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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小麵館

作者:松雪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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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3章

第023章

丁氏沉下臉來,抬起巴掌,使勁給這爺倆都一人扇一下:「咱們是來辦正事兒的,一個就知曉吃,一個……」丁氏瞪了沈大伯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問,「烙餅西施怎麼了?你也想去瞧瞧?」
「若我是他阿姊,我也不願帶倆拖油瓶去夫家,還不知要被人怎麼編排呢!」
於是打著哈欠順口又問,「你妹妹呢?今兒沒帶來?不怕你伯娘打她?」
「湘姐兒說什麼呢?濟哥兒,我們先回去了,你再抄一個來時辰記得就回來啊。」沈渺進來帶走湘姐兒,囑咐濟哥兒天黑前一定要回來,便拎著油回了家。
沈大伯眼睛也一亮:「哦?烙餅西施?」那一定生得很美咯?
得知和尚們休息的時辰已經算好了,是每日酉時。沈渺沉吟了片刻,便道:「不如這樣,我午後先做一爐子不放葷油與雞蛋的烤饅頭送上門來,請您家主人品嘗,若是能入了您主家的眼,您正好幫著問問,能不能讓我做好生胚上門來烤制,只需要借用您家的窯爐,省得來迴路途的時辰了……若是不方便,我便只能做好了送來,就怕路上涼了。」
「湘姐兒……是這兒嘛?」一張眉目溫婉的臉探了進來,張望了一圈,便找到了在牆角坐著抄書的男孩兒。於是她笑著走了進來,午時的陽光從她身後跟著湧進來,將她籠在暖黃的光芒里,她沖男孩兒招了招手,「濟哥兒!」
想著阿姊的粥,沈濟默默把那碗粥泔水推得遠了一些。
最終他的目光還是又落回到沈濟身上,忍不住砸吧砸吧乾癟的嘴。
拉扯著兩個弟妹,一聲苦都不曾叫喚,哪怕頭一日睡在燒得只剩架子的廢墟里也能笑著與湘姐兒數星星,而不是哀哀地哭泣……她真的變了。
因為法事要一連做三日,每日也要供應一百五十個饅頭,給前來念經的和尚吃用。
她綁了袖子,露出一截小臂,正抬起滿滿一大桶水往水缸里倒,那截看起來細長的手臂因用力,一層薄薄的肌肉與青色經絡都突了起來。
那豪奴沒想到眼前這烙餅的小娘子言談做事如此妥當齊全,便喜道:「沈娘子說得有理,那一會兒回去便只管先做來,這一爐試做的,奴先與娘子會了賬,必不虧了娘子。晚些時候,奴候著主家回府了,便與主家嘗嘗味道,回頭得了准信兒,便來遣人與沈娘子說話。」
那個會軟軟喚他顧二哥的沈大姐兒,似乎在這三年間已全然不見了。
說完,她便讓湘姐兒給顧屠蘇揮手說再會,兩人接著走了。
周掌柜見識廣,他雖老了,舌頭可還靈著,三兩口又再吃了半條,隨後半個來時辰的功夫,他便一直窩在椅子里,自個用爐子煎了一壺碎茶渣,時不時來一口,吃了個肚子渾圓,直打嗝兒。
海哥兒聽丁氏抱怨過好幾句,便大剌剌地說:「還能因為什麼?沈濟整日一副死魚臉,嘴又不甜,誰願意養他啊!一準是他親阿姊都嫌棄他,才會將他丟在我家,一走了之的!金陵繁華,又是江南魚米之鄉,在那兒樂不思蜀了,誰還記得他呀?」
自打婆娘走了以後,周掌柜已經幾十年沒有吃過這樣令人不捨得停下筷子的飯菜了,吃飽后他甚至靜靜地在凳子上坐了好一會兒,再看鍋里剩的那點自個熬的糙米粥,竟然也與濟哥兒一般,冒出了「我往日吃的難不成都是泔水?」的念頭。
飯菜飄香,周掌柜被香得都不會說話了,忙不迭挾了一筷子。他吃的頭一口便是香菇豆腐釀雞腿肉,雞腿肉鮮嫩多汁,豆腐和香菇都吸滿了湯汁,嘗一口便再也停不下來了。
沈濟聞言吃驚抬頭,也忙不迭地站起來,迎了出來:「阿姊?你怎麼來了!」
綁好袖子,泡上豆子,沈渺又開始揉面了,窗外,湘姐兒把小雞兒都抓了回來,一字排開,背著手學著濟哥兒平日里教訓她的模樣,嚴肅地邁著方步教訓這三個打得絨毛滿天飛的小雞兒。
「你周阿爺活了幾十年了,什麼好吃的沒吃過?你一孩子又沒見過什麼世面,又能有什麼好……」周掌柜嘴硬得很,心想這孩子都又被趕來抄書了,他那阿姊能真心對他好?一個能把半大孩子趕來抄書糊口的阿姊,又能拿來什麼好東西?
