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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秋遲輕撣袖口灰塵，笑著向那位年輕太舟卿回禮道。

那三人又是一陣附和，許秋遲又低聲說了些什麼，四人便大笑著一同向酒樓深處走去。

「我看倒也不是脾氣古怪，說不定只是做多了虧心事、有些怕見人罷了。」

那廂許秋遲全然看不見姜辛兒臉上的表情，他一邊打著扇子，一邊就近拉上那位腰間掛了玉笛的公子熱情走向馬車，提高嗓門、殷切地做著介紹。

「不急，我倒是方才想起來一件事。」

杜老狗那條已經磨損褪色的腰帶上一邊掛著個髒兮兮的酒葫蘆，另一邊則緊緊別著把不到一尺長的環首小刀，刀身銅製、已有銹痕，似乎是把匕首但卻並未開刃，除環首之外再無裝飾，看起來光禿禿的，刀尖已經焦黑，又是破銅爛鐵一件。

那掌柜的喜滋滋地派了幾個機靈的小廝跟上去，隨後想起什麼，轉頭看向那一直站在街邊的紅衣女子。

許秋遲合上扇子，轉頭看向杜老狗。

杜老狗搔了搔頭髮，終於忍不住開口道。

「我的命若是不好，那你的命又怎麼算？」

杜老狗終於抬起頭來。他摘下腰間那酒葫蘆、下意識往嘴裏塞，末了卻半滴酒也沒倒出來，便將那酒葫蘆扔到一旁，隨即定定望向那斜倚在軟墊上的錦衣少爺，視線卻只停留了片刻便離開了。

這杜老狗方才一直藏在蘇家那貨船上不肯出來，若非他行到半路想起這茬事、提前出手撈人，只怕對方少不得要被當成賊子抓起來、再去那樊大人的地牢中做客幾日了。尋常人遇到這等情況，多道幾聲感激都來不及，這活得一團糟的江湖騙子第一反應卻是斥責他沒禮貌。

馬車繼續晃晃悠悠地前進著，車廂內一時安靜，只聞那江湖騙子斷斷續續的自言自語，聲音低低的，詞句也是破碎的，教人聽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簡直不敢想象，這些人看到那一身邋遢、走路晃晃悠悠的江湖騙子走下馬車時的表情和反應。她也實在是想不通，少爺將他救出貨船也就罷了，為何還要帶上馬車，現在竟還帶來常去的酒樓，也不知那杜老狗一會又要做出什麼出格之事，她只要想想就覺得渾身難受，恨不能當下拔出刀來，在自己和對方之間劃出一道看得見的界限來。

「二少爺的這位新朋友，可當真是個怪人。」

姜辛兒聞言有些不快地開口道。

「行慢些吧，折騰這一晚，骨頭都要碎了。」他說罷頓了頓，似乎知曉姜辛兒在想什麼，又補充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位高參將並沒有跟過來。」

馬車內，許秋遲一根手指勾住車簾、望著窗外，直到車子轉了個彎、再瞧不見身後那處碼頭，這才放下車簾。

一種前所未有的抵觸抗拒之意在心底擴散開來，姜辛兒望著那掛滿燈籠、雕龍畫鳳的酒樓門臉，突然便退開來。

「依我看，許兄定是有什麼喜事要與你我分享，否則不會這麼著急忙慌地叫我們出來。」

「林某見過二少爺。方才有外人在場，實在不便行禮，還望二少爺見諒。」

那陷在一團錦繡綢緞中的少爺聽到此話，臉上有一瞬間的凝滯，但他隨即便大笑起來，邊笑邊開口說道。

「這九皋城遍地是水，杜先生卻怎地像是從那北地荒漠中而來？這頭髮瞧著像是有三五年沒打理過了。」

那第三人聞言只跟著輕笑兩聲，瞧著倒是克己守禮的模樣，只抬手間能瞥見腰間掛著的香囊與玉笛，卻原來也是個通曉風月的老手了。

「不用了。今日我不在這候著了。」

「盛情邀請，卻之不恭……」

「二少爺可有陣子沒露面了，今日倒是想起我們幾個了。」

許秋遲笑而不語，仍用那種無法令人忽視的目光打量著對方。

「是啊，幸虧來的是林放，若是那幾個老傢伙，只怕又要折騰到天黑。」

「不管怎麼說，都還是親兄弟嘛。二少爺還是要多同邱督護搞好關係，千萬莫要真的傷了感情……」

「少爺，到地方了。」

「聽聞你會問卦算命？不如為我算一算如何？」

但他沒有繼續追問，而是打開手中腰扇，細細端詳起那扇面來。輕薄的薄絲扇面已有歲月痕迹，然而上面透出的那片細線綉出的枯荷，線條洗鍊、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

