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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金寶嘿嘿一笑，臉上有種遮掩不住的得色。但凡是能讓眼前的人吃癟皺眉，他倒是願意多講講那些陳芝麻爛穀子。

「第一個病人又如何？」

「司徒兄說得對。秦掌柜想必也是這麼認為的吧？」

方才在屋內有那麼多機會，秦三友卻一直等到現在才開口，那便是不想其他外人聽到。

唐慎言等人壓根也並不打算跟過去，一個個哈欠連天地往自己房間而去，只有李樵還立在不遠處回頭望著她。

若非從小被秦三友拉扯大，秦九葉簡直不能想象這世間還能有人將關心的話說得如此難聽。

「三更半夜鬼叫什麼？趕緊睡覺！」

「不是親的又如何？親生的還有狠心遺棄、反目成仇的呢，不是親的便做不得家人了嗎？！」

今夜聽風堂的小齋房從酉時開始便窗門緊閉。

下一刻，秦九葉的聲音便再次響起。

「你、你算計我！」

「那是當然！我們可是十幾年相依為命、同甘共苦的情誼。我和阿翁是心系她的安危才會一心要留下、不想離開。不像你，人前一副乖巧的模樣，真遇到了事，八成是靠不住的。」

好不容易想明白了要低頭，可如今聽了對方這番話，秦三友還是忍不住跟著著急上火。

倔強的老頭猛地抬起眼皮來。

「司徒兄趕緊收拾行李吧，落下東西可就不好了。」

「沒了。」

她頓了頓，語氣盡量和氣地回道。

秦九葉回過頭去，那彆扭老頭已背著手向院中天井的方向走去。

「你和金寶在這確實不妥。既然幫不上忙，早點脫身也沒什麼不好，就當給我省心了。」

「她是什麼樣的人，你在果然居待了這些時日，心裏應該有數。老秦當年撿了她、交由我娘親拉扯大，最難的時候沒日沒夜在外面跑黑船，險些沒了命，她嘴上不說，心裏定會將這恩情記上一輩子的。她就是這樣一個人，看著冷酷無情、實則最是念舊。」

秦三友固然重要，為此屈居第二位也不是不可。

秦三友的身影一頓、轉過身來，皺紋深刻的臉上有一瞬間的恍惚。

李樵點點頭。

秦九葉擺了擺手，示意那少年不要再跟著自己，隨後同秦三友走到天井附近。

除了隨身的藥箱，他自個的東西攤開來總共不過四五件，哪裡需要幫手呢？對方這樣說，當真不是在諷刺他嗎？

年輕刀客皺起眉來。他殺的第一個人hetubook.com.com，他現在都快想不起姓甚名誰、長什麼樣子了。

李樵頓了頓，似乎真的被提醒過後才想起來自己此行的目的，抬手從腰間取下一樣東西遞了過去。

「當然。」

……

也對，他那把刀那樣破，實在用不上這等好東西。

「我何時同你置氣了？我都這麼大歲數的人了，豈同三歲孩童一樣說置氣就置氣？」

秦九葉氣急敗壞的聲音隨即傳來。

「我們果然居雖小，但規矩可不能荒廢。按關係親疏來說，我同秦掌柜可比親姐弟，說上兩句也沒什麼。可按理來說，拿人錢財替人做事，是斷然不能私下議論東家的。尤其是你……」

衣不如新、人不如舊。明明他才是先來的那個，怎麼現在反倒讓旁人處處壓一頭？

原來她從小便養成這隨手撿人的習慣了。受過她恩惠的故舊除了邱陵是否還有一個幫派那麼多？似他這樣在果然居做過工的是否還有好幾十號人存在？而他同那些人實則也沒什麼分別……

