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男子再開口時聲音中帶了幾分笑意，嗓音雖較尋常男子細些卻不帶絲毫輕浮之感，只令人覺得溫柔。

「多謝姑娘慷慨相贈。在下只是一介書院教書先生，擔不起公子的名號。姑娘可隨旁人，喚我一聲丁先生便是了。」

但眼下既決定以靜制動，秦九葉便不想弄出那麼大的動靜。

空氣一時靜謐，但秦九葉並不想開口說話，只想著再待上片刻，便速速離開此處。

「相識一場，在下想問姑娘最後一個問題。聽姑娘方才所言，似乎正是九皋人，應當熟悉這裏的天氣。不知依你所見，今夜是否會落雨？」

「此處僻靜，遠離岸上燈火、湖心喧鬧，正適合觀星。」

秦九葉一凜，連忙安靜下來，然而耳邊除了風吹荷葉發出的沙沙聲，一時間再無其他聲響。

秦九葉飛快思慮一番，當即停下動作，待船完全停下靜止之後，便趴伏在船身上，屏住呼吸、立著耳朵聽周圍的動靜。

虧得她這份警惕，那秋山派的船消失在視野中不久后，另幾艘鬼鬼祟祟的小船便引起了她的注意。

秦九葉頓了頓，只覺得此事並無傷大雅，若對方確實是從外地來的客人，不熟悉九皋的天氣變化也是常理，她大可不必表現得太過刻薄，當下便抬頭看了看天色。

風吹日晒的黃姑子不可能有這樣的手。是那船底的王八成了精？亦或者老秦說得沒錯，她這是衝撞了那宿在荷花中的神仙。

秦九葉暗暗搖頭。

荷花特有的香氣在水面上聚集起來，秦九葉深深吸了幾口，滿足地伸了個懶腰，隨即準備起身撐船離開這裏，再去岸邊同李樵匯合。

她問得隨意，對方卻答得很快。

「觀星？」

「你別瞧它賣相不好，岸上賣三十文錢一個的九皋特產同我這個是一回事，不過是為了做你們這些外鄉人的生意，實在不值。何況你從此處回到岸邊賣吃食的地方，少說還要小半個時辰……」

是水鳥踏水發出的聲響嗎？可不是說這璃心湖裡壓根瞧不見幾隻鳥……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那秋山派的大船似乎有意無意地跟在身後、迫使她時不時地回頭去看。

「天色不早，在下便不打擾先生觀星，先告辭了。」

那些早前在湖面上等生意的黃姑子們並不是個個都靠勤懇能幹混飯www.hetubook.com.com吃的，也有些等著黑吃黑的貪心之人。這些人定是方才發現她從秋山派的船上下來、得了銀子，又瞧她孤身一人、是個生面孔，便等著在這截胡呢。

荷花叢中，依稀有個端坐船上、束髮深衣的年輕男子，眉眼輪廓有些模糊，但姿態卻很是好看。那是一種沉靜自然的好看，同四周遮天蔽日的綠色細膩交融，令人生出一種「此人已在此處萬年」的感覺。

那荷葉中的身影也是一愣，似乎沒有料想到自己的身體竟會發出這樣的聲響。他有些滯緩地抬起頭來，卻見那舢板上女子第一反應竟不是笑他，而是緊張兮兮地向遠處張望著，確認那些不懷好意的黃姑子們沒有去而復返，這才長舒一口氣，隨後又想起什麼，摳摳搜搜摸出一隻破紙包，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后，抬手扔了樣東西過來。

獵物失去了蹤跡，幾隻「豺狼」失望離去，但仍有幾個還不死心、一頭追進荷花盪中來。

秦九葉想罷，又豎著耳朵聽了聽四周的動靜，確認那些黃姑子再未折返，便抬手握上櫓板。

秦九葉只當對方覺得那饃瞧著有些寒磣，心中莫名有些不快，又忍不住低聲找補幾句。

舢板上的瘦小女子隨即壓低嗓子道。

秦九葉心下冷哼。

一隻纖長的手穿過荷花葉莖，將那片綠色分開來些許。

風在這片荷花盪子中變得格外輕柔，吹得人在困境中都能生出幾分困意來。

秦九葉一窘，心知自己這點糟心事已讓對方看破，當下也不好再辯解什麼，只得學著江湖中人的樣子拱了拱手道。

「小本生意，跑得著急了些，實在是不知公子在此，若有打擾，還請公子見諒。」

船隻闖入荷花盪子的聲音由遠而近，秦九葉幾乎能聽見那些脆嫩荷桿被船頭擠壓折斷的聲響。

然而她想沉默，對方卻似乎起了攀談的心思。

可惜此時天色又暗了些，她和對方的船頭都未點燈，就算兩兩相望，也看不太清彼此的神色。

秦九葉收回目光，如實說道。

荷葉中的身影一晃，下意識抬手接住了那東西，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半塊用手掰下的饃饃。