這才二十齣頭呢,好生年輕,又好生厲害的手藝!
「周阿爺!我還沒吃呢……」
是還熱著,不僅熱著,還軟乎得很。
他專註地開始抄書。
她便笑著答應了,現收了那謝家豪奴三十文試做一爐的錢,又與對方約好了送這一爐紅豆排包的時辰,便將碗碟都收進背簍里,其他一些零碎、桌椅、爐子都捆好用扁擔挑,收拾好便回去了。
聽得沈渺都笑了出來。
顧屠蘇不知為何,心底一口氣就這樣泄了,他有些垂頭喪氣,慢騰騰地推著車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看去——沈渺姊妹二人已走入街市hetubook.com.com的人潮中,隱隱地有些看不清了,只不過她一次也沒回過頭,不緊不慢地往前走著。
周掌柜先吃了一口,緊接著便兩口吃掉了半條……他吃完都有些愣神,難以置通道:「這是你阿姊親手做的?你阿姊幾歲了?」
沈濟抄完了好幾頁,聽見周掌柜打嗝,才想起來自個還沒吃呢,結果直起身來一瞧,帶來的整整兩大條排包已經只剩點酥皮碎屑了,顫聲質問道:
這是大單啊!
而且……他不過說幾句閑話他便動手打人,爹爹說他們雖小,卻也是讀書人了,怎麼能如此粗魯,難道不應當以口還口嗎?
「顧二哥,不必了,我已經能自食其力了,不好意思白拿你的東西,你拿回家裡用吧,你家要釀酒,本就費柴。」沈渺搖頭婉拒,她不想一直佔人便宜。何況顧屠蘇出門砍柴又從外城推進來,全靠一身力氣和兩條腿,這是苦力活,之前拿了一次是她剛回來,家徒四壁,那是救急;如今一直白拿白要就過分了。
蘭心書局的掌柜姓周,是個瘦條臉、看著有些兇巴巴的老頭,已經快六十歲了。周掌柜的妻子早早仙去了,他沒有再娶,反倒一個人拉扯一雙兒女長大。
最後亂成一團,劉夫子趕來一瞧,氣得鬍鬚都炸開,問明緣由后便將先動手的沈濟趕了出去。
路上經過上回買過布的布店,又扯了幾匹布,她打算再給自個、湘姐兒、濟哥兒都加做一身衣服,現在這倆孩子只有當初身上穿的和沈渺後來做的兩身衣服,只能兩套輪換著穿,若是正好遇到連續的雨天曬不幹,這倆孩子都得光屁股了。
今兒手抓餅和紅豆排包也都賣完了,這些東西其實比來時還輕,不算什麼。
同窗們便哄堂大笑起來:「死魚臉,話粗卻貼切!」
這幾年沈濟只要一挨打,准帶著妹妹逃到他這書局來,時間長了,他對沈濟家中的那些烏糟事兒也清楚。這孩子可憐得緊,沒了爹娘,大伯伯娘又沒什麼良心,他這個阿姊自打出嫁后,也就奔喪回來了一趟,之後把鋪子抵給了伯父,便一走了之了。
濟哥兒被打得嘴角出血,卻沒有回頭,更沒有哀求,反而緊緊拉著湘姐兒的手,就這樣冒著大雨,一步步走進雨中,很快便瞧不見了。
他看了會,默然轉過頭推車進了小巷子里。
沈渺壓根沒把遇上顧屠蘇放在心上,也不在乎旁人心中所想。
在劉夫子家時,他正好把千字文之類的都學完了,私塾里緊接著就要開始學《幼學瓊林》和《增廣賢文》時他便因打架被趕走了。
沈濟瞧了半天,也沒勇氣下嘴。
海哥兒聽得分明,失望地回過頭,竟早早賣光了,那烙餅西施怎麼並不多賣些?