「兄長那邊不必擔憂，蘇家的事收尾還需一陣子，他未必能脫開身。」許秋遲鳳眼輕闔、聲音沉沉，「蘇家要運那老夫人出城去是真，但那批貨也未必就只是個幌子。若真是如此，那心俞不會走遠的。不論是為那幕後之人驅使也好，還是為她自己的私心也罷，等這次的風聲過去之後她定會再次現身、返回來取走那批貨的，你我只需守好方圓百里之內的河湖水道，等著她為我們引路便好。」

「沒人同你說過，這算命要好壞摻著講？你只挑壞的說，難怪立不起招牌來。」

姜辛兒聞言低低應了一聲。

許秋遲故意停頓了片刻，半晌才慢悠悠地開口道。

半晌過和*圖*書後，那紅衣女子沉著臉跳下車來，又獨自一人返回了碼頭。

許秋遲點點頭，目光又落在對方腰間。

「你該感謝她才對。若非她鬧這一出，你我便是實實在在地讓人耍了一通，到頭來什麼也沒撈到。」

杜老狗只是獃獃立在原處許久沒有動彈，不知是否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傻了。

「你這人，難道不知禮的嗎？這般盯著人瞧，實在太沒禮貌。」

他的視線停在杜老狗那亂蓬蓬的頭髮上，後者似是察覺到什麼，抬起手將頭髮弄得更亂，腦袋深深埋下去，嘴裏嘟嘟囔囔地說著什麼，一念叨便是老半天。

她不是第一次見到那些世家子弟們臉上的那耐人尋味的神情了，起先她並看不懂，但如今她再熟悉不過了。

這位林大人年紀輕輕還算管治有方，只是腦子太活泛了些，又貪圖那杯中之物，本是要在大河中行船的，可別被那邱家紈絝帶到溝里去才好。

「夏長而秋遲，暑熱難消而嚴冬將至。盛極轉衰，大勢難違。」

「林大人且放寬心，在下只是這城中一介閑人，向來沒什麼要緊事。且看那來者是否有意與你我共飲一杯，其餘的……靜觀其變便可。」

許秋遲揚起眉來。

許秋遲望著那匆匆消失在巷子盡頭的狼狽身影，嘴角的笑卻漸漸淡了去。

「杜先生今日贈言幾句，許某無以為報，不如請你吃頓飯如何？」

不一會，姜辛兒已將馬車趕來，許秋遲搖著腰扇抬腳向橋下走去，林放見狀連忙跟上，一雙藏在官服下的腿忙不迭地倒騰著，一直把人送上馬車。

再不想看那張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嘴臉，姜辛兒氣得一個縱身跳下馬車。

「二少爺今日前來，怎地也不提前差人來說一聲？我定將最好的席位給您留著呢。」

從城南到城北、從船上到岸上，好不容易三艘船皆登記完畢，林放趁著間歇連忙提著官服衣擺來到那立在橋頭的年輕男子身旁，拱手行禮道。

「二少爺哪裡的話，不過就是例行盤問，既然左右都是誤會一場，林某又怎能平白扣著人不放呢？」那林放眯眼一笑，顯出幾分狐狸相來，「吃酒的事……到時候還請二少爺務必挑個好地方，莫要被旁人攪了興緻。」

一聲驚呼被悶在車廂內，馬車又緩緩向前而去。

許秋遲收了笑容，聲音中卻仍有一絲興味。

「在外行走、砍瓜燒火用的傢伙而已，比不得二少爺那的寶貝。」

「杜兄，這位便是新晉的都令史黎湛，青重山書www•hｅtubｏｏｋ•cｏｍ•cｏm院出身，家中三代從官，是我在都城的摯友。當初我與黎兄一見如故，痛飲至深夜、相談甚歡。上次一別後，我二人也是許久未見，今日倒是得了機會，可盡情從日升聊到日落，他不僅詩文上造詣頗深，音律亦是錚錚佼佼。杜兄正好可以順道一起……」

