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個死胖紙
「吃多了撐的。」
「劉隊你好,幫我查個車主。……好,謝謝。」
只見江醉墨身後,跟著至少五個實習醫生,有男有女,一雙雙綠幽幽的眼睛透過瓶底厚的鏡片,盯著細細那雖然盡量收腹但還是微微凸起的腹部。
細細閉上眼,肚子遭到一陣慘絕人寰的凌虐后更加疼痛了,而且在她看來有裂開並生出一個哪吒的趨勢。聽見腳步聲,她睜眼,又是江醉墨。「醫生……」細細可憐兮兮地攥住他白大褂的下擺,「我到底……到底得了什麼病……」
胡細細昂首宣布,「靈魂!」
再壯烈的女英雄不化妝的話也是蓬頭垢面的,經過了一夜混亂的睡眠,細細醒來時睡眼惺忪面容憔悴,孤苦伶仃躺在床上十分落魄。這時正是八點半,恰是醫生巡房時間,家屬是不能探望的。細細老遠就看見幾個實習生和主治醫生隨著江醉墨而來,他依舊還是那樣的風姿卓越,一絲不苟的淡綠襯衫外,一套平整得似乎找不到褶子的白大褂。
細細媽為孩子即將提早呱呱落地而破涕為笑時,醫生又說了句但是。但是,催產針也是催熟針,這孩子將來可能是個胖紙。
「為什麼!」胡細細義憤填膺,難道我就這麼失道者寡助以至於眾叛親離?
「他說要不要過夜還得問問你,叫我上來跟你確認。」
前頭說了,胡細細和普通的胖紙不一樣,她的胖,是屬於盛唐的胖,象徵著一種豐腴,一種肥美,一種文藝復興時期的慈祥,怎麼跟你們形容呢?就是……一個小胖紙。
經過這兩天的治療和調養,細細終於痊癒,主治醫生在她去辦理出院手續之前提醒她,最近要特別注意飲食,不能因為病好了就又開始暴飲暴食吃香喝辣。細細將這些話自動當成耳邊風,提著裝滿換洗衣物的小行李包去停車場開車回家。
車牌號,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胡細細眼巴巴看著簡崎在她午餐喝白稀飯時大快朵頤小龍蝦,自己別說吃了,舔都舔不到一下。簡崎吃飽喝足,拍拍肚子,最後看了一眼落魄的胡細細,想了想,從口袋裡掏出一把車鑰匙,放在細細被子上。
繼而,細細又想起她的閨蜜兼前男友簡崎在分手時詛咒她的話:「總有一天你會如同我愛你一樣愛上一個男人,而他就好像你不愛我一般不愛你!」
三十秒后,細細才在驚恐加惶恐中手忙腳亂地關掉了程序。
「她是很典型的……」江醉墨停頓了一下,把細細勾得豎起了耳朵,朝他看去,。
白衣天使們真是人類的救星啊,胡細細想,這次痊癒后她一定要送一面錦旗給八一醫院這群可愛的醫生們。
沒有普通醫生身上強烈的消毒水味,取而代之的是自然的一抹檀香,竟,如此聖潔?
手電筒燈光緩緩移來,在門口停住了。
正式檢查結束后,細細剛才還一動不能動的胃抽搐翻騰著,她剛要撐起身子扣好扣子正式詢問自己的病情,就感覺一陣前所未有的反胃感,在她反應出「哎呀要吐了」的時候,她已經嗷地一聲吐了出來。
「是呀,怎麼啦?」
有人掀開窗帘,溫暖而刺眼的陽光忽然照在細細臉上,閃得她眼前一片白茫茫,好像蘇紫安結婚時她長長的婚紗下擺,華貴而蒼白。窗帘又被拉好,細細眨眨眼,「她結婚才多久,怎麼就要離……」
胡細細要是生在盛唐,一定是後宮佳麗三千中的一員,無奈她活在金絲猴都喊著要瘦成一道閃電的二十一世紀,就註定是個引人注目又不引人注目的死胖紙。
這時,細細從門下方的透氣窗里看見了醫生護士半夜查房的手電筒燈光。這無異於肚子餓的時候天上掉餡餅,寒冷的冰雪天撿到一床羽絨被。細細探出身子敲敲門引起注意,輕聲又急切地問:「嘿!有!人!嗎!」
紫安是剖腹產,現在還有些行動不便,細細看了嬰兒床里的小寶寶,就關了門坐在紫安身邊跟她說話。月子里的紫安不失豐腴,皮膚似乎更加細膩白皙,當了母親之後,還有一種十分祥和的氣質,即使半躺在床上,也有一種雍容的大氣。紫安說,離婚是必須的,誰也不必勸,勸了也沒用。
雖然,她號稱自己看起來胖是因為頭大臉圓膚白身材凹凸有質感,但名字和人完全對不上又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再雖然,她老媽一再強調,細細若身在唐朝,一定是當時第一美人,但世事弄人,美人細細晚生了一千來年。
她穿著秋衣秋褲,就這麼顛巴顛巴跑去廁所,解決完之後往旁邊的捲紙筒一摸,嗯?和_圖_書沒紙了!!