她先是一愣，隨即有些瞭然地放下手來，轉頭望向櫓板延伸進水中的部分有些出神。

她話正m.hetubook.com.com說著，只聽不遠處的草盪中突然一陣連續的響動。

總算逃過一劫。

秦九葉眯起眼、順著那隻手望去，隨即有些說不出話。

「你倒是會找地方，此處確實風景優美、蓮香魚肥。」秦九葉說到這裏停頓片刻，又不懷好意地笑起來，「但你若再不離開，我便只得將你撈了晚上燉湯喝。」

她說罷便準備撐船離開。然而她方才從舢板上坐起身來，便聽得對方開口道。

秦三友大字不識幾個，可卻頗有些講故事的天賦，秦九葉起先對此深信不疑，直到跟了別的船走過幾次才發現，所謂的「神仙歇腳」，不過是因為荷花盪子中魚鱉眾多，船停得久了，水底的王八便順著槳板頭爬了上來。一隻王八五六斤，槳板自然便被壓住了、沉甸甸的，王八又很懶惰，沒個一時半刻懶得挪窩。有些船家會直接將船槳翻轉過來、使勁拍打幾下，便能立刻脫困了。

萍水相逢，她實在不該多此一舉。可好巧不巧，對方肚子叫，而她正好在啃饃饃，眼下若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也委實有些尷尬。

荷葉叢中靜悄悄的，卻見那得了饋贈的男子仍盯著手裡的饃，並沒有急著往嘴裏送。

為了在城中各種窄小的水路中穿行，九皋一帶的舢板都造得格外窄小，而這盛夏時節的荷葉長得尤其茂密，探出水面約莫半人高，便是尋常載客的篷船進入其中也只能露出半個頂來，更莫要提一艘破破爛爛的舢板了。

但小的時候，她為了給秦三友打下手，常常跟著對方在九皋的各處河湖中跑船。金寶是個旱鴨子，總被留在岸上做活，現今提起這段事來，她還總是嘲笑對方。

可手方一握在櫓板上，秦九葉便覺得有些搖不動。

那些船看著是同她這艘舢板差不多的小船，但細瞧便會發現船頭是精心改造過的，撐起來快得嚇人，一眨眼的工夫便到了跟前。

秦九葉沒料到這答案，聲音不由得頓了頓，對方便好心解釋道。

那時秦三友身體還算硬朗，還能做些打漁、賣貨的體力活，他們常常天還沒亮便要出船、再載著一船星輝回到碼頭，有時運氣不好、船沒有裝滿，那便不回碼頭，在河湖中待上一宿。

秦九葉一口氣將船撐出幾里之外后，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和圖書。

秦九葉行雲流水般做完說完這一切，五根手指不自覺地捏緊了手中的油紙。

秦九葉心中難掩好奇，但當下並沒有追問，只從善如流地應下。

秦九葉嚇了一跳，手中的饃險些掉進水裡，只道那些黃姑子果然賊心不死，自己方才就不該掉以輕心。

她沒出聲，只機警坐起身來，下意識抓起草席子下面打草的鐮刀握在手中。

奇怪的是，彷彿真的是要為了那後日的七星連珠做準備一般，今夜的天空澄澈高遠，待天色全黑下來，或許連天邊最遙遠的一顆星也看得見。

秦九葉頓住，隨即有些好奇地再次偷偷望向對面。

若是金寶在這，定能張口便猜中她的「自私用心」：她只是不想這位仁兄的肚子再出點什麼奇怪的動靜，將那些本該走遠的人又招了來。

一入那片荷花盪子，秦九葉反而放慢了船速。

「姑娘不知道嗎？後日晚上會有七星連珠的奇異天象，聽聞百年也難得見到一回。九皋可正是觀星的好地方。」

嗒嗒。

他們只當那女子孤身一人、身形瘦弱，是個好下手的對象，可還沒跟出多遠，便見那隻小舢板七拐八拐進了一片荷花盪中，瞬間沒了蹤影。

從拜師學藝到有了果然居，她已很少跟著老秦跑船了。

想到今日經歷的種種，她亦有些疲憊，不由得暫時鬆開櫓板、翻了個身靠在船尾。方才那逃命似的撐船耗費了不少力氣，她翻出早上出門包的那幾塊饃饃，一邊填著肚子、一邊盯著近處那片漆黑平靜的水面小聲嘆息道。

