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死別
將信收好,衛無雙點點頭,「沒問題,我明天就讓人去辦。」
寅時的天空灰濛濛的一片,而沈府之中火光烈烈,汴梁侯沈子寅神色安詳地躺在一片火海之中。沈青砂漆黑的眼眸中映著明亮的火光,她靜靜望著沈子寅被火焰一點點吞噬。
將目光從重新關閉的屋門上收回,衛無雙道:「想要我幫什麼忙?」
緩緩將休書收進袖中,她獃獃坐在床沿,忽然不知道自己該用怎樣的情感去面對這個人——他是她血脈相連的父親,卻冷眼看著她被趙氏欺壓凌|辱,不發一言,更從未給予過她父愛。可,也是這個人,在這些年裡有意無意教給了她很多東西,而正是這些教誨令她受益匪淺。
沈西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出門又是怎麼騎上了馬的,他機械地握緊韁繩,腦袋彷彿被抽空了一般,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快一點再快一點!
緊接著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而後便是乒乒乓乓的打鬥聲,穆易心中一緊,調轉身子就要往觀景閣上沖,未料斜刺里伸出一隻手,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穆易詫異地轉頭,只見沉念面無表情地對他搖搖頭,淡淡道:「無礙。」
「沈大人病重?」穆成澤聞言大吃一驚,這麼大的事他竟一點也不知道。
穆成澤不由鬆了口氣,「就這事啊,你搞得這麼嚴肅,嚇我一跳。怎麼突然想要出宮,要我陪你去嗎?」
腳步一頓,沈驚風扶著門框站了片刻,而後緩緩道:「都是一家人,說什麼謝謝。為義父守靈,這不是應該的嘛。」
據宮人們口口相傳,皇上是為了安撫因謠言而哭鬧不休的德妃娘娘,所以將本該由宸妃主持的慶典交給了德妃打理。以德妃的性子,她第一次奉旨主持的盛宴自然是極盡奢華,她自己那一身無比華麗的盛裝且不說,瓊林苑中上千盞宮燈,更是將整個瓊林苑照得亮如白晝。真真是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便是連那些個端菜引路的宮女們都精心打扮過,一水兒嶄新的衣裙頭飾。
兩人間素有默契,穆成澤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沉吟一會兒,有些擔憂道:「這……確實是有這種說法,但沈大人畢竟是她的父親,你確定這個理由可以?」
沈青砂低著頭輕輕「嗯」了一聲,雖然心中對他這句話有些疑惑,卻仍是一言不發。而沈子寅說了這許久的話,體力消耗甚大,他的臉色看起來更加蒼白了,精神卻似乎更好了些。
知道她素來歪理多,衛無雙也不打算說教,直接切入正題道:「我有事和你說。」
目光淡淡地從他臉上掃過,沈青砂快步走出門,背過身的那一瞬,心底響起一聲諷刺的冷笑,心地善良?快步轉過一個拐角,她停下腳步,對著虛無的空氣低聲道:「辛丑,麻煩你了。」
趙箐面色鐵青,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一雙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心中不甘卻又害怕真的激怒了沈青砂。半晌,趙箐心不甘情不願地咽下這口惡氣,咬牙切齒丟下一句「你給我等著」,說完掉頭便走。沈青砂望著她逃也似的背影,冷冷一笑,雙唇輕啟,無聲吐出兩個字——蠢貨!
被夙王口稱師父的自然是沉念無誤,卻見他也不回答穆易,反對沉潛點點頭,道:「師弟占卦從未出錯過,只是這卦象乃是天定,非人力所能為之……」
「老爺……」只吐出這兩個字,沈西的眼圈就不由自主地紅了。
「宸妃想來也累了,早些休息吧。」穆成澤抬頭看了她一眼,輕描淡寫地回道。
沈青砂低垂著眼瞼,還有些恍惚,忽然,沈子寅不顧氣息紊亂猛地坐直身子,一把握住沈青砂的手,帶著粗重喘息的聲音因激動而沙啞,「青瓷,青瓷她根本不是你妹妹,她是……是南渭郡王趙笙的女兒!是你仇人的女兒!你們註定是敵人!所以……所以,你不必對她手下留情!」
「我就知道大小姐心地最善良,不會真的不肯回去見老爺的。」沈西激動得又是哭又是笑。
扶著牆,她一手按著胃部,慢吞吞地從後門走回了房間,這幾日都沒有正正經經吃過一頓飯,她這本來就不好的腸胃儼然有些支持不住了。
一轉眼,沈子寅已將自己關在屋中十日了。