「秦掌柜同她阿翁並不是親爺孫吧？」

「那她同那邱陵又是怎麼一回事？」

金寶看著對方手中的那枚玉樣的裝飾，瞬間瞪大了眼。

金寶深吸一口氣，故作深沉道。

「你說話算話？」

想到這裏，少年的左手不自覺地握緊，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線。

金寶一愣，隨即臉色變得有些難看起來。

李樵停頓片刻，沒什麼表情地說道。

「你送我東西，就是為了問這個？」

金寶這才有些回過神來，自知又著了道。但許是對方開口問話時的語氣刺|激到了他、令他不知想起了什麼，金寶的語氣不自覺地變得忿忿起來。

李樵點點頭，話鋒一轉繼續問道。

她這一番回擊不比秦三友的話好聽到哪去，但細細想來倒是不算完全占理不佔親。畢竟若只她一人身陷囹圄，她只怕擔心銀子多過擔心自己，更不會如此殫精竭慮、四處奔走。

「我只是隨口問起，是司徒兄豪言相贈，我卻之不恭。」

秦三友就說了一個字，然後便頓在了那裡。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許久，秦三友終於先軟下來，抿了抿嘴、別彆扭扭地說道。

她也不想操心，可金寶那廢柴就不是個省心的主。她若不操心，果然居現下怕是早就已經關門大吉了。

這背後的真正原因，金寶是沒細想過wｗw.hetubｏok.ｃom.cｏm的。他只覺得這問題出在對方總是系在腰間革帶上的那枚玉上。那玉看著不起眼、細瞧樣式卻很是特別，卡在腰間有種恰到好處的內斂之感。如果他也有一枚那樣的玉飾，他的腰興許看起來就會不一樣。

「說到底，你在果然居也待不了幾天了！你不要得意得太早，誰笑到最後還不一定呢……」

難怪樣式那樣好看，卻原來是貴族才能用的東西呢。

院子里傳來微弱的響動聲，隱約是女子那拖沓的腳步聲從天井處而來。

金寶便是再蠢鈍，也能聽出對方是在嘲諷他那日蹲在茅房、躲過一劫的糗事，當下氣得臉都漲紅了。

「沒了？」

「司徒兄心系秦掌柜，這份情誼真是難得，我很是感動。」

金寶捂著腦門、雙眼含淚地縮了回來，整個人抱著自己的小包袱蜷縮在床上。

秦三友面無表情地轉過身、看向她的眼睛。

秦九葉獃獃望著他，心中像是堵了一塊大石頭一般難受，但再去理論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你過來。我有話同你說。」

金寶動作一頓，只覺得在「裝模作樣」這件事上，自己算是遇到對手了。

金寶腰上有圈肥肉，怎麼系腰帶看著都不大好看。但是李樵不一樣，他隨便系根帶子都顯得肩寬腰細、背脊挺直。

哼，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左右對方能留在果然居的時日可是有數的。他司徒金寶以自己的小肚子起咒發誓：有朝一日定要讓這慣會迷惑人的臭小子天怒人怨、灰頭土臉地離開，從此以後都不能踏進果然居半步！

「昨夜的兇險，你也看到了。聽風堂已經暴露了，你們若能早些離開，她也算能安心。」

少年冷冷轉過頭來，臉上哪裡還有方才求問時的半分乖巧。

直到深夜子時，那狹小的齋房才吱呀一聲開了門，五道身影面色沉沉地依次走出，秦三友走在最後，檢查完火燭后掩上房門，開口叫住前面那道瘦小的身影。

「此物名璏，本是給那些貴族用來佩劍的。我不是貴族，亦不用劍，留著也是無用。你若喜歡，拿去便是。」

金寶本想再說些難聽話，但想到先前種種，又有些認慫地憋了回去，只用鼻孔出著氣、表示著自己強烈的不滿。

「倒也不如何。只是當年那邱家少爺長得實在是俊啊，我家掌柜那會在山溝溝里給人當學徒、ｈetｕbook.ｃoｍ•ｃｏm打下手，日日同那些藥罐子打交道，何時見過這麼標誌的小少爺？何況又是自己經手的第一個病人，當然會惦念很久的。」

