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改局
秦侍郎身心俱疲,小聲在他耳邊咳了兩聲,弱弱道:「天都快黑了,咱們……是不是該回府用膳了?」
春寒料峭,陽光透過茜紗窗鋪落,小室靜謐,唯有白玉觀音旁邊的一爐白旃檀,青煙邈邈,聚散曲折。
現如今,亂雪空茫,鈴聲響在耳邊。
他聽見她笑得張揚又得意。
指揮使見徽帝神色晦暗不明,只得探問道:「可是有什麼重要物件被焚毀了?」
「大夫且慢,」顧荇之喚住大夫,揮筆寫下一行字遞到大夫眼前,「有件事想請教一下大夫,還請大夫一定如實相告。」
花揚愣住,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於是她足尖一點,整個人飛出丈外,獨自沖入侍衛之中,顧荇之只得跟了上去。
他由著花揚鬧了一會兒,直到她沉沉睡去。
顧荇之想說是,然而一張嘴,卻見天旋地轉,春日暖陽都化作了鵝毛大雪。
說話間,他珍而重之地將那一半遞給宋毓道:「萬國之上有百姓,皇權與蒼生,若要我選,我想我的選擇會和你父王一樣。
花揚根本不聽他的。韁繩被她拽在手裡,馬兒跑得飛快。
窗欞上一抹纖月,落在一堆糖炒栗子的空殼上。宋毓手裡剛剝好的栗子一滑,便骨碌碌地滾了出去,最後停在了一雙雲紋靴前面。
「嗯。」顧荇之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抱著花揚從水裡出來。
宋毓笑了笑,伸手去拿栗子的時候,被顧荇之捉住了。
黑夜寂寂,顧荇之就這麼抱著她,小心翼翼地又喚了一聲「花揚」。
顧荇之睜開雙眼,蘇醒過來。
來人正是大理寺卿林淮景。
這廂,顧府的後院里,花揚正蹲在地上教育阿福。
「正是,」指揮使點頭,「這可會有什麼不測?」
如今徽帝行至暮年,擔憂死後江山落入吳汲之手,藉由陳相發現北伐真相一事,既除掉陳相,又將罪名嫁禍給吳汲。同時扶持顧氏做手中利刃,蕩平朝綱。
懷裡的人還在絮絮叨叨,只是那聲音漸漸虛弱下去,很快就要隱沒進風雪裡。
方才他拼拼湊湊整理出的那盤棋,看似恢弘,實則是一個死局。但如若在這樣的死局中發現那個棋眼,那麼整盤棋就能活過來,並且斡旋各方勢力,博弈至今。
「大人若是想見長平郡主,待您喝了葯,奴才就去向侍衛長請示。」
「在下的意思是,這味葯看似開在一劑治療咳疾的方子里,但作用是為了另一劑方子的藥效不被減弱。」大夫看向顧荇之,面色有些尷尬,「若是在下沒有猜錯,這位公子當是子嗣艱難,求而不得多年。」
顧荇之:「……」
宋毓怔了怔,還是埋頭繼續剝桌上的栗子,半笑著嘆了句:「怎麼什麼事都瞞不過你?」
「宋毓呀!」花揚道。
「哦,」大夫微微一笑,將手中藥方遞還,道,「因這張方子里的藥材,有幾味都對身體陽氣損耗較大。照理說尋常人不會往裡面加斑鳩堊,但一種情況除外。」
是的,這就說得通了。
顧侍郎還欲再說點什麼,卻見懷裡的人一雙眸子霎時亮起來。
徽帝笑了笑,自語道:「明年……也不知朕還有多少個明年。」
外圈的人看見兩人攜手而來,趕緊牽了一匹高馬前來接應。顧荇之的手幾乎摸上馬背,余光中突然出現一柄雪亮的劍,從一個不及避閃的角度向他刺來。
她轉身摟住他的脖子,嬌嗔地問道:「長淵想不想我?」
可顧荇之總覺得不對。
宋毓一怔,又笑起來,神情晦暗,他說:「顧長淵,我不傻。你能推測出來的事,我也能看得明白。況且,前日我在朝中的眼線還送來了這個。」
顧荇之一愣,終是點頭默認道:「算是吧……」
他年歲小,進宮不久,北梁便攻入了金陵,許多舊臣被殺的殺、貶的貶,如今還留在金陵的,只剩下顧相了。
「咚咚!」
心中揣著事,難免急躁。向來善忍的顧荇之終是坐不住了,攏起身上的大氅,起身出去。他推開房門,屋外是一排排的利刃。
無論是北伐通敵,還是太子的身世,這些年裡,徽帝不可能是毫不知情的。他對吳汲既有防備和猜忌,又有不得已的信任和倚杖。
看來這一切,並不是掩蓋就能被平息的。
「呵……」宋毓輕哂,言語間夾雜著得意,「那我還是早一點的。」
「他有兵?」顧荇之怔忡,難以置信。
然而變化就發生在這一瞬間。
遠處,有數百人的小隊向他們圍攏而來。周遭霎時亂作一團,眾人紛紛拔劍,廝殺劍鳴不絕於耳。
顧荇之閃身一轉,護在了她的面前。那句「你不該來」的話就在嘴邊,可是他怎麼也說不出來。
「除非有人顛倒黑白。」
昏燈冷月之下,宋毓看見面前男人眼中的笑意與坦然。
子嗣艱難,求而不得。
雪落無聲,隱匿星辰。夜色圍攏過來,將人拽入絕境。
不該來,她確實不該來的。
宋毓剝栗子的手先是一頓,繼而輕哼一聲,笑道:「你去也好,反正留在金陵,你也必不會站我這邊。還不如遠離這場紛爭,保全了顧氏的百年名聲。」
「你……你放開!」花揚欲哭無淚,「我都快給你悶死了!」