沈青砂心頭湧起絲絲暖意,他還是那樣不動聲色地溫柔著。這件事分明很令他為難,他卻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一句「交給我」。
推開門,一股濃郁的藥味撲面而來,只一眼便令沈青砂頓住腳步。從來不曾想過,她那個鐵面判官一樣的父親也會如此憔悴蒼白,此刻他正閉目倚在榻上,瘦得彷彿只剩下一把骨頭。
微微一怔,而後雙眉緩緩舒展開,衛無雙低聲沉吟道:「的確這樣解釋才比較合理,否則還真得說妖孽作祟才能說得通了。」停了停,她抬頭望著沈青砂,瞭然道,「難怪皇上這次連你也要瞞著,德妃再不對也畢竟是你妹妹。」
會到她這兒來的也就那麼幾個人,她猜測八成是趙臨淵。她拉開門,門外果然是趙臨淵,但當目光越過趙臨淵肩頭,沈青砂不由一怔,「沈西大哥?你怎麼來了?」
沈子寅只是笑笑,吃力地撐起身子,從枕頭下摸出一封信遞到她手中,淡淡道:「休書。」
「來了。」沈青砂應了一聲,慢條斯理地走去開門。
正說話間,眾人忽覺頭頂一暗,眼角瞥見一道黑色人影隼一樣在夜空中掠過,急速撲向高高的觀景閣。穆易微微一怔,還未來得及有所動作,耳中已傳來宦官那獨特的尖細嗓音,「有刺客!護駕!護駕!」
沈子寅目光一點點黯淡下去,最終失神般地望著前方,低低道:「當年因為隱太子一事,導致朝政動蕩,成宗又驟然離世,是以先帝即位之初朝中局勢極為不穩,於是齊趙兩家便起了異心。他們悄悄在城郊的山中藏匿兵器,暗中操練軍隊,只待一個合適的時機便舉兵謀反。」
她抽回手,低低笑了一聲,終於……終於,這世上與她有著直接血緣關係的人都不在了;終於……她真正成了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沈青砂微微一笑,知道衛無雙並不相信她所說的話,她不想解釋,於是直接轉了話題:「我想請姐姐幫個https://m.hetubook•com•com忙。」
以前從未想過,如今看來,他是故意縱容溺愛青瓷,令她變得驕縱任性而愚蠢的吧。
拖著麻木的腿,沈驚風踱到靈柩邊,扶著棺沿,心中酸楚極了——是的,到時間了,到出殯的時間了!從此之後,他再也看不到躺在這裏的這個人,再也不能……
「那你趕緊去吧。」穆成澤走到她跟前,伸手溫柔地揉了揉她的髮絲,「放心吧,剩下的都交給我。」
沈青砂從屋頂落下的時候,穆成澤正在批閱奏摺,見她突然出現不由嚇了一跳。而沈青砂落地之後,二話不說直接對他行了個大禮,「皇上,臣妾有事相求。」
沈青砂微微勾起唇角,「是啊,我想皇上應該也是這麼想的吧。」穆穆這個笨蛋大概還不知道青瓷根本不是她妹妹吧,其實就算是又能怎麼樣呢,不過是個同父異母、與她感情淡薄的妹妹,更何況她沈二小姐可從來沒把她當姐姐過。
沈青砂抿著唇,伸手輕輕給他拍拍背,而後起身倒了一杯水遞到沈子寅唇邊小心喂他喝下。然而,沈子寅剛喝了一口便突然一聲悶咳,竟生生嘔出一口血。沈青砂端著杯子,獃獃望著那一抹在水中詭異變幻著形狀的血色,直到那水終於被染成了刺目的紅色。彷彿被燙著了一樣,她的手一松,杯子摔在地上轉了個圈卻沒有碎,染血的水迅速沾濕了柔軟的地毯。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兩名侍衛押著一名被五花大綁的黑衣人從觀景閣上下來了。
「你這個狗奴才……」外頭忽然傳來尖銳的叫罵聲,沈青砂眨眨眼,回過神來。又聽了片刻,她按了按有些發麻的雙腿,緩緩站了起來。這叫罵聲她太熟悉了——在這座宅子里,除了趙氏,還有誰會像瘋狗一樣咆哮呢?想來是趙氏聽說她回來了才過來的,而沈西自然是遵沈子寅的命令不肯讓她進來,於是便起了衝突。
衛無雙瞄了她兩眼,將剛剛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講給她聽了,說完見沈青砂垂著頭半天沒反應,衛無雙嚇了一跳,以為她傷心傻了,忙用力掐了她一把。衛無雙這一著急,下手哪還考慮得了輕重,這一下掐得那叫一個狠,沈青砂「嘶」的一聲倒抽一口涼氣,一抬頭只見衛無雙滿臉關切地望著她,問道:「青砂,你沒事吧?」
電光石火之間,守在轎前的兩名侍從同時飛身向前,眾人只覺眼前一花,緊接著耳中傳來一聲哀鳴,那馬便轟然倒地,口吐白沫抽搐幾下而後便不動了,竟是在瞬息之間被人生生劈暈了過去。
外頭寬敞的院子里,早已按照沈青砂的吩咐準備好了一切。她一身縞素,面無表情地指揮著家丁將沈子寅的屍身抬了出去。接過沈西遞過來的火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她一步一步走過去,右手往前一送,澆滿油的木柴被點燃,火焰立時便躥了起來。