姜辛兒仍不解氣，手中轡繩狠狠一抖，半晌才勉強將刀收回鞘中。

說完，她毫不猶豫地轉身快步離開了，留那掌柜同等著帶路的小廝面面相覷。

許秋遲眼波流轉，餘光瞥向碼頭兩旁車水馬龍的街道，再開口時聲音也壓低了些。

杜老狗瞥他一眼，繼續將自己縮在角落裡。

「少爺的意思是，那心俞是故意如此安排的、目的便是趁亂脫身？」姜辛兒先是一愣，隨即有些忿忿地繼續說道，「少爺那日便不該聽信她一面之辭還放她離開，山莊中的人哪有誠心可言？個個使慣了這下三濫的手段，為了活命什麼事都做得出……」

車廂外駕車的姜辛兒沉默了一陣，再三確認那高全確實沒有跟上來，這才放緩了車速。

「林大人不必多禮。今日之事多謝了，改日請你吃酒。」

「辛兒何必動怒？命理一事，信則有、不信則無。我也只是隨口問起，不用放在心上。」

他嘟嘟囔囔地說著，根本不知道車廂外那紅衣女子兩隻眼快要冒出火星子來，下一刻他只覺得脖子一涼，一把長刀已穿透車簾、架在他脖子上。

前進中的馬車驀地停下。

「看來督護已對您起了疑心，還好今日遇上的是林大人。」

許秋遲聽罷，似是有些不贊同地輕笑一聲，腰扇抵在額間、眉間有難以掩飾的疲憊。

杜老狗視線聚焦在許秋遲身上，先是一愣，隨即又低下頭去，在車廂內尋了個角落，將自己埋在那熏著香的軟墊之中。

三人笑罷，蓄著長須的公子已換上一張嗔怪的面孔，走上前搭上許秋遲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

「辛兒一會便和柳管事說，讓她幫忙聯絡都水台的各位大人。少爺先前給他們送的那些東西可不能白送了。」

杜老狗側了側身，似乎很是不情願被這樣問東問西，繼續用用些敷衍的聲音回答道。

許久，那被塞進馬車中的人終於顫巍巍地抬起頭來，衣衫破爛、蓬頭垢面、神情迷茫，正是杜老狗。

往來車馬中，一名不起眼的小個子牽著馬從隱蔽處走出，望了望不遠處那飛快行遠的馬車，轉頭向碼頭的方向而去。

那三人一聽這話，互相遞了個顏ｈetｕｂｏｏk.coｍ.coｍ色，都意味不明地笑起來。

對方抱劍而立，覺察到她的目光后也望了過來。那是一種空洞且麻木的目光，不帶任何情緒，襯得那雙眼睛彷彿畫匠點在紙人臉上的兩個黑點。

他旁邊那位瞧著倒是清秀些，只是眼下發黑，一看便是個夜夜笙歌、沉溺於聲色犬馬的主。

「提他做什麼？來，我為你們介紹一個新朋友！」

筍石街邊，太竹酒樓的掌柜見到這邱府二少爺的馬車，早已親自迎出門來。

其中一人蓄著兩撇長須，髮絲倒是梳得一絲不苟，率先開口道。

許秋遲卻似乎並不想領情，佯裝不耐煩地擺擺手。

「你這人，命不好、運也不好，沒什麼可算的。」

高掛的日頭被漸漸聚集的陰雲遮蔽，蓮花碼頭騰起的塵煙卻在眾人腳下慢慢升溫。

「若非那江湖郎中從中橫插一腳、打草驚蛇，少爺今日早已得手，何至於如此狼狽？」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過後，她提了個縮頭縮腦的人返了回來，行到馬車前，不由分說便將那人塞進車廂之中，似乎生怕多停留一會被人瞧見、就要面上無光。