這一問,顧荇之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藥方是十六年前的,那個時候,徽帝還未繼位,當時應當是二十七、八的年歲,倒也算得上是正值育齡。
「大人!」隨行的侍衛幾乎哽咽,握著劍柄的手指節發白。
她忽然笑起來,眼裡閃著粼粼的水波:「可是你知道嗎?我娘後來還是給我買了糖。因為多吃兩頓飯或許能填飽肚子,可這一顆糖,卻能讓我開心好久,也記一輩子。」
她旁敲側擊問了好多次都沒問出個所以然,不得已,今日只好試試美人計,看能不能探聽點什麼出來。誰曾想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還先睡了過去。
他說:「花揚,我們之間隔著那麼多條人命,饒是你今日救了我,我也不會感激你的。你的所求我給不了。
百無聊賴的秦侍郎看著那個在這裏泡了整整一日的人,哀哀地嘆出一口氣。
話音未落,耳邊倏然響起一陣碎玉之聲。
這麼大的案子,牽扯兩代皇嗣和十萬條人命,僅憑吳汲一人之力,不可能會這麼順利地隱瞞到現在才被查出來。
「我已經好多好多年沒有見過她了。」顧荇之笑著,眼睛里是抹不開的柔色。
「可你知道我父王是個什麼樣的人,」宋毓喃喃,近乎自語,「當年他請命北伐,也不是為了揚名、更不是為了皇位。可那幫人……」
包圍圈在收緊,兩人現下幾乎是背靠著背。雖兩人是第一次合作,但兩人配合十分默契,不多時已經殺出一條通路。
有那麼一個瞬間,顧荇之甚至期盼她會為自己開脫。
他甚至有一瞬間的恍惚,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想回頭去找那柄寒劍,卻見花揚已經翻身上馬,對他伸手嗔道:「還在發什麼呆?!快上來!」
彷彿耳邊轟然炸開一道驚雷,顧荇之腳下踉蹌,伸手扶住了帳邊的高柱https://m•hetubook•com.com,只覺一切都荒誕而不真實。
「你……怎麼了?」大夫給秦澍把完脈退下后,秦澍湊個頭過來,欲摸顧荇之冷汗涔涔的額頭。
兩個連環奪命題,問得顧荇之再也沒有閑暇去傷感。而面前的人狡黠地笑起來,摸摸他的頭,溫言道:「好了,沒事了,我還在呢。」
回程的路很遠,但因著顧荇之馬不停蹄,不足半月便趕到了南祁邊境。
那一年,七夕華燈,她問他想不想她?
阿福不知什麼時候也跑了進來,趴在浴桶邊湊熱鬧。看見花揚醒了,便也跟著起身伸了個懶腰,毛茸茸的尾巴在顧荇之下頜上掃來掃去。
雖說燕王過世以後,宋毓行事確實荒唐了些。可依他的性子,也根本不會突然單純為了皇位起兵造反。
宋毓忽然笑了一聲,半晌開口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他想自己終究是後悔的吧。
燭火搖曳下,顧荇之看著紙頁上落下的陰影,不由心中惴惴。
花揚伸手環住他的腰,在他的睡袍上蹭乾眼角的濕意,嘟囔道:「你不會夢見我死了吧?」
這一年的天氣格外冷,顧荇之離開金陵往北,一路上已經遇到了兩三場大雪。
他說著話敲了敲面前的一份密報,抬頭看向顧荇之道:「當年北伐之前,先帝就有改立皇儲的打算。北伐一戰南祁本是勢在必得,先帝有心待我父王凱旋、揚名立威之時再提此事。」
春日傍晚的最後一點霞色,透過交錯的枝葉灑下來,他恍惚又看見了兩人初次相逢時的場景。
指揮使不敢多話,半晌才聽得榻上傳來倦弱的聲音:「秦侍郎說他是看見大火才去的太醫院,你有什麼話說?」
花揚還沒完全清醒,睜著惺忪的睡眼湊個頭過去,果然看見燭火之下,「佛」字旁邊那個碩大的烏龜。
血流得很快,不多時就染紅了顧荇之身上那件月白狐裘。她根本撐不到幾人趕回易州。
床榻上這時才傳來幾聲輕咳。
斥候點頭:「朝廷也是才知道,自燕王死後,他便一直暗中在易州豢養私兵、養育戰馬,謀划多年,今而不臣之心終是昭然於人。」
既然如此,他又怎麼能讓這群人再回去送死。
顧荇之心中轟然,下意識地緊緊拽住書案一角,兀自將心裏的驚濤駭浪壓下——事關重大,多一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險。南祁本就內憂外患,如今若是再起皇位之爭,定是滅國之災。
他攬著身前那個一身玄色勁裝的人,終於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他也是這個時候才察覺到,許是為了行動方便,她穿得真少。就這麼抱著她,都能感覺到那具軀體散發出來的涼意。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沉冷的聲音,像一片壓下來的陰雲,通明的燭火印上徽帝瘦削的臉,眸子里,有光都驅不散的陰翳。
可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身前人的不對勁。她仿若失力一般,身子一軟,就要往馬下滾去。好在顧荇之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撈住了。
