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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寶記

作者:吳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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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九)

我並不覺得老朱真看得開,恐怕只是身份與年紀在那,不願隨便承認自己的挫敗感罷了。我心裏酸酸的,眼睛一熱,幾滴淚珠便滾了下來,趕緊抬手擦拭。跟蟲子還不算很熟,我可不想在他面前流淚。
「你們交情應該也不錯。」
「歡迎下次再來。」導購笑眯眯地目送我出去,禮節周全。每個人生存都不容易。
「鬼打牆了嗎?」我在心裏罵道。其實我知道,是自己失魂落魄,不怪身外小鬼。
「他比我還大幾歲,有什麼不能面對的?」我主意堅定。
「這才幾天沒去,怎麼就拆起來了?拆遷之前不是要到處畫個『拆』字嗎?政府也不弄個通知嗎?」老朱連聲發問。
「不用找了。」我看他慌手慌腳的樣子,反而笑了,收了眼淚。
「好,我還放在這裏,沒有掛上呢,就是想等等看你會不會回來拿。你穿它真的會很漂亮的。」她從櫃檯底下拿出原封不動的衣袋。
「但願辦公樓沒動,我們找工地的人商量一下,至少把東西拿回來。」蟲子也說。
蹭蹭蹭衝進店內,還是那位導購,一看到我的神情,不等我開口便笑道:「美女,是不是想把剛才那件買回去?」
回到家,我將前天買的白色長裙拿出來。吊牌都未摘,真絲紗緞瑩瑩閃光,手背滑過衣料,像被最清澈的溪水安撫。前天穿上它,真是美啊,眼下如果再穿,肯定依舊動人。但是我已經不想再試了,小心翼翼平攤床上,疊成小小方塊,塞進衣袋中。
「是。」我輕輕點頭,「不過不只是女生,男生也需要的。你以為老朱這麼大動干戈,只是為了小儀?其實也在圓他自己的夢。」
「還好老朱看得開。」蟲子看著手機對我說。
「是呀,它被放在給小孩子看的童話裏面,但小孩子怎麼會懂呢?我小時候看到,只覺得好玩,現在想起來才明白它的意思。我跟老朱,就已經把做人的三十年過完了,進入驢子一樣吃力的階段了。」我看著蟲子笑道。
抱著衣袋一路回家,我沒有急於給老朱或蟲子打電話。我要好好想一想和圖書,該用什麼樣的方法才能儘快將藏寶計劃補救出來;要好好想一想,在一天短似一天的青春里,我要如何將日子過得更像我自己的,而不是被那麼多無意義的精神桎梏所困住。
我滿心茫然,難道真的沒有一樣事物可以寄託嗎?
退貨挺順利,導購沒有因為我退而不買而給臉色,笑吟吟收回小票和長裙。退的竟然是現金,厚厚一疊紙幣交到我手中,我有點兒發怔,好像它們不是我的,是憑空撿來。
「老朱這次損失不小。」他低聲道。
「話說回來,爆破的時候我們都不在那,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萬一埋個人在裏面那才是完蛋。」老朱又道。
「真的要拍?」蟲子有點意外。
「我知道。」我點點頭,「陳詞,我想問問你,當初你為什麼願意幫老朱做這件事?我聽他說,你在公司上班,又在朋友的畫室兼職,本來挺忙的。」
「多謝。」我笑道。蟲子並沒有明白我的話中之意,不過沒關係,他還小,自有他的青春與時間慢慢享用,怎能要求他未老先衰,理解我的心境?
「他的夢?生日小屋不是按小女孩的口味布置的嗎?」蟲子好奇。
「還好吧?現在生活條件好了很多,人到中年,應該也不會有我們爸媽那一代那麼辛苦。而且,」蟲子謹慎地頓了頓,移開目光,「我看你的樣子還很年輕啊,比我很多二十齣頭的女同事還好看一些。」
「換成我?」他怔了怔,「這我倒沒想過……」
我用力點頭,把那疊錢遞還給她。
日光滿地,漫長的春天包容著所有遊客的悲歡喜樂。我看著山下遊人,開始徐徐道來:「故事是說,上帝起初在分配壽命的時候,給每種動物都定了三十年的壽命。這天驢子來了,上帝問它,給你三十年壽命,你滿意嗎?驢子說,上帝啊,我天天幹活,累得要死,還經常被主人打,活那麼久幹什麼?我活十二年就好。於是上帝給它減了十八年壽命。
「廠房拆了,辦公樓不知道有沒有被拆?任婕,你在那兒能看見嗎?」老朱https://m.hetubook.com.com還抱著一絲希望。
「倒不是這個意思,你有沒有看過格林童話?」
再次出門,坐車去商場,打算把它退掉。既然已經不再有穿上的機會,留在身邊幹什麼?人要識時務,知進退。我現在沒有丈夫,沒有夢,那就要省著點錢,畢竟以後日子還長。
失了什麼?落了什麼?難道是商場給我設局,提醒我不應該來退掉衣服?
