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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服

作者:安妮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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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心意相通

第十二章 心意相通

小孩兒愣了愣,又補充道:「姐姐說,到時找你一起看。」
可是這一嘗,長平郡主的話匣子就打開了。
花揚很坦誠,將嘴裏的糖餅拿出來,半晌又「啊」了一聲,轉身往美人靠上坐,不再搭理她。
顧荇之鬆了口氣,起身穿戴。
顧荇之並不介意他這敷衍的態度,轉身直面他道:「我知道自我入仕以來,一直奉行顧氏『時止則止,時行則行』的主張,你認為我置身事外、獨善其身。可我想告訴你的是,南祁如今國力太弱,經不起任何大變波瀾,這就是當下的時。」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略帶祈求地道:「別再殺人了。」
許是注意力都在周圍那些醉漢身上,花揚路過一間燈火通明的廂房時便沒有多留意,直到一隻大掌驀地從門后伸了出來。她被拉得踉蹌,重心不穩地朝房間里跌去。
言訖他一頓,追問道:「你可願意?」
宋清歌哽住,覺得這話好像哪裡不對,但又說不出來。
一陣天旋地轉之後,她被摁到了鋪著錦被的床榻之上。
內室安靜下去,半晌,他才平靜道:「那是因為我想明白了。人心不齊,識智未開,光有拳頭沒有脊樑,談何復興?」
花揚背脊倏地竄上來一股涼意。但她仍舊揚著下巴,故作鎮定地道:「不要!不給你解開,你還能吃了我不成?」
他用扇柄敲了敲自己微蹙的眉心,一面沉思,一面嘆息道:「腳上……腳上會有什麼骨疾呢?難道是……」
花揚險些被這個問題嗆住,強撐刺客尊嚴,梗著脖子道:「當然是我啦!我可是南祁第一呢!」
「哦?」宋毓一聽來了興趣,「這怎麼說?」
身旁的宋清歌看著她,一臉期待的表情,以為她還要繼續誇下去,然而等了好久都沒見花揚再說話。
「彈劾?」宋毓挑了挑眉,扯著嗓子道,「有人彈劾我?」
更漏將闌,一燈如豆。
花揚怔怔地回頭,看向床榻上那個男人。一種不好的預感倏地襲來,她當即往後挪了兩步,卻依舊面不改色地維持著「南祁第一刺客」的排面。
花揚停下來,整理著方才被他弄亂的衣衫,隨意答道:「今日夜探尋歡樓,是宋毓花錢買的任務,他只給了定金,現下我當然是去世子府收尾款呀。」說完她也不看他,提了裙子就要走,起身時還不忘吩咐道,「顧侍郎放心,我會讓他趕快來尋歡樓接你的。」
「去……去哪兒啊?」福伯不明所以地跟著追出去,顫巍巍地問道。
「我會教你很多其他的事情,春日養蠶、夏日插秧、秋日晒谷、冬日賞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四季,兩人三餐。」
宋毓一凜,側頭僵硬地看向顧荇之。
秦澍遇刺以後,兩人只在他的靈台前草草見過一面。如今倏然一見,不禁要為自幼養成的默契會心。
宋毓登時綠了臉,伸手就要從花揚懷裡搶回銀票。然而他的手才拿起來,對面一直沉默的顧侍郎就突然清了清嗓,嚇得從小就打不過他的宋毓,顫巍巍地縮回了手。
可若是宋毓的消息沒錯,當是有人親眼見了吳汲陪著北梁人入尋歡樓的。
好吧,花揚又默默地在宋毓的那柱香旁邊,加了兩根蠟。
嘉寧愣了愣,半晌才輕聲問道:「那個人……是長平郡主么?」
七夕、煙火、鈴聲……只一瞬間,顧荇之便確定了那人是誰。
顧荇之當下便瞭然於心。
昨夜才與美人春風一度的顧侍郎,本以為好歹是在她心裏安插了個自己的位置,可到如今才發現,他那岌岌可危的位置,還是比不上她自己的事情重要。
這樣淡然又疏離的語氣一出,嘉寧便是一怔,只覺一顆心往下沉了沉。
花揚一怔,眸中閃過一絲狡黠。
明亮的室內,一張案幾、三個蒲團。而宋毓身旁那個自顧飲茶,臉色陰沉的人,不是顧荇之還能是誰?
看來老謀深算、運籌帷幄的顧侍郎,也有氣急敗壞的時候。
她幾乎是掰著指頭,把顧荇之從頭到尾想了一遍,而後又踟躕不定道:「其實要說好看吧,也不盡然。我覺得宋世子和秦侍郎,也都挺好看的。」
莫非她就穿著那一身衣服去找了宋毓?!