「你想做的事,是不是跟嘉寧公主有關?自那日從映荷池回來,你就是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見花揚還是不理他,顧荇之繼續道:「那些事,牽一髮而動全身,有些事你明知是對的,不能做;有些事你明是知錯的,又要睜隻眼閉隻眼……」
「長淵想不想我?」她問,說著就委屈地伸出手去,「這裏痛,被壞人打的,長淵給吹吹。」
「……」顧荇之真是被她弄得,登時一點脾氣都沒有。
「顧長淵。」風起,他聽見耳畔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
顧荇之被這個答案噎住,方才的驚恐已然去了一半,半晌才繼續道:「我是問我們在哪兒?」
「別胡說!」顧侍郎好不容易緩和的神情又板了起來,花揚莫名被他訓斥,登時也委屈地撅起了嘴。
靠女子換取和平的做法,顧荇之向來不齒。無奈皇命在身,他只能以身體有恙推脫,早早地從主帳回了自己的睡帳。
徽帝聞言沒什麼表情,只繼續道:「據說用以聯絡殿前司的一塊魚符不見了?」
花揚雙手扶著他的臉認真道:「那個時候有沒有喜歡你,我不記得了,但我敢肯定的是,現在我還挺喜歡你的。所以,你是不是不該讓我太擔心?」
漫天白雪再次被一片黑沉沉的箭矢遮蔽。若是後退,兩人恐會被飛速而來的箭射成篩子;但若不顧一切地往前沖,顧荇之無疑會把自己的胸口送到敵人手下。
「嗯。」她依舊是答他,什麼都不問。
他將身上的大氅攏得更緊些了,沉聲吩咐道:「今夜婚禮之後,我便單獨去向單于辭行。你們料理好這裏,盡量將南祁內亂的消息封鎖,萬不可在這個時候讓北梁人起了南下的心思。」
「誰打你?」花揚笑嘻嘻地行過,伸手去摸他的頭,「我替你打回來。」
翻著書的顧荇之終於頓了頓,側頭看他,良久道:「我的車夫還候在外面,讓他去公主府替你將人請來吧。」
「十六年,並不足以消磨每一個南祁子民心中光復河山的夙願。故如今,我許你,長淵在世一日,便不會讓燕王白死、讓那埋骨他鄉的十萬英靈心寒。」
顧荇之點頭,又聽那大夫道:「那這位病人可是為正值育齡的男子?」
宋毓手上有兵,北伐和太子的事情若是讓宋毓知道了,這人會不會不顧一切地起兵擒王?
顧荇之見她不高興,乾咳兩聲,摟住她放緩聲音哄道:「朝堂的事,不像江湖。一把劍一柄刀,恩怨情仇都可以一刀兩斷。」
顧荇之便也再顧不得多逗留,拉住花揚的手,與她上了同一匹馬。
對方眼見他們就要突圍成功,對著城樓上大手一揮,顧荇之餘光里霎時出現一列列看不見盡頭的寒光。
「可就是因為先帝這一個還未成形的想法,我父王便再也沒能回來。」宋毓撇撇嘴,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掙脫顧荇之的鉗制,又開始剝栗子。
這期間秦澍一直與他有書信往來,告知一些朝中要事。可是上一封來信,至今已經半月有餘。
白院正收回搭在徽帝腕子上的手,神情肅然,但徽帝顯得很平靜。他放下捲起的袖子,緩聲道了句:「朕的身體自己清楚,有什麼你就直說吧。」
「我來救你啦!」她說,臉上都是得意。
隱隱約約,顧荇之聽見她說:「我六歲學劍,為的就是在亂世之中活命。我手下亡魂無數,但我從不後悔。可是顧長淵……
斑鳩堊。
他頓了頓,又道:「那便是求子艱難的男子。本身陽氣不足,又被自身病症所累,便需要加上這一葯來中和調理。」
她不再掙扎,半晌,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這些分明是禮部的事情,可徽帝卻以祭祖禮部難以抽身為由,讓顧荇之來做這件事。顧荇之知道,徽帝怕是已經動了其他心思。而且就算是他已經預感到徽帝的心思,也無法判斷徽帝究竟是要做什麼。
顧荇之還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大口地m.hetubook.com.com呼吸,只將花揚一把拽進了懷裡。
不知道為什麼,花揚被他這一喚霎時心緒翻湧,竟也跟著酸了眼、鼻。
顧荇之與隨行兵衛等在城門外,讓人往城中遞去了自己的身份憑證。
花揚不依,伸手去撫他微蹙的眉頭:「那到底是誰惹你這麼心煩?告訴我,我替你去殺了他。」
「唔!」寒光消散,一陣濃郁的血腥氣四散開來。林淮景手捂脖子,栽倒在腳下的雪泥里。
到時候南祁內亂,他根本無法阻止。是以,如今他除了儘力保住花揚,能做的似乎微乎其微。
持著佛珠的手微顫,一聲銀鈴輕動,顧荇之渾渾噩噩地醒過來。
殿中空闊下來,靠近書案的一架屏風后,開了一扇暗門,一個身著殿前司從二品指揮使官服的人,從裏面行了出來。
「那大夫的意思是?」
北梁人用長平郡主和南祁皇室要挾,逼他就範,而他能做的只有沉默地活著,永遠被軟禁在這一方宮門高牆之中。
「呸!」
