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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們不值得！」李樵定定看著她，雙手扣得她肩膀生疼，「元漱清不值得，蘇家人不值得，寶蜃樓中的那些人不值得！」

「先前你說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又求我做解藥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秦九葉仍是沉默，不知是否聽進了他的話。

還是說遠不止是這一次和那一次？在她不知不覺間或深夜熟睡之時，他是否也曾這般站在黑暗中、無聲凝視過她呢？

那股憋了很久、分辨不清的情緒變了滋味，秦九葉的臉上帶了一點冷笑。

少年的身形在光影中被放大成模糊的一團。他似乎並不滿意她的答覆，反覆揪著這個問題不放。

「誰說我沒放手？明日、最多後日，我便去同督護說清楚，這案子我不跟了，我要回果然居繼續當我的葯堂掌柜。」

秦九葉尋了個背風的隱蔽處，從身上取出火折擦亮，隨後緩緩舉起手中的銅鏡來。

帶著些許腥氣的水浸濕她的臉頰，迎面隱約有風拂過，令她肌膚上的絨毛根根立起。

她看完左邊又去看右邊，看完右邊還不放心，又將兩隻眼睛重新看了一遍，但都沒有發現異樣。

「阿姊為什麼不讓我跟著？」

他步步緊逼，她寧死不降。他越是想要她承認什麼，她便越是不肯承認。

「這便是阿姊所說的人心嗎？人心若是如此，我看不要也罷。」

少年盯著她的臉，聲音漸漸被另一種情緒所浸染。那情緒有憤怒，也有不解。

面前的光影一陣晃動，秦九葉再抬起眼的時候，少年已不在原地。

她自認擁有一顆石頭做的心，從不會因為旁人的冷言冷語、譏笑怒罵而動搖分毫。可為何在聽到這一句話的時候，她的心會有種從內里開始碎裂的感覺呢？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開口道。

隔壁村那瞎眼的牧戶當初怎麼說得來著？以為撿了條狗，其實是只狼崽子。

可她越是生氣，對方卻越是火上澆油。

枯坐了一會，她吹熄了火折，反手將那銅鏡塞回腰間，腳步沉重地走出巷子，就近來到流動的漆黑河水邊，就著微涼的黛綃河河水洗了洗臉。

人遲早是要死的。這道理雖然簡單，卻難倒了一批又一批的人。秦九葉自認為已在和-圖-書日復一日的問診中將這道理瞭然于胸，可如今竟遇到了另一道難題。

火苗炙烤著她的睫毛，劣質紙芯燃燒產生的煙氣熏得她不受控制地流著眼淚，但她努力撐著眼皮，藉著火折靠近時的光亮，仔細觀察著銅鏡中那雙眼睛的變化。

她感覺自己像被人一刀劈成了兩半，這兩半的自己都是真實的，可這兩半的自己卻在相互摧殘。

可今日接二連三的事情令她比平日更加敏感，她會莫名回想白日里，他似乎就是這麼突然出現在蘇家祠堂中的。甚至之前被心俞突襲的那晚，他也是這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的房間的。又或者說，一早不知什麼時候便已經在她的房間里了。

可是為什麼？繼續在這件事中糾纏下去對她能有什麼好處？她不是自詡活得通透明白嗎？為什麼今日輕易便被問住了？她醫人救人到底是遵從本心，還是只是因為醫者這個身份？她所做的一切當真是為了旁人好，還是只是為了自己生而為人那點不值錢的良心？

李樵的質問聲落在她的靈魂深處。而她清醒地明白，除了她自己，沒有人能夠給她一個答案。

秦九葉終於有些動怒了。

那道划傷已經結痂，既沒有愈合得太快，也沒有什麼惡化的跡象，就和一道普通的傷口一樣。

身為醫者，她不是沒有想過：如果有一日她病倒了該如何自處。領她入門的師父就是突發了惡疾去世的，走的時候很急，也就一眨眼的工夫人就沒了。她那向來吝嗇清醒的師父很清楚自己的情況，連多一服藥、多一根針都沒有浪費過，幾乎就是躺平在了床上，痛痛快快地迎接了自己的死亡。

然而他的聲音落地很久，女子仍舊沒有開口回應他。

李樵每多說一個字，秦九葉面上那種壓抑的情緒便多溢出一分。

「你同我說這些做什麼？我並非沒有同那些人打過交道，我知道他們有多惡劣。但人性本就如此，那些江湖之外的人也並沒有高尚到哪裡去。我也沒有高尚到哪裡去。」

只是彼時她尚有轉圜的餘地，而此刻她的「對手」則分外難纏。

「你有什麼資格質問我這些？我卷進這一切還不是因為你？你以為我喜歡日日如和圖書履薄冰、擔心后怕地為官府的人做事？你以為我喜歡瞻前顧後、夾縫求生、絞盡腦汁地權衡利弊？你以為我喜歡如此嗎？！」

