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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寶記

作者:吳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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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六)

這日的淮揚菜味道不錯,我和紀韻文客客氣氣吃完,在門口客客氣氣道了別,便各自回家去,並沒有約定下次再見——按理估計也不會再見。我考慮了一番要不要告訴老朱,後來決定還是不提,以免徒然讓老朱尷尬。畢竟,正如紀韻文所說,既然她已經跟老朱離婚,兩人眼下的生活便互不相干。那麼這次她見我,就是她的個人行為,和老朱並無關係。倘或下次老朱主動說起這個前妻,我再將這事提兩句也罷了。
「嗯,就是下個月的事。」
「你在幹什麼啊?」他不耐地說。
是庄小天。
走出專賣店,我請亦君吃冰淇淋,報答她陪我逛了一天。亦君俏皮一笑,「你是不是跟庄小天吵架了?」
「我們是要離婚,但現在還沒有離,在法律上你還是我老婆。你現在就開始找下家,跟出軌也是一樣的性質。你以為你最近在國內偷偷摸摸做的事,我在荷蘭就一點不知道么?」
然而小天忽然換了語氣,變得有點兒憤怒,有點兒嘲諷,有點兒話裡有話,「你不要跟我用這種口氣。鄭薇薇的事我是做得不對,但是你就一清二白嗎?」
我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壓抑住心頭開始冒出苗頭的怒火,我反問道:「你什麼意思?」
母親聽見有人誇自己的孩子總是開心的。她朗然笑了,這一笑,我看見她眼角綻開幾條細細的皺紋。誠然,因為她的臉粉光細滑,是偏乾的皮膚,所以眼角容易起細紋。但我還是從她的臉上看到了一些未婚育過的女人不會有的東西。像一泓潭水,水底幽深不可見,雖然可能並沒有潛藏著更多心事,但幽深本身就是一種特質,當一個女人氣質中有了她,就不再是女孩,無論她是多少歲。
「你明天去看我爸媽,聽到了沒有?」他把聲音拖得長而重,類似於發號施令。因為我沒有跟他正式離婚,我還是「庄小天的女人」,他是我的定語。
看到他的頭像出現在手機屏幕上,我皺著眉頭,一時五味雜陳。這是我回國后,庄小天第一次要跟我通電話。我們冷戰了一個多月,除了偶爾發微信交流一些不得不溝通的事務,各自一言不發。度過了最初難熬的幾天後,我已經沒了要聽他聲音的慾望,也沒有想和他說話的念頭。但其實,我無時無刻不想到他,直到他已經化成了我精神世界的背景色。一個具體的丈m.hetubook.com.com夫,慢慢被稀釋成廣闊的背景,變得不太像人,我的婚姻因此更顯得名存實亡。但我不在乎,因為我不想被恨佔據內心,也不想在恨的背後看到愛是否依舊存在。
噢,又是老朱!我從心底里想笑,庄小天竟然如此不了解我。然而,我就了解他嗎?夫妻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關係,沒有比這更奇怪的了!我把手裡的包一摔,吼道:「你哪天回來?」
「不容易啊,終於可以結束你們的異地——不,異國狀態了。你們什麼時候要寶寶?」亦君笑嘻嘻地問。
「剛才在外面,我沒有聽到。」我慢慢打出一行字,發過去。
「你以前那個同事,那個姓朱的,天天開著車接你送你,你們倆搞得那麼親密,你以為我不知道?早就有人告訴我了好吧?我們既然已經扯平了,你就不要再扮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我知道我現在也管不了你,但請你不要做得太過,不要讓人人都知道你還是有婦之夫的時候就已經搭上別的男人。到時候身敗名裂的人是你自己,受苦的也是你自己!」
「你有什麼話就直說!我沒有偷偷摸摸,你也不用含沙射影!」我高聲道。沒想到已經很糟糕的關係還可以更糟糕下去,我有一種在地洞中下墜一般的、難受的失重感。但是我如今已經能承受它。心臟外層磨出繭是很快的。
「不敢佔用你時間,你忙你的吧,祝你前程似錦。」我冷笑了一聲,伸出手,想把這無趣的通話掛掉。
「做項目?」
不過接下來一段日子,我沒有跟老朱見面。這個周末,老朱被公司派去出差,又過了一個禮拜,就是五一勞動節。老朱要帶小儀出去旅遊,蟲子要回爸媽家,三人藏寶小組便暫時放了假。我沒有勞動節出行計劃,不過假期第一天,約著和亦君逛市區最大的商場,走到腰腿酸軟,終於找到滿意的白色刺繡垂地長裙。裡外真絲,隨身飄逸,還帶著淡淡光澤。價格自然不便宜,打完折還要四千五,我狠狠心,還是買了下來。