沈子寅輕輕笑了笑,「是啊,我當然知道,你不恨我。你只是……只是從來沒有把我當父親而已……誰會花心思去恨一個不相干的人呢。」
「是。」沈青砂一凜,她就知道老頭子一定要見她一面,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要跟她說。
「我以為你不想再見我。」沈子寅沒有回答,而是輕輕說了這樣一句。
衛無雙驚疑不定地望著她,好一會兒才猛地會意過來,「你是說……」因為太過吃驚,她瞪圓了眼睛,沉默了片刻,又壓低聲問,「皇上是故意的?」
衛無雙忙收斂心神,「你說。」
他重重喘息良久,緩了緩才接著道:「沒想到先帝突然重用劉靖,劉靖得勢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培養耳目,羅織罪名,大肆剷除異己。此舉令齊趙兩家不得不暫時放棄謀反的念頭,而就在此時,山中大霧,有幾名村民誤闖進了他們屯兵之所,他們害怕陰謀敗露,在殺了那幾名村民后猶不放心,於是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屠戮了整個村莊,而後做出山匪殺人的假象,趁機主動請兵剿匪,將山中殘留的屯兵痕迹清除乾淨。」
「進屋說吧。」沈青砂連忙接過信。兩人剛進屋,院門忽然又被人拍得震天響。
「皇上,娘娘,沉潛道長與眾修道者已到了樓下,皇上可要宣他們上來謁見?」
她自顧自說了一氣,衛無雙卻一句話也沒接,等她說完了才道:「司棋,你說皇上為什麼這麼寵愛德妃呢?」
隨侍立刻答道:「好像有人在大街上跑馬。」
「你也不問問是誰,就讓人進來?」推門走進去,衛無雙望著全然不設防的某人,一臉無奈。
直到黃昏時分,沈青砂才重新出現,吃了些東西又睡了幾個時辰,雖然臉色還是很差,不過精神好了不少。她走進門對沈驚風道:「你去吃點東西吧。」
沈子寅茫然地睜開眼,一瞬不瞬盯著站在榻前的她,幾乎懷疑是自己的錯覺,不由伸出手,想看看這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覺。
「是小姨告訴我的,」沈青砂搖了搖頭,「不過她只告訴我兇手是齊趙兩家,卻未告訴我事情的來龍去脈。」
「不會的,不會的,我一定會把大小姐請回來的。」無法再聽下去,拚命搖著頭打斷沈子寅的話,沈西奪門而出。
停靈三日,朝中百官以及周邊各地官員紛紛前來祭拜。因為身份的限制,沈青砂不便在靈堂中跪謝來賓。好在沈驚風未回南疆,一聽到消息便立刻趕了過來,以義子的身份跪在靈前接待前來弔唁的眾人,這才使得沈子寅的葬禮不至於太過凄涼。
按照一般人的想法,他該是有什麼重要事情要辦,又或者打算去外面走走散散心,可事實上沈子寅哪兒也沒去,他只是從府衙搬回了新宅邸,然後將自己關在屋裡,宣稱誰也不見,一日三餐都讓沈西送進屋中。
咳過一陣,休息了片刻,沈子寅重新開口道:「還記得你對我說過的話嗎?你說,害死你母親的仇人你一個都不會放過。」
「替我更衣,我要進宮去見青砂。」沈子寅倚在靠背上,雖然聲音透著虛弱,但精神看起來還不錯。
衛無雙皺了皺眉,「可是,你似乎從來沒在意過這些風言風語。」
「梆梆——」寂靜的夜空中傳來打更的梆子聲。
一片靜默,沈青砂一和_圖_書動不動地望著他,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眨了眨眼睛,「你說什麼?父親病重?」
沈青砂眼中微動,卻仍是不發一言,只是緊抿著唇伸手搭上他的脈搏。沈子寅說了這麼久的話,終於忍不住再次咳起來,急急扯出袖中帕子捂住嘴,骨瘦如柴的肩膀抖動許久才平息下來,他悄悄將那帶著暗紅色血跡的帕子握進掌中。
「老爺您現在這樣怎麼去啊,還是先養好身子吧。」
點點頭,沈青砂回答得乾脆利落,「我確定。因為那石板是衝著我來的,五歲之前,我隨母姓,名叫蒔蘿。」
不用侍從回答他也看見了,趙臨淵眉頭一皺,沉聲道:「攔下來!」
從那完美無缺的笑容中看不出任何東西,衛無雙也只得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沈驚風臉上的表情從茫然到失望最後變為震驚,好容易緩過神來,剛想要詳細詢問一番,門外又有弔唁之人到了。
「好啊,我也正有事打算找姐姐幫忙呢。」沈青砂乖巧地笑著點點頭,「司棋姐姐,能麻煩你給我們泡壺茶嗎?」
沈驚風點點頭,依言起身出門,畢竟守靈是很耗體力的,而且跪了一下午他也是真的餓了。抬眼望著他布滿褶皺的衣服,沈青砂緩緩眨了眨眼,「這幾天辛苦你了,謝謝。」
唯一不合情理卻又在沈青砂意料之中的是——自始至終,沈家的二女兒沈青瓷都沒有露面。對此,沈驚風問過一次,沈青砂只是淡淡答道:「死人怎麼能跟活人比呢,你就當爹沒有這個女兒吧,反正也不是親生的。」
