇怪,這個月才入宮的我,為什麼會知道桃蕊死亡的真相的嗎?這理應是沒幾個人知道的宮闈秘事,不是嗎?」
懷月覺得自己的嘴角又開始抽搐了。沈青砂忍住扶額的衝動,將目光轉向懷月,「懷月,送了嗎?」
白芙聞言「撲通」一聲跪下,「不是奴婢,小主,真的不是奴婢,奴婢什麼都不知道。」
沈青砂點點頭,聲音沒什麼起伏,「只是看著嚇人,其實沒事的,讓音姐姐擔心了。」心中輕笑一聲,聽下人說,哪個下人消息如此靈通?果然,後宮的女人耳目最是靈敏。沒有顯赫家世,卻能在這宋知秋妄圖隻手遮天的後宮中保得自己兩年太平,又怎麼會是泛泛之輩?
穀雨和懷月皆是一陣不忍,沈青砂淺笑著緩緩嘆道:「這宮中啊,人心難測,步步殺機,甲身邊的人可能是乙派來的,乙身邊的人說不定又是丙的心腹,真是錯綜複雜,比大戲還要熱鬧精彩。至於白芙,青砂就還給昭容了,不知昭容可有要還的人?」
馬奎問了,他才突然發現,他對青砂真的了解太少,不知道她的過去,不知道她現在想要的是什麼,更不知道她期待怎樣的一個未來。
捂著其實不是很疼的腦門,沈青砂顧左右而言他,「大庭廣眾、光天化日的,這不太好……吧?」
女孩跪坐在地上,靜靜看著,似乎看見了沈子寅的舉動,又似乎什麼也沒進到她空洞的眼中去。
一把握住她的手,音才人聲音止不住地顫抖著,「是……安昭容乾的?」
宋知秋咬牙切齒、目光駭人,「賤人!你以為本宮不知道,你為了桃蕊那個賤蹄子恨本宮入骨,這次根本就是你設計陷害本宮!」
沈青砂搖搖頭,笑道:「這樣的小事早已不能讓我難過了。」
母親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任那趙夫人在門外辱罵,彷彿充耳不聞,可她分明看見了母親微紅的眼角。那日之後母親幾乎不再出門,整日將自己關在房中織布繡花,然後讓她拿去鎮上賣掉。
一動不動站在硃紅色的大門前,隱約聽見秋風送來遠去的兩名太醫間的竊竊私語。
「那……」穆成澤停頓了很久,終於一咬牙還是問了出來,「那沈驚風呢?」
沈青砂獃獃看著他,精明狡黠的小狐狸此刻傻乎乎的像只笨兔子。
她話剛說完,一抬頭髮現沈老爺和沈夫人齊齊變了臉色,她嚇得一動也不敢動。沈老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對她招招手,「好孩子,你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而她,卻要將你嫁給一個癱瘓在床脾氣兇殘的人,她這是要讓你生不如死。你說,到底是誰對不住誰?」
白芙獃獃跪在地上,不敢相信耳中聽見的話,空洞的眼睛看著沈青砂施施然從她面前走過,跨過門檻。從始至終都波瀾不靜的聲音傳來,「懷月,穀雨,扶起她跟上。」
用力抱緊了她,穆成澤很誠懇地承諾道:「青砂,你放心,朕說喜歡你,這輩子就只會喜歡你一個人,不管別人會成為怎樣的慘劇,你永遠不會。從今以後,除了朕,沒有人能欺負你。」
抿抿唇,被揭穿了心事的某人一點也不心虛地矢口否認,「當然不是,我是想說,造成這一切慘劇的罪魁禍首其實是沈子寅和先帝。再根本一點,是由一夫多妻的禮法制度造成的,所以,後宮才會是慘劇最多的地方。」
如果能就此打住,那便不是穆成澤了,沈青砂越是這麼說,他便越是好奇,「當然要聽,既然你因此感到愧疚,那我自然要陪你一起愧疚,兩個人一起,就沒那麼孤單了。」
僵持了一陣子,沈青砂終於妥協,將骨灰罈小心翼翼遞到沈子寅手中。
沈青砂歪頭看著她眨眨眼,「姐姐不是來看我的嗎,怎麼連句關心的話也沒有?」
穆成澤挑起她的一縷髮絲,突然嘆道:「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我可以認為你是在替我擔心嗎?」穆成澤笑著拍拍她的頭,得意道,「放心吧,一切都已部署完畢,如今萬事俱備,就等那道東風吹到京城了。」
「因為我喜歡,我想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才子佳人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她眼中浮起暖暖笑意。沉默了一會兒,她轉移話題,「姐姐要不要留下來看戲?」
天黑了又亮,眼看著又要變黑。那點燒對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麼,昏睡了一覺就已經痊癒了。外面人聲嘈雜,沈夫人還是成功生下了一個女嬰,母子平安,呵,居然母子平安,她做的一切原來都是白費。
取了衣服遞給他,沈青砂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隨口問道:「對了,宋毅你打算怎麼辦?此事處理得不好會讓人指責你兔死狗烹,更會因此造成其他功臣人人自危的局面。衛姐姐那邊我會幫你穩住,你千萬別操之過急啊。」