她順著那帕子回頭望去，只見少年那雙熟悉的眼睛正穿過夜色靜靜望著她。

秦九葉呆立在河邊許久，才勉強開口問道。

除了半本未記完的賬簿，她的師父從頭到尾沒有給她留下過什麼藥典秘籍，唯獨臨死前的這一段經歷倒是令秦九葉銘記至今，那是她第一次見識到一種全然不同的心態：原來人除了能展現出對生的渴望與掙扎，還可以在面對死亡時展現出從容和坦然。

「我來問阿姊一個問題，問過之後便離開。」

漆黑的瞳孔大小正常，因為光亮而微微縮小，隨後她又將火折拿遠些，銅鏡中那雙眼睛的瞳孔便微微放大了些，但也並沒有像和沅舟的眼睛一般變成兩個漆黑的洞。

她能明白李樵所說的每一個字，就像從那面銅鏡中照見了最真實的自己一般。

「你若不喜歡，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阿姊為何不說話？他明明說得不對，我們才是同一類人。早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和我是同一類人。我們能活在這世上已經十分艱難了，為何還要為了那些毫不相干的人流血流淚？」

而她應當也是如此。難道不是嗎？

她很少用這種激烈的語氣說話，每說一句，肺腑都跟著劇烈起伏一下，那塊塞在腰間的銅鏡便磨一下她的骨頭。這種鈍痛和不適便是她眼下的心境。

秦九葉眨眨眼，便見一條幹凈的帕子被遞到自己眼前。

微弱火光中，那有些磨損的鏡面上映出一張瘦弱倔強的臉來：依稀還是那不夠飽滿的臉頰，沒什麼存在感的鼻子，枯黃的髮絲下掩著兩撇細弱的眉，只眉毛下的那雙眼睛黑亮黑亮的，在這張寡淡的臉上顯得有些不和諧。

秦九葉又看了一會，終於移開了視線，她深吸一口氣，將手中火折小心吹亮，隨後緩緩靠近自己的眼睛。

胃裡那隔了夜的酒似乎又開始發作，秦九葉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又開始疼起來。

秦九葉沉默了片刻，用袖子胡亂擦了擦臉，抬腳便要離開。

她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冷下來。hetubook.com.com

這句話的語氣雖然不重，但情緒卻很冷硬，尋常男子聽了定要覺得被拂了面子，當下便會離開。

下一刻，她的肩膀被人用力抓住。她抬起頭，望進一雙幾乎在燃燒的眼睛。

「這是我的事。我不是說了，今晚不要跟著我了？」

秦九葉看著那雙眼睛，心中突然有一瞬間的抽痛。

秦九葉暗暗搖頭，強迫自己停止這些胡思亂想，再看向少年時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多了些距離感。

想到可能發生的一切，她就有一種無法忍受的焦慮。她現在就該跑去交代金寶，如果有一日她言行開始不對勁起來，便趁早將她綁了，灌下最烈的毒藥以絕後患。

李樵向她走近幾步，他的臉從黑暗中漸漸顯出輪廓來，帶著明滅的光影和從靈魂深處滲出的危險氣息。

她氣急反笑。

他也……不值得。

燈火明亮處的缽缽街人聲嘈雜，但深入一旁的小巷百步后，四周便安靜得能聽到蠹蟲啃食木柴的聲音了。

「有什麼問題不能明天再問？我不是說了今晚讓我一個人……」

「江湖中人都是如此。阿姊可知曉何為江湖？」少年的聲音很輕，說出口的話卻很重，「河海相連，川流不竭，水脈暗通，往複不絕，便是江湖。江湖是一張無形之網，斬不斷、理不清、掙不脫。困於其中之人必須一刻不停地向上掙扎，否則便會被淹沒吞噬、屍骨無存。他們可以用最無恥的姿態行走四方，用最惡毒的手段去對付無辜的陌路人，用最卑劣的謊言去騙取身邊之人的信任。這便是江湖中人的底色。」

「阿姊是否已經知曉了什麼卻不肯告知於我？和沅舟的病是否同我有關？那瓶子里裝的東西是否是連你也沒有見過的危險之物？」

然而她才邁出一步，便瞬間被對方堵住了去路。

「既然如此，方才在聽風堂，你為何又要追問那泛舟之人的事？」

「問完了？」

少年的質問聲在河邊回蕩。許久，秦九葉才緩緩開口說道。

那怒氣似乎是一瞬間湧上來的，又似乎已經在她心底同其他情緒一起憋了很久，一旦放出來便再也控制不住。

「那是我的事。」少年抬眼望向她，淺褐色的眼睛里閃著冷酷的光，「阿和*圖*書姊不必拿我做幌子，也莫要將自己看得太重。就算沒有你，我也能活得好好的。」

「我願意診誰、醫誰、救誰是我的事。我是醫者。醫者治病救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她的聲音又恢復了往常那種有些氣力不足的樣子，語氣卻前所未有的堅定，像是在陳述一個世人都明白的道理。

