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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好看沒什麼稜角，但又同村頭吟風頌月小書生的那種好看不大一樣，也同她見識過的無數武林世家子弟不一樣。可具體哪裡不太一樣，她也說不上來。似乎是比尋常男子都要清純些，清純中又隱約有股邪氣透出來，可偏偏配了副結實野蠻的身體，讓人一時瞧不明白。

秦九葉這才發現那把放在床榻旁的刀不知何時已到了對方手中，先前沒顧上，如今仔細一瞧確實一副破銅爛鐵的樣子。

「誰說要趕你走了？」

「我昨夜沒睡好，方才有些眼抽筋罷了。」

李樵不著痕迹地瞥了一眼床邊局促的女子：瘦弱的手臂、發黃的皮膚和頭髮，有些乾癟的臉頰上嵌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

盒子是城裡仙客緣點心鋪好幾年前賣過的禮盒，是她十歲生辰的時候阿翁買給她的。小小扁扁的盒子里裝了十二塊點心，她現在還能記得它們的樣子和味道。

「這裡是哪裡？你是誰？」

李樵眼中仍留了些半信半疑，身體倒是很聽話地任人擺弄。

她接過對方手裡的被子，一股腦將那張臉蓋了一半。

秦九葉儘力維繫著臉上的微笑。

李樵咬牙撐起身子，將那幾分倔強和凄美演繹得入木三分。

地上的人正演到動情處，繼續往門口爬去。

秦九葉很是沉默了一陣，許久才站起身走出了中廳。

她努力回想那城北尼姑庵師太施粥時的模樣，笑得佛光萬丈。

秦九葉懶得正面拆穿他，換了個方式問道。

他樣貌還帶著幾分少年人的純良感，如今做出個委屈的表情來，便教人十足的不忍心。

秦九葉只覺得腦袋瓜子「嗡」地一聲，眼前的金鴨子彷彿正在慢慢褪色。

這不免讓秦九葉心底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這人當真是方外觀觀主嗎？怎麼瞧著倒像是哪戶大人物豢養的男寵呢？

秦九葉終於開了口。

「可我看你的神情……」

秦九葉一陣頭疼，目光瞥過牆角處。

可秦九葉自認心腸硬得很，只覺得到手的金鴨子就要飛走，連忙出聲道。

她面不改色地看了回去。

可關鍵是對方如今這身體，怕是走出去沒幾步就得和-圖-書癱在地上、引來一群姑嬸叔伯的圍觀。只要人還在村子里，果然居就逃不開這團火。在她想清楚前，還不如先將人按在這裏，怎麼說也算是沒出去露過臉。

「正是正是。前幾日我進山採藥，途徑洗竹山的時候見你昏倒在路旁，便將你帶了回來，細心照顧調理，外敷內服，用的都是上等藥材……」

秦九葉心花怒放，聲音都不自覺地高了起來。

「是你救了我？」

賭她到底能不能從那少年身上撈回本來。

怕！當然怕啊！

金寶正坐在一旁的矮凳上補襪子，聞言打了個噴嚏，又慢條斯理地吸了吸鼻子。

「怎會怎會？你想多了。」

那女子話不多，只在和那年輕夥計算賬的時候嗓門才會大起來，連個零頭的錯賬都能一眼看出，是個腦袋靈光的鐵公雞，卻似乎沒什麼其他心思，只顧自己一畝三分田那點事。

「這裡是果然居，我是果然居的主人，你可以喚我秦掌柜。」

「我不是元漱清。」

如此一來，莫說打打殺殺、你爭我奪，就是尋常切磋拜訪都是能免則免，她的偏門生意自然也受了影響，已經接連月余都沒有多少銀錢入賬，靠果然居賣葯的那點錢早晚餓死，如今只能吃點老本了。

「我怕秦掌柜為難，還是自己先走吧。」

李樵不語，望向女子臉上的神情，半晌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而他的刀就在他的手邊幾寸遠的地方。

床榻上的人乖乖將被子拉到下巴處。

「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只是有些顧忌你的身份，聽聞昨晚清平道上廝殺慘烈，你門中之人只怕凶多吉少……」