食物,也分吃進去之前和吐出來之後。
「當初是誰哭得比她媽媽還傷心,盼著紫安早點認清人狗之分趁著年輕離婚的?」簡崎斜睨她,舔著手上的湯汁。
「這不是我的嗎?」細細握緊自己比亞迪F0的鑰匙,不解地問。
江醉墨頷首,「我以為是體積。」
江醉墨用手電筒照了一下細細的床位,示意她回去躺著。細細抱胸,佝僂著跑回去鑽進被窩,在裏面縮成一團。探出頭,恰好看見江醉墨白大褂的衣角和手電筒光一起消失在門口。
幾分鐘后,劉隊發來簡訊。
修長的手指掀開虛蓋在細細身上的白被套,靈活而利落地把她大衣外套的三個牛角扣一一解開。細細瞪著一雙死魚眼,瞄見幫她寬衣解帶的是個男醫生。
「以前,我的敵人似乎只有他的初戀,我也一直以為自己只有這麼一個對手,戰勝了就太平了。這幾天我猛然發現原來他也不僅僅鍾情於他的初戀,忽然我感覺我好累,我戰勝了一個女人又如何,將來,還有兩個,三個……細細啊,我真累,我每天除了翻他的微博,就是偷偷上他的Q或者微信,一有機會,就查他的手機,明知我看到的都是我不想看的,可我就是要看。」紫安眼中流出幾滴淚,她望著天花板,「你不知道那種感覺,就好像王子營救公主,打敗了火龍,筋疲力盡到城堡門口一看,裏面還有好幾隻,沒完沒了。」
胡細細聽得雲里霧裡,最後總算聽懂了他的意思——她得住院觀察幾天。
細細感同身受,「就好像吃到一道菜,覺得:還有比這更難吃的東西嗎?然後發現,居然真的有,還不止一個……」
瘦子都氣血不足所以手腳冰冷!細細小肚雞腸的腹誹。
「給我吃一個!!」細細垂死病中驚坐起,向簡崎伸出友誼之手。
簡崎忽然用一種萬分同情的目光看著她, 「他們去武漢旅遊了。」
「我是。」
不愧是傳說中萬惡的前男友!