「哇——」
一隻纖白的指輕輕一點,她藉著微弱的光看過來,依舊是眉眼如畫,那麼燦爛,跟漫天的千燈一般。
「難道……」嘉寧的臉色忽然白起來,猶豫道,「難道你還對那刺客念念不忘?」
此言一出,顧荇之又是半晌沒有說話。他自幼便是這樣的人,沉默慣常是他的武器,如今,也是他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
言訖她抬眸偷偷覷了顧荇之一眼,低頭羞怯道:「下次我定然不會隻身再去了,顧侍郎放心。」
「咚咚、咚咚、咚咚——」
「所以,」顧荇之頓了頓,壓抑著洶湧的歡喜,「你知道那個人是我?」
宋清歌也學著花揚的樣子,面朝朱欄而坐,把腿伸出廊外一搖一晃地打著鞦韆。
她忽然想起那個傍晚,顧荇之站在夕陽桐花下,將手遞給她的場景。
「北伐一案我既與你同查,自也會與你一起討回公道,否則查案便沒有意義。但是……」
「你知不知道這裡有多危險?!」顧荇之劈頭蓋臉地質問,氣到額上青筋暴起。
宋毓像是沒當回事,左耳進右耳出地應了句:「好」。
待到了世子府,已是日上中天。
顧荇之見狀也只是嘆氣,兀自拿著兜帽朝她行來。站定的時候微一側身,將宋毓完全擋住,之後他才取走她頭上帷帽,扯開兜帽,將花揚攏了個嚴實。
「就……就這樣么?你沒覺得長淵哥哥有其他優點了么?」宋清歌眨眨眼睛,不敢相信。
「有。」
然而腳步一頓,顧荇之忽然想起昨夜花揚穿的那身衣服,心下凜然。
顧荇之神色肅然,兀自坐在湖邊的廊亭上吹了會兒風,才隨著小黃門出了南祁宮。
顧荇之蹙了蹙眉,心頭無端有些煩躁,只沉聲責問道:「那為何不來向我稟報?」
坐在對面的人突然開口,宋毓和花揚都嚇了一跳,齊齊向顧荇之看過來。
兩人一開始還是一朝內一朝外地坐著,等吃到第三個糖餅的時候,世子府的芙蕖池上,就多了兩隻繡鞋。
燈火連天闊,月照不歸人。
宋毓抬眉,作出一副「醍醐灌頂」的姿態。
面對情郎的關切,嘉寧自是無法拒絕,一時趕緊嬌滴滴地道:「昨夜太晚,大黃門恰巧不在。而父皇身體向來禁忌頗多,我也是怕下面的人弄錯,才親自跑了一趟。」
宋毓抖了抖,趕緊將手抱到自己胸前,動作之迅速,扯得花揚險些失重栽下去。
「你別急,你聽我說呀。」
此問一出,宋毓倒是真的愣住了。他微張著嘴,不可置信地看著顧荇之,反問道:「你說你選我?」
氣氛瞬間凝滯,唯有燭火嗶剝。
往常總是錦衣華服的宋世子,今日著了一件m•hetubook.com.com白色素衣。他看著眼前同樣一身素衣的顧荇之腳步微頓,但很快便在嘴角擒起一抹蒼涼的笑。
「花揚。」忽然的輕喚讓她回了神。顧荇之低頭看她,眼神認真,眉宇深處藏著一股說不出的繾綣。
花揚撇嘴。
顧荇之睜開眼,前面鮫紗輕揚,陽光已經在窗欞上烙下一朵金燦燦的花。
宋毓的反應,實則已經透露了他的底牌:一旦確定兇手,他自是有實力與之正面一搏的。
花揚笑起來,伸出一根小指頭在他面前晃啊晃。
顧荇之輕笑著「嘁」了一聲,沒跟他計較這個:「我離開的這些時日里,若是有了她的消息,還煩請世子先替我將人藏起來,待我從北梁回來再……」
饒是身為一個死人堆里打滾的刺客,此刻的花揚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被顧荇之這又妖又瘋的模樣威脅到了。
小販忙不迭地囑咐,一定要默念心中所想,切不可隨意打開,否則就不準了。
故而心裏的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總要找到了才能問個清楚」。
對於這些神鬼之說,他本是不信的。可當下的場景,不看好似又說不過去。
夜幕沉沉,華燈璀璨的尋歡樓正是鶯歌燕舞的時候。
「可是……」嘉寧不死心,囁嚅道,「她是刺客呀!你身為朝廷命官,怎麼能娶一個刺客……」
「嗯,」顧荇之點頭,「等到我可以娶你的那一天,你還願意嫁給我么?」
就算吳相潔身自好,迫於公務才不得不來,可又怎麼會有人進了溫泉還要穿著軟襪?
這小白臉的內力……也太高深了吧!
「嘿嘿!」
待他回到顧府,已經是夕陽餘暉的時刻。馬車停在正門外,福伯給他開的門。
風乍起,捲動裙擺如雲。
話音未落,只覺腳下一空,她竟然被顧荇之大頭朝下地扛在了肩上。
「來過了,」福伯臉上牽起勉強的笑,「姑娘本不想去的,可聽說你去找了嘉寧公主,當即跟著宋世子走了。」
「嗯。」宋毓點頭微笑,沒有否認。
顧荇之靜默地坐著。他沒有否認。
所以,若說她和宋毓之中,顧荇之該擔心誰,花揚覺得,那人怎麼都該是宋毓才對。

顧荇之回頭,卻沒有看宋毓,而是將一旁已經晾得可以入口的茶遞給花揚,繼續道:「蹼指也就是民間所稱的並指症。患者會有兩到三根指骨連在一起,若是患處在腳,那麼久站、久行、乃至於過冷或是過熱的天氣,都會引發患處骨骼疼痛。」
「沒有。」花揚搖頭,答得乾脆。
旁邊的人頓了頓,吸吸鼻子問花揚:「那你呢?你為什麼喜歡長淵哥哥?」
「那日在龍船上,微臣對皇上的賜婚沒有表示異議,是因為面對北梁求娶公主的虎視眈眈。微臣不能只想自己,自私地將公主置於不顧。」
他這才想起手上的簽文,打開,一行小字扎入眼帘:
這廂花揚一出尋歡樓,就先尋了個地方用了些早食。
「可是……」花揚更加迷茫了,「我從六歲起就只被教過這一件事,活到現在,我也只會做這一件事。若是不當刺客了,我還能做什麼?」