立在門口的少年看了一會，終於主動開了口。

然而秦三友聞言只深吸一口氣，再開口時聲音雖不似方才那樣咄咄逼人，但聽起來卻更冷硬了。

秦九葉認這無親無故的小子做阿弟不過只是權宜之計，同和他、和阿翁之間多年相處的情誼怎可相提並論？他該不會以為自己也能擔得起那「家人」二字吧？

「你、你是沒事做了嗎？非要在我眼前晃悠！」

「你……！」

金寶本已有些鬆懈下來，怎麼也沒料到對方會問起這個問題，當下便嚇了一跳，下意識以為是自己先前說漏了嘴，仔細回憶了一番覺得並不是自己的責任，只道對方是從旁人那聽說了什麼，這才少了幾分畏罪的心態。

「我脫身不脫身的有什麼緊要？！我擔心的還不是……」他的話戛然而止，最終只是疲憊地垂下頭去，「明天一早我就帶金寶回果然居，你把要交代的事情理一理交給他，就別兩頭操心了。」

秦九葉克制不住地苦笑兩聲，抬頭看見秦三友佝僂的背影，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喚道。

他搞不明白眼前這個看起來和他一般年紀的少年究竟想要做什麼、是不是真的只是想欺負自己，氣鼓鼓站了一會便徹底泄氣下來，將自己那小包袱拉到跟前，又恢復了說話有氣無力的樣子。

金寶終於再也忍不了，將自己那打了補丁的小包袱狠狠往床上一扔，叉著腰轉過身來。

「你若回答，我便答應你日後都不見那缽缽街的方二小姐。你若不答，我這便去問唐慎言。」

「既然如此，那、那便多謝了。」

「你直接去問我家掌柜不就得了？何必在這為難我？」

那廂少年早已消失在月光下、不見了蹤影，金寶摸著包袱里不過半個指節大小、也不知是否真的值錢的玉璏，頓時覺得自己吃了虧，不依不饒地衝到窗戶跟底下喊道。

「怎麼？不同我置氣了？」

「是那樊統趕盡殺絕、是他蘇家不仁不義，難道到頭來還成了我的錯？阿翁之所以被卷進來，還不是因為和蘇家牽扯不清？大戶人家本就是非多，你若老老實實待在綏清，又怎會讓我眼下這般難做又操心？」

金寶的滔滔不絕被打斷、顯然有些不舒爽，見對方這般和圖書說辭，連忙將那新到手的玉璏往包袱里塞了塞，嘴上不忘提醒道。

金寶越講越有些來勁，嗓門也大起來。

許是見他許久沒有回話，李樵又走近幾步，用一種規勸的語氣繼續說道。

「所以說嘛，緣分是個好東西，它能讓兩個天南海北、完全搭不著關係的人相遇。當初那邱家少爺乃是離家出走，路上跑丟了馬，這才孤身一人落難山中，我們家掌柜那時還未出師，採藥下山路過便救了他。這是何等的情誼？那邱家少爺若是回想起這件事，定要感念舊恩、再續這段情緣的……」