細細抽抽著又把三顆扣子扣好,艱難地從下往上解了三顆扣子,露出圓滾滾白花花的腹部。
「沒有。」
「那還送過來給我吃!」
「江老師,這……」實習生們按完細細的肚子,紛紛不敢輕易下結論,一個個巴巴地轉身看著江醉墨。
「那輛F0是你的嗎?」
現在,胡細細如同一隻等待被大卸八塊的烤乳豬一樣躺在八一醫院消化內科診療室的病床上,一直哼哼唧唧垂死掙扎。這不,冬天到了,全國人民陷入吃火鍋熱潮中,清湯滋補鍋、麻辣鮮香鍋、至尊海鮮鍋、山珍野菌鍋、X鞭十全大補鍋……這幾期金京晚報生活版主打火鍋專欄,胡細細和同事幾個平均一天得吃三家火鍋店。火鍋這種東西就好像貪污受賄,吃的時候永遠不知足,等出了問題才追悔莫及,胡細細就是一個活生生血淋淋的反面典型。
江醉墨對她捂著里捂那裡的滑稽動作表示深深的鄙夷,「你渾身上下哪個部位構造是我不熟悉的嗎?」
肚子抽痛,一陣陣反胃卻又吐不出來,整個腹部漲得難受,胡細細一度以為自己要跟《七宗罪》里那個大胖子一樣胃部爆炸而死,直到門口進來幾個人,為首的一個手裡拿著醫生常拿的那種病歷夾,站在她床邊,她才有了一絲活下去的希望。
在細細奮力又嬌羞地解開從上往下數第三顆扣子時,江醉墨才提醒她:「解開下面三顆扣子。」
「哦,剛才那個男的開過來的時候說要過夜,我們這兒規定過夜要多交五塊錢的。」保安帶著無比堅定的目光,錙銖必較。
像所有小學生作文中寫的那樣,細細出大丑之後,只想找個地洞鑽進去。無奈這裏沒有那樣的東西,細細悲憤地一掀被單,悶頭一蓋,誓不再見江東父老。
入夜,氣溫下降了至少十度。細細包在被子里看小說,男女主經過一番虐身虐心終於順利坦白心意終成眷屬,她看得慷慨激昂,渾身發抖。準備留幾章結尾明天看,正要關上,手指不知道按到什麼鍵,竟然啟動人聲閱讀功能,然後只聽一個男聲用平鋪直敘的機械口吻說著以下台詞——
好嘛,今兒個剛剛出院的,胡細細。
這是誰呀!細細如同闖進鴻門宴營救劉邦的樊噲一樣,眼珠子都要瞪出來,看見捧著一盒五香勁辣小龍蝦坐在她病床邊靠背椅上的簡崎。
細細坐了起來,要殺要剮來個狠話,一波三折這算個什麼促銷法!
胡細細賊溜溜的眼珠漸漸往上移,看清了他的臉。有層次感的黑色短髮,眉和*圖*書眼驚人地漂亮,睫毛密而長,目色深黑清明,看人時專註卻沒有攻擊性,移開目光時略涼薄,些許倨傲,產生距離感,右眼下方一個小小的淚痣,更添幾分風致清冷。內穿白色襯衫,外穿一件白大褂,右胸位置印著醫院名字,左胸口袋上夾著名牌。
紫安一下子被細細逗樂,又哭又笑難受死了。
胡細細被人嫌棄的一生里有過不少外號,什麼胖虎、土肥圓、高大壯、金三順,最常用的是「細胖子」,碰上一些說話不標準的南方人就變成了「死胖子」,所以不是你活著出生了,就不可能是個死胖子。
細細媽呼天搶地了半個小時,醫生說了句但是。但是,這位女士,請你冷靜點,可以催產。
江醉墨鬆鬆領帶,打了個電話。
「哎~」語氣詞以表氣勢,「這兒沒紙了,能再拿一卷么?」
這邊,還有人也不好受。
在細細看來,紫安是個好姑娘,中規中矩,有點小聰明但性子還算單純。她佩服紫安三點,一是小提琴拉得超級好,二是寫一手漂亮毛筆字,三是……紫安是一個蠻出名的短篇小說寫手,常年在一個青春雜誌開專欄,筆名叫「如是觀」。但這個世上不如意的事總不嫌多,並不是說你是個好姑娘,就一定不會遇見人渣。
「你爸媽叫我把車開過來,叫你明後天出院后自己開回家,他們不來接你了。」
「可是……以前你都能忍,現在為什麼不能了,你……你都當媽媽了。」細細看向嬰兒床,小傢伙睡得正香,呼呼的。
細細吐完之後舒服很多,她無視那些正在清理衣服褲子的醫生們,只顧著閉目養神。只聽細細媽精準地找到這群醫生中的關鍵人物江醉墨,上前問道:「醫生,我女兒她怎麼了?」
細細收回黏在江醉墨身上的目光,心想,我要淡定。
「排除急性幽門螺桿菌感染,判定為暴飲暴食后免疫力下降導致的其他細菌侵入引發的急性胃炎。繼續給她服用顛茄片與黃連素,葡萄糖生理鹽水靜脈輸液。」江醉墨說完,看向細細,「今明兩天之內病情不反覆的話,後天可以出院,開三天的消炎藥,第四天來拿下個療程的葯。」細細回看他,只聽他補充道:
