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意外之敵
質疑的話正要出口,門外響起叩叩的敲門聲,秦澍一愣,聽見主簿略染焦急的聲音。
他抓住她的后領,猛然一個前拎,花揚被他摔倒在地。男子不去撿地上的劍,而是轉攻為守——他想拖住她,好讓顧荇之和秦澍能抓她個現行。
捉老鼠?
時年束髮的他看著三招之內,穩贏變慘敗的局,沉默地搖頭。
秦澍點頭,眼含笑意道:「而且,這個虞侯在陳相出事後不久據說是醉酒落河,溺死了。」
花揚往旁邊閃身一避,侍衛渾身癱軟,直楞楞地朝前栽倒下去。
秦澍一怔,回味出這話之中暗藏的威脅意味來,趕忙換上秉公嚴肅的神色,起身往旁側的太師椅上一坐,道:「當然不是,下官自然是有要事。」
顧荇之沒有接他的話,而是語氣溫和地問:「看來秦侍郎今日很閑啊,串門都串到中書省來了。」
顧荇之一怔,覺得自己似是被什麼巨大的力量砸了一下。頭腦暈眩,而心頭卻像是猛地燃起了一簇柴薪熏烤,讓他的背心都淋淋漓漓地出了層薄汗,當下他只覺羞愧難當。
「誒!對,就是這一頁。」宋毓湊了個頭過來,指著那一頁被墨跡沾染得幾乎分辨不出原樣的棋譜道,「我就說你這人心思縝密,送人棋譜居然還塗花一頁,你是怕我學會了吊打你么?」
一瞬間,顧荇之想起覃昭去世那晚,秦澍告訴他的女刺客。
「殿前司虞侯?」顧荇之問。
顧荇之這才緩了手上的力道,抬眼瞟了瞟他身後的青樓,對小廝輕聲吩咐道:「一個雅間,不需要姑娘伺候。」
花揚收了手,眼神轉向書架內側,觀察那些七零八落的積落的塵灰。
落地之後,她毫不猶豫地割斷了吊著屍體的軟紗,回身留給樓上的人一個明媚的笑。
另一邊,在顧府什麼都沒有尋到的花揚決定趁夜去陳府看看。天一黑,她便換上了夜行衣,從顧府後院躍了出去。
顧荇之往後退兩步,抽回自己的袖子,眉頭緊鎖地道了句:「強詞奪理。」
心裏的那點疑慮被掃空了,懸著的心放下來。顧荇之扶額,在廊邊幽幽嘆出一口氣。
顧荇之看著宋毓,不說話。
這日傍晚,花揚一如往常揣著新寫的字,蹲在書室門口等他。晚風習習,她百無聊賴地用手裡的小竹竿驅趕忙碌的蟻群。一隻小螞蟻慌不擇路,順著竹竿就爬上了花揚的手背,她下意識甩手。小螞蟻被甩落,小竹竿也飛了出去。
顧荇之沒有回他的話,目光依舊落在手裡那捲棋譜上。
「這是……」花揚驚訝,正要將手裡的瓷瓶放回架上,便聽門外傳來窸窣的腳步。
男人一愣,隨即大笑出聲。他放開花揚的下巴,將人一把抱了起來,步伐微亂地來到了羅漢榻旁。
宋毓說他是一月二十六日收到他的信,然後尋了個地方埋了個人。
「大人!」城防司指揮使看見顧荇之趕緊小跑著躬身而來,用眼神無聲地詢問自己到底攤上了何方神聖。而那個半醉的人也在此時往顧荇之的方向看了過來,隨即驚喜地喚了一句:「長淵兄!」
他出事後不久,朝廷便派人將這裏圍了起來,沒有閑雜人等,倒是給花揚的夜探減少了麻煩。
「你不需要,我需……好吧,我也不需要……」
「練字。」
顯然有人動過這瓶子里的水,水應該是被倒出去過一些。
顧荇之懶得理他,收好棋譜,從腰間錦囊中摸出一塊碎銀放在茶案上,起身要走。剛一動,袖子便被宋毓拖住了。
先前不覺得,可是當下這麼一對比顧荇之才發現,那名賊人體型與行伍出身的男子比起來,當真是小了足足一圈。
也不知道這人究竟是真的公務繁忙,還是根本就想躲她。
「那你不娶她不就是讓她等么?」某紈絝理直氣壯。
她沒有說話,眼神落到那棵歪脖子樹——樹榦上穩穩地扎入了兩支箭。
那人隨即發出一聲哀嚎:「顧長淵!」
不過,現下好歹是讓顧荇之對她有了些歉疚,來日應是可以好好利用一番的。
縝密如他,若是當真懷疑了窈窈的身份,只怕今晚就會來一探究竟。倘若那時她不在,怕是再也無法潛回顧府,那任務就失敗了。
看來整個書櫃都被人翻過了。
方才為了脫身,她不得已潑了自己半桶冷水,裝成披水而出的樣子。
花揚登時給氣笑了,一股邪火上來,乾脆學著大貓的樣子呲著牙,嘴裏發出貓類準備攻擊時的嗚咽聲。
沉沉的悶響從身後的樹榦上傳來,後背上傳來火辣辣的灼燒感,什麼東西熱乎乎地粘住了她的衣衫。
室內安靜下來,顧荇之俯身拾起碎裂的瓷瓶,側頭看見了那株枯死的蘭草下紙張燃燒后留下的灰燼。
說完,他一溜煙兒地沒了影。
「長淵,」他想起陳相曾坐在竹林里對他招手,指著石桌上的一盤棋局問他,「知道自己為什麼輸么?」
月沒參橫,萬籟俱寂。
這是陳相的字跡!
