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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昨天睡前同唐慎言跑了幾圈、活動了一番筋骨，秦九葉這一夜睡得格外踏實，如今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推開殿門，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神清氣爽。

隔夜的餅子又干又硬，她吃了幾口便覺得嗓子眼冒火，轉頭望向那角落裡的水缸，便起身走了過去。

「我們到底還要在這躲多久？這又是誰招來的人？能不能自己出去認領一下……」

李樵將濕漉漉的頭髮擰乾，抬腳從水缸里邁了出來。

她苦口婆心說了這許多，聽在李樵耳朵中卻仍是「旁敲側擊」四個字。

就她認識唐慎言的這些年，還從未見過他說過什麼好消息。但你若是向他打聽這江湖中誰人被砍、誰人被搶、誰人遭暗算、誰人被滅門，那卻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

金寶不疑有他，當下倒戈道。

秦九葉從前聽那些下過墓的江湖客們提起過所謂詐屍，而她一個信奉藥理醫術的醫者對這些事向來是有些不信的。今日得以親眼所見，她沒有尖叫，只覺得心裏那本由常識構建的醫典正緩慢崩塌。

「阿姊是想毒死我嗎？」

「你這消息倒是靈通。我昨日去的時候，那的人說官府早將事情壓下來了。」

她是個正常人，正常人都不會因為嫌吵跑到水缸里過一宿吧？

秦九葉望了望身後依舊沒什麼動靜的正殿，想到今日也不做生意，便也懶得去叫人起床，搓了搓手、兀自向著小廚房而去。

水缸里只剩一半水，眼下那一半水中漂浮著半個濕漉漉的腦袋，腦袋上那些黑色髮絲觸手一樣貼在缸壁上，彷彿下一刻便要同那「溺死鬼」一同從缸里爬出來。

「昨晚金寶打呼。太吵，睡不著。」

「你跑哪去了？怎麼現在才……」

她話音還未落地，卻聽門口傳來「哐當」一聲響。

李樵不動聲色地走過陸子參，垂眸間已看清對方兵器。

秦九葉明顯一愣，似乎沒料到對方竟有如此之大的反應，緩了一會才彎腰撿起方才掉在地上那半塊餅，小心吹著上面的灰。

清晨的聽風堂有那麼幾分涼爽。

「那同這水缸有什麼關係？」

下一刻，一道雄渾有力的聲音隔著賬房那掉了半扇的破窗子響起。

情緒自眼底散去，李樵又恢復了平常神色。

此人容貌有些少年氣，身量卻已長成，姿態雖然放得很低，行止間腰腹卻如有一根竹竿在其中串著，若非武功高強之人，應當至少也是有些手腳功夫在身的。

「秦掌柜若是沒做虧心事，實在不用如此緊張。」

陸子參說罷，不應景地笑了幾聲，雄渾的笑聲在狹小的賬房內回蕩，很是恐怖的樣子。

「你去和_圖_書那後街做什麼？先是鬧了鼠疫、然後又走了水，是嫌自己活得太長、還是嫌我這不夠熱鬧？」

「你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然而江湖詭譎，什麼魚蝦鰲鱉都有。有的是武學大家為了追求所謂登峰造極，最後將自己折磨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對於急功近利之徒來說，更是如此。

為了遷就江湖中人慵懶散漫的生活習慣，聽風堂每日往往要拖到巳時才開門。可果然居不同。那些早起出工、下田幹活的人們往往天還沒亮便要出門，又不能幹活干到一半放下活計來葯堂取葯，秦九葉為了照顧這些生意，往往要起得更早，這些年下來已經養成了習慣。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人一把揪住了耳後兩撮毛，痛得無聲慘叫。

那廂秦九葉壓根不知這兩人間的心思，只道冤有頭、債有主，如今來者已亮明身份，自己也只得硬著頭皮上前。

陸子參挑了挑眉，目光從上至下打量起那來人。

別人都追上了門，秦九葉當下也不想再拐彎抹角，誠懇開口道。

唐慎言無聲冷笑，當下反擊道。

畢竟她那小身板看起來並不夠他喝上幾回，若是他一不小心把她咬死了，他的解藥豈非又沒了著落？

秦九葉頭沒抬、手上也沒閑著，沾了那碗中的黃綠色汁液、小心塗在自己的脖子上。

秦九葉輕嗤一聲。

「人命關天，如今這事只怕不由秦掌柜自己說了算了。」那陸子參的聲音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起來，「今早城東有人來報，說是在二水濱附近發現了康仁壽的屍體。你可知曉此事啊？」

