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曹進順著樊統話中之意、忙不迭地點頭道。

曹掾史察言觀色，連忙湊上前揉起腿來。

「昨夜我探訪果然居時，你也在院內嗎？」

紛亂的腳步聲遠去，這從一早開始便好戲接連登場的郡守府衙，終於有了短暫的平靜。

不錯不錯，這個借口好。

「樊大人想必忘了一件事。九皋城門酉時一過便會關閉，康先生若是離府後遇事，我家阿姊不僅要在短短半個時辰內頂著宵禁當街作案，還要趕在亥時督護徹查村莊時回到住處，想必不僅需得成為這龍樞一帶數一數二的高手，還要習得一些通天遁地的法術才行。」

「大人英明。依下官所見，這事倒也好辦，咱這邊若有什麼進展，及時和蘇家通個氣便是了。」

「不過你有這份心，也是難得。」

秦九葉方才消退的冷汗又冒了出來，但脫身要趁早。眼下她已經不可能同李樵撇開關係，只能想盡辦法抗過這一關。

他不善體察人情，但多年行軍追寇的生涯令他對那些身負骯髒秘密、亡命天涯之徒有著敏銳的直覺。

「如今入夏，雨多道險，平南將軍如今又入駐焦州，龍樞周圍方圓百里都有其麾下督軍鎮守，秦掌柜同你那阿弟若無要事便不要出遠門了，不若安心守在家中等天氣好些再說。若我當真想起什麼要你從中協助，還請秦掌柜隨時配合，不要以葯堂生意等緣由推脫才好。」

「阿姊要我將第二天給客人的葯提前備出來。雨來得急、活多做不完，就沒出門迎客了，督軍莫要介懷。」

「督護說得是。督護若有要事，隨時吩咐便可。」

同那些江湖客比起來，對方實在太過清秀，低頭不與人對視時甚至有幾分靦腆。但他與各式各樣的惡徒打過交道，不是所有惡人都長著一張醜陋猙獰的臉。相反，他們往往謙遜有禮、甚至惹人憐惜。

秦九葉站在一旁，知曉眼下已到了撤退的最佳時機，連忙恭順道。

那戰無不勝、所到皆是大捷的黑月軍，那擊退西境赤狄人三十萬悍騎、守住襄梁邊境整整十年的黑月軍，那築起過九皋十數丈高牆、從未讓狼煙燃起的黑月軍……

他有些難以言說的遺憾，只因今日之事對他來說絕非只是斷案這樣簡單。雖說那康仁壽也是葯堂掌事，但聽聞只是康家養子，並不那麼有份量，如今又只是下落不明，實在m.hetubook.com.com請不動他這尊大佛。

這回少年終於抬起頭來。

李樵終於轉過身來，似乎是走上堂來后第一次真正望向樊大人。

「你懂個屁？！」樊統不耐煩地睜開眼，兩腮上的肉因為激動而堆到了一起，「那灃河下游都要打翻了天，地方的兵符發了沒有上百也有數十，我看還不如城裡十歲小兒手裡紙糊的刀劍值錢。這郡守的位子我還坐在屁股底下呢，你不要想著踩過我去巴結他，若再讓我逮到，就把你發到居巢去充苦役！」

李樵沒說話，秦九葉見狀，便接過話答道。

她又望著他喚了一聲，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話語中的不妥，正要找補幾句，那一直察言觀色的樊統忍不住站了出來。

「正是。村野之地不似城中，向來沒什麼可供消遣的，入夜便都回家歇息了。」

「那也有可能是她將人擄到城外犯的事……」

怕什麼來什麼，他終究還是將注意力放在了李樵身上。

她不動聲色地同邱陵拉開些距離，繼續點頭哈腰地應下。

他今日這出大戲本就是要唱個「無頭案」的，真要是找到了「頭」，那還有什麼可唱的呢？

「你說得不錯，正是權宜之計。是我先前對這邱家人有些摸不清、又有些小瞧了那蘇家，若非私下託人打探了一番，得罪了蘇凜那小鬼也就罷了，驚動了他背後那位可怎麼是好？」

「這位小兄弟先前倒是未曾見過，平日也待在果然居嗎？」

樊大人心裏揣著的是另一樁事。早前瞧邱家那小子對蘇二小姐那般上心，他當下便留了意，回去后尋了靠得住的人細細打聽一番，果然教他發現了不得了的事。卻原來是那蘇家不知何時已經搭上都城王府，如今做得可算得上是天家生意。而聽聞那斷玉君是從都城而來，定是一早覺察了這一層，這才表現得這般積極，而他絕不可落於下風，更不能成了為他人蓋廟的冤大頭。

邱陵瞧了她一眼，又將視線挪回到李樵身上。

秦九葉的心仍突突地跳著，舔了舔發乾的嘴唇，忙不迭地點頭應道。

調整了一番心緒，她不動聲色地將身旁的人拉近了些。

「督護，草民、草民有話要說！」一直站在旁邊沉默不語的女子突然開口，語氣有些不易察覺的急促，「督護肩負九皋城安危、日理萬機，上到命和_圖_書案城防，下到防盜治安之事，愛民之心可謂人盡皆知！我這阿弟年紀尚小、不懂事，還請督護不要同他計較。草民全家也曾深受黑月軍恩惠，此番定全力配合查案，願助督護早日捉到那賊人，也好讓我們這些九皋百姓能睡個安穩覺。」