這個名字令細細在腦海里補出一段你是風兒我是沙的武俠傳奇,現實中,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就是那塊砧板上的肉,將要任人宰割。
細細很快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她怒吼一聲,扯掉細細蓋著的被單,狠狠在她頭上拍了一下,才轉過身擦掉眼角嘩啦啦往下流的淚。
路虎的前保險杠凹了進去,而細細的F0尾部除了凹凸不平外,還掉了不少漆。
江醉墨抬頭檢查一邊架子上的點滴瓶子時,從細細這個角度看過去,竟然有光影魔術手中柔光的效果,他整個人彷彿被一層輕柔的白光籠罩,垂下眼睫時,睫毛在眼底形成扇形的陰影,自高挺的鼻樑開始到起伏的喉結,那完美的曲線,多少次戳中細細的少女心。
「他到底有幾個前女友……」細細現在恨不能將鷺洋抓來槍斃五分鐘,「一會兒是初戀女友,一會兒是前女友,他就這麼愛吃回頭草?紫安,怪不得,你小說里每個女配都是前女友,女主總要通過前女友大Boss的終極考驗,才能抱得美男歸。」
細細媽鬆了一口氣,正要開始數落細細,卻不想,這年頭醫生都喜歡說那兩個字——
江醉墨瞥了一眼病床上貼著的病人名牌上細細用美圖秀秀、光影魔術手、PS等等你能想到的一切處理照片的手段弄出來的「證件照」,看似隨意地說,「證件照那麼漂亮,你父母認得出你么。」
幾頓火鍋,吃到住院。這種經歷在胡細細的吃貨生涯中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你誤會了,這個是我帶來當零食順便觀看你悲慘下場的。」簡崎說著,帶上一次性手套,抓起一隻小龍蝦,熟練地剝起來,不到十五秒,香噴噴又Q彈Q彈的蝦肉被他塞進嘴裏。
細細在極度的恐慌中,看見那幾個實習生一個接一個帶上白生生滑溜溜的手套,排著隊,像食堂里打飯似的一個接一個上來按她的肚子,左一下右一下,上一下下一下。令她更加恐慌的是,實習生的手一個比一個冷,像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豬腳一樣,相比之下,第一個按她肚子的江醉墨的手,已經算是最貼近人類正常體溫的了。
病房裡其他人開始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胡細細。
「是是是,是你的車,一輛F0還炫什麼富。」保安幾步過來,伸m.hetubook.com.com手要錢。
儘管已經在美食記者界混了兩年多,細細還是沒有養成美食家淡定的習慣,好像六零年代挨過餓,好吃的不好吃的都拼了老命吃,終於把自己吃進了醫院。
細細看見燈光又移走了,好一會兒還沒回來。在她的兩瓣屁股就快凍成六瓣的時候,燈光又移了過來,隨後,外邊的人輕輕敲了一下門。細細將門開了一條縫,一捲紙從門縫裡遞了進來。細細歡天喜地,再開門出去時,迎面看見江醉墨站在那裡,手電筒照著她的臉。細細想到自己穿著半舊不新的秋衣秋褲,忽然感覺不好意思起來,一會兒捂著胸口,一會兒又捂著臉,可總覺得彆扭,乾脆蹲在地上刺蝟一樣縮成一團。
「沒有龐大的身軀,怎麼裝得下我崇高的靈魂?」胡細細說完,吸吸鼻子,打了個噴嚏。
細細倒是奇了,「那離什麼婚!」
我不會放棄治療滴,我一定要比你多活一百歲!細細用鼻子哼氣,別開頭不看他。
可是,是不是所有的愛和不甘心在時間的洗滌下,都會漸漸消散。要不,紫安怎麼要離婚呢?電話里一時半會兒真說不清楚,細細當下打消了中午去吃麻辣香鍋的念頭,決定去紫安那兒好好了解下情況,順便……也蹭一下她的月子餐。
「但是……」
「我知道啊。」簡崎一笑,那一口小牙,白森森的。