沈青砂立刻一躍而起,摟住他的脖子跳了兩下,「我就知道皇上您是個好人。」說完,噌噌兩步衝過去,一下撲到床上,無比滿足地滾了兩滾。
「原來她不是病死的?那先帝呢,先帝莫非也不是病死的?」偏了偏頭,沈青砂完全沒有抓住重點。
不由得搖了搖頭,穆hetubook•com.com成澤忍俊不禁,「青砂,你看,你也一點沒覺得我做得不對,一點沒覺得我很壞,是不是?」
宋知秋的臉色突然變得死灰一片,眼中驚疑恐懼混成一片,「你是說,我根本沒有懷孕……」她瘋了一樣不停搖頭,口中反反覆復只念叨著三個字,「不,不可能……不可能……」她忽然捂住臉,失聲痛哭起來。
青砂漫不經心地晃著腿,「姐姐何必和我客氣,你知道的,我從來就沒打算要你感激。我做這些不過是因為……」
抿嘴笑了笑,沈青砂當然知道穆成澤是在逗她,不過也說不准他真能做出這種事來。「不用了,若不是她苦苦相逼,我又怎麼會進宮呢?何況,她對我恨之入骨也是應該的,畢竟是我……對不住她。」
欺負穆成澤瞧不見,青砂小朋友此刻正百無聊賴地捏著他的頭髮胡亂編辮子,不理他的調侃,問:「關於宋知秋懷孕的事,你要不要派太醫去看看?」
「可是……你是皇上。」沈青砂的聲音顫抖得更加厲害了。她當然知道,穆成澤和她是一樣的人,不同的表象下掩藏的都是一顆涼薄冷漠的心,可是,正因為知道,才更明白穆成澤說出這番話的不易,才越發感到難以置信的……感動。
忍不住彎了眼睛,沈青砂大著膽子輕輕一扯穆成澤的頭髮,「皇上,我該說您太有自知之明還是太妄自菲薄呢?」
白芙越聽越驚,身子顫動得厲害,終於如一攤爛泥一樣癱倒在地。
「你……是不是心裏有別人了?」舔舔嘴唇,穆成澤很艱難地問出這個連他自己都覺得很丟人的問題。
「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沈青砂坐起身將他拉起來,「可惜,你不是唐玄宗,只能認命地去上朝。」
衛無雙一挑眉,「捉賊?」
「欸?」沈青砂睜大眼睛,纖細的睫毛撲閃撲閃,很震驚的模樣。
或許是被最後那句「魂魄無歸」嚇到了,宋知秋的氣焰瞬間低了很多。
沈青砂眼神一凜,堅定道:「是她,對不住我。」
微微一僵,她沉默許久終是不能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穆成澤果然不愧是她的同類,能一針見血地洞察她的內心。
一點一點轉過身,抬頭對上沈夫人趙箐高傲的眼,她抿了抿唇,眸色如墨——今日的屈辱,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趙氏、沈子寅,還有你們這些助紂為虐的渾蛋,我的痛,我娘的痛,終有一日……終有一日,我要你們十倍償還。
青砂豎起一根指頭搖了搖,「不,這是我和姐姐之間的交易,我替你向宋家父女討回公道,而你在得到你想要的交代后,要離開皇宮。」
「可是……你沒回答。」
抬手指著自己的鼻尖,沈青砂神情錯愕,一雙漆黑的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我?派你們?」
她往後縮了縮,聲音很是冷淡,「謝謝關心,我沒事了。」她討厭別人的觸碰,尤其是這個家裡的人。
「……小心別讓那狐狸精勾了你家老三的魂去。」
「小主?」懷月見她突然不走了,疑惑地輕輕喚了一聲。
「哎呀,夫人,奴婢該死,這罈子太髒了,奴婢一時手滑沒拿穩,奴婢該死。」耳中傳來曼鵑委屈做作的聲音。
一天,娘突然神色慌亂地跑回來,一回來便將大門窗戶全都抵上。沒多久,一位富態的夫人領著一大群人,堵在她們家門口叫罵。她那時還小,聽不太明白,只斷斷續續聽見幾個詞反覆出現——狐狸精、勾引、野種……
冷笑一聲,沈夫人轉身沖一旁的丫鬟道:「曼鵑,聽見老爺說的話了嗎?你還不快把它拿下去擦乾淨,然後叫門房去找個風水先生來。」
「朕抱你起來時,壓到了你的右腿,你下意識地讓了一下,朕猜是摔地上的時候磕到了吧?」
「對,我生在帝王家,長於冰冷的皇宮,見多了人心醜惡、鉤心鬥角,從不覺得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有什麼錯,對算計、陷害、權術這些骯髒的東西無師自通。」他頓了頓,笑得有些無奈,「可唯獨沒有學過如何去愛一個人,想必你也和我一樣。」
淡淡看她一眼,衛無雙打斷她,「還想說是交易嗎?你和皇上的交易已經結束了。」
搖了搖頭,沈青砂低低道:「不,其實……其實……」她似乎很糾結,幾度欲言又止,「其實」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嗯?」下意識地縮了縮右腿,沈青砂有些訝異,「連孫太醫都沒看出來,皇上怎麼發現的?」