「不是說這聽風堂是個茶館？大清早的，掌柜的為何不去備茶、反而要同兩位客人在這賬房伏地練功？」

世人都道雙刀霸道，卻不知這雙刀背後往往都是攻守兼備的路數。善使雙刀之人，腦筋靈活、心思細膩、刀法變幻，實則最是善於隨機應變。

抬手擦了擦那莫須有的眼淚，她轉瞬間又恢復了正常。

秦九葉有些稀奇地看向對方。

「水缸里清靜。」渾身濕透的少年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似乎怕她不信、又加一句，「不信你試試？」

真是令人有些不安的早晨。

「除去寶蜃樓里的事，你是不是還練過什麼邪功？你既要我幫你做解藥，我總得了解全部實情才好，否則出了什麼岔子倒霉的還是你。你也不必覺得羞恥，大可說與我聽。反正我只是個不懂功法修為的門外漢，不會同那些名門正派一般貶斥你的……」

她的目光落在角落裡的竹筐上，總算想起一件正經事來，自顧自地說道。

https://m.hetubook.com.com秦九葉回過神來，下意識便要上前幾步安慰道。

「督護參將陸子參，奉我家督護之命，特此前來尋秦掌柜商議要事。」

他停下腳步聽了一會，對身後跟著的兩名小將打了個手勢，那二人便訓練有素地分開往前後兩個門而去，他自己則抬腳走向天井西側的廂房。

院子里靜悄悄的，令她生出一種此處只有她一人的錯覺。

而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追出小廚房的女子突然停下腳步，隨即警惕地抬頭望向前院的方向，似乎這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什麼。

「敢問這位將軍如何稱呼？此次尋上門又所為何事？」

「這窮得底掉的聽風堂雖沒多少口糧，倒也不算一無是處。」

「你……你藏在水缸里做什麼？又犯病了？」

「先前去蘇家的時候，你不是扮得很靚、蹦得很高嗎？如今倒是想起來埋怨我了，早前幹什麼去了？」秦九葉一邊發力，一邊飛快回想起這幾日的倒霉事，臉色很是難看，「我看未必是蘇家的事，莫不是昨日在那四條子後街讓人給盯上了……」

在心底無聲地天人交戰一番，金寶捂著腦袋、跌跌撞撞地逃離了小廚房，任憑秦九葉如何呼喊也沒有回頭。

「不是秦掌柜親口說過，要全力配合、就等督護隨時吩咐了嗎？」

原來不是來尋自己的。

陸子參抱臂瞧著，看了片刻才開口道。

「這才幾日，你便將我教你的東西忘得一乾二淨了？苦莢草沒什麼毒性，只是嘗起來苦辣得厲害。你力氣這麼大，我總不能次次都任你宰割吧？為了我們日後能和平相處，我只能麻煩些了。一會我會給金寶也分些，就說是驅蟲用的，他那身子骨虛得厲害，你可千萬不要打他的主意……」

「這是苦莢草。因為長得和一種野菜很像，常常會被當做野菜採下帶回來。老唐這幾年也是上歲數了，眼神不比當年，也就能挑個我臉上的餅渣了……」

眼見唯一的「戰友」開始裝死，秦九葉一咬牙，乾脆拉下臉來、凄凄慘慘地撲上去。

人心隔肚皮……不，簡直就是獸心啊獸心。

秦九葉瞥他一眼，似乎瞬間便看穿了他的想法，不客氣地說道。

「官爺息怒！小的只是、只是昨夜同兩位故友在此秉燭夜談，不知不覺間已經天亮……」

「阿姊沒教過我。若是教過，我一定記得。」

秦九葉抹完脖子又開始抹手腕，似乎並沒有察覺他的情緒變化。

秦九葉有苦說不出，掙扎一番道。

苦莢草？這聽起來可和他們先前商量的不太一樣。

「這是做什麼？」

「秦掌柜和*圖*書不是醫者？遇到此事怎還會開口去問病患？」

秦九葉當然不會試。

「阿姊不是說有客人要來，所以讓我先去備茶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唐慎言只得先一步探出頭來。