江醉墨低頭看病歷,臉上一點戲謔之情都沒有,「從目前檢查的結果上看,是急性胃炎。」這句,是對細細母女倆說話,下一句,開始轉向他帶的實習生們,「排除急性糜爛出血性胃炎,未做胃鏡和幽門螺桿菌檢查之前,尚不能判定患者屬於急性幽門螺桿菌感染或是除幽門螺桿菌之外的病原體感染及其毒素對胃黏膜損害引起的急性胃炎……」
然而,在車子往後猛退併發出滴滴滴的警告聲時,細細才知道大事不妙,她還沒掛前進檔,檔位還在R的位置上。收腿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後面「嘭」的一聲巨響,撞到了什麼硬硬的東西。
驚嚇和驚喜怎麼都來得這麼忽然。
這麼想著,細細踩下油門。
細細媽被救護車送到H市婦幼保健院,醫生說了,你這個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
「吃小龍蝦也就罷了,你連啤酒都帶了,還說沒別的意思。」細細咬牙,「我的慘象你也看到了,連皮帶肉給我滾。」
連基礎保濕都沒得做,蓬頭垢面且極度素顏的細細宣布:「我只調了光線!」
十一月底的氣溫雖未達到最低,但半夜爬起來上廁所也絕對不是件容易的事。你想接著睡吧,身體自動進入「不排空膀胱就不讓你安心入眠」狀態;想起來上廁所吧,大腦感受到冷空氣而散發懶惰氣體,讓你沒有勇氣邁出那一步。
空氣,有點涼啊。
也就在這一刻,細細媽急匆匆從門口奔進來,大概是接到了細細同事小余的電話。這位偉大的母親一衝進診室,就看見地上若干污物,而自己的女兒孤單而落魄地躺在病床上,一張白色被單,從頭蓋到尾,散落的頭髮上隱約可見前幾天剛買的蝴蝶結小卡子,那群醫生,一副痛心疾首「我們已經儘力了」的模樣,注視著床上一動不動的女兒。
「細細啊——」這個打擊太忽然了,細細媽只聽說女兒因為吃撐了消化不良進了醫院,沒想到啊沒想到……「我女兒怎麼了怎麼了怎麼就沒了!!!!」她嚎啕大哭,扯開被單瘋狂搖動著自己親愛又苦命的女兒。
江醉墨走到每一個病床邊,看病歷記錄,看用藥單,詢問病人起居,然後微微側身跟身後的實習醫生說些什麼,那些實習生埋頭狂記錄,還一個勁兒點頭。終於,他向胡細細走來,見了她,站定,看了大約五六秒才微微揚一揚唇角,算是無聲地打招呼。
「別介妹妹,人家坐月子呢,你一嘮叨起來沒完沒了,給人孩子一個吃奶的機會行嗎。」簡崎說罷,咕嘟咕嘟灌著啤酒,一副大排檔里和哥們喝酒跨划拳的豪放模樣。
細細忽然想起好友蘇紫安婚禮前跟她說的一番話:「當你真的全身心愛上一個男人,不管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對你好或壞,你內心將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你不能放他走。」
她輕舒了一口氣,抬眼偷看周圍病友的反應,卻見江醉墨站在門口,好像剛要進來卻因為剛才詭異的聲音而猛然停住腳步。她故作正經清清嗓子,翻了個身假裝睡著,豎起耳朵聽見江醉墨的腳步聲漸漸靠近,在繞著她的床轉了一圈后,又漸漸遠去了。
胡細細交了停車費m•hetubook•com.com,心想這日子過的,太鬧心了。
江醉墨這時接過旁人遞來的手套,按上了細細的上腹部,第一下,按得蠻輕,細細只感覺——隔著手套,他的手真涼。難道不會在懷裡捂熱了再檢查么!細細微微咬牙,雙手抓著襯衫的邊,好像被不法分子那啥似的非常委屈然而又不敢叫出聲的小模樣。第二下,按得極重,細細舌頭都被他按出來了,只覺得那涼涼的手好像一柄利劍,按得她快要吐了。
細細不敢下車,從後視鏡里看過去,驚出一身白毛汗。她撞上的是一輛白色路虎攬勝,車頭那一排LAND ROVER寫得是那樣低調奢華有內涵。細細眼睛一閉一睜,一不做二不休,掛了前進檔,方向盤一打,絕塵而去。
消化內科 副主任醫師
啟動預熱后,細細掛了倒檔,一邊退一邊打電話,「紫安……出院了啦,沒什麼事。我回趟家然後去看你啊。」退到位后,細細踩著剎車和離合器,正要換前進檔,就聽見電話里紫安親口跟她說,準備跟鷺洋離婚。