穆成澤如何聽不出她啰啰唆唆這麼一大通是何意思,於是故作沉吟狀,片刻后道:「那就賜封沈大人為汴梁侯,沈夫人為一品誥命夫人。賞奴婢二十人,並特許沈夫人可以自由出入後宮,如此你們母女二人可以經常見面,你也不必擔心你父親母親身邊缺人照顧,也算是朕給二老的一個補償吧。」
一口氣說了這麼長一段話,沈子寅捂住胸口,狠狠喘了幾口氣。
被她這突兀之舉弄得心頭一慌,穆成澤忙站起身來,「怎麼了這是?」
沈西磕得額頭一片通紅,胡亂抹著止也止不住的眼淚,「我家老爺快不行了,想……想見大小姐一面,求世子帶奴才入宮。」
「那臣妾就替父親謝謝皇上了。」德妃連忙起身跪謝皇恩,那笑容當真是燦若春花,她轉頭丟給衛無雙一個得意的眼神。
沈青砂轉進簾后,倚著樑柱輕輕揉了揉眉心,今天是第三天了,按照大晏的習俗,明日就該出殯了。不出意外的話,沈青瓷應該已經從趙臨淵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而趙臨淵也應該已經踏上回南疆的路了。
正所謂幾家歡喜幾家愁,這邊衛無雙憋了一肚子氣,觀景閣上的德妃卻是滿面春風,至於沈青砂,那還真是應了那句——不知道的人總是比較快樂,沈青砂的小日子過得那叫一個愜意。她剛剛泡完溫泉,此刻正裹了條毯子,散著濕漉漉的長發慵懶地倚在貴妃椅上看書。小白蜷在她肚子上,眯著眼很享受她有一搭沒一搭的順毛。
輕輕叩了叩門,裏面立即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門沒鎖,進來吧。」
見沈青砂一臉詫異,他虛弱地一笑,「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這輩子只愛過你母親一人。當年我說會與她死生不離,沒想到卻食了言,這麼多年她一個人在下面一定很孤單,如今我終於可以去陪她了,我不想到死還和趙箐夾雜不清,我要……我要乾乾淨淨地去找潼兒。」他低低喘了兩聲,眼中竟似閃爍著憧憬的喜悅光芒,「我死後,找個好天氣將我的骨灰隨風散去,這樣,我就能去找你母親了。」
久違的敲門聲傳來,兩輕一重,極有禮數。
趙箐一臉兇悍,毫不畏懼地與她對視,「我是沈家主母,你個小賤種,你憑什麼不讓我進去?」
她悠悠俯視山下,依稀可以看見山腳處永福村的遺迹。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走到了這裏,大概在她心底,還是覺得永福村才是真正的家吧。抬頭望了望天,天氣晴朗,天空蔚藍,萬里無雲,清風習習,是個很好的日子。
抿了抿唇,沈青砂緩緩垂下眼,「父親病重,想見我最後一面,但……我不希望青瓷回去,我知道這事只有你能幫我。」
對傳話的宦官點點頭,穆成澤淡淡道:「請他們上來吧。」誰也不曾注意到他眼中那一閃而逝的笑意。
眨了眨眼睛,她對沈子寅深感佩服,用此物寫休書可謂是優點多多。首先,它不至於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撕壞;第二,看趙箐此時的表情就知道了,毀損皇上御賜之物乃是死罪。所以,她面前有兩個選擇——要麼接受休書,要麼接受死罪。
沈子寅的葬禮按照規矩進行得有條不紊。趙箐自那日放出一句狠話后卻未採取任何行動,反叫沈西白白提心弔膽了幾日,就怕她跑到沈子寅靈堂上來鬧事,可結果她完全沒有露面。
衛無雙別開臉,雙手在袖中緊握成拳,生生將這口氣咽了下去。如果換作以前,她定然早就一拳把這個狐媚子打得破了相,看她還得意個什麼勁。
「只是不錯嗎?臣妾這幾日忙得昏天黑地很是辛苦呢,皇上也不多誇誇臣妾。」沈青瓷拖長了聲音,那嬌滴滴的聲音配上撒嬌的語氣還真是讓人招架不能。
此事始末,觀景閣上那麼多雙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皇上如此行事,也難怪宮裡人都要說德妃是惑亂皇上的妖妃了。
「大小姐,您要不先去睡一會兒吧,今晚得守夜不能睡覺的。」約莫是瞧著她臉色不太好,沈西走過來壓低聲道。
沈子寅看著她,悠悠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半倚在軟枕上,他緩緩闔上雙目,呼吸綿長而虛弱。
不知因為這句話想到了什麼,她眼中有流光一閃而逝,「對……你說得對,是應該的。」聲音極低,低到只有她自己能夠聽清。說完,她垂了眸子,跪在火盆前,神色一片肅然,直到沈驚風回來她都仍保持著這個姿勢機械地燒著紙。