「剛下船就鬧這一出,你是嫌燕王的一世英名不夠你銼磨?」顧荇之斟著茶,慢條斯理地道。
「敬美人添香,」他順勢將她攬入懷中,在她拿著酒杯的手上落下一吻,「敬春宵一刻。」
「你要幹什麼?!」秦澍見顧荇之神色凜厲,拉住手裡的弓不肯松。
他扯過宋毓手上的棋譜,仔細端詳起上面的字跡來——結構茂密,橫輕豎重、筆力渾厚、開闊雄勁……
花揚看了會兒,將目光落在了身側的矮几上。
棄子入局。
秦澍怔住了,覺得自己彷彿聽了個笑話。
花揚背上的血止不住地流,衣服貼在身上,濕漉漉的一片。她不想再纏鬥下去,挾持那名侍衛往樹下移過去。
話落之時,一隻玉琢般的手就從秦澍手中接過了長弓。
花揚聽不懂他這奇奇怪怪的理由,正思忖著怎麼把話往下接,身後忽然響起秦澍的聲音。
她似乎才沐浴完,正濕著身子從浴桶之中跨出來,傾身去取架子上的睡袍。一頭未束的墨發,如瀑布傾瀉,隨意地披散在身後。晶瑩的水滴滾落,在火光下都是蜿蜒的痕迹……
金陵到易州,少說也要四天的時間,宋毓說他見到那人的時候,那人已經死了四日,所以那人在離開金陵的時候,很可能已經死了。
「怎麼了?」顧荇之似是察覺她情緒不對,回身問了一句。
花揚的臉熱起來,怯怯地埋下頭,用微顫的軟語答道:「奴、奴是新來的……不懂規矩,請大人唔……」
燈火微亮,只一瞥,他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到了。
宋毓一臉不解地回瞪他,一雙桃花眼空茫地轉了兩圈:「就……大約是小半月以前吧……一月二十六、七日的樣子……」
「你覺不覺得……」秦澍見他出神,探個腦袋過來,「那個刺客的身型,還蠻像窈https://www.hetubook.com.com窈的。」
「讓她滾!」男人一聲怒喝,嚇得門外的人都噤了聲,懷裡的人也被嚇得顫了顫,露出委屈的神色,弱弱道:「大人,你真嚇人。」
餘光瞥見一道白光擦過,有什麼東西撞上身後的門,發出沉悶的聲響,霎時木屑飛濺、門框應聲而裂!花揚覺得手臂被什麼撩了一下,裂帛生響,驚起一陣涼意。
兩人現下正以一種極其親密的姿勢貼在了一起。男人的手撫過她的唇,她微涼的指沿著耳廓,一路掃到了他的後頸。然而下一刻,男人悶哼一聲,全身開始抽搐。
「阿福不喜生人,」顧荇之拍拍它的頭,解釋道,「這是廚房喂來捉老鼠的,平時不常來院子里,只是偶爾心情好了會到我這裏來逛逛。」
「花?」男人無意識地重複,輕笑著問,「什麼花?」
這個日期讓顧荇之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門外長久地沒了動靜。裏面的燭火顧荇之不可能看不到,故而此時的平靜更讓她心中惴惴。
顧荇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對她露出一個笑,轉身前不忘囑咐道:「早些睡。」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怎麼會荒唐地懷疑到窈窈身上去。
幽暗的燭火中,那人身姿挺拔,一身窄袖勁裝。雖是矇著面巾,看不清樣貌,但那雙秋水瀲灧的桃花眼,也著實能惹得人心神為之一盪。
花揚咬著牙抬了抬胳膊,發現傷口幸好在自己反手能夠觸及的範圍。
花揚一直瞪它。
花揚扶著浴桶的手一頓,她聽見福伯對顧荇之道:「晚上用了膳就回房了,現在應該是歇下了。」
如今還不是青樓做生意的時候,樓里賓客不多,大半是喜好風雅才來此議事的富商貴胄,故而環境也不算嘈雜。
顧荇之蹙眉,從灰燼的狀態來看,應當已經留在這裏很久了。所以這不是方才那個刺客燒的。
金蟬脫殼,以死脫罪的把戲也不是什麼新招,他見得多了。只是這幕後之人若是知道了該死的人沒死,怕是會搶先一步殺人滅口。
顧荇之……
「卑職不知……」主簿低頭揩汗,「那人看起來面生得很,但衣著華貴出手闊綽,身上還戴著皇室子弟才有的玉珏,衙門不敢輕易拿人。」
花揚咬了咬牙,想攀著樹翻出去。然手起之時,忽聽耳邊一陣風聲,花揚趕緊將手收回。
夜色昏昏,空寂的庭院沒有點燈,花揚摸出懷裡的火摺子,取下廊頭上的燈籠點燃,伸手推了推卧房的門。
身著玄衣,想是不願讓人看清他的樣貌,不會是官府的人。花揚推斷,難道他跟她一樣,是來殺人的?