黎湛愣了愣，隨即笑著感嘆道。

「什麼喜事？還是不是這幾日憋壞了。」他說罷有意湊近些，壓低嗓子繼續說道，「自從我那兄長歸來，真是事事不肯讓我省心。今早還在折磨我，虧得林大人幫忙，我才脫身出來！」

碼頭上，太舟卿手下的一眾參事、衙差一邊忙著收尾工作，一邊偷瞄著自家大人那殷切的背影，末了無不嘆息搖頭。

姜辛兒聲音一頓，再響起的時候已平靜許多。

姜辛兒抬眼，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名立在檐下陰影中的年輕男子。

「富貴權勢便是好？貧窮草莽便是不好？這世間之事若只用此標準衡量，那錢莊的賬房先生便是命理大師，人人的命簿只半頁紙便能說定了，何須諸多掙扎煩憂？何況你不必心中不平，因為我的命也不好。」杜老狗的聲音低了下去，雙目失焦、似是透過那厚厚的馬車車廂望向了不知名的遠處，「不過若是推算大運，我就快要得到解脫了。可你要走的路還長著呢，搞不好最終要落得個孤獨終老的下場……」

大約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馬車終於緩緩停下，車簾外的姜辛兒低聲說道。

他說著說著突然覺得那黎湛的表情有些不對勁，再回頭時才發現，杜老狗不知何時已躥下馬車揚長而去，只留遠處一個飛快遠去的身影，三步一提鞋、五步一提褲，走得很是匆忙。

他沒有多少燒火的和-圖-書經驗，但他見過姜辛兒做這些事。用那樣一根半長不短的小刀來燒火，是否短了些？

「姜姑娘還是老樣子？正巧今日黎大人家的那位也在，我讓德全給你留了個帶窗的小間，一會再送壺茶過去……」

「收回去！」姜辛兒的聲音從嗓子深處擠出來，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殺氣，「我讓你把話收回去！」

誰不知道這邱家二公子是件鎏金鑲玉的「大擺件」，吃喝玩樂的事一樣不肯落下，正經事一樣也插不上手。早些年同他結交也是看在那軍功赫赫的邱都尉的面子上，如今邱偃已很久不露面了，若非邱家那離家多年的長子如今頂著個督護的頭銜回來九皋城，誰會願意為了這麼個不上道的酒肉朋友午時便出來應酬呢？

「杜先生腰間別的是什麼？瞧著黑不溜秋、好生奇怪的樣子。」

許秋遲慢悠悠從馬車上下來，儼然是這「紈絝四人組」的頭目。

那掌柜身後還站著三名長身玉立、錦衣玉冠的貴公子，瞧著年歲都不大的樣子，似乎也是這酒樓的常客。

許秋遲勾起嘴角，隔著晃動的車簾、望向那語氣嫌惡、說著狠話的女子。

「不試上一試，怎知道結果呢？何況哪裡都有渣滓，哪裡也都有會發光的金子。這道理，辛兒應當最是明白。」

「那現下怎麼辦？總不能就這麼放她走了，督護那邊遲早也會尋她，若是被他搶先一步，少爺到時候又要有口說不清了。」

幾步開外的姜辛兒，臉已板得像是那郡守府門前的鼓面一般，兩隻眼睛始終望著遠方。

他輕飄飄地說完，杜老狗和姜辛兒都不約而同地瞪大了眼睛。

他說罷，與那林放對視一眼，兩人便再沒有開口說什麼。

許秋遲安靜聽了一會，終於開了口。

許秋遲卻似想起什麼，突然睜開眼。

車簾掀起，街道上熱鬧的人聲混著陣陣酒香肉香飄了進來，杜老狗咽了咽口水，腳趾頭從破了洞的鞋子上伸出來、又摳緊了鞋底，再開口時聲音中竟還有種不知從哪來的高傲。

「不要以為你救我一命，便能對我肆意妄為。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我不會上當的，不會上當的……」

沿洹河河水北上不遠處的甘棠石橋旁，蘇家三艘貨船並列停靠在蓮花碼頭前，船上的船工已被一一帶下船來，船上運送的貨物也被小心運下碼頭，正在太舟卿林放的監督下重新整理記錄在案。

「雲遊散人，都是如此。你不懂，不要亂說。」

許秋遲的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在他身上，從頭盯到腳、又從腳盯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