舢板自碧綠荷葉中穿行而過，只發出些許細微水聲，船身與荷葉碰撞摩擦的聲響很快便被風吹荷葉的聲音蓋過，就像一尾輕靈的游魚鑽入蓮葉深處。

蟲鳴停歇、蛙聲未起，荷花渡中靜悄悄的，連魚兒換氣的細微聲響也聽不見。

「姑娘可是要將我擒了燉湯喝？」

當初下定決心準備做這「勾當」的時候，她便提前在這片湖區附近踩好了點，哪裡可以避險、哪裡方便逃跑，她都一早規劃好了路線。

「也不是誰的地方，姑娘想來便來，談不上打擾。」

那些黃姑子撐船的聲音始終在四周徘徊，一會在左、一會在右，過了片刻，似乎終於慢慢遠去。

水面依舊靜悄悄的，那水底的王八連個泡泡也不願給她冒一個。

不知過hetｕｂook.ｃoｍ•ｃom了多久，她險些在船上睡著了，等回過神來望向四周時，才發現天色已開始轉暗，天邊只剩最後一縷餘光。

她是如此謹小慎微之人，此舉才不是僅出於好心。

荷花叢中又是一陣淺笑。

「公子獨自泛舟於此，難道也是來湊熱鬧的？」

許是一切的時機都剛剛好，水底那隻不請自來、未曾露面的王八兄已經離開，秦九葉當即開口告辭道。

秦九葉聽得身後水聲減緩，心中不由得輕笑。

九皋是觀星的好地方？此話當真？

這點動靜本也不算什麼，只可惜四周實在太過安靜，以至於那腸鳴聲聽起來格外清晰。

書院的？莫不是那青重山書院？難怪這人看起來氣質如此出塵，說起話來也客客氣氣的，半點江湖氣也沒有。

夜深的時候，老秦會講起自己跑船時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他一直有個迷信，說若在荷花水草茂密的地方停靠休息，再出船的時候發現船槳櫓板提拿不動，便是驚動了這荷花盪子中的神仙。神仙落在船頭歇腳，教你不要打擾。此時千萬不要再動，需得小心賠個不是，再等上個一炷香的時間，方可離開。

秦九葉不敢貿然探出頭去確認對方是否真的已經走遠，只得繼續躺倒在船底，在心裏數著數。

對方的語氣實在太過溫柔，雖無半點裹挾之意，卻讓人莫名不忍拒絕。

一陣微風拂過，暮色中深綠色的巨大荷葉微微擺動，淡粉的花兒頭垂得更低，交錯起伏間，隱隱露出一抹柔和的牙白色。

若真是個黃姑子也就罷了，就怕是條不好惹的大魚，她可不想才出虎穴又入狼口。

「公子說笑了。我在附近採蓮，公子不作聲，我便未察覺這四周有人，方才所言自然也不針對公子。」

且不說對方所言是真是假、那大名鼎鼎的書院中人又是否瞧得上她這糙面饃饃，便是她方才那番舉動與說辭，落在有心人眼中已是不妥，對方若真是有身份的人，方才沒有疑心她在那饃中下了毒就算不錯了，眼下同她扯東扯西搞不好也是緩兵之計，而她還是不要在這礙眼，早早離開這是非之地才是上策。

四周又安靜下來，秦九葉想到自己方才那塊饃饃，心下又是一陣後悔。

不對不對。

那些並非江湖門派的船隻，而是她的「同行」。

現下如果慌亂逃竄，免不了會ｈetuｂｏok•com.ｃｏm發出聲響，那些黃姑子個個機敏，覺察到動靜后不一定會悶頭再追，但保不準會分散開來將她圍住，她便反而落了下乘。

「一群黃姑子仗勢欺人也就罷了，眼下便是連只王八都來趁機欺辱我。」

「好景不能當飯吃，出門在外還是得帶些口糧。這是艾草饃饃，自家做的。公子若不嫌，可先墊墊肚子。」

那秋山派的王逍都不能把她怎樣，她還能栽在這群雜魚手裡？往返九皋城和丁翁村這麼多年，她便是走夜路也從未在「小鬼」身上栽過跟頭。真當她白當了這麼多年果然居掌柜，想從她手指頭縫裡摳銅板，先問問那村裡的竇五娘去吧。

她這廂正疑惑著，一道響亮的腸鳴聲在更近的位置響起。

秦九葉撐船的動作不停，其間抽空回頭又觀察了幾眼，心中已漸漸有了定論。

「今夜無雲，西風正起，應當無雨。先生可放心看星星了。」

她話音剛落，突然便聽一道男聲在那荷花叢中響起。

秦九葉頓了頓，不動聲色地將那問題原封不動地推了回去。

想到此處，她定了定神，盡量不卑不亢地回道。

秦九葉有些犯嘀咕，但她也承認自己對觀星一事知之甚少，不想因為無知在這場沒頭沒尾地對話中露了怯，當下只是笑著應和道。

「忙著打理生意，倒是沒注意過這些……」

小舢板因為她突然而來的動作而左右搖晃著，水波被攪起，泛起的漣漪向四周推開，連帶著一頃碧荷隨之盪起。

「姑娘何出此言？」

儘管對方看起來脾氣不錯，也沒有一上來便喊打喊殺，但她眼下人在江湖地界，再謹慎都不為過。

「原來是丁先生。」

當然，秦九葉心中所想，那些跟在後面的黃姑子們是不知道的。

「我方才若是出了聲，那些不懷好意的人豈非就要尋到姑娘了？」

這說法倒是隨意洒脫，同她今日所見的那些爭強鬥狠、睚眥必報的江湖中人似乎有些不同。

何況……餓肚子的滋味不好受，這一點沒有人比她更明白了。

「姑娘做生意之餘，可也是來看那賞劍大會的？」

她話還未說完，對方終於再次開口。

一年四季也難得幾回晴天，晚上更是下起雨便停不下來。這樣的地方一年到頭能看到幾回星星呢？

秦九葉沒說話，對方也就靜靜等著她。她見狀心下不由得又是一陣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