但如今,阿姊一回來,這些也都煙消雲散了。
阿姊剛走的那一年,他與湘姐兒還會時時提起阿姊,後來不知怎的,對阿姊的想念似乎在漫長無望的等待中慢慢化成了怨恨與憤怒。
「您主家幾時要呢?」沈渺先問了問時辰,一般法事都是從早做到晚,有的吉時甚至在半夜,若是時辰不湊巧,太早或太晚,她都怕來不及送到,耽擱了人家家裡的大事兒,那就不好了。
皺著眉頭掀開籃子上蓋著的細棉布,撲面而來的便是一陣濃濃的烤麥香,香中還帶甜,周掌柜自個都沒留意,他下意識咽了口唾沫,腦子還愣著,手已經伸出去了,剛捏在手裡,便軟得陷下去一個指印。
閨女即將出嫁的前幾日,他還想著日後只怕相見的時候少了,便特意領著閨女與兒子上了樊樓,點了一桌子好菜……那樊樓里也有蜜豆饅頭,捏成壽桃的模樣,十分討喜可口,聽聞還是一個幾十年功夫的老面點師傅做的。
他方才也不算吹牛,他年輕時與他婆娘是行腳商,並不是開書局的。早年走南闖北好什麼沒吃過?直到婆娘病死,他也不想走了,只想著不辜負妻子的遺願,用畢生積蓄好好養大兩個孩子。
沈家的炊煙又裊裊升起了,白氣升騰,緩緩飄散。
顧屠蘇再想說什麼,沈渺將手裡的木質食盒舉了起來,笑道:「濟哥兒還押在劉豐書局抄書呢,我先走了,顧二哥砍柴辛苦,快回去歇一歇吧。」
其餘五十條全都賣光了,幾乎都是整條整條買走的,方才回家吃午飯的時候她與湘姐兒數了數,今日光紅豆排包便一口氣掙了四百文。扣除成本,毛利在三百文左右,加上手抓餅掙的,她今日利潤將近八百文!
哎?這瞧著也不像是這樣心硬之人。
於是一上午除了去解了回手就沒挪過窩,那努力的勁兒看得周掌柜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起來抻了抻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洪亮地出聲道:「都晌午了,還不家去?我可不管你的午食!」
那聲音驚喜得幾乎要溢出來了。
「賣光了!人都hetubook.com•com家去了!」
沈渺也不跟人一直客氣了,這周掌柜年紀大,沈渺方才進來便下意識往後堂看了眼,裡頭冷鍋冷灶,想來這掌柜的也還沒吃。幸好她早有打算,裝得不少過來,便笑著掀開自個帶來的食盒:「我今兒特意多做了些,想著這孩子在這兒叨擾您那麼長時間,一定是麻煩您了。您今兒要是不嫌棄,不如與孩子一起用吧?」
***
另一頭,南城門守城廂軍的值房附近,蘭心書局裡,濟哥兒正埋頭奮筆疾書。
那雞蛋也不能放了……沈渺琢磨了會子,少了雞蛋口感可能會沒這麼綿軟,烤出來色澤也會差一點,麵包里加雞蛋就是為了增加麵包的濕潤度、膨大度以及烤出來金黃的色澤,但也有不少無油無糖無雞蛋的麵包做法——多加水多加酵母,也能保證麵包的柔軟口感,但就得一直守在爐子邊了,整個烤制過程都得調整火候、精細控制,而確保麵包的水分不過分流失,不然就會幹巴到能當武器用。
說著深深地一福身。
海哥兒又疼又害怕,哭嚷了出來:「你不是也恨你阿姊啊?我都聽見了,湘姐兒哭著要找你阿姊,你還惡狠狠地說不許再提她!你自個都恨她,憑什麼打我?我哪一句說錯了?」
如果能上門烤麵包,還能省下炭火錢。