伺候的人進來,替他點了盆火炭,他攏了件大氅,走到門口,舉頭看著天上一輪孤月。
阿福昂著圓滾滾的腦袋看她,時不時罵罵咧咧地「喵喵」兩聲,很是不領情。
可話音一出,他又覺察不對,慌忙挑唇,笑道:「瞧我,如今怕是也不能再叫顧侍郎了。還請你配合,跟本官回金陵大理寺,將這些罪名都一一理個清楚。」
「這不是……」
花揚看見他拔劍,明顯一怔,正要張口問什麼。「咚」的一聲,一支飛箭被顧荇之隔開,釘入兩人身後的門板。
顧荇之還沒回過神來。他看了看正與林淮景的侍衛周旋的士兵,統一穿戴整齊,倒不像是什麼江湖人士。
伺候的小廝燒了個手爐遞給他,讓他進帳去坐,顧荇之這才回過神。他握了握帳幔上已然凍得僵直的手,點頭應下。
小黃門一怔,聽不懂他的話,側頭卻見顧荇之終年冰凍的唇角,似乎微微彎起了一絲弧度。
最近這段時間,花揚總覺得顧荇之氣場比以往更加陰鬱,回來之後也只是看書批複公文。
秦澍終於深深地吸了口氣,不再多言。
花揚在他身後,依舊是手起劍落、毫不留情,彷彿方才那句話,根本沒被她放在心上。
她跟他說了好多有的沒的,可唯獨沒為他最在意的殺手身份辯解過一句,包括那句「秦澍不是我殺的」。
「回去!」顧荇之的聲音里是掩不住的嘶啞。
對面的人念完了手裡的聖旨,對著顧荇之伸手一延,喚了聲「顧侍郎」。
「你的命是我換來的……
那些雪花混著血水,將她一身白袍染紅。而他懷裡抱著的那個人,傷痕纍纍、血流不止。可她還是緊握著手裡的劍,腕子上的銀鈴在風雪中微顫。
北伐一案,吳汲的嫌疑最大。
他只覺自己被人從喉嚨里灌入了一把刀,那森涼的利刃正一點點地刨開食道,一路滑到胃腹。
「怎麼了?」花揚這才覺得有些不對勁,弱聲問。
「顧侍郎做事向來滴水不漏,那刺客竟然能從他手裡逃脫兩次……」
顧荇之看向軒窗之外的那片春景,淡淡問了句:「是立春了么?」
旋即,一隻溫軟的小手探過來,準確無誤地捂住了他的嘴。清冷月色下,花揚一臉驚恐地瞪他。
看著顧荇之如土的面色,花揚沒忍住,「噗呲」一聲笑出來。她撫了撫顧荇之的眉,側頭趴在了他的頸窩。昏黃的燭火將身下的水色映上她的眸,花揚好似落入一段悠遠的回憶。
月華寥落,煌煌燈火。
顧荇之摩挲她的臉,故作輕鬆道:「沒什麼,只是送北梁使臣離開南祁。」
花揚看著顧荇之指著的那張圖欲哭無淚,若是她沒有記錯,這是她偷看顧荇之洗澡后,回味之餘的大作。
「沒有,」斥候搖頭,「宋世子眼見不能成事,已經帶兵一路撤回易州,並於十日前正式起兵,直向金陵。」
「還有件事,」顧荇之繼續道,「回易州的時候幫我帶上一個人。」
然而他的怒喝,卻被淹沒在呼嘯的寒風和耳畔陣陣的馬蹄之中。
南祁邊境近來多有戒嚴,故而城中出入的百姓稀少。已是午後的時分,天邊一片黑沉沉的雲壓下來,眼看又是一場大雪將至。
若秦澍是因為祭祖一事繁忙不能聯繫,顧荇之倒也能理解。只是不知為何,他每每舉目南望,總會感覺心中惴惴。
皚皚曠野,天地皆默。
葯!
「嘖!」林淮景側頭一嘆,繼續笑道,「本官還是勸各位想想清楚。如今的罪證只是指向顧荇之一人,爾等若是公然與朝廷拔刀相向,那自當按照謀反罪論處!」
一片空茫與雜亂之中,不知從哪裡探來一隻微涼的手,只一瞬,顧荇之便知道了手的主人是誰。
「可是我記得你畫的烏龜,好像不是這樣的。」
然而心思微動間,倏地福至心靈。他反手抓住那隻快要從他腰上抽離的胳膊,果斷道:「脫衣服。」
於是他點點頭,問道:「大夫為何這樣問?」
人數眾多的拼殺很快引起守城士兵的注意。
顧荇之沉默地聽著,終是淺淺地抬了抬唇角。
「去……去易州……」花揚抓著顧荇之手裡的韁繩,用盡全力往兩人騎下的馬身上狠狠抽了一鞭。
吳汲助他登上帝位,他亦是給了吳汲無上的地位權柄,兩人行至此處,大約已經是相生相依的狀態了。
「恕微臣無能,」來人往榻上一拜,恭敬道,「百花樓樓主被殺一案事出突然,就手法和能力來說,微臣懷疑是前些日子里叛變百花樓的那個女刺客所為,可這人形影無蹤。自那以後變再也不見蹤跡,故而至今也還沒能抓獲。」
對方開門派兵,一開始花揚突襲換來的優勢,很快便被對方絕對的人數所壓制了。
小黃門一怔,努力笑著點頭道:「嗯,近幾日金陵的天氣都很好,大人種在院子里的那樹桐花都開了呢。」
顧荇之被她一席話逗得既生氣又想笑,他扣住懷裡的人,神色肅然道:「答應我,無論如何都照顧好自己。」
「所以你在金陵,到底有多少人馬?」
聽聞此言,顧荇之倒是沒多意外,又接著問:「那倘若是男子用呢?」
夢境里是紹興十二年的立冬。
來人看了眼小黃門手裡冷掉的湯藥,沉沉地笑了一聲:「尋死是么?」
刑部,宗案室。
離開金陵已經三月了。
「你去北梁做什麼?」花揚問,聲音都高了幾度。
「現在去哪裡?」他問,默不作聲地扯過自己的氅衣,將人攏進去。
身後傳來密密麻麻箭矢扎入泥土的悶響,顧荇之沒有回頭地沖了出去。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那劍鋒入肉的感覺並不曾傳來。