上藥不是問題,但這滿屋的血腥氣……
言訖他拔劍,領著刑部的人追了出去。
只是接下來的幾日,花揚都沒有再見到顧荇之。
她念叨著,拿起矮几上的一顆桂花糖塞進了自己嘴裏,然後摸出一早備好的面紗,將自己的臉遮了起來。
燕王,便是當今皇上的四弟,先帝親封的王爺,頗得聖寵。可惜英年早逝,於十六年前的北伐之中埋骨白馬坡。
「范萱……」
顧荇之聞言,蹙了蹙眉頭,道:「那也該找刑部、大理寺或者御史台,找到中書省是什麼意思?」
手上一空,東西被顧荇之搶了回去。
宋毓一愣,道:「當然是我那皇帝叔叔將我召來的。他說我年逾弱冠,只有爵位沒有官職,就把鴻臚寺少卿一職授我了,我這是進京復命呢。」
「什麼?!」宋毓將那本棋譜搶回去,驚訝道,「這不是你為了感謝我,幫你家老家僕落葉歸根才送我的嗎?」
「嗯,」顧荇之點頭,避開她的目光,撓了撓阿福的脖子,「貓永遠只做自己,不妥協,不被誰馴服,很自由。」
「巡城御史來報,說是秦淮河南岸,有一官員醉酒鬧事。」
就在這時,凈室外響起了推門的聲音。
「你來做什麼?」他壓低聲音問,有些心虛的樣子。
兩人對坐不語,半晌,顧荇之終於問道:「什麼時候來的?」
地上濕漉漉的,到處都是水。他站在屏風外猶豫了一下,屈指在上面敲了敲。等了片刻沒有動靜,他才想起來窈窈聽不見,一時也覺為難。
他俯身抱起蹲在腳邊的肥貓,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它厚實的屁股。
「呵……」花揚抬頭,笑起來。
「你逃不掉的。」秦澍開口,以眼神吩咐圍捕的侍衛裝弓上箭。
宋毓眼見他過河拆橋,氣不打一處來,便從懷裡摸出一本棋譜,翻開首頁,指著上面的三個字道:「顧、荇、之,這是不是你的棋譜?」
顧荇之懶得跟他計較,隨手翻閱著棋譜,把陳相遇害的時間線都串了一遍。
這本是她前幾日從廚房順來,準備裝醉接近顧荇之用的,如今倒是可以用來救急了。
看樣子,那個通道是走不了了。
「那人呢?」
「大人。」一旁的侍衛走過來,將一把匕首交到了顧荇之手裡。
顧荇之沒有回他,眼神落在地面那灘水漬上,微微蹙起了眉。
所以她若是要離開,也只能從方才進來的那扇門出去。
花揚怔了怔,循聲望去。
花揚提步,門口的兩名佩刀侍衛卻伸臂將她攔了攔,一番檢查之後,才放她進去。
屋裡,花揚聽見腳步聲走遠,脫力地扶住了窗沿。
所以,陳相到底為什麼覺得自己必死無疑呢?
利箭破空,發出輕微的氣音。花揚反應過來的時候那支箭已然逼近,只能下意識地側身,把自己的後背給了那支箭。
都說虎父無犬子,任誰都不會相信,眼前這位吃喝嫖賭、醉生夢死的風流紈絝,竟然是那位故去燕王唯一的兒子——燕王世子宋毓。
她咬開瓶口封印的石蠟,又從柜子里摸出幾塊綢布團好,往嘴裏一塞。
她和窈窈一樣,身上都沒有女子常帶的脂粉氣,而是一種乾淨的、甜甜的味道,像小姑娘最愛吃的糖餅。
顯然有人動過這瓶子。
「那就是說……」
殘影一閃,一眨眼,牆頭上的人已經不見了。
她分明只是個才死了兄長,又無依無靠的可憐女子。若是被她知道自己對她的懷疑,只怕是……
顧荇之蹙眉看向他:「我找你做事?」
顧荇之瞥了眼依然亮著燈的凈室,紅著張臉將秦澍甩在了身後。
他善於制香,向來嗅覺靈敏。如今這麼一聞便反應過來,方才的那股異樣的熟悉之感來自什麼了,是味道。
早些年,此處只是先帝幾個極不成器的兄弟、兒子們豢養私妓的地方。先帝雖派人剿過幾次,但父子兄弟情誼,處理之時不好做得太絕。而後先帝崩逝,徽帝體弱無暇顧及。朝中官員和皇族,豢養私妓狎玩的風氣再度興盛起來。加上戰和兩派黨爭不休,這塊法外之地便成了個誰都不願輕易去www.hetubook.com.com碰的燙手山芋,成了個專門招待達官顯貴的淫窟。
顧荇之一怔,俯身湊近那柄匕首嗅了嗅。
後面的人已經追了上來,花揚眯了眯眼,心下一凜,乾脆抽劍向著飛撲而來的侍衛沖了過去。
言畢,他將那枚被顧荇之吃掉的棋子放回原位,和聲道:「這一子,你不能吃。吃了,就輸了。」
肥貓似是被她的舉動驚得往後退了兩步,耳朵緊緊貼在頭頂,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她。片刻后它才警惕地起身,再後退兩步,繞著廊柱緩緩挪到另一側去了。
月色火光下,屋內陳設井然不亂。花揚的手指一一撫過桌案高櫃,及至走到側間的一排書櫃前,指尖觸感驟變。
翻書的手一頓,一雙深邃的星目驟然一緊:「那排班表找到了么?」
「啪!」
「長淵兄。」那人朝著顧荇之伸出一隻手,被他不偏不倚地扣住了手腕。
「那封親筆信還在么?」
呵……
他到的時候,正看見官威肅然的顧侍郎板著個臉,往桌案下塞了一沓東西。與顧荇之熟識的秦侍郎頓覺著他這一反常態的小動作不尋常,於是眯了眯眼,行過去故作嚴肅地道:「殿前司那個隊正方才已經交代了。」
她緊咬著口中的綢布緩了緩,閉眼再往背上倒了一次酒。
顧荇之神情自若地揮退隨侍,朝那人行了過去。
縱覽整個南祁,試問誰不知道金陵顧氏嫡系後人顧荇之,除了才學了得,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特別是他那一手矯若驚龍、鸞飄鳳泊的書法,更是少年成名,就連先帝都贊他為南祁書法第一人。而如今這顧和尚卻告訴他,自己寫字帖是為了練字。
秦澍雖然不解,但還是撇嘴道:「跟你說一聲,今晚那個刺客的蹤跡方才刑部的人探到了,據說是往秦淮河那邊去了,我已經派人跟過去了。」
顧荇之努力維持著淡然,略帶陰沉道:「秦子望!」但他卻控制不住自己悄然變紅的脖子和耳根,「有事說事。」
「啊……那個……」秦澍又開始習慣性地打哈哈,「殿前司那個虞侯的事拖延不得,事關緊急,我現在就得回刑部一趟。反正他要見的人是你不是我,你就自己去吧。」
兩人一前一後地上了二樓。
顧荇之沉聲確認了一遍:「你確定他死了?」
男人單手擒住了她的下巴,食指一抬,迫使她抬起了低垂的眼。她看見男人瞳孔微震,隨後露出了愈加興奮的光。
花揚心中一凜,倏地推開擋在自己身前的侍衛轉身,一手抓箭,一腳借力,身後小侍衛的慘叫還沒結束,花揚就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攀上了陳府的院牆。她回頭俯視那個人群中蹙眉看她的男人,暗暗咬住了后槽牙。
「大人,」門外響起侍衛的通報,「婉姑娘來了,請問大人是……」
花揚舒了口氣,背對著銅鏡撩開背上的頭髮。傷口的血已經止住了,綻開的皮肉隱隱透著淺淡的紅色。
「誒!誒!放開我!殺人啦!中書侍郎顧荇之光天化日之下,在中書省公然殺人啦!」秦澍掙扎無果,一邊叫喚,一邊將其中一張紙抖開,非要看個究竟。
花揚趕快收起兇惡的表情,一邊比劃一邊做嘴形:大人喜歡貓嗎?