今兒這沈濟來的時候還給他帶了蜜豆酥皮烤饅頭,那味兒即便半日過去了,竟好似還殘留在他口舌中,令他很有些回味無窮。
「噯,沈家娘子您真客氣……」
那人被打趣得無地自容,趕忙牽著驢走了。
他胖得兩隻眼都擠成了一條縫,這條縫裡正因想起了當初的爭執而感到委屈。海哥兒心裏一直覺著自個沒什麼錯,濟哥兒在沈大伯家砍柴提水,被丁氏當長工使喚,卻從來都不提自己冤死的父母與阿姊。當初沈二夫婦被一身朱紫的權貴當街撞死,在汴京也是轟動一時,但最後兩條人命沒了也就沒了,無聲無息,叫人唏噓。
「可惜來晚了,不然咱們一家也買幾個嘗嘗。」沈大伯甩了鞭子,一家子慢悠悠地過了橋。
那傢伙還騎在他身上,狠狠地揪住他領子,一雙眼裡好似淬了冰似的,厲聲罵道:「你膽敢再辱罵我爹娘和阿姊一句!我一定打死你!」
話音沒落,正好路過聽見此話的濟哥兒已經一拳揮了過來。
他都要回後堂做飯了,這小子還賴在這。
沈渺便細細地問了那豪奴,得知他是大相國寺西鐘鼓樓謝家的內宅管事,這饅頭是用在謝家已故的老爺子一周年的陰壽法事上的。
沈渺就是這個意思,這種預定的大單一定要方方面面都確認好,才不用返工,她如今精窮,可承擔不起返工的損失呀。
「我抱在懷裡拿來的,應當還熱著。」沈濟已經在磨墨了,頭也不抬地說。
這孩子如今跟那三隻小雞打成一片了,她手裡躺著一隻被她捏得半死不活的螞蚱,偏心眼地專門餵給白色小公雞吃。可另外兩隻自然也想吃,白色小雞卻精明得很,伸長脖子一叼就跑,另外兩隻緊忙撲騰著翅膀去追。
宋人喜愛有飛燕之姿的纖柔女子,以前的大姐兒也是這樣的,柔柔弱弱,語氣重了些便能將她嚇哭,怕黑怕蚊蟲,說話也是輕聲細語的,如今……卻能一刀剁碎豬大骨,出攤沒有小車,也不願再尋他幫忙,自個能肩扛手挑,一路走得虎虎生風。
走到半道,竟遇上了推了一大車柴火回來的顧屠蘇,他見到沈渺便是兩眼一亮,拿脖子上搭著的巾帕擦了擦汗,喊了聲:「大姐兒!」
只是小雞兒一下便四下逃散了,將一本正經要開嗓的湘姐兒變成了個光桿司令。
三人趕車一路行至金梁橋,過橋時海哥兒與沈大伯還是悄悄張望,卻沒瞧見什麼烙餅西施,走到橋中時,路過一家賣香飲子的鋪子,正好聽見有個牽著驢的男人與那胖娘子打聽:「那賣餅的娘子呢?」
周掌柜被小孩兒說得都臊了,撇了撇嘴,只好說:「那你跟阿爺進來,你既挑食不吃粥,那我給你煮一碗熱湯餅吃……」話音未落,外頭垂落的門帘子卻被一隻細長的手掀開了。
三隻小雞咯咯咯在院子里你追我趕,湘姐兒也在雞屁股後頭跑著,還苦口婆心跟雞勸架:「你們別搶啦!等會毛都叨禿了!哎呀……我一會兒再抓!指定還有呢!」
海哥兒嬉笑地接話:「我阿娘說了,他那個阿姊啊,從小便是個沒主張的軟柿子,叫人說兩句重話都能掉淚的,極沒用!遇事不說奮起抗爭,而是如一隻縮頭烏龜般,只曉得自欺欺人,躲起來哭。一攤爛泥似的怎麼都扶不起,最是讓人瞧不起!還讓我的四個阿姊決不能學她這副做派……」
但兒子早些年從軍在兗州服兵役,後來便在那安了家,女兒則嫁去了洛陽。兒女日子過得還沒他舒和圖書坦,他在兒子那住了兩年,又去女兒家住了兩年,最終還是決定獨自回來,守著這個不大的書鋪子終老。
沈渺停下來,他推著車快步過來,忙道:「你要出門?今兒砍的柴火多,我給你送點過去,你省得往外買了。」