「是……」沈西無力地垂下頭,肩頭不能自已地因為悲傷而聳動。
看見是她,沈青砂慢條斯理地合上手中的書本,稍稍坐直,漫不經心道:「何必問呢,反正無論www.hetubook•com•com是誰,我似乎都沒能力阻止他進來。再說了,如果是欲對我不利之人,又怎麼會敲門?」
「娘娘沒見她那一臉的狐媚相么,肯定是用什麼妖術迷惑住了皇上,」司棋咬牙切齒道,「幸好太后未雨綢繆留下遺詔,娘娘放心吧,今日那麼多真人都來了,德妃得意不了多久的。」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適才擒住刺客的似乎是那位宸妃娘娘。」答話的是華陽派的一位年輕道士,話音落時他也剛巧輕飄飄落到地上。眾人皆知華陽派以眼力和輕功見長,沉潛抬頭望了望此人落下來的那棵參天古木,眉頭越發緊鎖——站在那裡看清觀景閣上發生的事情應該不難。
「怎麼回事?」大老遠便聽見喧鬧聲,趙臨淵掀開馬車車簾,一眼便望見前方街道上一片混亂。
穆成澤單手摟著一臉春風得意的德妃,左手端著酒杯,低垂著眼帘,瞧不清神情。
沈青砂以手撐地,慢吞吞站起來,「到時間了。」
「沈西!」沈子寅低低叫了一聲,但沒有叫住他,反惹得胸口一陣鈍痛,忙抓起枕邊的帕子捂住嘴。悶悶咳嗽幾聲,他緩緩鬆開手,雪白的帕子上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從簾間的縫隙看出去,剛好可以望見被花圈簇擁著的棺木,不自覺地握緊空無一物的雙手,她低頭苦澀一笑。從小到大,他從未送給她任何東西,如今他不在了,她才發現想要找件有所寄託的他的遺物都沒有。
「怎麼會這樣?」她低低開口,一直平靜的聲音終於起了漣漪。
見正主出現,趙箐立刻撇下沈西,頭一昂便要進屋去。沈青砂伸手一攔,淡淡道:「夫人不必進去了。」
握住他的手,沈青砂在床沿坐了下來,「爹,是我,我回來看你了。」
「吃的?」沈西一愣,她苦笑著按了按隱隱作痛的胃,「隨便什麼都好,最好再有點熱水,麻煩讓人給我送到房裡來。這邊你看著點兒,我就先回屋了。」
他緩緩睜開眼,帶著春意的陽光傾灑在被單上,鼻尖彷彿能聞到一股溫柔清新的味道,令他喑啞的聲音也不由自主地柔和起來,「沈西,沈西……」
「這麼說,你早就知道了?」
衛無雙搖搖頭,「司棋,我不信什麼妖孽,更不信皇上會被什麼媚術迷惑,今日那刺客……」她停了停,忽然話頭一轉,斬釘截鐵道,「我們去緋園。」言罷很帥氣地一把撩起繁複的宮裝衣裙,一提氣施展輕功,融入後宮寂寞的夜色中。
趙臨淵聞言一驚,這真是太突然了,令人難以置信。腦中思緒飛速轉動,最後,他乾脆利落地道:「上車。」
話音剛落,沈青砂面前憑空落下一個人,「小主,得罪了。」
緩緩將骨灰瓮打開,一陣山風刮來。看著沈子寅的骨灰隨風飄散,她微微笑起來,「爹,你好像真的很開心?你是要去找娘了嗎?見到娘親,替我向她問好啊。」
沈青砂垂著眼沒有說話。
顧不得這一下摔得多重,沈西咬牙爬起來,二話不說便對他磕起頭來,「求世子帶奴才進宮,世子,求你了,求你了……」
伸手從沈子寅頸后穿過,托著他躺下,仔細拉好被子,做完這些,她才好整以暇地走過去把門打開了。
穆成澤轉過臉來,只見她微微嘟著嘴,滿心期待地望著自己,盛裝之下的精緻妝容更添幾分嬌媚,媚眼如絲顧盼之間便是百般風情。穆成澤心中暗想,也難怪如今這宮中流言越傳越盛,人人都道她是當世妲己,是狐媚轉世、禍國殃民的妖妃。不著痕迹地掃了樓下一眼,他伸手輕輕攬住德妃肩頭,「那愛妃想要什麼賞賜,自個兒說吧。」
「其實……看到你回來,我就越發堅信……皇上對你是相當在乎的。」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好不容易說完,他忍不住以拳抵唇又低低咳起來。
觀景閣上,受了點輕傷的德妃膩在皇上懷中笑得一臉燦爛,雖然臉色還有些蒼白,不過看樣子已經完全從適才的驚嚇中緩過來了,真讓人不知該說她承受能力強還是缺心少肺。
聽見「離世」二字后就一直處於獃滯狀態的趙箐在沈西伸手來拉她時終於回神,猛地甩開沈西的手,她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了沈青砂一巴掌,指著她破口大罵:「沈青砂,你這個白眼狼,你還有沒有良心!你爹走了,你居然一滴眼淚都沒有!」她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神色有些恍惚,「老爺怎麼會死,是你害死老爺的,對,一定是你害死老爺的,是你害死老爺……」喃喃自語般重複了數遍,她眼中乍然閃過一道凶光,而後雙手成爪凶神惡煞地撲向沈青砂。