可要說被花言巧語矇騙——似乎她當初才是那個偽裝純良,欺騙了這個小白臉的人。
顧荇之已然明白了過來。宋毓堂堂一個王世子要帶個人走,別說是顧府,就算是刑部和大理寺估摸著也得給個薄面。更被說那女人定是心甘情願、歡天喜地地跟著去的。
思及此,花揚難得的偃旗息鼓,扯著緊到快要勒進她脖子里的系帶,走到了宋毓面前,一旋身,抬腳勾過顧荇之的蒲團就坐了下去。
「明日你啟程,自有宗親和朝中重臣相送。我一個鴻臚寺的小官,怕是站不到太前面,到時連你的樣子都看不清楚。」他笑笑,抄手看向顧荇之道,「故而便約你一聚,也算是提前給你踐行了。」
於是她拽著被顧荇之捆得嚴絲合縫的襟口,試圖為自己爭取一下。然而甫一開口,她就感受了顧侍郎身上那股不容商榷的威壓。
花揚站起來,渾渾噩噩地跟著管事就要往外走,回頭卻見顧荇之依舊盤坐在蒲團上,品茗不語。
「你要幹嗎?」她問,聲音裡帶著從不曾有過的微顫。

說到此處,他的聲音顫了顫,半晌才道:「人生,其實還有很多其他的活法;刀也不是只能用來殺人。」
宋毓聞言一怔,撇撇嘴道:「第一次見,是我三歲的時候。那時你偷跑來王府,說要跟我父王習武,嫌我頑劣,將我打了一頓。」
花揚一噎,險些咬掉自己的舌頭:「你……什麼時候來的?」
琥珀色的瞳眸滴溜溜轉了一圈,花揚思忖良久才道:「因為他長得好看呀。」
沒想到當初那麼隨意的一拽,竟然拽出了後面的許多事情,最後還把自己都拽進了他懷裡。也不知是虧了還是賺了。
「郎君,看個簽嗎?」
顧荇之沒讓她繼續掰著手指頭數下去。
這下,滿臉疑問的宋毓總算是聽明白了。
已然殘破的木床發出「吱喲」抗議,顧荇之身後的床幔輕而緩地落下。
沉默良久的顧荇之薄唇上勾起一抹淺淡的笑,道:「在與不在,于顧某而言並無差別。若是在,微臣會用命去護她;若是不在,那微臣便用一生的時間去候她。」
「你方才還勸我說南祁已然經不起大變,現在卻又告訴我,你會選我?」
顧荇之也定定地站著,但他看的不是燈,而是玉台之上那個白衣如雪的人。
「嘖……」宋毓嘆口氣,憤憤道,「我父王就這樣,惜才如命,連親兒子被打了都不管。」
顧荇之辭別宋毓,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已是月上中天。桂子飄香,夜風微涼。秦淮河上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那些火光燈色流於其間,仿若夢境與現實交織的磷光。
有什麼東西極快地落在了他的背上。
顧荇之的表情落寞了片刻。
花揚將銀票拽得死緊。見宋毓平復下來,這才不急不緩地道:「昨夜我是在尋歡樓的溫泉池遇到吳汲的。可很奇怪的是,他在那兒都一直穿著裹腳的軟襪。」
變化卻在一瞬間。花揚從來都不是一個吃硬的人。對方若是態度強硬,她只會比對方更強硬。
宋清歌似乎有些激動,手裡的帕子被她在指尖繞了幾圈。她兀自躊躇了一會兒,片刻,還是一副拿鼻子看人的神情,道:「那……你之前假裝村姑,就是為了接近長淵哥哥嗎?」
夢中的情景他都還記得。不知道為什麼,夢裡的宋毓總是給他一種欲言又止的感覺,話里藏著話,就連眼神里也藏著試探。
花揚一怔,倒是忘了他們之前還有過這一茬事情:「可是……你現在不可以娶我。」
宋清歌很認真地想了想,一開口就停不下來。
於是,她很自覺地將卷上去的袖子放下來,又將方才翻牆時,裙擺上掛出來的划口https://m.hetubook.com•com欲蓋彌彰地掩了掩。
「腳?」宋毓挑眉,「你看到了?」
花揚看見他不疾不徐地解下自己腕間的紅綢,微微一嘆道:「這麼好動可不是件好事,為你著想,還是捆起來教比較好。」
兩人見過幾面,花揚自然記得她。只是這人如今看她的眼神,已然不見往日的不屑與輕視,而是緊緊粘著她,及至察覺到她的回看,才微微避開,再看她的時候,便帶上了幾分忐忑。
「聽到了么?」他問。
他不知道。因為在那個夢裡,他已經認定花揚就是兇手。
想不出頭緒,氣氛一時又沉寂下去。
顧荇之才發現,眼前人瘦削的臉上有太多稜角,好似會割人,也像是被什麼堅硬的東西所打磨出來的鋒刃。
昨日她怕誤事,便只吃了七分飽,晚上又一頓折騰,清晨的時候,她實則是被餓醒的。
花揚思忖道:「那我是不是要從此退隱江湖了?」
身前的男人一怔,花揚看見顧荇之眼裡原本暗下去的光一剎全部亮了起來。
宋毓愣了愣,哂道:「那又有什麼關係?你最後還是選擇從文棄武,回去守你顧氏的道了。」
顧荇之沒有回答,淡漠地將她從美人靠上拽起來,把那件兜帽的系帶緊了又緊,一番整頓之後才悻悻地道:「南祁第一刺客,什麼時候連這點警戒都沒有了?」
「誒,」宋清歌對著她揚揚眉毛道,「那你跟長淵哥哥比,誰的武功厲害啊?」
人潮來來往往,他在中間,彷彿隔一道屏障。
「可你為何就肯定我不會選你?」
宋毓知道,他做的那些事要想不留下任何痕迹,幾乎是不可能的,故而當下他倒也不懼承認。只是他若不說,顧荇之真要逼他,怕是只能走到玉石俱焚的地步。
屬於刺客的警覺在這一刻被綳到極致,花揚下意識去摸自己腰間的軟劍。而那人的手卻早就等在那裡,「咚」的一聲,軟劍被深深地釘了入地板。
兩人繞過一段九曲迴廊,在一間頗為雅靜的書室外停了下來。管事敲了敲門,伸手延請她入內。