「你不是一直想要這個？我今日突然想起，便拿來送你了。」

金寶點點頭。

李樵淡淡看他一眼。

「你說沒有就沒有吧。」

金寶吞了吞口水，扭捏了一番，終於還是飛快伸出手，將那一看便有些年頭的玉璏拿在了手中。

李樵的面孔隱在黑暗中，聲音卻清晰地響起。

秦九葉點點頭。

唐慎言和杜老狗的呼嚕聲隔著牆壁響起時，金寶正背對著門口收拾行李。他其實根本沒多少行李可以收拾，但他愣是走來走去、做出一副很是繁忙的樣子，死活不肯轉過身來。

秦三友倒完這一通話，那一口氣瞬間便泄了，頭也垂得低低的。

過去這幾年，他們之間總是要鬧些彆扭，她便習慣了一口一個「老秦」地喊他，似乎已經很少開口叫他阿翁了。

李樵點點頭，輕易便讓他的怒氣落了空。

李樵的嘴角勾了勾，笑得沒有一點溫度。

秦三友噼里啪啦一連串地說完，當即意識到自己這話有些傷人，但話已出口，再收不回來，只能幹巴巴地挺著。

果然，那廂秦九葉聽罷，方才有些平息下來的情緒又控制不住地竄了上來。

少年眨眨眼，乖順地應下來。

唐慎言是個漏嘴茶壺，興緻一上來、不值銀子的消息有多少便能漏多少，他到時候便宜得不著倒惹一身腥，還不如現下賣自己個人情。

「司徒兄可需要幫手？」

金寶喜上眉梢、飛快將東西塞進自己的小包袱里，一抬頭卻發現對方並沒有離開，仍在原地站著。

李樵眨眨眼。

「等你攢夠銀子？你什麼時候能攢夠銀子？多少銀子算夠？有命賺、沒命花的銀子嗎？」

李樵不動聲色地站起身來。

「就算阿翁不是親阿翁，我也從未嫌過阿翁是負累。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

然而他實在不知該如和-圖-書何反駁，覺得自己不論開口說些什麼，都會落得下風。

過了許久，那天井裡的鴨子已從一邊游到了另一邊，她這才低聲說道。

「你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這事我知道我管不了你，說多了你也不愛聽。好自為之吧。」

金寶咬咬牙。

「邱家那位少爺是秦九葉醫的第一個病人。」

那少年看他一眼，像是根本感受不到他的情緒一般，竟還露出一點微笑來。

金寶一呆，隨即終於反應過來自己又落了套，頓時忍不住嚷嚷起來。

「阿翁。」

「司徒兄說得是。下次若再遇上昨夜那樣的險情，我定會第一時間叫你來幫手。到時候司徒兄可得能騰出手來。」

只是那玉很是有些別緻，他之前偷偷差人去市集上尋過，怎麼也沒尋到。如今對方竟然說要送給自己，他當下便有些招架不住了。

李樵沒說話，竟自顧自地坐到了他那張破床板旁，整個人透著一種無聲的放肆。

「跑船的活計不要做了。等我攢夠了銀子，你和金寶便搬進城裡來住，院子我都看好了……」

天井裡不知什麼時候落進一隻翠綠翠綠的大蟈蟈，蟈蟈在芭蕉葉間蹦跳穿梭，引得那群鴨子爭相追逐，一時間羽毛亂飛、動靜不小，可屋內的人仍是不為所動。

「我熬了這些年，旁的大道理不識幾個，唯獨是非二字算是看透。哪裡有人，哪裡便有是非，可真到了辯對錯的時候，哪有咱這樣的人插嘴的份呢？金寶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也一把老骨頭了，不值得你去拚命，那樊統若真要拿我歸案，我老秦便陪他到底又如何？你今日既說起此事，我們便約法三章，日後真要是有點什麼……你且顧好自己，不必顧著我。我受不起你這樣大的恩情。」

「你倒是得償所願、心裏舒坦了，費盡心思總算是將我擠走了，心裏是不是已經樂開了花？我告訴你，莫要得了便宜還賣乖，她早晚會看清你的真面目的，到時候……哼！」

「他一個大戶人家的少爺，當年就算再不受待見，也不至於淪落到深山老林去看病吧？我見他如今身體矯健，也不像有什麼舊疾。」

金寶即便再是個棒槌，也能聽出對方言語中那份正中下懷后的悠然自得，不由得一時語塞。

「怎地？又後悔了？」

他嚷嚷到一半，冷不丁迎面飛來一隻爛鞋底子，正中他昨日被人踩過的面門。

李樵瞥一眼對方面上神情，又輕聲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