「黑月軍」三個字，他已有些年月沒有聽到過了。

思及此處，他又不死心了，上下打量著那布衣少年，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便判斷出這村夫同秦九葉一樣，是個沒錢也沒權的小角色，當下斷言道。

邱陵語畢，手卻並未收回。

「著什麼急？」樊統哼哼著閉上眼，聲音里透著悠閑，「督護要查案立威，我等配合就好，豈能僭越搶功？你說是不是？」

少年安靜地貼著她站著，像一隻聽話懂事的家犬，時不時抬頭去瞧她的神色，將那種涉世未深的簡單拿捏得剛剛好，結合方才他闖到公堂上來、又開口頂撞樊統的那種莽勁，似乎並不是個有城府之人。

樊統方才發泄完，胸口的氣順了些，又恢復了那副懶洋洋的樣子。

身上那件黑甲突然變得沉重起來，令他的呼吸都粗重了不少。他盯著眼前女子的臉，似乎在揣度她提起那三個字的意圖和原因。

這是邱陵第一次看清對方的眼睛，那是一雙煙雨迷濛、令人有些看不清情緒的眼睛，但放在那張臉上又讓人覺得很是單純無辜，不像是藏了心思的樣子。

而這三個字，二十多年前的時候，本是這片土地上最常被提起的名字。

眼下年輕督護正將審視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腳下又近了一步。

「督護？」

一陣簡短倉促的告退行禮過後，公堂上便只剩下了這府衙的主人和他的隨從。

那康仁壽，該不會是被……

手掌暗中使力，五根指骨牢牢扣在對方的肩胛上，而那少年並沒有太多掙扎，只是有些驚訝地抬頭看向他，然後便被他的力道微微壓彎了身體。

這回少年甚至不再看他，只一字一頓地說道。

秦九葉還未來得及再插嘴，卻聽李樵低著頭開口道。

邱陵頓住了。

這舉動看在外人眼裡好似一位兄長在耐心勸告他的弟弟，只有身在局中的幾人知曉這假象之下的暗流涌動。

這一番話不僅將邱陵的問話推了回去，甚至還加上了一兩點不甚明顯的嘲諷，言外之意是在當著所有人的面宣告：新和圖書來的督護治城手段雖嚴厲，實則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是個只會紙上談兵的筆杆子將軍。

但這起了風浪般翻湧的情緒，終究只在他眼底停留了短暫的片刻，短暫到在場除了眼前的女子，再無其他人察覺。

「秦掌柜與此事暫時還脫不開干係，按理來說除去必要的詢問，其他事宜應當要避避嫌才是。」

眼看自己就要脫離苦海，不料對方話鋒一轉、又繞了回來。

秦九葉方才那番話說得確實有些諂媚，乍聽之下似乎並無太大不妥，但若結合她先前那急於脫身的言行態度來看，便大有古怪了。而這樊統本已打算作罷，但又憂心邱陵藉機徹底將這事攬了過去、壞了他的好事，這才費盡心思地拆著台。

「我這遠房表弟身子不好，我幫他調理一下，順便讓他平日在葯堂里幫手。」

「昨夜我看院中漆黑一片，倒是不知這分葯、揀葯、配藥，都不用點燈的嗎？」

「大人，咱們要不要……」

「都是小的昏了頭、才說出這胡話，郡守英明神武，怎會讓那毛頭小子騎到頭上？都是權宜之計罷了。這點是非小的還是分得清的。」

邱陵終於緩緩收回了手。

樊統說完，同那曹進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笑聲在縣衙的石頭間回蕩，聽起來鬼哭狼嚎一般。

樊統目送年輕督護的身影徹底消失，因久坐而發麻的腳瞬間就抬上了一旁的小案。

經過前後種種，樊統心下隱隱有些明白：今日這案子是結不了了。

下一刻，邱陵的聲音卻再次逼近。

「明日一早，便將那送菜的老頭還有先前逮的那幾個跑船的都放了吧。就算是個督護，審問的流程也要按我們這府衙的規矩來，他到底還是繞不開我這個郡守。架子擺得再高又如何？有本事就讓他自己滿大街去抓人去吧。」

他可以肯定，他方才從這雙眼睛中感受到的那種複雜並非錯覺。只是如今他還不能肯定那複雜背後藏著怎樣的秘密罷了。

如果回春堂下個月的熱賣葯是「後悔葯」，秦九葉覺得自己能立刻找到那失蹤的康仁壽、然後向他討上一顆。

可邱陵的心思此刻已不在女子身上，他望著自己那隻按在少年肩膀的左手上。

年輕督護的面容有一瞬間的凝滯，望向秦九葉的目光沉如寒鐵。

那是豺狼對狡兔的直覺、鷺鳥對游魚的直覺、獵犬https://www.hetubook.com.com對野狐的直覺。

「燭火價貴，不比長夜難度。」他突然便上前幾步，伸出手慢慢放在對方的右肩上，「你年紀尚輕，還不知這世道險惡。近來九皋城外常有盜賊出沒，入夜若不明燈，賊人便會以為家中無人或主人已歇下，翻牆而入行惡事，此時若是撞見多數時候便要見血了。」