他不在金陵的這些時日,草擬聖旨的事自然落到了門下省身上。也就是說這份聖旨,最可能是出自吳汲之手。
顧荇之將栗子撿起輕置於桌案上,眼光在宋毓面前那一堆地形圖和布陣圖上掃了一圈。
顧荇之伸手扶住身側的桌案,只覺步子都是晃的。
和圖書兵荒馬亂、雪色蒼茫,她回身看他,眸子里是記憶中的張揚。
「醒了?」熟悉的聲音響在頭頂,花揚揉揉眼睛,看見那個稜角分明的下頜。
這些事說到底,從來都與她無關,可她偏偏要趟進來。
至於北梁為什麼要留下顧相,小黃門憑著自己不多的見識,和外界聽來的風言風語揣測,大約是為了穩定新朝。
顧荇之抱著懷裡的人睡去,一段夢境又沉沉而來。
「你什麼時候跟他攪在一起的?!」
花揚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猛虎撲食」箍得快將晚飯都吐出來了,卻因為力量的差距,只能在他起伏的胸膛上絕望地推打。
「男子?」大夫蹙起眉,將那紙條看了又看,半晌,搖搖頭道,「這單獨用藥在下很難說明白,但藥性千萬、相生相剋,有些藥材需要跟其他搭配在一起,方可看出功效。大人若是不介意的話,可將藥方交給在下一看。」
大黃門一怔,向徽帝遞去一個眼神,便將白院正請往別殿開方了。
許是藥味實在太刺鼻,顧荇之被那味道沖得險些乾嘔出聲,然而胃腹翻湧之時,一線錚鳴響徹耳畔。
一念至此,顧荇之也顧不得秦澍詫異的注視,只著急忙慌地從面前一堆書冊里翻出了那一本葯錄。
許是見花揚半天什麼都沒說,一向聰明過人的顧侍郎半推測半徵詢地道:「若要說烏龜,我覺得可能畫在佛經上的這個才是。」
一片倉皇中,他忽然聽見懷裡的人笑起來,那聲音還是那麼得意。
指揮使見徽帝沒有打斷他,才又道:「微臣只是不信殿前司派去絞殺刺客的侍衛,會被反殺,全軍覆沒。無論是從人數,還是武力上,那幾個刺客都不會是殿前司的對手,除非……」
言訖,他對著身後的人揮了揮手,示意侍衛將人拿下。
床榻之上的人面容憔悴、瘦若枯骨,原本就深邃的五官此時更顯稜角,鋒利得彷彿會割人。
他從小就是這樣,心裏躁鬱、舉棋不定的時候,就喜歡剝東西。小時候每回燕王考察功課,宋毓沒少給他和宋清歌剝過堅果。
「顧府啊。」花揚眨眼,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
箭矢如雨而落,遮天蔽日。
然而唇齒翕合之時,他說出來的,卻是更讓人心寒的話。
顧荇之見她醒了,只拂開阿福的尾巴,眼睛卻不離手裡的書卷。
「這麼晚了,還來打擾大人真是不得已,」他一邊說話,一邊轉身取來一卷明黃的聖旨,道,「顧侍郎跪下接旨吧。」
寢屋的門在此時被推開了。看到那個披了一身寒意的男人臉上是一副被人暴揍了一頓的表情,一人一貓都怔了怔。
「你說什麼胡話!」顧荇之訓斥,被她這跳脫的性子逗得也沒了心思傷懷。長臂一撈,他將人牢牢鎖在了身下。
「得想辦法脫身!」顧荇之掄起長劍,擋在了花揚身前,「你快走!」
勤政殿內靜謐無聲,徽帝倚在床頭,掩唇的白巾上點點散落的殷紅。大黃門躬身過去,想給他換塊新的手巾,然而他只是揮揮手,示意大黃門下去。
「誰讓你來的?」顧荇之問,隨手抽來地上一人手裡的劍,開始與花揚並肩殺敵。
花揚從夢裡醒過來,身子一歪,便撞上背後那個埋首書冊的男子。
顧荇之怔忡了片刻,霎時只覺得迎面吹來的風裡,都是濃郁的血腥味。
纏鬥之中,他們很快陷入泥沼。
他甫一進門,眼光便落到書案上那一堆雜亂的卷宗上,嘴角的笑微微凝滯,但很快便恢復如常。
他頓了頓,小心觀察著徽帝的臉色:「那個名喚花揚的女刺客,消失得實在是蹊蹺。若是微臣沒有記錯,顧侍郎便與她正面交鋒過兩次,卻均讓她逃脫了。而第二次逃脫后,無論是百花樓還是朝廷,便再也沒有那女刺客的消息。
後悔沒有認真了解過她,後悔沒有好好抱過她一次,也後悔沒能在她受傷疼痛之時,給她吹一吹。就連她手上的那串鈴鐺,他都沒能告訴她用意為何。
故而哪個南祁舊臣都可以死,唯獨顧相不可以。北梁要以他向世人昭告自己的仁慈,和崇文治國的決心。
花揚打了個哈欠,懶懶道:「你若不想幹了,就跟我走吧。我帶你去大南朝找我大師姐,她和那邊的世子妃是拜把子的姐妹,讓咱倆隱居避世還是可以的。」
原來方才他確實沒有看錯。
馬兒嘶鳴,發了狂似地朝著境外的荒野奔去。
「不!」顧荇之登時便反應過來,想去搶花揚手中的韁繩,奈何她抓得太緊,根本由不得他奪過去。
「來了?」徽帝的聲音平淡無奇,「事情都探明白了?」
「你去送?」花揚眨眨眼睛,頗有些意外。
身後的人卻好似聽了個笑話,她怒道:「我之所以跑這一趟,就是為了來救你。你現在讓我快走,那我不如一開始就不要來!」
宋毓一愣,反應過來顧荇之說的是誰,當即一個頭兩個大,於是為難道:「你家裡那個祖宗我可惹不起。她若不願走,只怕是會將我易州都鬧個天翻地覆……」