「你們、你們在說什麼？」

「你現在挑肥揀瘦，還不是因為本掌柜自我犧牲、填飽了你？若是晾你一陣子，誰知你會不會見個人就撲倒在地……」

他說這話時，語氣頗有些意味深長，似乎已在明示這「商議」是假，「審問」才是真。

那賬簿壘起約莫有半人多高，本本賬簿之間又歪歪扭扭，看著馬上快要塌了的樣子，可那托盤落下后卻穩如一座山，就連其上的幾杯將滿的茶水也只是晃了晃。

「若能早日為我阿翁洗清冤屈，在下自當竭盡全力。只是此事本就與我家無關，三番五次下去，也是令人承受不住……」

書堆之中的司徒金寶哪裡見過如此陣仗？當即一個王八翻身躺在地上，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李樵睫毛輕顫，投向她的目光中有種陌生的情緒在涌動，好似那還未平息的半缸水。

「可是康先生一事？此事我昨日已同樊大人細細稟明過，督護也是在場的……」

他有意賣了個慘，女子卻似乎根本不買賬。

李樵低下頭，似乎打定主意要保持沉默了。

「至於治病的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人若不努力，老天也沒轍。從前我背回來的那些人當中，將尊嚴和秘密看得比性命重要的，也不是沒有，寧可毒發身亡也不肯讓我這個村姑好好診上一診。可你猜怎麼著？江湖迭代猶如浪過淘沙，他們的事不出數月便已不再有人談起，他們試圖保全的一切自然也就不復存在……」

下一刻，那身形高大的提刀參將便徑直越過他，向著躲在後面的兩人而去。

李樵嫌惡地輕輕皺起眉來。

起得早也沒什麼不好，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秦九葉說罷，走到那竹筐前，從裏面散著的幾把野菜里挑出幾棵來，扔進一旁搗蒜的石碗里搗磨起來。

昨夜雨停後起了東風，水汽被吹散開來，將潮濕黏膩帶走了不少。

秦九葉獃獃看著那具「屍體」，片刻后終於看出了什麼、伸出手來，將對方貼在臉上的幾縷頭髮撥開。

……

唐慎言長出一口氣，一雙腿腳突然便利落起來。

「唐掌柜這是江湖生意做多了。俗話說得好，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秦九葉眨眨眼，覺得自己還是有些沒聽明白。

「我只是瞧你年紀尚輕，我又長你幾歲，經歷過的事比你多，有些心得想要分享給你。你不願說，便不說好了。」

然而更驚https://www.hetubook.com.com悚的事情發生了。下一刻，那「溺死鬼」的腦袋緩緩朝她轉了過來，嘩啦一陣水聲過後，整個「屍體」便鐵塔一般立了起來。

秦九葉驚得說不出話來，腦袋裡蹦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沒想到老唐看起來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竟然還能幹出殺人藏屍的勾當！

想到這裏，秦九葉不得不多想些許，隨即擺出一副意味深長的樣子。

話不投機半句多，何必多費唇舌？

「我就說那蘇家尋你去八成沒安好心，你怎地還不小心些？如今人家定是察覺了什麼報了官，這都尋上門來了……」

「這不是關心則亂嘛？關心則亂……」

李樵眯了眯眼睛。

督護參將陸子參冷眼瞧了一會，猛地抽出腰間兵器，只聽哐當幾聲重物落地的聲音，這賬房門上那根木栓便斷作三截掉在地上。

司徒金寶額頭冒汗、渾身發酸，方才的驚嚇還沒平息，他只覺得從一早開始便災禍連連。

書堆中的三道身影一僵，似乎還並不知道自己何處露出馬腳，紛紛無聲指責起對方來。

他已經忘記了先前對對方的種種成見，只剩下無盡的恐懼和隱憂。他的方二小姐若是再光顧果然居怎麼辦？他還沒向對方表明過心意，可他也並沒有做好為此和一隻「禽獸」生死搏鬥的準備。