「顧和尚,我還想問你一件事。」宋毓緊緊拽著他的袖子,彷彿要從裏面擠出水來。
這賭注確實是太大了一點。
顧荇之卻是聽得心頭一震。
花揚思忖著,后蹙眉四處打量。夜風從窗口探入,吹動旁邊一株已經枯死的蘭草,露出下面一些黑色的飛灰。
思緒快速飛轉,花揚的目光落在那具方才幫她擋劍的男屍身上,為今之計,只有……
「那就是說,如果隊正的話是真的,誰能夠保證不按時上職的人不被發現的呢?」
說完廣袖一揮,留給宋毓一個背影,出門上了馬車去往刑部。
紅木架漆面光滑,不染纖塵。
若非毫無生機,想必任何人都不會傻到以命相搏。
他思忖片刻,放下手中的書正要安排,卻見秦澍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躥到了自己跟前。一隻手下探,精準地抓住了方才被塞進桌案底下的那沓東西,往外一抽,紙張便「嘩啦啦」地散了一地。
主簿囁嚅,只得繼續道:「他……他是主動要求要見顧侍郎你的,還問顧侍郎敢不敢再跟他一弈高下。」
可是找他做什麼呢?
說話間一隻手飛快地探向桌底。
花揚輕笑,傾身跨坐在他腿上,對著他抬了抬杯子:「敬無處可避。」
窈窈……
宋毓「嘿嘿」笑了兩聲,用摺扇敲著頭道:「信上只說了他叫范萱,易州遂城人士,作古時四十有二,年少從軍,半生漂泊在外,願死後魂歸故里。」
那個院牆上的人霎時在腦中清晰起來。顧荇之的眸色沉了沉,凜眉往凈室行去。
顧荇之將目光落回到手裡的公文,道:「帶幾個人去把他的墓掘開,死要見屍。」
於是花揚一咬牙,花揚決定回顧府。只是怕有人跟著,她迂迴了好些地方。
手指輕輕搭上男人的脖頸,她閉眼感受著那裡的律動——一顫、兩顫,三顫,然後「噗」的一聲,歸於黑暗和寂靜。
手上的字帖沒拿穩,「啪」的一聲落到書案上,顧荇之與秦澍對視一眼——醉酒、鬧事、皇室子弟、近日進京,再加上「棋臭癮大」的德行,除了是那個人以外,還能是誰?
「怎麼了?」秦澍看著魂不守舍的顧荇之,伸頭往他背後探去,卻被他一把扯了回來。
「咚!」
顧荇之拽著手裡的字帖,走到桌案旁才轉身平淡地問了句:「是誰?」
滅頂的痛感傳來,貫會忍痛的花揚都覺得若不是嘴裏的那塊布,自己一定會哭出聲來。
不用想,這一定是主和派那幫人的主意。
兩人回頭,便看見秦侍郎一副被拋棄的模樣,痛心疾首地道:「我是說今日你怎麼走得這麼早,原來是趕著回家逗貓,會美人!」
宋毓說完,四仰八叉地躺回了榻上,不滿地咕噥道:「說了這麼久,口乾舌燥的,顧侍郎也不給口酒喝……」
「你還沒回答我,你叫什麼名字?」男人的聲音染上幾分情動的沙啞。
「原是如此。」顧荇之抬頭看向宋毓,「陳相用自己設局,以此邀我們入其中。」
「不可!」秦澍趕忙摁下那人的手,「要抓活的!」
「來人!」秦澍凜聲吩咐,「告訴他們全府戒嚴,看看是誰混了進來!」
花揚莞爾一笑,抓著紗帳從窗口縱身躍下。簌簌的風擦著耳畔,捲起鬢髮,衣袂翻飛,紅裙瀟颯,仿若洛神踏著烈焰火光,從天而降。
「誒誒誒!你要幹什麼?」
可……若是如此,為什麼又要對她出手?