問題問得模稜兩可,但顧荇之卻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故而他也不繞彎子,語氣平淡地道:「今天。」
他道:「我只求若有一日你得登帝位,當勵精圖治、光復河山,去北地,將那些十六年裡都不能歸鄉的將士們接回來。」
「你餓了?」顧荇之頭也沒抬,摘下腰包往桌上一放,「讓值夜的去買,想吃什麼都可以。」
「人馬不是關鍵,」他說,「時機才是。」
做賊心虛,某人想一走了之,誰知心念方起,自己的腰就被扣住了。
「呸!」顧荇之的侍衛中有人頗為不憤,「你不過是吳汲的一條走狗,竟敢在我家大人面前亂吠!我們要面見陛下!」
「花揚!」
南祁建國百年,顧氏就輔佐了帝王百年。他們在南祁讀書人心中的地位,至高無上。
宋毓愣了愣,反應過來,輕呲一笑:「果然啊,在顧侍郎眼裡,什麼都比不上朝局的穩定重要。」
自己看就算了,還不許他走,因為顧侍郎時不時地要向他詢問陳相和北伐的案子細節。這讓大病初愈的秦侍郎真是叫苦不迭。
她頓了頓,補充道:「我還可以讓公主喪偶呀!」
「大人!」
「嗯……」顧荇之長長地探出一口氣,握住她探過來的手道,「我做夢了。」他的聲音里有著泰山崩於前的餘悸,「一個很可怕、很可怕的夢。」
「啊!錯了!不說了!」花揚嬉皮笑臉,「我不走,你摸摸,我在呢!」言訖她又拉著顧荇之的手放到自己身上。
屋內的人早已沖了出來,自發地圍在顧荇之身邊,「刺啦」一聲長劍出鞘,氣氛霎時劍拔弩張起來。
「沒關係,」花揚拍拍他的肩,語氣釋然,「你若是不想退婚,不用為難。」
與此同時,身後再次響起了放箭的下令聲。
一片兵戈鐵戟中,那個身披白色狐皮大氅的男人依舊芝蘭玉樹,不見一絲慌亂和膽怯。
「不!不會的!」指揮使慌忙道,「微臣是接到暗探www.hetubook.com.com的來報,說秦侍郎半夜潛入太醫院,這才派的百花樓殺手前往。」
他將手放在她的腰上,來回輕輕地摩挲,珍重且小心,生怕她是個夢似的。隨即,他移開目光,往床帳四周探望。
「十萬人,一個都不許少。」
「是……」小黃門忙不迭地應著,延手將來人請了出去。
幾乎是電光火石的一個瞬間,顧荇之只覺腰上傳來一股蠻力,改變他邁腳的方向。
顧府,凈室。
北伐、皇脈……
細雪紛飛的遠處,邈遠地傳來陣陣急促的馬蹄。
「嗯,」花揚對著他的鼻子吹氣,笑道,「是呢,不照顧好自己,你轉頭就另娶了別人怎麼辦?」
「你是我用手中之劍,救下的第一個人。
「我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生辰,路過一個飴糖鋪子,想要娘親買。可是那時候家裡窮,飯都要吃不起了哪有錢買糖。我記得,她那時候的樣子,就和你現在很像。」
眼前的男人什麼都沒說,怔怔地看她,神色終於柔和下來。
「中秋一過,便該是祭祖的日子了。朕時日已然不多,一些人、一些事,若是看不透、猜不明,索性也不願再忖來忖去了……」
半晌,他只聽那大夫道:「敢問大人,這位病人是否自幼體弱,且常患咳疾?」
「呵……」吳汲冷笑,不屑道,「你們統共不過二十餘人,我自帶精兵一千,城中還有守兵兩萬。本官勸你們識時務一點,莫要無謂犧牲。」
他的手放在她的腰間,摸到一片溫熱的濡濕。是血。
顧荇之道了句「稍等」,轉身將葯錄上記載的方子全都抄了一遍,這才交給大夫。
來人一身風雪,勒馬一躍,連滾帶爬地急行至顧荇之跟前,道:「出事了!朝廷出事了!」
「大人?」耳邊是斥候的探問,顧荇之知道,現下並不是理清因果的時候。
顧荇之等人下了馬,在城外用於盤查的一間小屋裡歇息。
「這個,」他將手裡的《六祖壇經》遞到花揚跟前,「你畫的?」
月上窗欞,宗案室的燈也次第亮起。顧荇之看著滿桌的案卷和自己的手稿,只覺一籌莫展。
徽帝沒說話,半晌才道:「火燒太醫院,有可能是焚毀證據;也有可能,是有人想拖延時間……」
她說:「你這人貫是這樣,嘴上說著不要,做的事卻這麼誠實。有時覺得你真討厭,可有時又覺得你真可愛……」
看來對方這一次,是真的動了殺心了。不僅要除掉宋毓,還要除掉所有跟他可能存在牽連的人。
小黃門慌忙放下藥碗,替顧荇之掀起了床帳。
可結合夢境的警示和徽帝近來的安排,對方一定是早有察覺。如今正在暗處蟄伏,就等著一個「師出有名」的一網打盡。
「是,」指揮使道,「顧侍郎近日來確實在調查吳汲,只是……」
說著話,他又轉向「顧烏龜」:「如果沒有看見這幅畫,我都要忘了。你還在假冒『窈窈』的時候,說自己怕黑,拉著我陪睡。當晚就那麼巧,房裡的燭火同時都滅了,然後……」顧荇之的語氣慢下來,「然後有人就將自己的魔爪,伸了過來。」
林淮景似是被他的氣勢震住,但很快又輕蔑一笑,將手中黃卷攤開,開始曆數顧荇之勾結宋毓,意圖謀反的數項罪狀。
「什麼?」斥候的話被溫潤的男聲打斷,那聲音里透著一股深深的茫然。
「是!」斥候應下之後便離開了。
