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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臉色蒼白而沒有血色，急促的氣息卻熾熱無比，兩隻瞳孔在燭火的映照下大得嚇人，視線彷彿沒有了焦點一般釘在她臉上。

她花了片刻工夫才反應過來，那是對方的舌頭。

「秦九葉……」

不過就是離家一日，她何必如此牽腸掛肚？掌柜不在，人家說不定樂得清閑，用嘴送幾個順水人情，將幾個村的姑嬸婆子都哄得心花怒放，混上一天便早早收攤、洗洗睡了，壓根沒想過她的這些煩憂。

脖頸間一陣異樣，她感覺到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正在她皮膚上滑過，留下一點濕漉漉的印記。

目之所及都是一片雨水砸出來的混沌，她什麼也分不出、什麼也看不清。

手心下的溫度燙得嚇人，她也見過不少發熱的病人，但沒有哪個像眼前這般情形。

可這荒村野嶺的，家家戶戶本就隔得遠些，一入夜更是閉門不出，她就是叫破嗓子只怕也沒幾個人能救她。再者說來，她這破草堂也沒什麼值錢玩意，除了她藏在灶台下的那些銀子……

「李樵！」秦九葉終於有些慌了，她伸手去推身上的人，卻發現對方像座山一樣怎麼推都推不動，「快、快放開我……」

恐懼瞬間被憤怒淹沒。若是辛苦攢下的銀錢便宜了旁人，她便是拼著一口氣和對方同歸於盡、也不可能就這麼逃走。

秦九葉邊想邊伸手去摸門栓后的鐵片，方才碰到那粗糙的門板，突然覺得手上有些黏膩感，低頭一看，只見昏暗中指尖一點模糊的紅色。

她屏著呼吸往前邁了幾步，在保持安靜和呼喚自己人之間猶豫著。

在屋內某個黑暗的角落，沉重的喘息聲若有若無地回蕩著，像是鬼魅在低聲細語。

能出什麼事呢？或許就是阿翁今早離開蘇府後順道來看她，進院時因為心急才會這般的吧。

咚、咚、咚。

在她看來，這世間最可怕www.hetubook.com.com的精怪就是窮鬼了。

黑暗中似乎隱約多了些聲響。

雨滴開始稀稀拉拉地落下，秦九葉卻在自家院門前停下了腳步。

就在她抖著雙腿、打算原路退回去時，一陣水花聲在角落的水缸中響起。下一刻，水汽混著一道熟悉的氣息從身後襲來，緊接著一具潮濕沉重的身體便倒在了她身上。

身為醫者，她能忍窮，唯獨忍不了邋遢。

感知被疼痛和灼熱撕碎，世界在他眼中顛覆倒塌。

可下一刻抬起頭來的時候，秦九葉疾行的腳步驀地放緩。

身上那半干未乾的衣裳重新被淋得濕透，像隔著幾層布裹在身上的一層殼子，令人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喘不過氣來。

多虧方才她下意識邁開那半步，身上的藥箱只濕了一個角，但她卻半邊身子都淌著水。在這悶熱無風的九皋城中，即便只穿著半身濕衣裳也夠人受的了。

是以即便那門板上的門神已掉了一半，也從未徹底掉下來過。

咕咚、咕咚。

她買院的銀子！

心頭最後那點僥倖破碎了。秦九葉咽了咽口水，抬眼望去。

晃動的視線在黑暗中無法聚焦，但聽覺卻在此刻變得敏銳。

他需要那些鮮熱的紅色來止住那股乾渴。

前幾日在廊子里曬下的夏枯草還沒有收，雨小些倒也還好，若是下大了也是要受潮的。金寶守在果然居或許還能想起這樁事，但李樵到底是個新手，她並指望不上對方。

秦九葉驀地打住了念頭。

鬼使神差般地，她試探著輕聲呼喚道。

老舊的柴門是掩上的，可門口那張破了一半的門神卻掉了下來，有些凄涼地躺在門板前那塊石板上。

「我這掌柜的才離家多久，你就敢直呼我大名了？欠下的銀子還沒還上就把自己折騰成這副鬼樣子！我方才喚你為什麼不應？門栓為什麼不落？黑和-圖-書燈瞎火一個人在這裝神弄鬼的……」