不遠的廊檐下,一隻橘色大肥貓正側身對著她,躬身炸毛,尾巴舉得老高,一雙鋥亮的貓眼
m.hetubook•com•com緊緊盯著她,露出森森的獠牙。
某人越想越氣,咬牙切齒地看著肥貓,露出一個極凶的表情。然而眼前的肥貓毫無退縮,更加兇狠地對著她「喵嗚」了一聲。
顧荇之蹙眉,神色頗為不耐道:「顧某何時讓郡主等了?」
裏面那個男子歪斜著躺在羅漢榻上,面頰酡紅。見花揚進來,他手裡的那個白玉壺晃了晃,澄黃的酒液從壺口傾流而下,淅淅瀝瀝地都澆在了他光裸的胸膛上。
秦澍悠悠道:「如你我所料,空棺。」
花揚心中一凜,隨即便看見顧荇之轉身,從懷裡摸出一包糖餅和一沓字帖遞過來,柔聲道:「別吃太多。」
「你叫什麼名字?」那人醉醺醺地站起來,一雙眼睛粘在她身上。
「唔!」
「什麼?」這下換顧荇之驚訝了,「我什麼時候讓你幫我做過這樣的事?」
顧荇之的臉色沉了幾分,只緩聲道:「你若不想領這個職便說,皇上那裡我去應付。」
秦澍這才放心,說道:「殿前司虞侯找到了,在豐城尋歡樓。我已經先派人去了,你要親自去么?」
花揚當然不肯罷休。她做出不解的模樣,看看顧荇之,一副「秦侍郎是要趕我走嗎」的表情。
秦澍也被這樣的場景震驚得咽了咽唾沫。而他身邊已經有人再次拉弓,箭頭對準花揚的后心。
果然是中箭了。
燈火憧憧之下,姑娘們輕執團扇,掩口嬌笑,軟媚著人。花揚站在尋歡樓三層的雅間外,扶了扶頭上那隻鎏金鬧蛾撲花簪。
花揚轉身往來處看去。果然看見烏泱泱的官兵已經朝這邊過來,星星點點的火把映照著濃黑的夜,如萬千流螢。
「啊!」
顧荇之面無表情地抽回自己的袖子,淡聲道了句:「不必。」
外面的聲色喧嘩掩蓋了這裏發生的一切,花揚扒著朱欄,歪著頭打量了一會兒,直到聽見耳邊一陣極細的風動。她下意識後仰,那一陣罡風便從鼻尖擦過。
花揚頭上那根鎏金鬧蛾撲花簪此刻已經扎進了他的後腦,她的拇指找到花簪上的飛蛾,用力往下一推。眼前壯漢霎時就像被抽走了魂的傀儡,仰躺在了羅漢榻上,看向花揚的眼神中只剩絕望。
顧荇之冷聲反問:「長平郡主不願成親與顧某何干?」
那人一身秋香色蘇綉錦袍,明明是又明艷又老氣的顏色,穿在他身上反而將他襯托得更加熠熠。那雙自含春色的桃花眼半睜半閉,讓人忍不住想更近一些,看看裏面到底藏下了多少風花雪月。
自從上了顧荇之布置好的那艘「賊船」,花揚覺得,她的刺客生涯簡直可以用「屈辱」二字來形容。
就是這麼愣神的一瞬,身後「吱喲」輕響,房門已經被推開了。
這名字實在是耳生,顧荇之只得將宋毓的話默默記下,讓秦澍安排刑部的人去好好查一查。
花揚微微掀了嘴角,兀自在榻上換了個方向坐下來,無聲地打量起這裏來。
顧荇之面色凝肅地看向宋毓,沉聲問道:「那人是誰?叫什麼名字?你把他送到哪裡去了?可還能找到?」
花揚扯了扯嘴角,撇出一個勉強的笑,結果他懷裡那隻肥貓還在以一種極為不善的眼神打量她。花揚便躲在顧荇之身後,對它揮了揮拳頭,理所應當地又換來一聲充滿威脅的「喵嗚」。
「咳咳……」本來想拿個腔調的宋世子被他盯得心虛,只得老實道,「他被送到我易州之時,已經死了,你要去找,也就是一座墳塋。」
「這是……」被人拎著領子的秦侍郎,看著手裡那張類似字帖的玩意兒滿臉不解。
花揚避開他的目光,一雙淺瞳水色瀲灧:「樓里的嬤嬤說……奴是朵會要人性命的『食人花』。」
花揚從後院翻牆而入,無聲地落在後院的寢屋外。
宋毓一愣,一臉嫌棄地看著顧荇之道:「我留著你的書信幹什麼,又不暗中心悅你……」
顧荇之見他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終是不好再說什麼,於是乾脆轉了話題,問道:「那你可知你埋的那人是誰?」
「金陵蘇酥記。」
顧荇之實在不解,轉而問宋毓道:「你進京來是因為什麼?」
所以……她有可能是個女子?