人群依舊熙攘喧囂,街邊小販的攤子蒸騰著熱氣,一切如故,彷彿方才那些只是他臆想出來的幻境。
扣著她腕子的手再次緊了緊,顧荇之神情肅然道:「他眠花宿柳,對女人向來很有一套,我是怕你被他的花言巧語給騙了。」
一盞星燈飛至玉台,搖晃著被風吹到她面前。
他話鋒一轉,眉眼間染上幾分厲色,直視宋毓道:「我也想提醒你,你現身在金陵,距易州千里之遙。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不可操之過急,否則若是引出任何威脅朝綱、禍國殃民之事,我顧長淵自也不會放過你。」言訖他一頓,「聽明白了么?」
花揚抽了抽嘴角,在心裏為宋毓上了柱香。
顧荇之抬眸對她微一展顏,從懷裡摸出一包糖餅給她,溫柔地哄道:「你先去外面等著,我跟宋世子還有些事要聊。」
「胡鬧!」燭火盈盈下,花揚對上那張怒不可遏的俊臉。
福伯思忖了片刻,認真回憶道:「宋世子不讓問,但姑娘給大人留了紙條。」言訖他從袖子里摸出一張疊成小方塊的白宣遞給了顧荇之。
宋毓心煩氣躁地扇著扇子,只覺哪裡飄來一道鋒利的目光,扎得他背脊一涼。
她得意地拍拍手,對著床榻上臉色比方才還難看的顧侍郎道:「都說兵不厭詐,顧侍郎次次都這麼不設防可如何是好?」
從勤政殿出來,顧荇之以探病為由請大黃門向嘉寧公主遞了話。因著之前龍船上的賜婚,顧荇之已經是宮中人盡皆知的准駙馬了,故而見面十分順利。
吳汲比她想象得還要奇怪。哪有人來了青樓不找女人尋樂子的?
宋毓愣了愣,似乎沒明白她要說什麼。
花揚當即就從他那對緊蹙的眉宇間讀出了兩個字:胡鬧!
他抬頭往兩側看了看,確定內侍宮婢們站得足夠遠,聽不見兩人談話之後,才面色沉靜地對著嘉寧一拜道:「臣還有一事,自覺應當早日向公主說明。」
身後倏地響起一道熟悉的男聲,像夏日里驟然下起的冰雹:「原來在姑娘眼裡,在下連以色侍人都算不上。」
聽到此話,方才還劍拔弩張的男人霎時柔軟下來,看著花揚怔愣片刻,倏地笑出聲來。他也停下捆人的動作,輕柔地放到她的腰上,一邊笑,一邊將她摟入懷裡。
他點頭道:「有,當然有。」
「因為他是南祁第一學士呀!少時狀元、官至高位,端方雅正、知禮明儀,他的書法是一絕。哦,還有丹青亦是無人能及。還有,你知不知道長淵哥哥彈琴也特別好聽?另外,整個南祁境內若論對弈,怕沒人是他的對手。他真的好厲害呀!」
「馬蹄糕呢?」
有兵又有馬,可謂是一箭雙鵰。
剛經歷了悶車和翻牆的花揚,現在真的是要被他捂死了。
「哇。」宋清歌一臉艷羡,「那下次讓你跟長淵哥哥比一比。」
許是因為女人的直覺,見他這麼一表態,不知怎麼的,嘉寧便想起數月前,他那場曾經鬧得滿金陵皆知的婚訊。
「什麼?」顧荇之怔忡。
身下的人迷茫地看他,琥珀色的淺眸映著燭火,粼粼而動。
門扉被推開的一刻,花揚卻愣住了。
宋毓「嘁」了一聲,從懷裡摸出一張銀票遞給她,哂道:「你的消息最好也是真的。」
顧荇之挑眉,略感意外地搖了搖頭。
塗抹澡豆的手一頓,顧荇之沉默著,沒有說話。
花揚沒等來他的答案,懨懨地將下巴擱在手臂上,一隻手沾水在岸上畫圈圈。
「心跳。」他說,「聽到我的心跳了么?」
思及此,花揚快速地拾起香果,低頭匆匆往屏風後退去,將手裡的東西往銀盤上一擱,趁著夜色脫離侍女,往玉石路的另一邊行去。
茶壺裡的水咕嘟嘟地沸著,顧荇之垂眸瞧了瞧杯盞里的碧水清茶,半晌才自言自語地道:「你我相識至今,有多久了?」
「嚓!」
腦中緊繃的弦應聲而斷,顧荇之下意識回身,一拽,卻只抓了滿手的月色。
「我記得那本葯錄上關於吳汲的用藥,幾乎都是外用止痛的。」
離顧荇之議事的廳室不遠處,有一個芙蕖池。如今正是花開滿園,荷葉連天的時節。
花揚偷摸著潛了進去,翻出一件還算看得過眼的衣裳,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了當夜伺候北梁人的斟酒奉茶的婢女之中,一路穿過樓台亭閣、九曲迴廊,停在了玉石小徑上的某處。
「給我解開。」
兩人靜坐無言,顧荇之沉默地遞過去一盞熱茶,溫聲道:「其實我有想過。若是要查北伐,陳相為什麼偏把棋譜給了你。除了讓你與我合作之外,難道就沒有別的意思了么?」
嘉寧公主靜坐于仁明殿湖邊廊亭下,見顧荇之行來,連忙含羞帶怯地起了身,等顧荇之按禮揖拜后就延請他坐下。
思及此,花揚手上的銀盤一斜,瓜果紛紛m•hetubook.com•com落地,骨碌碌地往屏風後面滾去。她裝出愣怔的模樣,順勢跟著滾遠的香果竄到了屏風之後,抬頭狀似無意地掃了一圈。
花揚吃著糖餅,點頭,淡漠地「啊」了一聲。
宋毓一怔,眼中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郁色,繼而笑嘻嘻地道:「我揮霍無度已不是一年兩年,喝酒行樂、嬌養美妾不需要錢的嘛?總不能來了金陵做官,就讓易州的歌姬侍妾們都去喝西北風吧。」
「備、車!」
「你是不是還喜歡她?」
倏然,人群中傳來一陣若有似無的鈴響,顧荇之指覺心跳狂亂,像是被那聲音攫住,要竄出喉嚨。
「喀嚓!」
於是他從懷中拿出兩個銅板,隨手抽了一張紙簽。
「那也得收斂點,」顧荇之冷目斥責,「如今朝廷都勻不出錢給前線糧草兵器,你還如此鋪張浪費,成何體統?!」
「你為什麼喜歡顧長淵?」花揚繼續吃糖,隨口問道。