顧荇之推算過,半月前正是重陽節。那一天是南祁皇室每年一次的祭祖禮,皇帝會帶領皇室宗親和朝廷重臣,前往金陵郊外的皇家寺廟靈隱寺上香祈福。
徽帝思忖良久,最後像是下了什麼決心,語帶蒼涼地道:「朕是東宮太子之時,便是一具病軀,繼位十余載,如今這具身子也愈發地不中用了。很多事,朕不得不多思多慮。
「他被抓了么?」
林淮景見狀得意地哼了一聲,負手往旁邊挪了挪,給顧荇之讓出一條道來。
所以,徽帝要的哪裡是兩相相制,他要的分明就是吳汲的命。
「哦?」顧荇之挑眉,「原來你從那麼早的時候起,就喜歡上我了?」
可既是相生相依,那要有生,才有依。
「大人……」小黃門一見他就紅了眼眶,又覺失儀,慌忙轉頭以袖遮掩。
庭院深深,雨後的牆角里悄然爬上蒼綠的青苔,將老牆啃得斑駁一片。頭頂的桐花自成一片盛景。真是像極了她。
來人正是徽帝身邊的大黃門。
室內很暗,周遭寂靜,兩人默契地沉默著,一坐一立,周圍彷彿結了冰。
風雪漫天,長路漫漫,顧荇之摟著懷裡的人,心中卻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茫感。
周遭霎時很靜,靜到宋毓覺得自己的每一次心跳都轟然。他半晌才緩過來,卻開口道:「那你求什麼?」
「所以,」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你畫的,是窺我沐浴之時的情景吧?」
那大夫趕緊一拜,連道「不敢」,接過紙條看了看,神情平淡道:「斑鳩堊是一味常見的藥材,多用於治療女子經血不暢。」
斥候只得繼續道:「宋世子于金陵勾結燕王舊部,本是準備突襲,奈何被靈隱寺周圍護駕的守兵阻止。」
今夜公主與單于大婚,北梁人的營帳里燃起了篝火。圍坐了一圈王公貴胄們觥籌交錯、言笑晏晏,多是一派歡樂的氣氛。
芙蓉面、點絳唇,背景里的那些花容、樹色,被她的白裙翻攪得成了一片斑斕的釉彩。而他如好多年前一樣,笑著地走過去。只是這一次,他將人摟在懷裡,低頭往她根本看不見傷口的手臂上呼氣。
每一步,每一步……
顧荇之又將人摟得緊了些,將下巴擱在她的發心,沉聲道:「我夢見你死在我懷裡,南祁國滅,我不人不鬼地苟活了好些年。在夢裡,你一直不肯來見我。」
夢裡的情景斷斷續續,顧荇之只記得夢境里自己也是被徽帝欽點出使北梁,是為和親;而這一世,饒是沒有和親,出使北梁的安排依然如故。之後,便是南祁國滅,他被軟禁在祁宮。
宋毓還是無所謂地笑,往後靠上椅背,將椅子腿搖晃得吱喲作響。
他忽然想起太醫院里,那一場處心積慮的刺殺,和秦澍拚死從檔案室里搶出來的那一本葯錄。
趁著林淮景往後讓步的當口,一陣罡風吹過,顧荇之脖子上的白狐毛簌簌地晃了晃。
「嗯,」顧荇之點頭,「應該是我讓你去調查斑鳩堊功效的時候。」
她說:「顧長淵,抱緊點。」
可是……小黃門看著身邊那個形容枯槁的男子,無論如何都無法把他與曾經那個光風霽月的百官之首聯繫起來。
「你幹什麼?!」她壓低了聲音,「突然大半夜的叫我名字,待會兒福伯又以為我怎麼你了。」
花揚想起來,這是她來顧府的第一天,偷逛顧荇之書房的時候畫下的。
來人將手中信函一呈,哽咽道:「宋世子于祭祖之時帶兵圍攻靈隱寺,意圖謀反……」
徽帝擺擺手,平靜道:「這倒不會,雖然百花樓是殿前司分支這件事無人知曉,但如
www•hetubook•com.com今暴露剛好。陳珩之死與百花樓有關,百花樓又與吳汲手下的殿前司有關。這隻會讓顧荇之更加懷疑吳汲。」天色越來越暗,雪也越下越大。
顧荇之卻拍拍他的肩,淡定道:「後日來我府上帶人就好。」
只要她說,他會信的。可是她沒有。
顧荇之沒說話,只是笑著擺了擺手,掛在腕子上的那一顆銀鈴便清脆地響起來。
話語斷在喉頭,宋毓輕嘆道:「算了。往事已矣,總看過去多沒意思。」
「不如隨生隨滅、兩頭都放。」
「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唯一一件遺物,」顧荇之接過他的話,肅然道,「而今,我以它向你許下君子一諾。」
方才的震驚在這一瞬間全然化作了憤怒,顧荇之赤紅著眼,側身對護在一旁的人呵道:「我說停下來,不去易州,先找大夫,都沒聽到?!」
而那個棋眼,就是徽帝。
皇命在身,他不得不去。而三日的時間又著實太短,他根本來不及部署。
顧荇之一怔,只見懷裡的人似乎來了氣,一雙淺眸盈著水光,直視他道:「那麼多彎彎繞繞你累不累?想做的事就去做啊。」
他頓了頓,目光透過床幔逼來,笑著對那持碗的小黃門道:「待會兒人醒了,你提醒提醒他。南祁已滅,他那點文人的風骨在我們北梁人看來不過愚蠢可笑,就算以身殉國,在這裏也沒人會知道、更沒人會惦念。不如乖乖跟我們合作,說不定新君一高興,能讓皇室那些公主宗婦們少吃點苦。」
泉下泥銷骨,人間雪滿頭。
「大人。」門外傳來侍衛的聲音,思緒被打斷,顧荇之抬頭,只見公主府上的大夫端著一碗黑糊糊的湯藥走了進來,往眉頭皺緊的秦澍面前一遞。