「哦……」怒目圓瞪的秦侍郎立馬熄了火,正要開口,目光卻落到顧荇之身後的花揚身上,眼神像是在無聲地徵得同意。
腦海中,小姑娘那雙委屈的眸子浮現在眼前。她顫巍巍的手、帶著水光的眸,還有……
養梅的瓶子里有水不奇怪,可這個瓶子里的水很少,離養梅所需的漫過白梅枝不知差了多少。這就很奇怪了。
但這並不妨礙秦澍帶人對花揚一路追擊,把她逼到了陳府一處空置的後院。那裡視野開闊,除了靠牆的一株歪脖子樹,沒有任何遮攔。
思及此,花揚蹙眉從床底翻出一瓶酒。
「誒?」宋毓一聽便來了氣,一骨碌從榻上跳起來,指著顧荇之的鼻子道,「怎麼跟你沒關係了?她從十三歲起就喜歡你,心心念念地要嫁給你。要不是你長了這副禍國殃民專門坑害小姑娘的樣子,我家清歌會這樣執迷不悟?!」
鬼使神差的,顧荇之突然覺得有些心虛,避開花揚的目光對秦澍道:「你說吧,她聽不見的。」
花揚背上受了傷,本想著帶著一身的血回去太危險,先去花添的地方躲一躲。可是顧荇之方才看她的眼神,讓她無端覺得不安。
陳珩中年喪妻,並無妾室。膝下僅有兩個女兒,早些年女兒出嫁,陳府便只剩下他與一些門生、家僕居住。
花揚本就是個懶的,再說別人已經做過的事情,她從不稀罕再做一次,於是目光一轉,又落到旁邊那個博古架上。
侍衛微眯起眼,將信將疑地繞過她,往她身後看去——羅漢榻上躺著的人,還是方才那副衣冠不整的樣子。只是他無力下垂的兩條腿,與青筋暴起、仿若竭力掙扎著的一雙手形成了詭異而鮮明的對比。
「真的?」面前人的反應把秦澍嚇了一跳。他往後退兩步,盯著不太對勁的顧侍郎點了點頭。
秦澍從屋外衝進來,看見吱喲亂晃的軒窗神色凝重:「有人?」
心思飛轉之間,森寒的長劍凌空而起,花揚避閃不及,只得將面前的男屍掀起,而後抄起落於地面的紗帳,用力一拽。紗幔旋即繃緊,落在黑衣人的喉結處。花揚凌空一腳,只見紗帳化作一道利落的弧線,穿過那人肩頭。她旋即躍起,接住,再一拉。長劍落地,黑衣人的脖子已經被紗帳纏住,她只需要拉緊,再拉緊……
「姑娘呢?」
花揚方才還如水溫柔的淺眸里,霎時浮起一股冷肅。
剩下的那個侍衛見花揚出手狠辣,不打算硬拼,轉身就要叫人。然而嘴甫一張開,旁邊便飛出一截染血的刀刃,一刀致命。
花揚心頭一凜,只見又一道白光和-圖-書迎著面門劈下。她只得往後一個空翻,落地的一剎,跪地的單膝生生往後滑出一段長長的距離。
她去了凈室,小心地從桌子上取來一盞油燈點亮,放到銅鏡之前,然後脫下已然被鮮血浸透的外衫——不出她所料,傷口雖然不深,卻留下了一道長長的翻卷痕迹。
「大人小心!」說話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那人抖了抖,爭著最後一口氣道:「你我好歹幼時相識,還師從同……啊!放手!斷了斷了!我走,我跟你走還不行么?!」
那人斜靠在榻上,一條腿曲起,坐沒坐相地回了句:「今日,就剛剛下船。」
圍捕陷入了僵局。
很多刺客出於習慣,都會在配劍的同時,也帶上一把匕首以防萬一,所以這也算得上是刺客的貼身之物了。
軟媚的話,被一隻帶著薄繭的手打斷了。
但思忖之後,終是疑心佔了上風。顧荇之心中一凜,屏息跨了過去。
她似乎注意到了屏風后的動靜,抬手扯過睡袍的同時側身向顧荇之的方向看過來。
「你不是『食人花』么?膽子這麼小,那等下給你看個更嚇人的東西,你要怎麼辦?」
樓下花台上,伶人還唱著靡靡之音。弦樂錚錚,和著花娘咿咿呀呀的嗓子,纏綿而旖旎。
樓下的花台上,伶人正唱著香艷的戲碼。本就是尋歡作樂的場所,眾人自然無所顧忌,一時間,淫|聲|浪|語,不絕於耳。
男人盯著她的笑容僵滯了一瞬,花揚卻還是從容的模樣,另一隻手卻已經來到髮髻的一側。
那麼,會是真兇嗎?
對視的一剎,她快速地在腦中回放了一下方才的情形,確定沒有暴露之後,才稍稍放下了心,可是負在身後的一隻手已經暗握成拳。然而顧荇之只是看了她片刻,隨後嘴角幾番顫動,還是上揚起來。
所以這時間,得搶。
耳邊呱噪的聲音逐漸模糊,顧荇之的目光落在那片墨漬上,久久地逡巡。
一人一貓就保持著這樣怪異對峙的姿勢,直到一片天青色衣袍落入她的視線。
做小伏低、忍氣吞聲也就算了,軟硬兼施、投懷送抱也能忍了。那個眼瞎心也瞎的小白臉佔了她便宜不說,竟然說消失就消失,讓她接連數日在一叢湘妃竹下掏螞蟻窩!現在,就連一隻大肥貓都能向她示威了是嗎?!
背上疼得厲害,花揚只覺皮肉里有一把火在翻滾,牽著心突突地跳。
她倏地收起了方才的吳儂軟語,笑得愈發嬌媚。
瓷瓶碎裂,空寂的夜裡乍起驚天一響。眼前燭光一晃,顧荇之只見一個黑影從窗戶撐臂躍出。
「喵嗚!」一聲尖厲的貓叫響起,大有挑釁意味。
秦澍撇撇嘴,弔兒郎當地道:「不勞顧侍郎費心,挖墓開棺這事兒,我在刑部幹得多了。」
饒是脾氣再好,顧荇之也有些惱怒,上前揪住秦澍就把人拎了起來。
花揚本能地往後幾步,緩緩抬頭,便意料之中地看見了顧荇之那副驚訝到難以言喻的神情。
顧荇之接過棋譜,片刻后搖頭道:「雖然寫的是我的名字,但明顯不是我的字跡。」
房門輕而易舉地被推開,花揚的目光落到門栓周圍的划痕上,心中漫起一絲異樣——這裏似乎已經被人暗中探查過了。
「沒……」顧荇之扯了扯襟口,乾著嗓子好容易才說出一個字。
花揚蹙眉,有些嫌棄,但很快心裏又生起一絲憤恨——行走江湖十余年,這應該算是她受傷最慘的一次。
顧荇之沒有理他,扣著他的手把人拎起來,溫和地問道:「你要自己走還是我幫你?」
「咚!」一支飛箭準確無誤地釘在了她方才落手的地方。
房間里沒有水汽,實則很容易露餡。但好在顧荇之雖有謀略,但于男女之事上向來麵皮薄。他這麼唐突了一個小姑娘,估計也沒有什麼心思去計較這些細節。
「誒!」宋毓一聲吼,他的袖子又被扯住了。
朝中除了宋毓之外,怕是無人知曉,顧荇之暗地裡做了陳相十年的學生。他不會認錯陳相的字。
「奴……奴走錯了……」花揚驚惶地往後退了幾步,男子眸色一暗,對著門外的侍衛比了個手勢。花揚身後的門被猛然合上了。
算上上一次的伏擊,她竟然連著兩次都栽在了顧荇之手裡。
「我當然確定!」宋毓翻了個白眼,「我親自接的人,看樣子死了也少說有四、五日了。我還專程派人選地方挖墳,要不是你的親筆信,我堂堂一個王世子,我會費這些勁?」
果然是有人來過的。
陳相到底想讓宋毓提醒他什麼呢?