走在他身側的另一位鶴髮童顏的道人微微沉吟並未回答,穆易卻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望著此人一臉詫異地道:「師父,您怎麼來了?」他記得師父素來是不問世間俗事的,更別說摻和進皇家之事了。
「也不是什麼著急的事情,還是姐姐先說吧。」
替自己可憐的胳膊默哀數息,沈青砂望著她淡淡一笑,不答反問:「姐姐不明白?莫非——」她拖了個長音,加重語氣一字一字道,「你也不知道那塊石板的事?」
沈青砂從一旁的抽屜中取出一封信遞過去,「麻煩姐姐替我將此信送到鎮西王……青瑤府上。」說出這名字真是令她有些窘迫,她這位小姨不知搞什麼鬼,青家平反之時她出現了,卻是以男子身份,而穆成澤也不知道搞什麼鬼,居然默認了她的男子身份,封她為鎮西王。
「我這一生,經歷過很多很多,見識過什麼叫權勢滔天,什麼叫富可敵國,但見得最多的是榮華富貴一朝喪,萬貫家財歸黃土。」沈子寅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容,「當年,趙氏以我父母和青潼的性命相要挾,我不得不娶她,但我並不甘心,我想我總有一天要洗掉這個恥辱,五年,十年,二十年,總會有那麼一天。從那天起,我就替自己選了一條不歸路,我知道這條路會很難走,但我別無選擇。」
「我從沒恨過爹。」沈青砂搖搖頭,望著他,語氣又恢復了平靜,「爹知道我從不說假話的。」
天色一點點亮起來,遣開所有人,她獨自收殮了沈子寅的骨灰,而後獨自一人抱著沈子寅的骨灰瓮出了門。走過www.hetubook.com.com大街,穿過城門,沿著崎嶇山路緩緩登上南山,最終在那因遭雷擊而被發現的石板所在之地停下了腳步。
一聽這話,德妃頓時臉色陰沉下來,怒意凝結在眉心,都是這個該死的牛鼻子老道,害得她一再被人惡語中傷。一旁的穆成澤伸手拍了拍她,輕聲道:「愛妃何必置氣,他們來了不正可還愛妃一個清白?」
門拉開,衛無雙的笑臉映入眼帘,沈青砂頓時一愣,眼中浮起不可置信之意,「姐姐,你居然會敲門哦?」
沈青瓷柔若無骨地倚進穆成澤懷裡,柔柔道:「皇上疼愛臣妾,臣妾什麼也不缺,只是家父這麼多年為了大晏鞠躬盡瘁,日夜操勞,最難得的是如今已官拜尚書,卻仍是一身清貧,臣妾又不能在父親跟前盡些孝心,實在是覺得心中難受。」
扯出一個苦澀的笑,沈青砂聲音低低地道:「我也是剛剛得知,他總是這樣,什麼事都喜歡藏在心裏,連快死了都還瞞著別人。」
清新的山風拂面而過,耳邊樹葉沙沙作響,彷彿是沈子寅的回答。
沈西抬袖狠狠抹了一把眼淚,「老爺您等著,奴才這就去請大小姐回來。」
司棋完全跟不上自家主子這莫名跳躍的思維,可惜還沒來得及問,眼前已經沒了衛無雙的影子,嘆口氣,她也只得提氣跟上。
定定望著她,衛無雙小心翼翼地試探,「皇上為了保護你也算是用心了……」
「不,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尤其是青瓷,不能讓她回來。」唇邊的笑容變得苦澀,沈子寅輕輕搖了搖頭,「而且青砂……青砂她大概不會想見我吧。」
沈青砂面無表情地坐在床沿,靜靜看著這個和自己有著最深刻血緣關係的人一點點停了呼吸。
猛地退後一步,趙箐眼中閃過一絲驚恐,但她並未驚恐多久,因為皇上親點護送沈婕妤回來的侍衛立刻上前一步,左右開弓乾淨利落地賞了她兩個響亮的耳光,而後身形一晃重新站回了沈青砂身側。
沈青砂一點點攥緊拳頭,眉心不可抑制地顫抖著,居然……居然因為這樣的理由,就殘忍地屠戮了整個村莊,連幼童也不放過!她閉上眼,久遠的記憶那樣清晰地展現在眼前,緊抿的唇角微微勾起,竟是笑了起來。
沈青砂過了片刻才緩緩站直身,「家裡有吃的嗎?」
衛無雙嘴角一抽,無言以對。黑著臉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過去,衛無雙自動忽略了沈青砂的問題,「鎮西王的回信到了,我給你送過來。」
司棋微微一怔,而後點點頭退了出去。這緋園裡冷鍋冷灶的,要沏茶得先燒熱水,而燒水前還得先生火,做這些至少得大半炷香的工夫。沈青砂此舉明顯是想將司棋支開,衛無雙神色一凜,看來她是真的有重要的話要對自己說。
衛無雙扶著司棋的手緩緩走回座位,淡淡望了德妃一眼,一言不發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她站起身,語氣十分平靜,「皇上,臣妾有些不勝酒力,請皇上准臣妾先行告退。」
被趙箐那用盡全力的一巴掌打得偏過頭去,沈青砂抬手面無表情地抹去嘴角的血,而後重新站直,仍是語氣平平地吩咐道:「來人,將趙氏拖出去。」