「怎麼?還是不肯吃藥?」
他怔怔地望過去,只見月色燭火,顧荇之孑然一身,于靜室中煢煢,竟然有幾分當年燕王的影子。他有一瞬恍惚,卻聽顧荇之道:「你若信我,便將金陵的人馬留給我,回去易州。」
宋毓看過去,只見面前的桌案上,躺著一半碎開的玉珏。
宋毓乃燕王之後,燕王是什麼樣的人,他比誰都清楚。
她說:「你離開金陵那日,我有去送你。」
真的有一柄暗劍朝他而來,只是在那千鈞一髮的時刻,她擋在了他的前面。
顧荇之是這個時候才知道,宋毓如今自顧不暇,他雖然安排了花揚一早等在這裏救他,但無奈兵力有限,無法跟守城官兵長久地正面抗衡。
「什麼意思?」
「是呀。」花揚看向顧荇之的目光頗為坦蕩。
那隻手被顧荇之一把抓住了。他用力往前一帶,花揚便落入了那個熟悉的懷抱。
顧荇之將人往自己身後一帶,肅然道:「武功的事以後再說,你先回答是誰讓你來的?」
這麼多年,連他都快忘了,自己唯一給她買下的這串銀鈴,還是她搶過去的。
遠處傳來打更的銅鑼聲,已經是三更的天了。
「但這不能證明北伐的事,就是他做的。」
他知道,顧相這些年,活得是挺苦的。
「是么……」終年陰翳的眸子里染上點暖意,他忽然伸手抓住了小黃門的胳膊,「帶我出去看看吧。」
他因為骨疾病休足有一月,這段時間里,他確實可以混入北伐軍的糧草隊,同時將路線通報給北梁。而且他的作案動機也非常充分,畢竟若是掃除了燕王這個障礙,徽帝繼位將不再有任何威脅。以他和太子的關係,他妄圖通過太子把持朝綱,也不是不可能。
顧荇之被她這孩子氣的話逗得失笑。
顧荇之從身後另一本書里抽出一張略有些皺掉的宣紙,遞給花揚道:「上次問你畫的是什麼,你告訴我這是烏龜。」
手裡的半塊玉珏冰涼,宋毓握著,只覺有千金之重。他還想說些什麼,張了張嘴,最終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鋪天蓋地的痛向他襲來,顧荇之猛然驚醒坐起,喘息震天。
秦澍不甘心,繼續道:「我……還要養病,每晚我娘都會定時讓府上的大夫來給我灌藥把脈。」
「嗯,」花揚點點頭,有些得意道,「像是我的做派,手起刀落、絕不拖泥帶水呀!」
「宋毓。」沉默良久的男人嗓音低沉,唇間輾轉的兩字,也若有千金之重。宋毓已經不記得,上一次顧荇之這樣全名全姓地喚他,是什麼時候了。
顧荇之拉著花揚一路狂奔,終於與包圍圈外前來接應的小隊人馬匯合。
「這是我的腰啊!」花揚摁住他放在腰上的手,一臉「你傻嗎」的表情。
「這是哪兒?」他問,聲音還是顫抖的。
「你……」侍衛還要再說什麼,卻被顧荇之揮手打斷了。
白院正道:「近來入秋,夜間偏冷,臣給陛下多開道驅寒的方子,等到明年開春,想是龍體能好一點。」
察覺到抱著她的人一怔,花揚頓時有些不開心:「那你有沒有再娶?!」
花揚伸手去捏顧荇之的耳珠:「不甘心是很痛苦的。想做一件事,卻被各種力量掣肘,那種不得已的頹喪,會讓你覺得無力。」
顧荇之搖搖頭,語氣輕鬆道:「三日後我得去一趟北梁,走之前會將你安排去秦澍府上,你乖乖的,哪兒都別去,等我回來。」
顧荇之明白他的意思。祭祖之時,徽帝和皇室宗親都會前往靈隱寺。雖有親衛隨行,但靈隱寺守備再森嚴,也嚴不過宮裡。倘若提前部署,破釜沉舟,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第一次是他受傷的第二天。顧侍郎來府上拜訪,送了一堆補品,用時半柱香;接著問了一堆問題,用時一個時辰。這一次顧侍郎來刑部看他,問候了一句「別來無恙」,而後就把自己泡在了堆積如山的卷宗里。
他知道,她的傷太重了。饒是現下得到救治,只怕也會是無力回天。
顧荇之忽然意識到,天人永隔、國破家亡,其實自己早已撐不下去了。
那是城牆上正在搭弓的箭手。
這句話像一縷碎光,倏然打破漫漫長夜的永無止境。
世子府,書室。
他不再掙扎著想去奪她手裡的韁繩,而是夾緊馬腹,用大氅將她摟得更緊了一些。
顧荇之平靜道:「皇上下旨,讓我往北護送北梁使臣。」
顧荇之側頭避開,正想說什麼,卻被門外一陣紛亂的腳步打斷了。
白院正一愣,本欲勸說。一個小黃門從殿外匆匆行近,往大黃門耳邊低語了兩句。
若是沒有記錯,這是他受傷之後,這人第二次來看他。
「你……要活下去。」
「本官自問無愧於君、無愧於民、無愧心,不礙跟他們走一趟。」他微微側身過來,語氣一如既往地溫和,「只是你們,不當再以卵擊石。」
燭火水光之下,顧荇之才舒展開的眉,又蹙在了一起。他看著花揚欲言又止,半晌才低低地笑了一聲道:「朝堂的事,我一個人煩就夠了,何必拉著你一起。」
一柄不知從哪裡飛出的匕首一閃而過,劃出一道凜冽的寒光。
「花揚……」頭頂上傳來男人沙啞的聲音,疲倦而哽咽。
顧荇之聽到后只覺心中一團怒氣蹭地燃了起來。
所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