顧荇之傾身過來,在她耳邊低低地斥了句:「穿成這樣就到處亂跑,像什麼樣子?」
花揚恍惚,低低回了句:「什麼?」
花揚沉默地吃著手裡的糖餅,面染憂思。
像吳汲這樣遮掩,也實在是太奇怪了。
顧荇之一怔,哀涼的情緒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問題驅散,登時便笑起來。
嘉寧神色一怔,彷彿帶著被冷落的失望。顧荇之見狀,勉力擠出一點笑,溫聲道:「微臣只是覺得公主深夜親自走一趟不妥,昨夜若是沒有微臣及時趕到相救,怕是會釀成大禍。」
花揚捧著手裡的銀盤走近屏風,小廝招呼花揚,推開門吩咐道:「東西放在桌上就出來,莫擾大人雅興。」
房間很大,外面有一排屏風擋著,上面是春宮的刺繡。綉工細緻入微,甚至能看到女子的表情。而在那屏風之後,更是一片混亂的聲響。
對面那個狀似神遊的人一愣,眼神里有了絲生氣。他輕蔑一笑,坦然道:「所以呀,這也是我們為什麼只能各自為營的原因。」
扶在憑欄上手顫了顫,顧荇之仰頭看向宋毓,心裏蕩然。
「拉鉤蓋章,不許反悔。」
於是她梗著脖子,不甚在意地問道:「他不是你故友么?為什麼我要離他遠一點?」
眼見來硬的不行,花揚立馬換上可憐又委屈的神情,軟聲哀求顧荇之放了她。可是早已身經百「騙」的顧侍郎已然被逼到了極限,任她如何討好賣乖,也再不肯信她的鬼話。
「唰」,一息之間,那張紙在他手裡皺成了一團。
「來吧,」花揚往宋毓的方向挪了挪,伸手一勾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顧荇之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走到一個抽籤看卦的攤位上停了下來。
他頓了頓,只覺自己似乎聽了個天大的笑話,兀自捧腹,笑得直不起身來。
宋清歌想都沒想便道:「當然是長淵哥哥啦!」
偌大的房間里,有花娘、有使臣,卻獨獨沒有吳汲。
一絲茫然襲來,嘉寧怔怔地看向顧荇之,問道:「也就是說,她現在與顧侍郎在一處么?」
「當壞人難不難呀?」宋清歌舔著糖餅,問得一臉天真。
聽見那句「放心」,顧荇之愣了愣,反應過來之時只覺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歉意。
一觸即離,猶如曇花開謝,卻讓顧荇之整顆心幾乎停跳。
可被他扣著的腕子真的好疼。
來人居然是宋清歌。
他以扇掩面,忐忑地往顧荇之的方向看去,才發現顧侍郎正目光森涼地盯著他放在案几上的手。
「我們的婚約,」 顧荇之頓了頓,喃喃地問道,「我們之前的婚約,還算數么?」
那是在百花樓納新,師姐向新來的師弟師妹們介紹她的時候,才會收穫到的——「崇拜」。
片刻,他才慢慢地道:「方才有個姐姐讓我跟你說,七夕的煙火錯過了,上元節還有。」
從古至今,能讓藩王朝臣都諱莫如深的、能夠動搖國本的事情,那便只有豢養私兵這一件。
「臣的意思是,既然心不在公主身上,猶豫蹉跎只會讓公主耽於情愛,越陷越深。既如此,不如趁早坦白,還望公主體諒。」他的態度不卑不亢,深眸淡然而篤定,給人一種無法拒絕的赤誠。
言及此,宋毓笑起來:「偏生我父王也覺得你根骨甚佳,是個習武的奇才,答應背著顧公私下授你武藝。」
「顧侍郎的意思是……」嘉寧公主一噎,語氣里染上些哀色。
顧荇之沒有被他的反應冒犯,依舊平靜地為自己斟茶。
「這是只有你才能賦予它的節奏。」
「喀嚓」一聲,那根限制著顧荇之的床柱竟然在他的扯拽下彎曲,然後猛然斷成了兩截。
從來都是寂寞求敗、無人能敵的花揚哪受過這樣的委屈,扯著嗓子控訴道:「顧荇之!你一個二十有六的老男人竟然有臉欺負我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你不要臉!」
不過很快,她便知道顧荇之風塵僕僕的原由了。
半晌,顧荇之緩緩開口,像是下了什麼決心。
福伯看見自家那個一向芝蘭玉樹、就連爭辯都不會跟人臉紅的大人面色陰沉,一字一頓地說出了方才的兩個字。
果然,顧荇之毫無意外地被花揚擒住雙手,死死地綁在了床頭那根粗壯的木架上。
宋毓似乎已經等了她很久,花揚這邊才從後院翻進去,便被等在此處的管事領著去了見客的廳堂。
花揚側身回望顧荇之,那雙淺眸是令人無法拒絕的誠懇。
這邊,顧荇之默默在席上另一個蒲團上坐下來,安靜地給花揚斟茶。
總歸他也是要去找宋毓的,現在去世子府,說不定還能帶她用個早膳。
「呀!」宋毓聞言,將手中這扇往掌心「啪」的一拍,驚道,「若我沒有記錯,他最開始入仕是從武,後來從樞密院去了兵部,才慢慢身兼其他文職。那他還真有可能是因為這個毛病,才棄武從文的。」
秦淮河岸的一棟朱樓玉台上,顧荇之憑欄而坐。河面的粼粼水波映入他眼,如一群飛不出的寒星。
紹興十二年,中秋。
「昂。」花揚不明所以地點頭,補充道,「你一蒙我的眼,我就知道了。」
「可是……」花揚皺著鼻子,拍了拍宋毓的胳膊,「若他真患有並指症,需要隱瞞么?」
「那有沒有說去哪裡了?」
「你去哪裡?」身後的男人氣壓低沉,宛如積雨的烏雲。
花揚恍然大悟。顧荇之這是把她當成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來操心呀!