周掌柜坐在高高的櫃檯後頭打算盤,時不時瞥一下那沈濟,時不時也環顧一圈,看鋪子里轉悠的,有沒有人偷書的。
那天聽聞沈濟的阿姊回來了,還領著他上門來時,海哥兒正在外頭瘋玩。他挨了兩拳其實也不重,只是皮肉傷,青紫紅腫了幾日就好了,一點兒也不耽擱他出去玩。但回來時沈濟、沈湘與他那個阿姊早已經走了,他沒見著。
那謝家豪奴留下的地址離這裏不遠。
吃完,她便拎著飯盒,牽著湘姐兒出門。
「呦?濟哥兒啊!老長時間沒見你了,今兒這麼早。」周掌柜揉了揉眼把人放進來,心想這孩子今兒穿得倒是齊整,一身藍地流水紋的衫子,針腳雖粗糙了些,但衣料瞧著便是新的,頭髮也束了起來,不像平日里自個梳的那般亂糟糟。
懂事的沈濟以為沈渺塞給他一條烤饅頭是讓他朝食吃一半,午食也吃一半的。
今兒一大早,周掌柜睡眼惺忪起來,甭說早飯,這臉也沒洗呢,先卸了門板開店,這孩子便抱著個藤編籃子坐在門檻上等著了。不知是不是等久了有些瞌睡,門板猛地一卸,這孩子還險些摔了個倒栽蔥。
一是去書局裡看看濟哥兒在那抄書抄得怎麼樣了,給他送午食。二是買些豆油,現在家裡的油大多都是豬油和雞油,下午要做一爐素食版的紅豆排包,得用上。
幸好他這兩日都習慣了提早起來幫阿姊燒火、切黃瓜、洗春菜,阿姊每回炸好了肉排和餅皮,還會順手塞給他吃,因此他肚子也不算太餓。
那滋味他本來以為他能回味一輩子,沒想到今兒卻吃到了更勝一籌的,隨後他還聽到沈濟隨口應了句:「我阿姊今年該二十一了,虛歲得有二十二了。」
***
當時那一拳頭過來都給他打得兩眼冒金星,連哼都來不及哼,又一拳過來了。
阿娘頂頂瞧不上她,提起她沒一句好話,總說她小家子氣。但那日她領著沈濟、沈湘找來,阿娘雖然很生氣,還與爹爹吵了好些時候,但最後消了氣,竟然冷哼了一句,與爹爹說:「你們家老二這大姐兒總算長大了,有點兒當阿姊的樣了。」
同窗們來勸架,也被他打了。
「她的夫家可惡至極,我阿姊也吃了不少苦。不過她回來了,我們一切都好了。」沈濟揚起白凈秀氣的臉來很滿足地笑了笑,還指了指周掌柜擱在一邊的籃子,「那便是我阿姊讓我帶來給您吃的,我阿姊親手做的,她什麼都會做,很好吃的,您快趁熱嘗嘗。」
沈渺將東西放回家,用家裡還剩的一些食材快速生火做飯,蒸了一鍋摻了黑米小米的雜糧飯,做了三個菜:素炒冬瓜片、涼拌手撕茄子、香菇豆腐釀雞腿肉,又煎了幾個荷包蛋,先分出一大份裝在三層食盒裡,溫在灶上,她與湘姐兒便在家先吃了。
海哥兒更是捂住臉不敢吭氣。
「那不是魏家點心鋪子的掌柜?」丁氏倒是認得這詢問的人,琢磨道,「看來這賣餅的娘子手藝不錯,連這魏掌柜都來買她的餅了!」
丁氏燒飯如煉丹,能把鍋底燒穿,因此一家子這身肉大多都是在外頭下館子吃出來的,所以聽聞金梁橋有了沒嘗過的美味,便也留了心。
同窗們聚在一塊兒也會說悄悄話,有人議論他爹娘被權貴撞死的官司不了了之了,還有人奇怪,便提了句:「他不是還有個阿姊,聽聞嫁給了個前程遠大的讀書人?怎麼不回來帶他們去南邊過活?自家親阿姊不投奔,倒一直賴在你們家中……」
雖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但三年不聞不問的也是少見。