江醉墨沒有脫手套,微微偏頭,他身後的實習生紛紛倒吸一口涼氣,等待他的吩咐。只聽他說:「這是個非常典型的病例,你們,都來感受一下。」
在消化內科住院病房裡躺著的胡細細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慰問,她的先進事迹還被放在報社微博上大肆宣傳,報社分管生活版塊的大主編對她的英勇行為下了「吃到爆肚混不覺,我以我血薦軒轅」的評論,胡細細渾身涌動著一股暖流,恨不能馬上出院,向天再借五百年,旌旗十萬吃翻天。
江醉墨下班後到停車場,一眼就發現自己的車被人迎面撞得凹進去一塊,監控剛好拍到了一小段畫面。只見一輛小不拉幾的F0原本倒車倒得好好的,停了一陣,忽然抽了風似的再次倒車,結結實實吻上了路虎,又停了一陣,車主似乎正在進行激烈的心理鬥爭,無數個正義與邪惡的小人在車頂盤桓,最後,F0飛快開走,上演了一場肇事逃逸大戲。
胡細細的前半生是十分之兇險的,用著名古文《陳情表》中幾句表示就是「臣以險釁,夙遭閔凶。」翻譯成現代文就是「我從小就多災多難的」。胡細細的老媽懷孕四個月時就摔了一跤,胚胎細細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的兇險,細細媽憑著強健的身體素質加上醫生妙手回春,胚胎細細穩了下來,然後在七個月的時候——又被車撞了。這令人不禁好奇,細細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禍害人物,兩次險些被扼殺在胚胎狀態中。
鷺洋他一邊向紫安承諾,自己早就下決心跟初戀女友斷得乾乾淨淨,可是又一邊在紫安去外地出差時偷偷跟初戀出去約會。每每被發現,他就痛哭流涕追悔莫及,最後紫安總是原諒他。為此,細細百思不得其解。
「你錯了,真正有魄力的男主,根本不會讓自己的女人遭到這樣的考驗。」紫安無奈搖頭。
細細這才驚覺,這傢伙似乎不怎麼愛笑,不像別的言情小說中描寫的腹黑男,動不動就半眯著狹長得如同東非大裂谷的眼睛莫名其妙地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你跟其他雌性動物哪裡長得不一樣?」
細細虎著臉,「你不知道我現在不能吃這種刺|激性的事物嗎?」
紫安在她娘家坐月子,細細進門時,沒看到鷺洋,心裏十分欣慰,否則,她一定控制不住自己內心的衝動,把他揪過來狠狠一屁股坐死。紫安爸爸提早好幾個月給她預約了一個相當搶手的月嫂,細細感嘆,父母愛其子,必為之計深遠,並戲稱,紫安的下篇小說就叫《伺候月子》。
江醉墨抬手,並沒有脫去手套,而是把右手重新按在細細的上腹部,「……我正式檢查一下。」
簡崎走了沒一會兒,樓下停車場的保安就找上來了,「哪個是胡細細同志?」
江醉墨,好名字啊——瀟洒又不失滄桑,俠氣又不失文雅。
「別這樣,好歹我們愛過,都是彼此的初戀。」簡崎帶著一種美食節目主持人誇張的表情吃著小龍蝦,吧唧吧唧的,天雷狗血的台詞說得麻溜麻溜兒的,「我來呢,頭等大事肯定是看你笑話,其次呢……這麼跟你說吧,紫安說她要離婚了。」
江醉墨把細細的薄毛衣往上推了一點,下一層,是一件格子襯衫。他九天上仙般淡定又冷秀的眸子不見一絲情緒,薄唇輕啟,聲音如同午夜你最愛那檔廣播的主持人般低柔清雋:「解開扣子。」
簡崎沒有開玩笑,https://m.hetubook.com.com細細一聲不吭瞪著他的這幾分鐘里,他身邊的桌子上已經堆起了起碼五六個小龍蝦的盔甲,他手上還沾著深色的湯汁,他唇邊還留著紅色的辣油,他身邊飄散著小龍蝦特有的鮮香。細細深知,這個時候買有無大排檔的五香勁辣小龍蝦需要排至少半小時的隊,簡崎究竟是多麼處心積慮卧薪嘗膽才想到這麼一個毒辣的招兒來報復他的前女友啊。
「總之,葯不能停。」
「好好好!」細細掙扎著,奮力從上往下解著自己的扣子,撕扯著自己的襯衫。
吃什麼?麻辣香鍋!