周圍不時有酒醉之人摟著姑娘經過,偶爾往花揚身上打量一眼,皆是不懷好意。
顧荇之勉強牽動唇角,點頭應下。
盛夏的太陽火辣辣的,花揚頭上帶著帷帽,長長的白紗垂下來,倒是擋住了她脖子上的痕迹。
花揚思忖片刻,認真道:「其實挺難的。」說完她頓了頓,將宋清歌上上下下掃了一番,又誠懇地補充道,「但對你來說應該還好,堅持練習就行了。」
顧荇之「嗯」了一聲,話鋒一轉便疑惑道:「昨日公主前往太醫院,可是因為身https://www.hetubook.com.com體不適?」
在南祁,並指症並不是什麼會傳染的重症,患者往往是生來便如此。除了不夠美觀、會引起疼痛之外,也沒有什麼邪說與忌諱。
「綠豆糕、牛奶酥、粽子糖、金陵蘇酥記唔……」
他低低地嘆了一句:「怎還要等到蒙眼才知,今日不如教教你怎麼聞到一根頭髮絲,都能辨認出我來。」
算了,總歸這次是為了錢,而不再是為了別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算了,武力拚不過的時候,得靠智取。她向來都是目光長遠,現在犯不著急著跟這人計較。
「我不會再騙你了,」她說,「往後若是你懷疑我,就來問我。我要麼不說,說了,我便不會再騙你的。」
于公于私,他賭,顧荇之都做不到。
顧荇之這才鬆開了她。
花揚蹙著眉,難以置信。
一語畢,花揚覺得眼前一黑,那件扔在一邊的兜帽被人重新罩到了她頭上。
世子府在金陵,從豐城過去要些時候。如今處境不同往日,她不敢太拋頭露面,所以沒有選腳程快的馬,而是租了輛馬車。
身邊的人群在此刻騷動起來,所有人都在原地站定,仰望蒼穹。
當年燕王戰功赫赫,于軍中頗有威信,宋毓利用其餘部暗中招兵買馬,為己所用,應當不是難事。同樣,這也就解釋了他為何這麼多年來,一直花天酒地、醉生夢死地演戲。
「郎君。」
況且這雙襪已經濕透了。
若是放在平常,花揚可能早就尋個地方將這些人的眼睛都挖了。可吳汲和北梁人還在,她不想惹麻煩,故而只能壓低了頭,讓腳下的步子又快了些。
顧荇之昏昏沉沉,毫無頭緒,直到背脊上生出一絲涼意,他才想起昨夜和花揚在這裏都做了些什麼。
因它就像是心裏最不願被觸及的那一方隱秘,只能鎖于暗閣,就連夜深人靜的時候都不敢取出細品。
宋毓從方才那些話中聽出了些門道,撇撇嘴,可有可無地哂了一聲,算是應下了。
好吧……全都聽到了。
他的吻落下來,唇瓣相觸的一剎,暖意如潮水般襲來,花揚覺得自己似乎就這麼沉落下去……
如今被自己心悅了許久的郎君親口拒絕,一時只覺得面上綳不住,強忍眼淚抽噎了兩聲,便換來內侍宮婢匆匆走了。
好在這一次,花女俠並沒有跑路。
花揚惦記著宋毓的酬金,又餓得前胸貼後背,喚了顧荇之幾聲后見他沒反應,便乾脆自己先走了。
耳邊怦然,此起彼伏,花揚一時竟分不清這樣劇烈的心跳究竟是他的,還是她的。
他蹙了蹙眉,目光落到身側那個已然冷掉的空位,心中登時空白。
「桂花糕呢?」花揚問,大眼睛忽閃忽閃。
秦淮河兩岸,同時燃起千萬盞明燈,緩緩升起,隨風而逐,在天水一色之中,似東風夜放的繁花千樹。
想起那晚在太醫院與他對戰的慘痛教訓,花揚決定轉攻為守,假裝頓悟地點頭,信誓旦旦地應了句「好」。
花揚點頭應承,跟著眾人緩步邁入室內,裏面是熱氣氤氳的溫泉池。鮫紗幔幔的紅帳中水汽裊裊,像撥不開的霧氣。
若是那一晚,他沒有在太醫院,那麼秦澍便會死,而殿前司也會把這件事栽贓給了百花樓,他會不會懷疑花揚呢?