「啪!」
比如兩人所處的這個雅間,客房裡的一扇鏤空大窗是正對著樓下花台的。能看,卻不能去,因為這裏的每一間房都只有唯一的一個出入口,通道在外,不在樓內。這樣就保證了恩客絕對的私密性,就算朝廷派人突然造訪,也往往只能抓到大堂里那些無關輕重的角色。
「嗖——」
顧荇之聞言,倒是沒有多意外。
同一天,陳相於宮前道被殺。
而趁著她短暫猶豫的一瞬,黑衣人緩過了氣。
「你寫字帖做什麼?」秦澍追著俯身撿拾的顧荇之問。
劍鋒出鞘,亂劍爭鳴,圍攏的人被她這來勢洶洶的劍鋒掃退數步。她繼而掌心翻轉,長劍在她身後繞出細密痕迹,震飛猛然逼近的刀劍。
翌日,秦澍一上職便風風火火地趕去了中書省。
只見他眨巴著一雙桃花眼,笑嘻嘻地看著他道:「這天色都暗了,顧侍郎也該下職了。既然顧侍郎不請我喝酒,那我請你喝,怎麼樣?去我府上。」
「那還愣在這裏做什麼?」他凜著聲音,做出嚴肅的樣子,「還不跟我去刑部等消息。」
花揚接過他手裡的東西,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
那裡有一個白瓷瓶,裏面的一支白梅已經枯了,清冷的月色落下來,照出上面朱紅的半圈「月牙兒」——那是瓶子被挪動之後,露出的沒有積灰的一塊地。
距離金陵二十裡外的豐城,卻正是華燈璀璨的時候。
她思忖著,掐滅了台上的燭火。
「喀嚓」兩聲,侍衛群中響起一人的慘叫。顧荇之持弓的手頓了頓,人群之中的那個黑影,不知什麼時候挾持了一名侍衛做人質,背靠樹榦,將他擋在了自己身前。
顧荇之無奈一笑,對門外淡淡吩咐了一句:「備車。」
既已知必死,他又為何不直接留下線索揭發真兇,而要以如此迂迴的方式,設計讓宋毓來找他呢?
「犧牲棋子破壞對方防線,藉此暴露對方老將,便於己方子力攻殺。」顧荇之喃喃,手中的棋譜越握越緊。
宋毓被他這一堆問題砸得頭暈,揮手示意他先冷靜,然後裝模作樣地呷了口茶道:「找是可以找到,你什麼時候想找他都行,反正他哪兒也去不了。只是,找到他恐怕用處不大。」
「你這動手動腳https://m.hetubook•com.com的毛病怎麼就是改不了?」顧荇之甩開秦澍的手,語氣平淡地挪了挪被撞歪的桌案。
男人將手裡斟滿了酒的杯子遞給她,笑道:「是金陵城裡那家蘇酥記的桂花粽子糖。」
他又往顧荇之那頭靠了靠,小聲道:「聽說是北梁使丞將於兩月後進京,朝廷負責迎接送往,鴻臚寺現在正缺人呢。」說完他搖了搖手裡的扇子,一副弔兒郎當、滿不在乎的樣子。
秦澍捂著險些斷掉的手蹲在地上,盯著顧荇之憤恨道:「顧和尚你老實交代,是不是上職時間走神了?」
「留一口氣能說話就行了。」顧荇之冷聲挽弓,深眸幽暗,冷白的箭頭下移,指向那黑衣人的右肩。
「奴……」花揚囁嚅著,像是不好意思,巴掌大的小臉染了點紅,在他掌中愈發顯得乖巧動人,「奴沒名字,單名一個花。」
方才還悠哉悠哉甩著扇子的宋毓,聞言登時跳起來,扯著脖子對顧荇之道:「我都二十好幾了,才等來一個官職,你居然還想給我整沒了?!顧荇之,有時候我真懷疑咱們之間的感情。」
不過好在她反應夠快,將這一箭的傷害降到了最低。
這尋歡樓的布置實屬獨特。
一片狼藉之中,一條繃緊的紗帳從三樓窗口處垂下。男人死不瞑目的臉映著燭火,顯得陰沉而駭人。人群發出驚天騷動,那些衣冠不整的男女相互推擠逃竄,慌亂間踢翻了桌子。酒罈傾覆,大堂里酒香瀰漫。一盞油燈被人從三樓扔了下去,落地的一瞬,火光倏然竄起!