「不瞧不瞧,沒什麼好瞧的!」沈大伯後背汗毛豎了起來了,立刻擺手,改口道,「有這時辰,倒不如收了租子給你多扯兩塊好布做衣裳。那布店老闆上月還說要進一批雲紗呢!」
不過能開蒙就學的孩子,大多家中都富裕,他們年紀小又沒吃過苦頭沒什麼長性,多得是抄了兩日便不抄的。唯有這個沈濟,從前兩年起便隔三岔五過來抄書,他的字也不錯,小小年紀下筆有力端正,因此,以往有時新的話本子上市,常有刊印不及的時候,周掌柜也會特意讓他過來抄幾本掙些銅子。
因此不能用葷油來做,得用豆油或菜籽油,要保證裡頭是全素的。
沈渺不以為意,笑了:「這是大好處呢!」
今日她做了五十五條紅豆排包,兩條給濟哥兒帶走,一條給湘姐兒吃了,她自個也吃了一條,還有一條照樣送給了胖娘子,她便也禮尚往來還了一碗棗湯給湘姐兒喝。
海哥兒坐在車轅另一www•hetubook.com.com邊,手裡油乎乎地捏著個大雞腿兒,啃得滿臉是油,聽見丁氏提起濟哥兒他們,只覺得這個剛剛消腫的臉頰似乎又疼起來了。
顧屠蘇只能怔怔地望著沈渺的背影,沈渺人身姿高挑,卻不瘦弱,她似乎早已做慣了灶頭事,有一日他早早起來去井邊挑水回來,進門前發現沈家後院的院門半掩著,正好看到她也往院子里的水缸添水。
後來,海哥兒便再也沒見過他們了。
哪個書局願意雇孩子抄書啊?孩子的字寫得如何端正也是不如大人的,細想想便知曉,是這姓周的掌柜心地好,特意照顧濟哥兒,才給他一口飯吃。
三貫啊!這可是三貫啊!
沈渺想想都覺著美,走路都輕快了不少。
對沈渺來說,不算大問題。
到了家,湘姐兒又在院子里撿碎瓦,院里又長了一些雜草,蟲子蝴蝶之類的便也多了起來,她蹲在地上還給小雞捉了只螞蚱吃,一個人玩得不亦說乎。
畢竟阿姊就連熬小米粥都能熬得金黃黏稠,甚至出鍋冷卻一會兒便能凝結出厚厚一層米油,就算什麼也不加,喝一口也滿是米香,米油濃厚得粘在嘴裏,那叫一個舒坦。
丁氏正板著臉跟沈大伯囑咐:「一會兒咱們收了租子就回,你不許去看沈老-二留下那三個孽債,你別以為我不曉得,前幾日沈大姐兒領著他們倆來,你還給她塞了兩貫錢是不是!」
沈大伯沒想到早已東窗事發,只好賠笑:「到底是老二的孩子,咱們沒接到身邊養著已是理虧,你不知道街坊四鄰說得有多難聽呢!給些銀錢打發了他們,也好堵上那些人的嘴。」
周掌柜想到早上那烤饅頭,又聞了聞一掀開后食盒裡飄出來的香味兒,立刻應了下來。
阿姊日日起早貪黑的忙,雖然阿姊從來不叫苦,可他其實都看在眼裡,因此自個也知曉節省,他壓根沒想到沈渺那就是給他準備的朝食而已。
畢竟雇這孩子抄書,總比雇那些自以為是的讀書人要便宜多了。
橋市上有些潑皮原本見沈渺生得美貌,又沒個男人在身邊,便想來招惹招惹,但見她這肩挑手扛的勁兒,又都默默都打消了這念頭。
胖娘子見沈渺渾身上下全是東西,不由嘖嘖驚嘆:「沈娘子,你這力氣可真大啊……」
沈渺摸了摸灶房門外不遠處的土窯,差不多能有個五六成幹了,幸好這幾日都是大晴天,已經算曬得快了,如果遇上雨天,還得用油布裹起來,就又要多耽擱一些時日了。
這話可新奇,周掌柜把門板都卸下來壘在角落裡,轉過頭,奇怪地道:「你阿姊?你那個嫁去金陵享福不管你們的阿姊?她竟捨得回來了?」