「唔!」
她用不知從哪裡尋來的胭脂,在顧荇之雪白的中衣上留下了幾個血紅的字:

她飛速扯過床榻上的一段紅綢,瞬間反制顧荇之,手腳並用地將他捆了起來。
「我……」她猶豫著,把方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我說你在太醫院就對我意圖不軌,現在……」
顧荇之被問得一怔,片刻淡然道:「有差別么?」
發現花揚在看她,宋清歌的頰上很快染起一抹緋紅。她碎著步子挪過去,故意繃著架子問道:「你就是南祁第一刺客花揚嗎?」
顧荇之熟練地將她雙手舉過頭頂,牢牢地捆在了另一邊的床柱上。
花揚一怔,暗嘆宋清歌喜歡顧荇之的理由著實充分,又聽她補充道:「還有,長淵哥哥的武功可厲害了!小時候他和阿兄一起跟父王習武,阿兄經常被他打得抱頭亂竄!那樣子可好笑了,哈哈哈……」
他撐臂起身,先揉了揉脹痛的額角。
顧荇之倏地停下腳步,廣袖之下雙拳緊握,回眸冷聲道:「尋歡樓。」
「所以說,你究竟是要捉她,還是尋她?」
而那裡,還搭著一截小而瑩白的腕子。
花揚驗過銀票,開心起來,將東西往自己懷裡一塞,不自覺又往宋毓那邊挪了挪,故作神秘地壓低嗓子道:「吳汲的骨疾,應該是在腳上。」
後半夜,顧荇之抱著花揚去了屏風后的浴池,給她擦背的時候,花揚就趴在池邊,雙手枕著下巴,昏昏沉沉地問顧荇之道:「太醫院那晚,若是你沒有在卷宗室遇到我,按照百花樓的設計,你會不會懷疑,刺殺公主的人是我?」
花揚一時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開始那個任她怎麼勾引都不上道的顧侍郎,竟然變成了個大醋缸。
顧侍郎沉默,又多繞了兩圈紅綢。
腳下的小徑鋪著玉石,潔白無暇,而這條白玉之路的盡頭,是一面巨大的翡翠屏風。
宋清歌見她如此淡漠,拉不下面子又捨不得走,於是便摸到她坐著的美人靠旁邊,卻沒曾想,一個澄亮金黃的東西先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顧荇之嘆氣,恨他一眼道:「前些日子戶部的人蔘了你一本,說你在易州販賣祖產、邊境通商、揮霍無度的事你忘了?」
宋毓什麼都沒說,就這麼看著他。
顧荇之心頭一軟,勾住她的手,將人扯進了懷裡抱著睡去,夢境又沉沉地向他襲來。
嘉寧默默打量著眼前的男子,只覺越看越喜歡,一心想找些話來活絡活絡氣氛。
他的大掌來到她的臉上,指腹輕柔地撫過她泛紅的眼角,他捧著她的臉,看進她永遠晶亮靈動的瞳眸——那裡有自己迷離近乎沉醉的眼神。
顧荇之一頓,想起宋毓想為燕王報仇的決心。若宋毓真的是表面上揮霍無度,那麼這麼多的錢,宋毓會拿它們來做什麼呢?
「顧侍郎,」身後傳來小廝的聲音,他撩開幔簾,道了句,「世子來了。」
半晌,顧荇之嘆了一聲。他眸里的光暗了下去,薄唇緊繃成一條線,淡淡地道:「好吧,既然如此,那便讓顧某來教你,什麼叫至剛易折,柔則長存。」
花揚晃了晃腦袋,故意擺出一副無知無覺的樣子,提醒道:「顧侍郎忘了我是個刺客?以身犯險,不才是我要做的事?」
話音未落,她忽然反應過來。
然她的手甫一觸即門扉,便覺腰間一緊。顧荇之抱住她往後一轉,長腿一掃,她就被他狠狠地摁在了床榻間的錦被上。
他還是見到了她,在離開金陵的前一晚,隔著人海熙攘沉默相望。
「若你懷疑吳汲的骨疾在腳上,那蹼指便是最常見的一種。」
「那……」花揚想了想,嚴肅地問道m.hetubook.com.com,「那每天都有糖餅吃嗎?」
花揚不禁怔了怔。
花揚倒是不甚在意,她本就不是個多管閑事的人。於是她接過糖餅,乖乖跟著管事出去了。
「那為何不是大黃門跑一趟,而要勞煩公主親駕?」顧荇之問。
他將花揚揉進胸膛,耳貼在他鼓動的左胸。
顧荇之低頭避開他的目光,淡淡地嘆了句:「我只是送公主往北梁和親,又不是不回來了。」
她當然知道這裏危險,可現下看著向來沉穩的顧侍郎,擺出這副「好想殺了她但又捨不得」的表情,心裏漫起的更多是得意。
「那可說不定,」宋毓笑道,「以你的姿色,若是被哪個北梁公主看上,向皇上要了你留下來當駙馬。到時候你人已經去了,厲兵秣馬地一困,你要怎麼回來?」
宋毓從簾後行了出來。
花揚眨眼,不買賬地道:「可是宋世子……啊!」
徽帝子嗣艱難,嘉寧又是嫡親的公主,自小嬌生慣養,沒有受過一丁點兒委屈。
殿前司和太醫院的事,次日便傳遍了朝野內外,就連纏綿病榻的徽帝都難得親自召見了顧荇之詢問。顧荇之把所有事都推到刺客身上,最後,徽帝也只能將此案交由大理寺和刑部共查。
手裡的一包糖餅被她吃得只剩一半,她蹙眉往議事廳望了望,卻見一個粉色裳衣的女子三步一頓地朝她這邊行來。
花揚躺在他身下,看見一縷烏髮散在他的額角,鍍著昏暗的燭火變成淺淡的金色。纖長的睫毛上,是一片迷離的碎光。
望向她的深眸忽而染上一絲哀色,像憐惜、像惋嘆,顧荇之擠出一絲笑,將她摟得更緊。

花揚依稀記得這樣的眼神。