將碗遞過去,順手探了探她的額頭,沈青璠笑得很溫柔,「當然是因為你是我妹妹啊,我不對你好,對誰好?嗯,是不燒了。」
「昭容不好奇的話,我倒是有件事很好奇,關於我的出身,知道的人屈指可數,你是從哪兒打聽到的?」
沈子寅走到她身邊,默默看著地上那一片狼藉,令人窒息的安靜中,彷彿過了上百年一樣,他蹲下身握起一小把骨灰,忽然用力振臂揚起它,然後一言不發拂袖離去。
藉著淡淡的月光,穆成澤摸索著伸手拍拍床沿,輕聲道:「青砂,這些年委屈你了。」
沈青砂忍不住搖了搖頭,為什麼這麼多人生氣的時候都喜歡摔東西?真是太浪費太不尊重別人的勞動成果了。
趁著沈青砂沒有發覺最後一句話的問題所在,穆成澤迅速轉移話題,「沈青璠是不是也非沈夫人親生?」
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她猛地捂住耳朵,可那聲音還是不停在耳邊迴響,宛若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她無助而又絕望地不停搖頭,歇斯底里地哭喊,「不是的,不是的……」
「老爺,您自己看看,這塊牌位能留著嗎?」
白芙自然搖頭,恭聲道:「奴婢不知。」
話音剛落,門上傳來三聲很有規律的叩擊聲,接著小安子的聲音透過窗戶紙傳進來,「皇上,該上朝了。」
「也對,我們都是性格如此惡劣的傢伙,當然要在一起,免得去禍害別人嘛。」穆成澤捏捏她稍微有了點肉的小臉。
今夜月光正好,柔和地從窗外灑進來,讓穆成澤微微一抬頭便可以清楚看見沈青砂臉上些微變換的神情。那一刻,他清楚地感覺到沈青砂心裏還藏著許多秘密,那些秘密儼然已經成了她心底解不開的結。
她低下頭越發膽怯,聲如蚊蚋,「蒔蘿,我叫蒔蘿。」
沈青砂聞言一挑眉,顯然很驚訝,「皇上會煮粥?」
沈青砂忍不住笑了出來。穆成澤接著說,「所以,我們都給自己一個機會,學著去愛一個人,好不好?」沈青砂剛準備開口,穆成澤又補上一句,「雖然,讓你喜歡我,確實有點委屈你,不過也沒辦法,誰讓當初是你求我讓你留在宮裡的呢。」
穆成澤聽到最後一句,突然一僵。六歲,竟然也是六歲,怎麼會這麼巧?難道真是天意?
心微微一抽,說不出這是什麼感覺,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握著那隻格外冰涼的小手,穆成澤坐起身很認真地說:「青砂,你試著把心事告訴我,好不好?」
見白芙忙不迭點頭,沈青砂接著道:「你錯了,我在咱們宮裡問了個遍,問大家有什麼地方好玩,每個人給我的答案都不盡相同。然後我就按大家的提議,一路逛了很多個地方。」她頓了頓,「所以,若是別人,地點不會是上林苑。最重要的是,我曾在你面前故意裝作反胃,而安昭容見到我時,很明顯懷疑我有了身孕。你還有什麼可狡辯的?」
穆成澤輕輕拍著她的背,耐心地等她調整情緒。他不懂安慰人,除了這樣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可他不知道這恰恰是最能給人安慰、最溫柔的舉動。
獃獃看著沈青璠的嘴在自己面前一張一合,她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聽力,突然想起以前住在永福村的日子。
抬頭望向寫著「寶華宮」三字的華麗牌匾,沈青砂緩緩眨眨眼,她忽然想明白了,原來這就是宋知秋囂張的資本。突如其來的真相,令她感到脊背上有絲絲寒風吹過。
沈青砂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變化,自嘲一笑,「很麻煩是不是,但是沒辦法,那時候我也想不出別的主意。最重要的是,我很怕被趕出去,在沈家的日子雖然不好過,卻也比一個人流落街頭好。」
「沒想什麼,就是睡不著。」她自嘲一笑,低低道,「大概是因為我從來沒有睡過這麼軟的床,所以太激動了。」
「我不會愛人,愛人的人註定寂寞——你是想說這句話嗎?」穆成澤淡淡接過她的話。
穆成澤聽得發愣,喃喃道:「為什麼會……」
柔和的月光下,沈青砂閉著眼仰面躺在床上,長長的睫毛如蝴蝶一樣無助震顫,巴掌大的小臉在月光下蒼白得近乎透明。分明是那麼脆弱的一個小女孩,平日里卻總將自己偽裝成無堅不摧、百毒不侵的樣子。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看見沈青砂緩緩鬆開緊緊抿著的唇,極輕地說:「好。」只是連情緒都聽不出的一個字,聽在穆成澤耳中卻宛如天籟。
只可惜,她手上什麼都沒有,又是天生笑臉,實在跟氣勢八竿子也打不到關係。不過算了,她一直是走親民路線的,氣勢這東西不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