她話還沒說完，便被對方打斷了。

「是嗎？」李樵的嘴角勾起一個沒有溫度的弧度，「那阿姊知道嗎？那天在聽風堂，邱陵曾對我說，你並非只是貪財，和我不是一類人。」

她放下袖子，腦海中再次浮現出那日最後一次見和沅舟時的情形。現在回想起來，她當時所感受到的震動不全來自於對方的可怕行跡，更來自於她靈魂深處由此產生的疑問。

那些貪婪冷漠的人，那些手上沾染鮮血的人，那些通過殺戮掠奪、踐踏他人獲得滿足的人，那些如他一般在這塵世中掙扎、為了生存不擇手段的人……怎值得她深陷其中、賭上性命？

如果這個世界註定走向崩壞和毀滅，那便由它去。

秦九葉長舒了一口氣，將火折收起來后便跌坐回了路邊。可坐了一會，她這心中又實在難安，將兩隻袖子挽到胳膊肘處，小心觀察著那日她在關押和沅舟的房間劃下的那道傷痕。

微涼的夜色中，只剩她一人立在河邊。

她自詡懂得人心，卻連自己的心都沒有弄明白。

他是如此，旁人又怎會不同？

隔著一條巷子的遠處，熱鬧的街道兩側已盡數上燈，燈火從背後映照過來，將他勾出一道散著柔光的輪廓，使得他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有些模糊。

同樣的問題，唐慎言也問過她。

可眼前的少年不但不退，反而又向她邁近一步，那雙眼睛在黑暗中似乎在幽幽地發著光，令人想起那些深夜在瓦間穿梭的黑貓。

「阿姊不留在聽風堂，也不回家去，是要做什麼？」

方才在聽風堂對著旁人危言聳聽，若是眼下反倒是自己先遭了殃，豈不惹人笑話？然而秦九葉來不及自嘲，只覺得冷汗一瞬間冒了出來，正想著自己能有幾分勝算、是否要先發制人，便見那黑影緩緩彎下身來。

秦九葉盯著那安靜流淌的河水，河水中隱約映出她僵硬疲憊的和*圖*書身影。

「這便是你跟了我一路要問的問題？」

「我若退出，你便是死路一條。」

李樵緩緩鬆開了手。

她不是為了旁人，她是為了她自己。

李樵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帕子，最終還是緩緩收回手，不答反問道。

邱陵說的、李樵說的，似乎都是對的，又似乎都是不對的。

「還有。」他頓了頓，低下頭去，「唐慎言說你該放手，你為何還沒有放手？」

他終於明白，儘管手下的那具軀體瘦弱而單薄，但不論自己在其上施加多麼大的力氣，它也不為所動。

「你怎麼在這？什麼時候來的？」

他是看透了這一切，才能活到今天的。

也是他的底色。

她跟著那不間斷的流水聲一遍遍在心底重複著那句話，像是試圖說服什麼。

她不能承認。一旦承認，她過往信守了二十多年的人生法則將瞬間被擊碎，她的生活將變得岌岌可危，她的未來將像黛綃河上泛起的晨霧一樣撲朔迷離、再看不到那條一眼可以望到歸宿的漫漫長路。

秦九葉啞然，半晌才再次開口。

她那時年紀不大，卻也目睹了全程，心中多少生出了些想法。

如果有一日，她不只是纏綿病榻，而是因病全然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失去了自我意識、甚至算不上正常人的人，她又要如何選擇屬於自己的終結呢？她會做下令自己後悔的事卻不自知嗎？她會將親近之人撕碎併吞下肚中嗎？

怎麼辦？她到底應該怎麼辦呢……

但她仍努力維繫著最後的平和，彷彿只有這樣她才能繼續自己原本的生活。

她盯著那張臉看了一會，竟覺得那鏡中之人有些陌生。這可能是因為她本就很少照鏡子，上一次照鏡子是什麼時候她已有些記不清了，更多的時候，她都是從路過的黛綃河中瞥見這張臉的。

那影子就立在她身後，幾乎是緊緊貼著她，不知是何時出現，而她之前卻半點沒有察覺。

他的腳步太輕了、貓兒一樣，常常突然出現在她身邊而她對此卻毫無覺察。只是先前她似乎從未覺得有什麼不妥，只道他隨叫隨到、有求必應，比金寶那懶骨頭強多了。

秦九葉閉著眼抹一把臉上的水，睜開眼的時候，突然發現面前的水中出現了一個黑漆漆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