現在沒有了,都沒有了。也是,都成年十幾年了,為什麼還要做夢?我是在笑自己。
老朱此時還跟小儀在外地,天黑后才能回來。蟲子已回本市,正在趕來的路上。不到一個鐘頭,他便到了。我讓他進森林公園,在半山腰的涼亭和我碰頭。他依言趕來,來不及跟我說什麼,先將遠處叢林中的丘墟仔細眺望一會兒,雙手插兜,也是默默無語。
我定定地看著,難過至極,反而笑了出來。昨天晚上,在質量不佳的睡眠里,我正好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自己就是小儀,一路穿山涉水,踏過草地,推開小屋的門,在斑斕的小屋中撞見了另一個自己,盛裝的成年的自己……也只有在夢裡,能同時擁有兩副心腸、兩雙眼睛。我也做過其他有趣的夢,醒來時總是惘然,因為生活本身總是單調的時候多。然而今天醒來,卻不覺得失落,孜孜回味了一會兒。因為我知道,這個夢境至少有一半是與現實相吻合的,我的生活中,確實還存有一個可以讓我做個仙女的小天地。
「不過一開始他跟我說他的計劃的時候,我想過勸他換個點子,因為我總覺得,這個計劃有點……有點不太真實的感覺。」蟲子若有所思地說,「結果我們幾個人慢慢地把它變成現實,還挺有意思的。不過現在,一夜之間又沒了,還真的跟做夢一樣啊。」
「就當我們多出來踏青了幾次吧,嗨!」老朱接著又道。
「不,不是運氣。」我在心裏說,「我跑遍全城,才找到最適合我的這一件,靠的是努力去行動,不是靠運氣。我不退了,我也不會放棄做小儀的生日www.hetubook.com•com仙女。在今年夏天來到以前,我就做兩件事,一件是離婚,一件是給小儀過生日。別的我不管了,我就要做成這兩件事!」
「最後人來了,人跟其他動物不一樣,說,三十年太短了,我要享受生活與愛情,要撫養後代,要看大千世界,三十年怎麼夠呢?上帝說,那我這裡有驢子的十八年壽命,也給你吧;人還是嫌少,上帝就又給了他狗的十二年;人還是不滿足,於是猴子的十年也給了人。這樣加起來人就有了七十年左右的壽命。但只有一開始的三十年是他自己的,接著就進入了驢子的十八年,幹活養家、受苦受累、做得不好就挨罵;到了快五十歲,做不動了,就進入了狗的十二年,只能到處晃晃,還被人看不起;到了最後十年,連晃也晃不動了,只能像猴子一樣,頂著皺巴巴的臉,稀里糊塗地,經常被周圍的人取笑。」
我在九連環般的巨型商超里亂走,無頭蒼蠅似的,越走越心焦,乃至漸漸發恨——為什麼現在什麼都要跟我作對?猛然間抬頭,見一輛電梯徐徐上升,什麼也不想就踏上去。上到二樓,不用走幾步,心裏一震——又是那家店面!白色真絲長裙穿在塑膠模特身上,婷婷立在櫥窗里。兩天前,我就是被模特的展示所吸引,告訴導購:「我就試櫥窗里那一件,拿小碼。」當時試裝出來,皆大歡喜,我覺得自己運氣很好。
我扶著電梯下到一樓。假期最後一天,商場人氣仍舊充足,到處都貼著節慶促銷海報。我為應景隨便逛了逛,實在沒心思購物,就打算離去,卻找不到來時的那個入口了。在人群里來來回回地轉,總感覺每個角落都有些相似,對於各種標誌物的記憶互相混淆,分不清東南西北。
「不用了,我們都早點回家,休息休息。」跟他認識,只因老朱這個中間人。現在三人藏寶計劃已經泡湯,以後恐怕也難得再見了。
「好,門口好像就有家餐館,我請你吃個午飯吧。」蟲子跟在我後面。
「你接下來什麼打算?」我問他。
我笑笑,「確實是做夢https://www.hetubook.com•com啊。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幫老朱嗎?」
「格林童話里還有這樣一篇?感覺不像童話了。」蟲子聽得饒有興味,評價道。