花揚驚駭不已,當即轉身,拔腿就跑。
他能感覺到對方的指尖透過薄衫的溫度,在他背上留下一撇、一捺……
顧侍郎的臉色果然再沉了三分,他聲音低沉地道:「百花樓的事我會替你查。」
大熱的天,他身旁竟然隨身帶了一件女用的兜帽,黑色的瞳眸無聲地落在那對殘留紅痕的皓腕上。
一時怔忡,她突然覺得這一板一眼的小白臉,有的時候,也是挺懂風情的。
話都說到這裏,還有什麼不懂的。
「嘖嘖……」宋毓聞言,側身面對顧荇之,略有奚落地道,「有時候我真是搞不懂你這個人。興師動眾要抓她歸案的是你,千方百計要避人耳目的也是你。
顧荇之忽然覺得胸口沉悶,喉嚨里堵著倒不出的苦澀。
花揚解下兜帽,枕臂趴在欄杆上,將兩條修長筆直的腿插在美人靠的朱欄間,一盪一盪地納涼。
秋夜的風透著涼意,把宋毓這番嬉笑調侃的話也吹得嗚咽,彷彿染上一絲悲切。
腹誹間,一雙濕透的緙絲錦繡軟襪闖入了花揚的視線。她沒有抬頭,因為直覺告訴她,這個人就是她方才一直在找的吳汲。
顧荇之也跟著笑起來:「可是你從來都沒有問過我,生於文臣世家,為何醉心武藝。」
宋毓屏退左右,行至顧荇之身邊,依舊站沒站相地往廊柱上斜斜一靠。
怪不得當初自己以群牧司為籌碼,要他配合,他能應得如此爽快。因為于宋毓而言,春獵那一局,既對付了吳汲,又能把群牧司納入囊中。
「要吃嗎?」花揚晃了晃糖餅。
自己臨走時跟他交代去處的目的便是讓他安心,可怎麼這人還是這般火急火燎地跟來了?況且,從尋歡樓到世子府,顧侍郎得趕成什麼樣,才能在她之前到達呀……
顧荇之笑出聲來:「有。」
花揚白了他一眼,接著道:「在場之人,除了進去送東西的婢女穿鞋外,無論是花娘還是使臣,沒有一個人穿了鞋襪。況且他穿襪不|穿鞋,我覺得像是要刻意掩飾什麼。」
他頓了頓,道:「陳相知你,更知我。他知道你有必查北伐的決心;而我,是那個可以助你,也能制你的人。」
聽他這樣問,嘉寧只覺心口又怦然了幾分,連連道:「那倒沒有,我昨夜裡趕去太醫院是因為父皇的咳喘又犯了,可拿葯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全給撒到了冰盆里,不可再用。」
「哼……」宋清歌趕緊接過來,嘴上卻不忘排場,抬著下巴道,「本郡主就勉強嘗一個。」
顧荇之微挑嘴角,點了點頭。
喜歡嗎?這是他從沒問過自己的問題。
世子府,拿錢。
可她受不住熱。方才在車裡,她就兀自將衣裳的廣袖都卷了上去,露出一截白藕似的修長手臂。手腕上的痕迹,便這麼明晃晃地暴露在青天白日里。
耳邊響起一聲稚童的呼喚,顧荇之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還未及他腰高的孩子,一邊啃著手裡的糖餅,一邊拿那雙黑亮的眼睛打量他,似是在思忖該說什麼話。
這一問,不僅是宋毓,就連顧荇之都被問住了。
「咳咳……」迎著花揚不解的目光,宋毓清了清嗓,難得正色道,「既然消息已經帶到,今日就到此吧。」言訖他甚至沒有給花揚機會反應,兀自對著外面喚了一聲:「送客!」
顧荇之手裡拿著一包糖餅,進門的時候似有些為難地想遮掩,不料福伯看不懂自家大人的小心思,如實道:「姑娘還沒回呢。」
顧荇之一噎,忽然百口莫辯,一時間只覺她那隨意的性子,什麼時候也真是得自己來好好管教一番才行。
花揚語塞,緩了緩道:「昨夜你在太醫院就對我意圖不軌,現在把我綁在床上,你個登徒子,你……」
他皺了皺眉,無端覺得心中惴惴,於是又囑咐道:「我此去北梁少則三月,多則半年,期間你自己收斂一點。這往後,可沒人再幫你把彈劾的摺子給壓下來了。」
花木葳蕤,夜色深沉。花揚掩于其中,很快離開了那處。
花揚倒是見慣不怪,只是屏風擋住了視線,若是要探吳汲需得想法子繞進去才行。
她說完起身,瀟洒地掀開帳幔就往屋外走去。
「咳咳……」花揚怕她說風就是雨,趕緊轉移話題道,「那你阿兄跟他比的話,你覺得誰更好?」
顧荇之一臉被「抓包」的窘迫,將懷裡藏不住的糖餅遞給了福伯,訝異道:「我不是囑咐過可以不鎖,但不能讓她出門的嗎?」
嘉寧面上一紅,低頭弱弱地道了句:「無礙」。
「你說什麼?」
福伯面露難色,踟躕半天才道:「下午的時候宋世子來過了……」
然而檀口方開,便聽顧荇之輕聲問道:「公主昨日在太醫院可有受傷?」
「離他遠一點。」這句話顧荇之雖然說得淡定,但深眸里落寞的光卻騙不了花揚。
「當然有!」宋毓道,「捉她,自是為了給秦子望報仇;尋她,便是相信她是被冤枉的。」
「蹼指?」
恍惚間,似乎有什麼熟悉的味道在逼近,清甜而炙烈,矛盾混雜的交織,卻有一種怪異的和諧。
明燈清照的玉台上,便已不見她的身影,彷彿真的是隨風而逝。
都是聰明人,話說到這份上,彼此的言外之意大都猜到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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