「唔,等他回來再說吧。」我含混道,舀起一勺冰淇淋放進嘴裏,冰得牙齒酸痛,禁不住噓了好幾聲。
「啊?」
我笑笑,「你過獎了。」忽然想到一事,便問她:「既然你沒見過我,你怎麼知道最近老朱經常跟我接觸?是哪個熟人跟你說的?」
「離和-圖-書就離啊!」他也開始咆哮了,「但是在那一天之前,你還是我父母的兒媳,必須做到基本的孝順,我不允許你給他們臉色看,或者找他們鬧!」
見我不回他,他又發起語音通話。我煩那叮叮噹噹的亂響,拿起來接通了。
「這一個月我是跟老朱接觸比較多,那是因為——」我躊躇了幾秒,考慮該怎麼解釋,「因為我跟他,還有另一個男生,我們三個人最近在做一個項目。」
「畢竟是離婚了嘛,也不應該去過問對方的生活。」她微笑著,又添了一句。
「說出來有點不好意思。」她低頭輕嘆,「其實我是想看看,老朱給小儀找的新媽媽是什麼樣子。」
我在沙發上仰面躺下,思索如果回電話,該怎麼說——是找個理由說這兩天很忙,不去了;還是去看他們,扮演一個諸事順遂的兒媳?正舉棋不定,放在茶几上的手機叮叮噹噹地響了起來,有人在微信上找我通語音。
「所以老朱還是沒有女朋友么?」紀韻文問道。
從我的眼光看,老朱說得沒錯,他的前妻確實挺漂亮,而且打扮得年輕時髦,如果沒有跟我自報身份,我很可能會把她看作未婚女子。不過印象中老朱也提過,他前妻比她小好幾歲,生小儀的時候才二十齣頭,那麼如今大概也就二十七八。每個人的生活軌跡果然不同。
我一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好嗔道:「就你鬼心思多。」
「嗯。」我努力思索,考慮怎樣才能解釋得更清楚,「老朱在我眼裡是個很靠譜的同事,他看我也是一樣。所以他有了這個項目才想到找我合作,所以我們最近經常見面。這個項目還要一個多月就做完了,等過了六月初,項目一結束,我跟他就不會再老碰頭了。」
「可以,我明天過去。但是你告訴我,如果他們問我上個月去荷蘭玩得怎麼樣,我怎麼說?」我冷冷地說。
「我看過小儀的照片,長得很漂亮啊,而且很像你。」
「你說六月初項目就結束了……」她忽然喃喃,接近於自言自語,「小儀就是六月初過生日,下半年要上學前班了。」
這個叫紀韻文的女人,我是第一次見。隔著一張餐桌與她相對而坐,我下意識地從她的臉上尋找小儀的特徵——這段日子我又看了不少小儀的照片和視頻,對她的臉蛋已經很熟悉了。小儀的眉眼像老朱,但臉部大輪和-圖-書廓是從媽媽這裏一脈相承,尤其是一張小巧秀氣的下巴,幾乎是從母親臉上直接拓印過來,是兩人臉上最好看的地方。
「沒什麼,就是跟你聊一聊。」她微笑道,把菜單遞給我,「現在是晚餐高峰期,等菜時間長,所以我剛才已經點了幾個,你看一看,有沒有你想吃的,可以再點。」
「我沒見過你哦,但我知道你跟朱志航原來是同事,所以昨天才忍不住給你們那家公司打電話問問,想多了解一點。我沒有任何目的,只要知道朱志航找的女朋友品行過得去就行。還請你多包涵這件事,畢竟我是個當媽媽的,關於小孩的事情總是會想得很多。」
他用舌尖發出「嘖」的一聲,「我們不是已經商量好要離婚嗎,你還老提那件事?我現在都快忙死了,待會還要跟史蒂芬和卡特琳娜討論報告,真的沒空跟你吵架。」
「六月十號。」他低沉回應。
「只是我沒想到,你這麼漂亮,又高又瘦。」她抬起頭看著我,笑道。
我恍然大悟,點點頭。這個月老朱為了犒勞我和蟲子,幾乎每周末都會帶我們去當初請我吃蝦的「春樹家」吃一頓。因為燒烤店離蟲子家有點遠,他有時不去,而且即便在一起吃,一看就是弟弟輩的男孩,所以老闆娘自然覺得我跟老朱是一對了。
「做我自己的事。」我埋頭擦拭挎包上不小心沾上的一點冰淇淋痕迹。
「我媽想叫你明天去她那裡吃飯,她說你好多天沒跟他們聯繫了。我希望你還是去一下,我們的事是我們的事,不要讓我爸媽擔心。」
「買!難得遇到一件喜歡的。」我掏出銀行卡,咬牙切齒遞給導購。
一個電話又幫我多揭開了一角罩在世界上的面紗,幫我增長了經驗、提高了見識。是好事,對不對?可我只感到非常的孤獨。
「不用了,淮揚菜我挺喜歡的,都可以吃。」我把話題轉回去,「我跟你好像沒有打過交道,你跟我要聊什麼呢?」
這天回到家中,我發現手機里有兩個未接來電,因為路上雜聲大,沒有接到。電話是婆婆打的,她大概是問我這兩天去不去她家——公婆家距離我住處有兩小時車程,以往每次小長假,我都會買點禮品過去看看,吃頓午飯。按理,明天或者後天我也應當去一次,只是如今心境已經改變,一想到要面對公婆,面對他們關於我和小天的各種關心hetubook.com•com的問詢,我便十分躊躇。