等等，這怎麼和她預想的不一樣？

沒有金鴨子，銀鴨子、銅鴨子也是好的。

「那你是秋山派的王逍？」

「在下已經許久沒有這等煩惱了。你瞧我那刀都銹了，若非也賣不上幾個價錢，早就已經當掉了。」

一道牆之隔的中廳，秦九葉和金寶端坐在破桌板子兩側，守著正中那隻不知乾涸了多久的油燈開會。

「我能有什麼意見？你是掌柜，你自己看著辦。」

秦九葉心中警鐘大作和_圖_書，緩緩起身之後連退三步。

她呼吸吐納的頻率比常人要慢些，腳下動靜聽起來卻是毫無武功根基的人，喜歡哼些難聽的小調，嘴裏總是嚼著些什麼，聞起來應當是薄荷葉。

金寶說這話時一臉悲憫，不知是真的醫者仁心，還是只是在惦記那多出來的米。

「那秦掌柜可還會趕我走？」

「那、那你是誰？方外觀的弟子？還是……」

她的葯有些奇怪，但卻十分管用的樣子，和他先前用過的傷葯都不太一樣，他不確定那是已經制好的藥膏還是需得現調配的，不可做了殺雞取卵的蠢事。

不知對方是否在同她裝傻，秦九葉的表情終於有些崩壞。

先前她貼膏藥的時候，他臉上的血腫還沒消下去，只模糊看得出是個年輕男子，如今臉上的傷口結了痂、淤血褪了些才算看清，對方不僅十分年輕，而且還十分好看。

秦九葉對自己方才經歷的生死危機毫不知情，仍想著如何擺脫先前有些猥瑣的形象。

真上道，第二句就問到點子上了。

「我一會去買米，你說是買兩個人的還是買三個人的呢？」

門口傳來些響動，是她端著藥罐子走進來了。

等下，那晚情形看著便像是一場斬草除根、不留後患的屠殺。如果他是那晚唯一倖存下來的人，殺人者若是知道了，豈非要來滅口？她這小小果然居豈非要跟著遭殃？

秦九葉鬆口氣，雖然內心仍有些傷痛，但還是覺得心底那一線希望沒有完全泯滅。

他已經醒來很久了。

她也沒想到，熬過了整個冬天，竟然在春天快來的時候遇到了開年的第一道坎。說來也是因為朝廷從去年年尾開始便暗中動作起來，明面上說是要重修堤壩河道，實則是要將整個焦州一帶的水路漕運牢牢攥在手中。

她攢了多少年的銀子啊。

「方外觀的弟子，會用那麼破的刀嗎？」

……

這樣的動作，若是直接派出軍隊顯得有些興師動眾，反而容易激化矛盾，最好的辦法就是從民間入手，找些現成的、趁手的「刀」來用。所以歸化江湖門派作為棋子便成了首要選擇。

hｔｔｐs://ｗwｗ•heｔubｏｏk.cｏｍ•coｍ他長了一張有些潦草粗糙的臉，心眼卻比針別還細小。這是還在為前天竇五娘那事和她慪氣呢。

她沒怎麼去戲樓看過戲，因為捨不得花錢。她若是去看過幾次戲，知曉其中有一齣戲名喚「苦肉計」，說不定此刻就能少些動搖。

他應該等她將自己完全治好之後，再殺了她。

「他只是方外觀弟子，就算救活了好吃好喝地供著，到時候也未必能要到多少辛苦費。我得考慮清楚，是不是還要在他身上花銀子。」

「不會。」

捏著那塊有些硌手的銀子，她轉身出了果然居。

就現階段來說，秦九葉手頭最寶貝的東西就是銀子了。

「秦掌柜難道不怕我招惹來是非、平白牽扯到你嗎？」

她一直在葯堂坐診未曾離開村子，也沒說起過葯堂以外的事，他缺少信息來判斷自己眼下的處境，是以不得不謹慎行事。

對方又搖搖頭，秦九葉簡直不可置信。

她平日里可不是這樣的人，也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抽了什麼風。

「你、你醒了？」

一日前他慢慢恢復意識后，便藉著「昏迷」暗中觀察周圍的情況。

對，就這麼辦。

她臉上表情變幻不停，李樵見了，心底已有幾分瞭然，突然便從榻上掙扎著撐起身體來、踉蹌著便要下地。

「你起來做什麼？！」

「秦掌柜可是後悔救了我？也罷，是我添麻煩了，我這便離開。」

李樵睜開眼，正對上那張行猥瑣之事未果、又被當場抓包的臉。

那裡堆著一堆破爛血衣還沒來得及燒，血衣的料子黑乎乎的，一點花紋刺繡也沒有。她又想起那把生了銹的刀，看起來同她燒火用的破銅爛鐵也沒什麼區別。

秦九葉不知道的是，她前腳方才離開了葯堂，那渾身貼滿傷葯的病患後腳才從窗口縮回腦袋、挪回到了床榻上。

九十四兩八錢，好不容易快湊到一百兩，如今少了一兩，又遲遲沒個整數了。

秦九葉盯著他腦袋上的那根針，忍了很久才沒有伸手把它拔|出|來再扎進去。

點心吃完了，盒子捨不得扔，就拿來裝寶貝的東西。

「當真。」

李樵和*圖*書低頭咳了兩聲，一副十足虛弱的模樣。

左手的五根手指輕輕動了動，它們已經可以握刀了。

據說那些男寵風格各異，有的嬌弱有的強壯，多數身體上都會有些標誌或痕迹，更有嚴苛的主子會對其施以極刑來確保忠貞。她正想要親自確認一二，沒想到這睡了快三天的正主竟然就在這一刻醒過來了。