倚在枕頭上,沈子寅一臉疲憊,低聲道:「其實,我早已查明,當年屠戮永福村的兇手乃是齊氏和趙氏。」說完,他瞥一眼青砂,見她面色如常並無絲毫訝異之色,微微一愣,而後笑起來,「你果然已經查出來了。」
他心中暗嘆一聲,走過去向皇上復旨。皇上此舉實在是有失公平得很,剛剛明明是宸妃娘娘眼疾手快拔了一名侍衛的腰刀擋住那刺客的飛來一劍,更是親手擒住了那刺客,從頭到尾有德妃什麼事?她不過就是胳膊擦破了點皮而已,可那也只是因為她嚇得不知躲閃又恰好擋在皇上身前罷了,根本不是什麼捨身救駕。
「什麼辦法?」
傳旨的宦官回到觀景閣時便看見宸妃靜靜站在那裡,她手上已沒了兵器,衣服頭髮也已整理完畢,臉上的神情很淡,完全看不出喜怒。他躬身對宸妃行了一禮,宸妃面無表情望著前方,似乎全然沒有看見他。
正在外間煎藥的沈西忙丟下手中的活計走了進來,「老爺,您醒了,要吃點東西嗎?」
不知是不是為她氣勢所迫,趙箐腳下一頓沒有跨進門,只是不耐地瞪著她,「你什麼意思?」
沈子寅望著他,虛弱地笑了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再不見……恐怕就見不著了。」
緋園。
「我想出宮一趟。」
她輕輕搖搖頭,「辦法我已經想好了。」
捏著這封休書,沈青砂眸光一閃,而後垂了眸。
馬跑得很快,說話間已到了近前,馬蹄嗒嗒有聲,又快又急。眼見著那疾奔而來的馬噴著粗氣,收勢不及直直向著他的轎子撞過來,他甚至聽到了周遭百姓的驚呼之聲。
沈青砂安靜地聽著,沒有說話。
那兩人輕飄飄退回轎前,依舊垂首肅立。
躬身行了一禮,衛無雙攜著司棋快步走下觀景閣。跟在她身後的司棋左右一瞄,見四下無人,於是憤憤道:「皇上這次也太過分了,救駕的明明是娘娘,關德妃什麼事,居然就這樣封了她貴妃!我看大家說得一點都不錯,過不了多久,空懸已久的后位就要有主了。而且要我看,那刺客根本就是衝著德妃來的。」
沈青砂立刻悲哀地意識到自己這是被誤掐了,咬牙揉著胳膊,她望著衛無雙的眼睛道:「青瓷不是妖孽,我肯定。」
「沈西,你跟在我身邊多久了?」沈子寅忽然低低開口,他嘴角帶笑,臉色雖然蒼白憔悴,眼神卻很明亮,「這十多年間,你跟著我見了那麼多生生死死,怎麼還這麼看不開呢?」
趙箐正吵得面紅耳赤,卻見門被緩緩拉開,沈青砂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前,目光冷冷望向她。
練武之人下手哪裡會輕,趙箐臉頰登時便腫了起來。沈青砂邁出門檻,走到她面前,而後拿出休書,冷冷道:「看好了,這是父親給你的休書。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沈夫人,你與家父、與沈家再無任何關係。請你立刻離開這裏,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沒時間陪你乾耗。」說完,她一甩袖,將休書扔進趙箐懷中,掉頭回屋。
原本沈驚風還想問一問之hetubook.com.com前沒來得及問的問題,看她這副模樣,不由長長嘆了口氣,在另一邊跪下,兩人就這樣相對無言沉默地燒了一夜的紙。
「是父親和你說想要見我?還是你自己猜的?」沈青砂垂下眼,「你確定父親是想見我而不是青瓷?」
穆易眉頭一皺,與他同時皺起眉頭的還有那一眾修道之人,其中尤以沉潛臉色最差。沉默數息,沉潛看了一圈眾人,沉聲問道:「諸位如何看待此事?」
蹲下身撿起休書拍拍,遞迴趙箐手中,沈青砂望著她淺淺一笑,「父親從小便教導我,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些年您對我的關懷和照顧,青砂沒齒難忘,他日必當一一相報。現在,請你給我滾開!」
又不多時,一名宦官急匆匆從觀景閣下來,清了清嗓子,朗聲道:「皇上口諭,德妃沈氏捨身救駕,即日晉封德貴妃,著內務府擇日行冊封儀式。」
沈青砂沒有說話,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就這樣沉默了好一會兒,她伸手將沈西扶起來,「我去見皇上,你先回去。」
「你是……」目光落到自馬上摔落的人臉上,趙臨淵神色一愣,認出了他是沈子寅身邊的管事。
「姐姐也說是風言風語了,既是風言風語,又有什麼可在意的?」沈青砂笑笑,「古人云:流言止於智者。我一直都認為自己是個聰明人。最重要的是,我對皇上有信心。」
謁見完畢,一位宦官領著他們走下觀景閣,「請諸位真人去那邊入席就座。」諸人一一謝了恩,向安排好的座席走去。
沈子寅咳了兩聲,補充道:「給趙氏的休書。」