看著這碗泔水……他決定還是不吃了。
沈濟聞言,又幽幽地抬起眼來了:「周阿爺,您這話說的,若非你一早便將我的那條烤饅頭也吃光了,我這會子已經吃上我的午食了。」
因此他打算這幾日便先將這兩本書抄出來,自己先通讀一遍,若是有不會的,再來書局這兒碰碰運氣,有些落魄秀才會在這兒白看書,濟哥兒準備問問他們學問。
「這才過午時,怎麼便收了攤了?」
他們剛離開不久,金梁橋附近的楊柳東巷裡,沈渺便又背上了大籮筐,裡頭裝著剛烤出來的素紅豆排包,手上牽上湘姐兒,二人一路往大相國寺的方向去了。
私塾里年歲大些的童子都會讀這兩本書,沈濟覺得他效仿著他們,這樣讀下去應當是沒錯的。
周掌柜是鰥夫帶娃,辛辛苦苦了大半輩子,摳門慣了,一年到頭也不會下一回館子,如今他自個料理三餐飯食更是能節省便節省,烹飪起來時常不注意食物的滋味,對付對付能吃飽就行了。
沈濟只能勉為其難地接受了,後來看到周掌柜端來的粥,更是呆愣——粥里竟然還有鍋灰!灰朴朴一大碗,稀稀澥澥好似那餵豬的泔水。
丁氏這才面色好了些。
她上輩子忙自個的事業到三十齣頭都沒結婚,遇著不少形形色|色的人,為了保護自個,還抽空學了兩年散打,有一回遇上閨蜜的前男友出軌,她一巴掌都能給那渣男扇得轉圈。
他以早逝的妻子閨名來命名這間鋪子,也是想著,只當妻子還陪著自個似的。
之後他阿娘家見到他鼻青臉腫的慘樣,自然也不會善罷甘休,立即抄起掃帚將濟哥兒怒罵打了一頓,連同哭得快倒不過氣的湘姐兒一併掃地出門了。
如果謝家那四百五十個排包的單子能接下來,她能一口氣掙三貫!
海哥兒不懂阿娘什麼意思,反正他也不想跟濟哥兒他們在一塊兒了——那沈濟打人也太疼了!
但沈大伯給都給了,她便也不挑這個理了,只是不許沈大伯再去管他們。那沈大姐兒在金陵三年倒是歷練出來了,一張嘴不得了,把沈大伯都哄得找不著北了!丁氏擔心沈大伯過去瞧了,又得掏https://www•hetubook.com•com銀子接濟他們,那不成了無底洞了?
以前沈二叔、二嬸子還在時,他過年過節也見過沈大姐兒,沈大姐兒是沈家那麼多女孩兒里生得最好看的,美得像個花骨朵似的,但她總是低著頭,與人說話都羞澀地扭著手帕。
見她自得其樂,她便也放心地進了灶房,先看了看天色,估摸了下時辰,正好這時候開始做一爐全素的紅豆排包,應該能趕得上送到大相國寺旁的西鐘鼓巷。
「嗯。」沈濟應了一聲,已經踮起腳熟稔地找到了一本《增廣賢文》,鋪了紙找了張書案坐下,取了水碗慢慢地潤筆,又添上一句,「周阿爺,我阿姊其實沒有不管我們。」
沈渺便將飯菜擺在後堂的方桌上,一層層飯菜拿出來,她沒忘帶碗筷,便先給周掌柜盛了滿滿一碗雜糧飯,才給濟哥兒也盛一碗:「周掌柜與濟哥兒慢吃,我和湘姐兒都在家裡吃過了。」
他搖了搖頭,又啃了一大口雞腿兒,還不及吞咽,又想起了一件事兒,便回身跟丁氏說:「娘,隔壁的小豆說金梁橋上新來了個烙餅西施,烙得餅子極香,他們家湊巧買過一回,香極了!咱們一會兒去瞧瞧,買上幾個唄?」
今兒趕巧,沈大伯夫婦倆帶著兒子海哥兒正趕著自家的驢車進內城來收租子,他們在內城還有一間小鋪子,離沈渺家不大遠,就在金梁橋北邊魏家點心鋪子斜對面,租給了一家外地布商,專賣些南邊來的時新布料。