「你終於要去買米了？買三個人的吧，多買點、買好點……」

「確實，切蘿蔔都嫌鈍了點。」

「秦掌柜真是菩薩心腸，即便知道我身無分文，也還是不吝於伸出援手。」

心中一陣絞痛，她顫顫巍巍從那裡面挑了小小一塊捧在手裡，又清點了一遍盒子里剩下的銀子。

秦九葉恢復了平靜，像攙扶村東八十歲高齡的孫老太一樣，虔誠地將對方扶回了床上。

當初在那山路上她是有些昏了頭，一心只想著賺銀子。如今千難萬險把人帶了回來，還費了不少稀罕藥材把人救活了，若對方真是那觀主元漱清也就罷了，可結果非但撿錯了人、銀子大打折扣，或許還會惹禍上身。這筆生意可太不值了。

在外有封地的襄梁皇室一直不安穩，前些年地方戰事不斷，江湖勢力藉機發展遍布四方，在地下戰場做起事情來不要太方便。可如今不知是否因為有一股看不見的風吹了起來，江湖中人個個都謹慎不少，能躲則躲、想盡辦法同官府的人劃清界限。

「我懂我懂，出門在外，帶太多金銀確實容易招惹是非……」

不到萬不得已，她寧可忍飢挨餓，也是不願意動這裏面的銀子的。

原地心酸了一陣，秦九葉將盒子蓋好，小心放回了原處。

她一路溜著牆根來到東邊的小廚房，留意司徒金寶沒有跟過來，這才走到灶台旁，在那被柴火熏黑的磚塊縫隙中摸索了一陣，小心取出一個扁盒子。

對方瞬間轉過身來，手裡的繡花針往腦袋上一別，渾身上下充滿了參與感。

「當真？」

地上的人影不動了，半晌緩緩抬頭看向她，眼角還隱隱有些淚光。

她的聲音很輕快，有些中氣不足，聽起來經常像是快要斷了氣。

李樵看在眼中，心下冷ｍ•ｈｅｔｕｂoｏk•ｃoｍ.coｍ笑，面上卻仍是一副無辜的樣子。

今晚這米應該是能落肚了。

方外觀不管怎麼說是也是個正經門派，平白無故遭人血洗、受了重創，少不得要對倖存的弟子好一些吧？而且說不定他還知道些那晚慘案的細節，到時候肯定是要被請走問話的……

秦九葉回神，下意識上前攙扶，還沒碰到胳膊對方便自己跪倒在地，一副虛弱凄慘的模樣。

秦九葉大呼心疼，生怕對方摔個好歹，自己那幾副投了不少本錢的猛葯就徹底白費了。

這樣的人，便是再來一百個也對他構不成什麼威脅，他若是不敲骨吸髓、物盡其用，豈非配不上他多年來的行事準則？

那雙眼太亮了些，反而襯得那張臉更加黯淡無光，像是一盞快要被風吹滅的油燈。

他應該殺了她的。

找死。

她不是個喜歡賭的人，因為她很吝惜自己那點本錢。但沒有投入就沒有回報，如今小心也駛不得萬年船了，橫豎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既然都是難過，不如賭一把。

秦九葉神情凝重，兩撇細長的眉毛中間擠出一道褶子來，許久才開口道。

李樵長出一口氣。他終於可以平靜下來吐納調息了。

對方眨巴著一雙迷濛的眼睛看著她。

那盲眼公子留下的傷削弱了他的身體，他此刻若是離開，只要碰上半個仇家都是吃不了兜著走的。

李樵嘆息。

「就算不是觀主，也是一條人命啊。他方才的情況你也瞧見了，救人救到底，怎麼說也不能將他趕出門自生自滅吧？」

今天那手抹得格外地慢，在他胸腹上走著之字，晃晃悠悠、猶猶豫豫地向著更下方摸去……

金寶托著腮想了想，實話道。

「事關重大，我想先聽聽你的意見。」

李樵閉著眼，呼吸平穩，每一根眼睫都一動不動。

少年眨眨眼，簡短道。

秦九葉有些動搖了。

心底念頭飛轉，他已換上了一張惶恐中透出迷茫的臉來。

秦九葉假笑兩聲，那隻罪惡之手已經縮了回來，正不安地上下搓著。

她的手指很軟，塗抹那些膏藥的時候有些不自覺的顫抖。她會在上藥前習慣性地將手搓熱，可指尖無論如何都是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