「他跟他另一個前女友搞上了。」紫安的眼睛在笑,很諷刺,那張臉卻毫無笑意。
「把持住,細細。」簡崎從一旁的塑料袋中拿起一罐啤酒,開了之後痛飲一口,叫了一聲「爽!」,然後繼續剝小龍蝦,「我今天來,主要是探望探望你,順便跟你嘮嘮嗑,沒別的意思。」
「他又跟初戀女友扯一塊去了?」細細問。
江醉墨隨後幾下腹部按壓檢查做得利落而熟練,目光一直落在細細臉上,觀察著她的表情變化,毫無懸念的,細細每一次的表情都是那樣的扭曲,幾乎已經超越了一個正常人的五官能夠達到的最大位移。
「你熟悉人體結構並不代表你熟悉我。」胡細細壓低聲音爭辯。
細細媽眼淚朦朧間,對上的是細細一雙圓眼睛,眨巴眨巴,「媽媽……」
紫安大學畢業后靠著家裡的關係,在一家國企N市分公司當行政文員,工作蠻穩定。經人介紹認識的鷺洋,幾次見面和網聊感覺都不錯,就在一起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細細聽紫安說,鷺洋有個初戀女友,在外地讀研究生,時不時冒出來上演一場「回憶過去~痛苦的相思忘不了~為何你還來撥動我心跳」的苦情大戲,鷺洋那邊的態度是,他已經決定跟紫安長久走下去,絕對不會再跟那個初戀交往了。然而,男人嘴裏說出來的「絕不」就好像吃貨喊著要節食減肥,有幾次是真的?
凌晨一點多,細細糾結著要不要起來上廁所,翻來覆去權衡了半個小時,為了接下去幾個小時能睡得安穩,細細決定邁出勇敢的一步。
就這樣,胡細細在催產針的作用下出生了,幸運地變成一個小胖紙。並在將來的日子里,逐漸成為了一個胖紙小學生,胖紙初中生,胖紙高中生,萬惡的高考讓她丟掉30斤肥膘,考上N大后,胡細細成為了一個胖紙大學生,在四年的大學生涯內,胡細細小心細細維持著自己飄忽不定的體重,終於在大學畢業后,成功成為了一個胖紙記者,做著所有胖紙熱愛的美食評論工作。
好,讓我們回到胡細細平凡的生活中。
胡細細耷拉著腦袋,表示再也不願多看著無情的世界哪怕一眼。
細細媽猶豫不決暗自垂淚時,醫生第三次說了句但是。但是,這個針不一定能保證孩子活著出生變成個小胖紙。細細媽這時的情緒很穩定,等待著第四個但是。但是醫生只是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也有可能出生之後變成一個——死胖紙。
一群神獸在細細眼前賓士,敢情剛才那一輪蹂躪都是不正式的?!
雖然一旁的護士眼疾手快推過去一個垃圾桶,但細細奔騰著吐完后,還是發現剛才圍著她來不及躲開的醫生們都不幸挂彩,一個實習男醫生的白大褂邊角沾著一小片羊肉,一個實習女醫生的褲子上掛著一片豆腐皮,而江醉墨……他那看上去很貴的黑色皮鞋上赫然躺著半片粉紅色的玉米腸。
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約人出去吃大餐。
這人啊,是經不起念叨的,細細吃了點米湯,迷糊地睡了一小會兒后,忽然聞到一陣奇香,根據她多年混跡美食界的經驗,這種奇香來自南後街有無大排檔的招牌名菜——五香勁辣小龍蝦。
非常。典型。
「她已經顧不得羞澀,不禁捂住眼睛……」
江醉墨
敏感的細細馬上發覺了中文的博大精深,「大叔,請你說完整,不是那個男的要來過夜,是我的車要在你們停車場過夜。」
但紫安說,是愛,和不甘心。
他就這麼按了兩下,細細敏感地瞅見,他微微皺了皺眉。他一皺眉不要緊,細細在多少影視劇和言情小說里看過醫生的這種皺眉,下一秒,醫生就會用一種「大事不妙」的語氣告訴病人或者家屬,哎呀,這孩子不好,晚期了。
「你怎麼當時不問他要錢?」
「我要給紫安打電話!」細細一陣騷動,四下尋找剛才不知道塞哪裡去了的手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