沈大伯跨坐在車轅上親自給媳婦拉車,因他太胖,使得這車都有些傾斜。尤其他們一家三口都生得富態肥胖,那頭老驢哼哧哼哧地拉著他們仨,兩隻眼都快累得發直了。
「您客氣了!」周掌柜忙擺擺手:「這孩子性子安靜,並不耽擱我做生意。」
起身時又瞥了一眼湘姐兒,看看她在做什麼。
沈渺趁他倆吃飯的功夫去附近油鋪買了幾斤豆油,拎著竹桶回來時,濟哥兒也吃飽了,熱出一額頭汗,給自己灌了杯茶水,正仰面靠在椅子上喘氣兒,湘姐兒趴在桌邊看他倆吃飯那猙獰模樣都被嚇呆了,等沈渺回來才回過神,嘟囔了一句:「好可怕。」
「我給你送午食來了,今兒如何?可辛苦?」沈渺揚了揚手裡兩層的木質食盒,微微彎下腰,輕柔地用手絹將濟哥兒臉頰上幾點墨汁拭去,才轉身過來對周掌柜道,「這便是周掌柜吧?濟哥兒常提起您,這幾年仰賴您對他多有照顧,奴家先在這兒謝過了。」
他忽然就意識到了這幾日他吃得有多好。
「自然,人家生得貌美,又烙得一手好餅,多得如您一般的官人慕名而來,何況午時呢,早市還沒散她便賣光了呢!記著,明兒她天不亮就會來,您請早吧!」胖娘子嗑著瓜子,嘻嘻地打趣兒道。
周掌柜正滿足地撫著肚皮,猛地對上了沈濟有些怨念的眼神,他愣了愣,訕訕地笑了笑:「哎呦,一不留神……這……我后廚還熬了碗糙米粥,給你端來啊!哎呦,至於這樣瞧著嗎?行了,打今兒起,你來抄書,我就不收你銅子了,成不?」
她還琢磨著自己這一單能掙多少錢呢!她與那謝家豪奴談的價兒正是今日的賣價,一條排包8文錢,但她可以不加雞蛋!這每條排包就能省將近一文錢的成本了!
丁氏心疼那兩串銅子,哼了聲:「大姐兒既然回來了,本該她養著濟哥兒和湘姐兒!長姐如母,便是告到縣令大官人那兒我也是有理的。」
沈濟午食也吃了整整兩碗飯,而且因周掌柜夾菜太快,他生怕沒吃兩口便被周掌柜吃光了,於是也吃得狼吞虎咽,一老一少風捲殘雲,吃個飯幾乎吃出了硝煙味兒。
「周阿爺,我來抄書。」沈濟把懷裡抱著的藤編籃子往周掌柜懷裡一塞,一邊把自個的筆墨紙硯拿出來,聽見周掌柜後面的話,他低著頭咳了一聲,還是掩飾不住欣喜,「我阿姊回來了,把我們都接回去了,湘姐兒再不怕挨打了。」
「能!怎麼不能!」
周掌柜那麼大年紀了,乍一看都被這女子的容貌晃了眼,但他很快便反應過來了,原來這便是將沈濟與沈湘兩兄妹拋在伯父家中不聞不問的那個長姐。
雖說當大伯的不好不管侄子侄女兒,但也不能管一輩子吧?家裡又不是吃皇糧的,誰家銀錢是天上掉下來的?丁氏嫁了三個女兒,每個女兒都陪嫁了一百貫,這嫁妝錢都快把家裡掏空了!她還得攢錢給海哥兒娶媳婦,嫁女兒費銀子,娶媳婦的花費也不遑多讓……她是個精明盤算的人,自然不想在別人的孩子身上花費那許多。
回答他的只有濟哥兒粗重憤怒的呼吸聲,以及又一拳。
他沒有兒孫在身側,嘴上不說,心裏便十分憐惜像沈濟這樣來鋪子里看書的孩子。只要肯好好愛惜書頁的,不是那等胡亂折書頁、將墨水滴在書頁上,他便准許他們交了錢留在鋪子里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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