雨越下越大，雨點子落在院中的細沙地上，砸出一個個坑窪。她望向那些坑窪中的積水，不知為何又想起那日穿過桑麻街時、匆匆瞥過的那石板上的黑色。

一想到唐慎言那包了漿的袖口和沾了不知幾頓飯湯的前襟，她渾身上下的毛都要立了起來。

驟雨將至，總會起風，若是風大，也有可能刮掉這輕飄飄的一張紙，要麼是這門神「大限已至」，確實該換對新的了。

不成，她必須繞回果然居換身衣裳。

四周黑漆漆的，她再分辨不出更多。秦九葉心一橫，正打算從醫箱里抽出銀針下幾個要穴，對方終於出了聲。

她開始動彈不得。

這院門有些年頭了，門樞因為老舊而愈發脆弱，她平日里進出這道門，開關的動作都盡量輕緩。不止是她自己，她也是這般交代金寶和李樵的。

她又喚了一聲，聲音緊繃著，帶著一種無法壓抑的恐懼。

破舊的門板后，院子里黑漆漆的，不見一個人影，死一樣的寂靜。

……

火燭就在靠牆的灶台上，但再往前走便會徹底步入黑暗中。

再走幾步便要踏入城南、往守器街的方向而去。秦九葉停在街口，心中卻有些猶豫。

秦九葉握緊了手裡的東西，不知為何，突然想到了那日在寶蜃樓中的情景。

他已記不清自己是如何殺出重圍、跌跌撞撞走出那條巷子的，他只記得黃昏在他的眼底投出一片血紅色的光，他在混沌中逃出城、一步步走回村子、回到那破院子中。

他突然靠近、伏在她的肩頭叫著她的名字，聲音嘶啞地彷彿是久病卧床的將死之人一般。

「李樵，你在嗎……」

真他爺爺的見鬼了。

秦九葉緊了緊背上的箱子，腳步匆匆地向著西葑門走去。

雨水反射出的光在她臉上跳躍著，像是一塊塊打碎的https://m.hetubook.com.com鏡子。

秦九葉下意識地為自己眼前所見的一幕找些無關痛癢的理由。這不能怪她，怪只怪她向來小心，是以果然居已經很久沒有出過事了。

換一對好門樞又是一筆銀子，誰弄掉了門、誰便要掏銀子。

這次，她終於聽到了。

而她自己就是個窮鬼。

雨水越發密集起來，片刻間已密如珠簾。

除非最後進到這院中的人忘了她的囑託，用了比平日大得多的力氣關上的門，這門板上的門神畫才會掉了下來。又或者……是有外人進來過。

他一頭栽進角落裡的那口水缸里，冰冷的水沒過他的胸口，卻無法平息那裡持續的灼燒感。

廊子前放著一把葯鏟，秦九葉順來握在手中，走了幾步覺得不夠，又退回來撿起地上的葯簸箕擋在胸前，這才躡手躡腳地往她藏銀子的東屋小廚房走去。

他的動作緩慢，其間夾雜著沉沉的鼻息聲，彷彿一隻野獸在舔舐獵物的皮毛。

溫熱的、濕潤的血液。

秦九葉有點慌了，她想轉身逃跑，再大喊幾聲救命。

慌亂漸漸變為一種本能的害怕，秦九葉掙扎地更厲害，然而下一瞬，脖頸間的劇痛便令她瞬間失去了行動力，一股溫熱從她的皮膚中湧出。

秦九葉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不怕死的勁，一巴掌推開門，不管不顧地就衝進了院子。

屋內漆黑一片，她的眼睛派不上用場，只能立著耳朵聽屋內的動靜。

他聽清了，那是血液在她的頸部奔流的聲音。恐懼驅使她的胸腔擠壓心脈，將飽滿鮮活的血液送進那一根根血管。

是誰說她今天有血光之災來著？

廊子前那根破木柱子上印著一個掌印。暗紅色的、帶血的掌印。

此時出城，今日便來不及進城了。但她也心系果然居，此去正好再給老秦捎兩副驅濕氣的葯來，免得跑船時再犯了腿疾。

今夜的丁翁村ｗｗw.ｈetｕｂoｏk.ｃｏｍ.ｃoｍ同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依舊是那副泥濘破爛的樣子。