心頭有點唏噓。這個五一假期,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完全出乎所料。不過本來也是,生活的進程從來不是均勻的,大部分時候只是維持原狀,總是在某些十分短暫的節點中,發生方向的驟然改變。
第一反應是趕緊通知老朱和蟲子。我對著工廠入口拍了幾張照片,哆哆嗦嗦發到三人群里。沒過多久,兩人都炸了,爭先恐後給我打電話。我接了老朱的又接蟲子的,輪流給他們解釋我所見到的場景。然後三人又轉回微信群,用文字或語音此起彼伏地咆哮、質疑、哀嘆。
然而蟲子已經看見了。他愣了愣,然後開始找紙巾,在身上幾個口袋到處亂摸,都沒有。
「我們有十二天沒去,我數過了。」蟲子回答,「按中國人搞拆遷的速度,十幾天確實能扒掉一大片了。」
「走吧,不要在這耗著了。」我站起來下山。
「覺得他一個人帶小孩不容易,我們玩得也挺好,能幫就幫了。」
「好。」蟲子立刻點頭,大概我才哭過,現在竟然有興緻講故事,他巴不得支持。
蟲子面對我的剖白,似乎有點兒不知該如何介面。想了想,輕聲道:「女生都是需要愛,需要驚喜的吧。」
我苦笑,「這種事其實常有。上一分鐘一切都好好的,下一分鐘就變了。真的,活在世上,永遠也不知道下一分鐘會發生什麼。」
沒有了,都沒有了,一片丘墟。拆遷隊明顯用了爆破技術,一次性全盤摧毀。或許他們會檢查工廠里有沒有藏人,可是誰也不會留意一個狹小灰暗的半地下室鎖著什麼寶貝。一個多月的辛苦,三個人費心費力的成果,都被掩埋在突兀支棱著的磚塊與水泥中。
「要不要把這個——這個廢墟的樣子拍一張給老朱看?老朱現在還不知道辦公樓也塌了。」蟲子猶疑,叫我拿主意。
「如果換成你是他,會不會給自己的小孩設計這麼複雜的生日遊戲?」
「是啊,大幾千塊錢,還有一腔心和圖書血。」我倚著涼亭柱子悠悠地說。
「也是,你這個年紀,結婚都還早。」
「唉,都快搞完了的,真的布置得很漂亮了。」他懊惱地搖搖頭,在離我兩米遠的涼亭邊坐下,「那麼多東西,就這樣埋在底下了?想想都瘮得慌。」
我也這樣想,那麼多可愛的、美麗的小禮物,可不能就這樣沒有了!工地閑人免進,我腳不沾地趕回森林公園,一路小跑衝到半山腰,氣喘吁吁,向日化廠眺望。
「既然計劃黃了,那就只能帶小儀玩點別的啦。去趟迪士尼,或者找個景點玩一玩。她畢竟是小孩子,有吃有玩的就會開心了。這一個月辛苦你們,等我回來,還是要請你們好好吃頓飯。」
「拍給他。」我輕快地說。
「格林童話裏面有一個小故事叫《壽命》,你想不想聽?」
「你也別太傷心,雖然有點虧,但本身只是陪小儀做個遊戲,不成功就不成功吧。」他開始安慰我,「而且老朱現在挺能掙錢的,幾千塊錢對他沒什麼。」
蟲子便舉起手機拍了一張,發在三人群里。老朱看到,先發了一串哭笑不得的表情,然後發來語音:「卧槽,這拆遷隊夠狠的!沒辦法,這沒得救了,只能算了,讓你們倆陪我折騰了這麼久,抱歉抱歉啊。」
「接著狗來了,上帝說,給你三十年壽命,你滿意嗎?狗說,上帝啊,我活著就是看家護院,跑來跑去,沒什麼意思,我不要活那麼久。於是上帝給它減了十二年壽命。後來是猴子,猴子也不願意活三十年,因為經常要扮丑取樂於人,沒有尊嚴。上帝就從它那拿回十年。
「看過一點點。」
「不止是因為這個。」我徐徐吁氣,「我答應他,是因為我想知道,像我們這種快三十歲的人,除了上班、結婚、離婚、生小孩、應付各種人際關係之外,到底還能不能理直氣壯地擁有一點色彩斑斕的東西、到底還有沒有權利做夢。讓小儀知道,她過生日的時候連仙女都愛她,要送給她一整個屋子的寶貝,好像不僅滿足了她,也會滿足我自己一樣……我裝飾那個藏寶屋,好像不是為了小儀,而是為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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