穆成澤點點頭,「不錯。」
沈子寅艱難地喘了兩口氣,「這些年來我步步為營,機關算盡,一步一步爬到今天這個位置。這一路走來,我藏著心思戴著面具做人,算計利用所有能利用的,被人傷害,也傷害別人,但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做錯了。我只是遺憾……遺憾不能活得再久一點,不能親眼看見趙氏一族萬劫不復。」
「你能確定嗎?」衛無雙依舊眉頭緊鎖。
慢慢踱到榻前,她輕輕喚了一聲:「爹——」
「我不信,一定是你搞的鬼!」趙箐接過來看也不看,抬手便撕,然後才發現根本撕不動。心頭怒火躥起,她將信封狠狠摔到地上,休書從破損的信封中漏出一角,沈青砂眼尖,立刻認出那是金絲帛,乃皇上御賜之物。
抬眸望著他,沈青砂神色認真地道:「我聽說有孕之人不適合去探望重病之人,否則會驚了胎氣,對胎兒很是不利。」
他這一下握得非常用力,沈青砂手腕上立刻被勒出一圈紅印,她卻似毫無痛感一般,神色平靜得嚇人,只說道:「好。」
沉念的話語彷彿總有一種控制人心的魔力,穆易只覺適才心頭那份焦急煩躁不覺就淡了。其實他也不過是關心則亂,如今平靜下來一想,自己也確實是瞎操心了,不說那些禁軍侍衛,觀景閣上有無雙在呢。
「青砂——」沈子寅艱難地側了側身,聲音沙啞。他嗓子乾澀,只喚了這麼一聲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沈青砂微微一笑,聲音帶著似有似無的嘆息,「她不會回去的,對於這個妹妹,我太了解了。這個理由已經很足夠了。」
衛無雙跳進緋園時,只見寂靜安寧的院落之中一燈如豆,不知怎的心頭就浮出一種很溫暖的感覺,一如大多數人對她的印象——溫和安靜,毫無攻擊性。
沈青砂卻不再理她,轉頭對沈西道:「父親已經離世,吩咐大家準備喪儀。去拿一套父親沒穿過的新衣服過來,我要替父親擦身換衣。還有——將這個閑雜人等趕走,我不想有人打擾父親。」
擺擺手,他捂唇低咳兩聲,吃力地想要坐起來,沈西趕忙上前扶住他,緊張地問道:「老爺您要做什麼?」
對刑部來說,開春時節是一年中最清閑的日子,積壓的案子都已在年前處理完畢,新案子又幾乎沒有,沈子寅在此時上書告假,自然是立刻得到了批准。考慮到他之前未休年假,平素又非常辛苦,因此皇上特別准了他一個月的長假。
沈青砂點點頭,「無礙,我要用最短的時間見到皇上,拜託了。」
走了數步,見那宦官並未跟著,鬚髮皆白的沉潛道長低聲問:「師兄覺得如何?」
沈西心中一急,跪著向前行了兩步,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大小姐,您不要再生老爺的氣了,老爺本來是要親自來的,可是他已經……已經病得下不了地了,他想見大小姐最後一面。」
沈青砂搖搖頭,「不,我不知道,因為沒人告訴我石板的事。直至今天下午,趙世子將石板一事告知我,於是我便想明白了。」
「怎麼回事?」趙臨淵心頭不由籠罩上一片烏雲,忙令人將他扶起來,「到底發生什麼了,你慢慢說。」
穆成澤坐在高高的觀景閣上饒有興趣地望著下面那一片金碧輝煌,在他身側分別坐著宸妃和德妃,當然是宸妃在左側。瞥一眼面無表情的衛無雙,沈青瓷飛快掩飾掉那一閃而過的嫉恨,換上一臉嬌笑湊近穆成澤,「皇上覺得臣妾辦得可好?」
沈青砂嘴角冷冷一勾,一字一字擲地有聲,「趙氏以下犯上,辱罵妃嬪,來人,給我掌嘴!」
沈青砂點點頭。
兩人皆是一愣,還是沈青砂先反應過來,將信往懷裡一揣,「我去看看。」
沈西「撲通」一聲跪下,還未開口已是泣不成聲,「大小姐,老爺……老爺病重,想見您。」
兩人對視良久,衛無雙開口,「那你告訴我,皇上為什麼這麼寵德妃?」看她神情,顯然完全沒有為掐疼了沈青砂而感到歉意。
緩緩伸出手握住沈子寅已經失去溫度的手,不知過了多久,她輕輕叫了一聲:「爹……」然而,沈子寅再也不會回答她了。屋子裡安靜極了,死寂之中有種光陰停滯的幻覺。
大概是從未有人對他說過「拜託」二字,辛丑神色一怔,而後單手挾住她,身形一提,踏著宮殿的屋頂,往麟趾閣飛馳而去。
只是這如何逃得過沈青砂的眼睛?她緩緩鬆開手指,雙眸失了所有光澤,漆黑深邃如一潭死水,「咯血症……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青砂彎眉一笑,打斷了衛無雙的話,「姐姐,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放心吧,我不會怪皇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