「大人的意思是？」

樊統終於不說話了。

「方才蘇二小姐的話只是旁證，你的證詞也說明不了什麼。何況你們是一家人，當然可以撒謊為對方作證。」

對方見她沉默不語，又微微湊近些，語氣半真半假地說道。

曹進忙不迭地點頭。

康仁壽的案子不論是吉是凶，他都要擺出個樣子來，按下一兩個小賊做個交代，一來是給那回春堂一個順水人情，二來也可趁機拉攏一番蘇凜。邱家看樣子是結交不下了，能撈個蘇家也不是壞事。

「自當如此，只不過本來是想藉著此案送個順水人情給回春堂和蘇家，如今倒是不美了。」樊統言及此處聲音一頓，隨即眼一眯、又計上心頭，「不過青天白日之下，可也不能督辦了冤假錯案。就算這案子再要緊，咱也不能好心辦了壞事、做了惡人，你說對不對？」

聽到「居巢」二字，那曹進瞬間面如金紙，哆嗦著抱住樊統的大腿告饒道。

「既是如此，那不知樊大人可查明白了，這康大人究竟遇到了什麼事、如今又身在何處？」

方才一番「速戰速決」的定罪沒能得逞，樊統對她暫時也只得作罷，只想著日後再算賬，正要擺手示意她趕緊滾蛋，冷不丁邱陵的聲音卻再次響起。

這些年軍營中的各式稱謂在他身上如流水般輪轉而過，可不論他立下怎樣的戰功、奪回多少座城池、殺盡多少姦邪逆賊，那三個字卻永遠不可能再冠與他。

「督護說得是，是我唐突了。」

秦九葉很是滿意，幾乎要忍不住伸出手摸一摸對方毛茸茸的腦袋瓜。

「為何昨日我登門的時候沒見你出來？」

方才說要避嫌，現在又將她拉出來，還非要提什麼平南將軍嚇唬她，這斷玉君簡直是折磨人的一把好手，不知那青重山中是否酷吏當道、刑官為師，當真是教出個好徒弟來。

這話終於有人替她說出口了，秦九葉邊聽邊在一旁忙不迭地點著頭，就差沒跳起來拍案叫好了。

公堂上，樊統冷眼瞧著這和_圖_書一幕，默不作聲地摸著肥厚的下巴，不知在想什麼。

那樊統怎麼也不會想到，今日就連個不知哪裡冒出來的鄉野村夫都能在這胡攪蠻纏一通。他正要發作，可下一刻對上那雙淺褐色的眼睛，心中卻莫名一抖，出口駁斥的話聽起來有些無力。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這賊婦定是有什麼心虛之處才會如此，督護千萬莫要被她矇混過去，還是要好好審一審她才是……」

但手下衣料依舊乾燥，看起來並無異樣。

自從昨夜邱陵敲響了柴門，如今她只要聽到他的聲音，下意識便會冒出冷汗來。

「我這阿弟心直口快，還請各位大人不要怪罪。只是不知樊大人和督護今日是否還有其他事要問？在下家中藥堂無人看顧，確實也是急著回去照料生意……」

這等功力若是用來對付尋常人等，怕是對方早就深信不疑。可如今他們面前的是「昆墟四君子」之一的斷玉君。昆刀斷玉，無情果決。傳聞這位斷玉君只講公理不講人情，就連屬下家中年逾七十的老賬房，都能因為瞞下些燈油錢而被送官，所以才會被冠上這樣清冷卻令人生畏的稱號。

少年穿的是淺色的粗布衣裳，衣料單薄，若有傷處，重壓之下必定綻開、血流不止。

「督護出身大戶人家，想必吃穿用度都沒緊著過，定是不知這九皋的燭火今年又漲了些許文錢，村裡不少人家都捨不得點呢。至於這分葯、揀葯、配藥，熟練了不用一一去細瞧也能做到。」

「大人說得是。下官這不是想著若能表現一二，將來那平南將軍若是入城，也能落個好印象。都說這斷玉君是九江一帶最年輕的督護呢，年不過廿七就被賜了兵符……」

方才她的心思全在那蘇家二小姐身上，如今回過神來才想起身旁那「不請自來」的少年。聯想起昨夜她遭遇的種種，再看眼下康仁壽的神秘失蹤，秦九葉心中突然產生了一些不好的聯想。

但從秦九葉的觀察來看，這人並非對公理有著多麼狂熱的追求，他只是天生對人情不敏感罷了，自然也不會被人情所蒙蔽。

他昨夜趕到紅雉坊時，那被砍傷的花樓打手告訴他，兇徒身手雖然不錯但顯然有傷在身。而從他尋著血跡追出城的種種跡象來看，也可以得知那人傷得不輕，此刻應當走動都有些不便，身形上應當可以看出一二，但也不排除有些人善於偽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