顧荇之甫一踏入,便被這滿屋濃烈的酒氣熏得一怔。
花揚將瓶子拿起來端詳,聽見裏面伶仃幾聲輕響。有水……
花揚滅掉手裡的燈籠,打算從窗戶翻出去。然而下一刻,她聽見那個溫潤清澈的聲音——顧荇之輕輕「嗯」了一聲,對領路的人道了句謝。
血水混著酒水流了一地,花揚取來水桶,先把地上的血跡沖洗了一下。然而就在此時,門外有人踩著飄搖的燭火走近,步履急切。
這種乖巧嬌嗔的樣子,直看得人心頭一軟,男人不禁悶笑起來。
顧荇之呼吸一緊,在她完全轉身之前趕緊退了出去。
就這麼短短的一瞬,她的手臂已經被那飛屑劃出了一條長口,滲出血來。
花揚神色不耐,踢了踢腳下的屍體。
花揚將牙齒咬得咯吱響,手上一抖,藥粉猝不及防地灑在背上,疼得她呲牙。
於是識時務的秦侍郎清清嗓,正色道:「殿前司隊正方才與我交代了,陳相被殺的前一晚,有人給了他一筆錢,讓他拖住當夜的巡邏侍衛。對方給他看了當夜的排班表,說只需要讓那個侍衛遲到一盞茶的時間,私人恩怨而已,想給他個教訓。」
「不好了!不好了!」小廝通報的聲音傳來,斷斷續續的,「朝廷好像帶著人,已經把這裏圍了!」
花揚很生氣,盤算著晚上沒人的時候找個麻袋把它一套,然後扔到街上去。
馬車停在了秦淮河南岸最大的一間青樓門外,門前一幫衙役和巡城御史都束手無策地看著眼前這個撒潑打滾的人。
「進來。」裏面的人聲音沙啞,聽得出微醺的醉意。
花揚嫌棄地對著肥貓翻了個白眼:真能捉老鼠還長這麼肥,怕不是個只吃飯不做事的。
花揚身形輕盈,在黑影房檐下竄梭。她帶著面紗裹著頭巾,一身黑衣勁裝,只露出一雙乾淨的眼,顧荇之和秦澍應當認不出她。
陳相朗聲笑著,輕拍著他的背道:「因為你太想贏,只看著最後的目標,忘了每一步的籌謀。」
世人皆知秦淮河畔脂粉地,殊不知真正能讓人大開眼界的地方,卻是這小小豐城尋歡樓。
誰不知道燕王當年死於北梁人劍下。朝廷卑躬屈膝這些年也就算了,現如今竟然讓燕王的唯一血脈協助承辦這樣的事情。
他撫過那柄還帶著體溫的匕首,顧荇之的心裏突然騰起一股奇怪的感覺。
那是一種她熟悉的,掠食者看見獵物之時才會有的光。
侍衛登時心中一緊。
對面的人無甚所謂地「呲」了一聲,從顧荇之手裡搶過那盞茶,不客氣地一口悶了,依舊是嬉皮笑臉地道:「顧長淵,你好狠的心啊!我這才從封地入京就想著來見你,你不請我喝花酒就算了,見面先打人,打完人再教訓人,你之前找我做事的時候可不是這態度。」
「我妹妹對你的心思,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她及笄至今已經過了兩年了,你再讓她等下去,她就成老姑娘了。」
小姑娘像是喝了點酒,側頰酡紅,美目微醺,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醉意。忽明忽暗的燭火下,那身白皙細膩的肌膚隱隱泛著朦朧的光澤,只一瞬便叫人心頭怦然。
待他反應過來之時,自己腰間的刀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腹部貫穿。持刀的人抬頭,看著他笑得眉眼彎彎:「都說了,要你別吵的。」
陳相以顧荇之的名義給宋毓寫信,要他幫忙安葬家僕,再送了他一本寫著顧荇之名字的棋譜作為謝禮,陳相目的是想讓宋毓來找顧荇之。
話落,花揚看了看銅鏡前那盞晃動的燭火,一時只覺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故而方才花揚叫他「大人」,不是沒有道理。
「這叫『棄子入局』。」
心思飛轉,手中的棋譜被顧荇之翻得嘩啦作響,忽然眼前一空,翻書的手頓在了半空。
顧荇之依然翻著公文,不搭理他。
十數名刑部精衛,一連幾次進攻都被她逼退,近不得半寸。
「你方才是在跟阿福吵架么?」他問,看向花揚的深眸里都是憋不住的笑意。
「咚!」一聲悶響。
「以死設局……」宋毓瞪大了一雙桃花眼,不敢相信地看向顧荇之,「這犧牲會不會太大了點……」
然而甫一轉身,花揚卻發現自己與門外的一個侍衛四目相對了。她腳下步子快速往旁邊挪了挪,用身體遮住了榻上的狼藉。
「哦。」花揚重複了一遍,接過男人手裡的酒。
阿福好似感應到她的腹誹,對著她又是威脅性地「喵嗚」一聲。
「敬你,」花揚蹲下來,「敬死不瞑目。」
「這是什麼糖?」她轉身看著身後的男人,隨意地一問。
「怪就怪在這裏。」秦澍敲了敲茶案,「我剛才就去殿前司查了那一晚的執勤表,上值時間並沒有變動。」
秦澍只覺腕上一緊,自己的腕子被顧荇之準確無誤地扣住了。不僅如此,那根玉雕般的食指還穩穩地摁住了他的脈門,他發出殺豬般的叫聲。
秦澍一臉的猜疑,還想往屏風后探頭,又被顧荇之乾脆扯住胳膊拎到了走廊。
房裡沒有燃燈,有些暗。他側頭看去,只見一絲燭光從凈室的隔斷屏風后透出來,在上面印出一個模糊的影子來。
「噓——」她豎起手指覆在唇上,對著侍衛輕聲道,「大人累了,你們別吵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