「應該沒有。」我如實道。想了想,又問:「你平常很少跟他見面?看你好像不大清楚他的情況。」
我想問一問她和老朱離婚的內情,因為通過這一番交談,以及老朱這些年談及她的態度,我總覺得他們好似並沒有因為離婚而成仇,只是疏遠了。不過轉念一想,我只是個局外人,過問這些事沒必要,於是沒有開口。
「好仙好好看!像希臘女神!」走出試衣間的時候,亦君拍手大讚。不過見我決定買下,她又有點兒擔心,悄悄對我說:「雖然好看,但是有點兒隆重,不大適合平常穿啊,你真要花這麼多錢買?」
「女人跟老公吵架了,就想買買買,狠狠花錢,心裏才舒服。我還不知道?」亦君眨眨眼睛,「不過,你這件裙子確實好美啊。等你老公回國那天,你就穿這個去接他,肯定把他眼睛都要靚瞎。」
紀韻文臉色微變,「啊?」
「我——」我有點兒哭笑不得,「我真的沒有跟你前夫有什麼關係。我有老公,我已經結婚了的。」
已然非常無趣了。我掛斷了語音,庄小天也沒有再打過來。我坐在沙發上呼呼喘氣,眼淚撲簌簌掉了一臉。我哭,不是因為跟他吵架,不是因為被污衊出軌,而是因為我忽然意識到,我身處的世界跟我原來想的太不一樣。一對分居的夫妻,男人身邊的人在維護他的錯誤,女人身邊的人卻在幫男人監視她。那個跟小天添油加醋打小報告的人是誰?鄰居?同事?朋友?不知道,那不重要。我其實本就應該料到,庄小天肯安心去荷蘭,自然拜託了人留心我的生活;退一步說,就算沒有拜託,也會有認識我們的某個人充當那個正義的使者。據說窮鄉僻壤里的男人從人販子那裡買了妻子,整個村的人都會幫他看住老婆,不許老婆輕舉妄動。我以為我活在文明而自由的世界,卻忽略了男人與女人關係的本質至今並沒有改變。
我懶得把這些心理活動打出來,直接把手機丟在了一邊。他自私的一面我已經見過了,不必再求證。我只是覺得奇怪,為什麼有的人,在關係斷裂之後,就要把所有不堪的一面都盡量往裂縫中丟進去,好像唯恐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這種心態讓我匪夷所思。
「可是朱志航現在經常跟你在一起呀。他那個人我也知道,不是容易討女孩子喜歡和-圖-書的,這幾年一直沒找過女朋友,也就這一回跟你走得這麼近。就算你現在沒跟他開始談,我估計他過一陣子很快也會跟你挑明的。」她笑了,兩隻手在身前擺了擺,「你放心,我只是出於小儀的角度才想看看你,我絕對不會介入你們之間任何事情的。」
我聽得呆住了。好不容易回過神來,趕緊搖頭,「不不不,你弄錯了,我不是朱志航的女朋友,更不可能是小儀的新媽媽。」
「很好!你今天說的廢話太多了,我只跟你說一句——我會提前把離婚的資料都準備好,等你下了飛機,不用到家裡來,我們直接去民政局!」
「啊,原來是這樣。」她有些失笑,「其實你剛才一進來,我還有點驚訝的,因為你真的是個美女,我就想老朱是走了什麼大運,找到這麼漂亮的女朋友。」
「世界真是小。」我評論道。
「你請我吃飯,究竟有何貴幹?」我問她。
「我媽給你打電話,你怎麼不接?」稍後,他發來消息。
我沒有接電話,盯著手機,直到小天的頭像在屏幕上消失。這個法律上跟我最親近的人,我們理論上共享我們所擁有的一切;然而現實中,我們遠到空間與時間都脫了軌。這些天我常感到奇怪,人真的是很容易被催眠的動物,只因為一紙結婚證,就將生活的大部分核心都與另一個人捆綁起來,然後念叨起天長地久。
「那我父母呢?」我冷冷地想,「如果我父母知道你做的事,他們會不會擔心,會不會傷心?你知道,但是你不關心,因為現在關心他們對你也沒有用。你就是那種人,隨著年紀增長,對越來越多的事情的考量首先就是有沒有用。你在善意上表現出的吝嗇,讓你看上去很可憐。」
我在心裏長長嘆息,儘力裝作不在意。只聽亦君又問:「話說庄小天也快回國了吧?」
她搖搖頭,「每個月接小儀的時候才會見他,平常基本不聯繫。」
「你們經常吃『春樹家』燒烤吧?」她笑笑,「那家店的老闆娘是我的高中同學,她認得老朱。而且上個禮拜我接小儀來玩,小儀說她爸最近很忙,經常不在家。我就自然而然地往那方面想去了。」
然而這晚我變成了他人的香餑餑。沒過多久,我婆婆又給我打電話來了。聽著手機鈴聲,我抱住腦袋,真是無比為難。但終究想到她是個老人,小天的事也與她無關,我還是接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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