血跡出現在院門，她尚可以安慰自己那歹人或許沒有進到院中。如今廊前亦有痕迹，此人必定進了果然居。眼下就是不知對方是否進了屋內，又是否已經離開。

一雙手臂從身後環住了她的頭和腰，將她整個人固定住。

不過有血跡，說明對方或許有傷在身，她也不是全然沒有勝算。

吞咽的聲音夾雜著少年滿意的嘆息在她耳邊響起，又漸漸被她自己巨大的心跳聲淹沒。

「喂？你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

雨聲嘈雜，東屋內卻靜得可怕，似乎並沒有人在，只有樑上懸著的幾隻乾癟大蒜隨著門口吹進的風在半空中晃蕩著。

但今夜的果然居卻似乎格外安靜，靜得那遠處雲層中醞釀的滾滾雷聲都聽得分明。

那是什麼聲音？

想什麼不好？想他做什麼！

雨水可以沖刷掉很多痕迹，包括紅色。

「李樵？」

此時若是去到聽風堂，少不得要聽唐慎言那貧嘴念叨許久，控訴她讓金寶留宿帶來的不便。且不說金寶身上也只有那一套穿了兩日的破爛衣裳，就算她嘴上開了光從老唐那再討來一套，可老唐更是邋遢，冬日里的時候曾一個月未換過衣裳。

他感覺喉嚨深處的那口深井突然迸發出一陣尖嘯，無數黃沙沸騰了一般向上噴發，摩擦著他的每寸筋骨、令他渾身上下起了火一般的煎熬。

他只是在依靠本能尋找庇護所，而這裡是他眼下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蜿蜒的小路兩旁，日漸茂密的樹叢化作一片片黑藍色的影子，一有風吹來便緩慢地晃動著，此時若是個城裡人走這鄉間夜路，定會想起不少鬼錄怪談，將自己嚇個半死。但秦九葉已走過太多遍這條路，甚至為了省一點燈油錢，連燭火也捨不得點上。

想到這裏，她步子又邁得急了些，一雙破鞋在鄉間小ｈｔtｐs://ｍ•ｈｅｔｕbｏoｋ.cｏｍ.ｃｏｍ路上蹚出一股煙塵來。

屋裡有人。

渴，好渴。

李樵在無邊無盡的黑暗中掙扎著。

她微微鬆一口氣，隨即想到方才的擔驚受怕，又有些怒氣上頭。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有人在喚他的名字。

「咔嚓」一聲閃電在身後劈下，照亮她腳下兩三步遠的地方，依稀是一排帶著水跡的腳印。

秦九葉的心漏跳一拍。

秦九葉焦急地拍著眼前人的臉頰，幾乎忍不住要呼幾個巴掌上去。

雖說現在已算是入夏，天黑得晚了許多，但山根底下的夜總是來得比城裡要早。秦九葉踏上回村的那條土路的時候，天邊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秦九葉罵罵咧咧的話戛然而止。

「是我。」

空氣中隱隱有些潮濕的土腥味，這是要下雨的前兆。入夏后的雨水不同春時那般淅瀝纏綿，往往來得又快又急，痛快下上一整晚，晨起便放晴了。

好不容易甩開那莫名其妙的江湖騙子，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啪嗒，啪嗒。

然而耳鼓內一片雜音，頃刻間將那細微聲響吞沒了。她不確定那是否只是她自己的心跳和血流聲。

是山匪進了村來劫家嗎？還是在寶蜃樓的時候她惹了什麼不該惹的人、被那白家找上門來？再或者是她先前救過的什麼人出了什麼岔子……

回去看看也是好的，免得「山中無秦虎，李猴稱霸王」。

他在舔她。

街上人影寥落，城中雷闐大道上也不見幾個人影。

……

她又往前挪了一步，半邊身子已踏入黑暗中。

他從沒有覺得這麼渴過。嗓子深處像是有一口填不滿的深井，井底之下是滿滿的黃沙。

院門沒鎖，她這一動便吱呀一聲敞開半扇。

果然居很少關門謝客的，不知這一天一夜沒回去，村裡的常客有沒有念起她的好？那竇五娘有沒有趁她不在討價還價？村頭牧戶家那幾個小皮猴有沒有拉幫結夥地來葯堂偷山楂丸吃？還有李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