「阿姊不用憂心旁人，我不會動他的。」

秦九葉回過頭去，正見金寶一臉驚恐立在門旁，手中洗漱的木盆正在腳下打轉。

蜷縮在角落的唐慎言耳朵微動，好似一隻千年王八一樣緩緩探出頭來。

「我就是做這一行的。總要知道哪裡派糧、哪裡遭殃。」

「金寶，金寶你怎麼了……」

「唐掌柜不必如此匆忙。我已派人將這聽風堂的前後左右都把嚴實了，保准一個人也進不來、出不去。生意上的事，還是放一放吧。」

艷書、戲摺子看多了的司徒金寶滿腦袋烏七八糟的廢料，一些猥瑣齷齪的想象瞬間如小鳥般在他心底築了巢，眼下正成群結隊地飛出來，繞著他那不大靈光的腦袋轉圈圈。

秦九葉壓低嗓子，又偷偷拽了旁邊一張沾了墨的宣紙小心蓋在自己的屁股上。

他有意將自己貶損得一文不值，秦九葉卻覺得那只是一種「油鹽不進」的態度。

他說罷，不露聲色地打量了一番她的身形、還有那因為塗了葯汁更顯菜色的臉，覺得對方這樣做也還算合理。

少年聞言，一臉驚訝地從院中走來，將手中托盤穩穩放在門前的一摞賬簿上。

「我突然想起前廳還有些生意要顧，這位官爺請自便。」

此處是堆放賬簿和書信的地方，平日里都是閑人免進的。如今那堆成和_圖_書山的破爛廢紙後面正撅著三個屁股，一動也不敢動地趴伏在地上。

秦九葉不再繼續看他，一邊繼續吃起餅來，一邊巡視廚房、掂量起一天的伙食來。

「我並非不信任阿姊，只是我生來賤命一條，哪裡有什麼尊嚴和秘密？江湖中也無人知曉我的事。我若消失，亦無人知曉。」

陸子參負手走進聽風堂後院的時候，這四四方方的石頭院子里看不見半個人影。

至於那年紀輕輕便一身懶肉、走到哪裡挺著個小肚子的廢柴……

唐慎言聞言，那腦袋又慢吞吞縮了回去。

水缸上的蓋子只蓋了一半，也不知是否落了灰進去，秦九葉嫌棄地嘖嘖兩聲、打著哈欠一把掀開水缸，下一刻手裡的半個餅便掉在了地上。

聽風堂的廚房比果然居那煮葯燒飯都擠在一起的東房大一些，但歸根結底也是個破爛地方，而她太熟悉這種破爛地方的路數了，幾乎沒費什麼勁便從灶台旁的石頭縫裡找到了剩下的幾張饃餅。

若真有一日江湖中有人派糧，她倒是要第一個去給那派糧的人瞧瞧腦子，才是正事。

他低垂著頭，不知在想什麼，許久才換上一種有些憂傷自嘲的語氣開口道。

但一切都太遲了。

秦九葉嘿嘿笑了兩聲、站起身來，抬起頭來的一瞬間，終於看見了那從方才開始便不知去向的人影。

秦九葉聲音一頓，心下當即明白過來，這大鬍子武將是個外糙內細之人，嘴上功夫也是不饒人。

對方似乎對她口中「將軍」二字很是受用，清了清嗓子、自報家門道。

原來江湖中人竟都是如此饑渴難耐么？原來在他還未察覺的時候，他家掌柜和那新來的小白臉已經發展成那種關係了么？原來對方禍害一個人不夠，還有可能為禍鄉里、逢人便要撲倒在地？！

李樵觀察著秦九葉，想從對方的行為中分析出些什麼，最終卻也一無所獲。他又冷眼看了一會，終於開口問道。

「阿姊不是也承認，有自己治不好的病？治不好便說治不好，眼下又何必拐彎抹角、刨根問底地試探於我？當真是想要治病，還是只是想聽故事罷了？」

她一邊絮叨著，一邊繼續賣力抹著那淡綠色的汁液。

陸子參捋了捋鬍鬚，有意斜倚在那快要被壓塌了的桌案前，一身官服裹在身上格外緊繃，腰間一對雙刀微微翹起，像是斗蛐蛐場里那常勝將軍的兩根戰須。

彷彿聽見這三人的聒雜訊，院子里的腳步聲突然便近了，三隻縮頭王八瞬間又沒了聲響，紛紛默念「忍」字訣。

「你怎知就是來尋我的？說不準是來尋你的！聽聞那蘇家問診你還去湊熱鬧了，焉知不是你自己捅了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