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法利賽之蛇(二十四)
帶著他,厄喀德納往更深的地底鑽,轉瞬便來到了一扇漆黑的青銅大門前。
「嗯,真想知道。」
謝凝遲疑片刻,他想了想,回答道:「不……我們的時代沒有記載後面的故事了。因為宙斯……他逃過了自己的命運。」
……或者說,這片土地就是活著的一個整體,一面正在呼吸的皮肉。謝凝剛拽起一把,心裏就後悔了,這抓的哪裡是土,抓的是一塊活肉還差不多!
——這樣的農田,別說種稻種麥,哪怕要種一個人,想必也是可以種出來的!
厄喀德納萬分震驚,發出極大的嘶嘶聲響,他的黑髮亦在身後的石壁上,投影出群蛇般的亂影:「你說什麼?!」
聽了他的話,厄喀德納默默地不言語,他的手掌從撫摸的姿態,漸漸變為抓握著謝凝肩膀的姿態,蛇尾亦不自覺地縮緊了,一圈圈地盤繞在謝凝周身。
雖然我受了這麼多苦楚,可我現在也收穫了與那苦楚一般重,甚至更多的甜蜜和幸福,厄喀德納心想,有得有失的命運始終發揮著它的作用,也許我不該在這事上指責、抱怨。
謝凝啼笑皆非,估摸著這可能是天性的衝突。
「差不多就是這樣?」謝凝用食指抵著下巴,沉思道,「他的命運原本也跟前任的神王差不多,註定要被自己的後代推翻,但是……」
「是普羅米修斯告訴祂的嗎?」厄喀德納緊急地問,「先知普羅米修斯,全泰坦神中最智慧者,他把那個預言告訴宙斯了嗎?」
厄喀德納的神秘情人,傳聞中才華出眾,叫阿波羅也心生不滿的少年。
祭司還記得昔日的情形,當時,他是奇里乞亞的尊貴祭司,而那少年只是數百名人祭中的一個,註定要在恐懼中悲慘地死去。但他畢竟是代替艾琉西斯的王室宗親來的,那裡的公主誇口他是「神的子嗣」,祭司因此感到了一絲好奇:即便是最不受寵的神子,他們的父母又怎能狠得下心,將子女送到可怖巨蛇的口中,任其吞噬?
「龍牙?」他驚訝地問。
「不錯!」厄喀德納樂呵呵地說,「歐羅巴的兄弟,名為卡德摩斯的王子所殺死的惡龍亦是我的子嗣,那王子在地里播種龍牙,龍牙又變武士,使他在草地上建造了底比斯城。實際上呢,他種出來的只是毫無威力可言的贗品,只有我,才能發揮它們真正的力量!」
謝凝一骨碌坐起來,吃驚道:「啊,他怎麼害慘你了?」
「你瞧,多洛斯,」厄喀德納對他笑了笑,晦暗的光照下,那笑容竟有點害羞的成分,「這就是我從前用來消磨時間的地方。」
「不說這個了,不說了不說了。」謝凝另和圖書起話題,轉移他的注意力,「我們……我們說說你吧?」
他呵呵地笑完,望著那些廝殺的巨人,又沉默了好一會,才說:「多洛斯,你瞧瞧,這就是我逗樂的活動啦。有時候,我叫他們相互鬥爭,有時候,我叫他們像親友一樣仁愛地對待彼此。我在地底建立過軍隊,毀滅過奇里乞亞的王國;同樣是我,又在廢墟上派出無數的苦力,建設起新的、更堅固高大的都城。我就這樣消磨了一千年、兩千年,直到這裏也徹底荒廢了,被我所遺棄。」
厄喀德納長吁短嘆,憤恨不已:「唉唉,普羅米修斯呀,普羅米修斯呀!你白白地做了人類的創造者,神中的第一位先知,你怎可將如此重要的訊息告訴殘害你的大敵!你忘了祂是如何對付你了嗎,你萬萬年來被啄食的肝臟都長全了嗎?你如此作為,難道也是命運的挑唆嗎?你害慘我了!」
龍牙種出來的個體,一點都不喜愛陽光充裕、花鳥清芬的外界,他們更適合在昏暗無光的地下居住。
看魔神一臉懵懂,謝凝也不是計算機專業的人,他只能用非常蹩腳的方式,給厄喀德納胡謅:「想象一下,一張非常巨大,非常錯綜複雜,覆蓋了全世界的蛛網,每個人都連著蛛絲的一端。蜘蛛是不是可以感應到蛛網上任意方向傳來的動靜?互聯網也是一樣的,只是,它傳遞的信息比蛛網多太多了,一秒鐘不到,它就可以把全本的《俄狄甫斯王》傳到另一個人面前。人們就在這張網上社交、娛樂、生活、購物……它幾乎可以實現你需要的一切。」
他的速度非常快,謝凝被他抱在胸前,只覺兩邊的光線飛速後退,火把與火把之間的亮光連成一片,向後倒流。
「……真是一件奇妙的發明,」蛇魔低啞地說,「它實際的模樣,必定要比我單純聽聞得更加絢麗多彩……離開它,離開你熟悉的日常生活,多洛斯呀,你會覺得無聊乏味嗎?」
因此,他默許了王子們的試探舉動,當他看到石塊毫無阻礙地砸破了那少年的額頭,使鮮血肆無忌憚地往下流淌后,祭司便心知肚明,神子的名號,不過是誇口的謊言,這孩子不曾為任何神祇所眷顧。
此刻見到實物,年邁的祭司越看,越是感到心驚。在羊皮紙上,畫家塑造了一個多麼呼之欲出的世界!他往下翻閱,如果說前幾張畫,還只是畫得像而已,那麼後面的畫作,真可以用進步驚人來形容。寥寥數筆,一個人的樣貌表情便躍然紙上,神采逼人,彷彿有活的靈魂,駐紮在平面的眼睛里似的。
到了今日,世和_圖_書情的變遷,比四季的變化更為懸殊。半年過去了,那少年非但沒有葬身蛇口,反倒讓蛇神將他高舉在頭頂,像珍惜金冠上的寶珠一樣珍愛著他。厄喀德納停下了積年日久的人祭習俗,勒令畫材和解乏的書籍、娛樂的玩具,像流水一樣匯入阿里馬的大門。「多洛斯」的名字成為了禁語,他的畫作則在一種隱秘的誇耀和眾說紛紜的質疑中,成為了傳說般的事物。
「多洛斯,你總說後世也有我們的神話傳說,」厄喀德納忽然問,「那你告訴我,這以宙斯為首的第三代神祇,他們的結局是如何落幕的?是哪位神嗣推翻了宙斯的統治,雅典娜、阿瑞斯,還是祂與哪位女神另生下的兒女?」
身為局外人,謝凝並未在第一時間內,完全理解他那種迫切驚駭的心情。猶豫了很久,確認記憶應該沒出什麼差錯,他才謹慎地回答:「……是?我就記得有個什麼預言,宙斯跟哪個女神生孩子,他們生的孩子就會是未來的神王,推翻宙斯的統治……但具體是哪個女神,我也忘了名字了。反正,他逃過了這個結合,所以《神譜》也就此中斷,再沒有繼續往下寫。」
作為畫中主角的巨人,卻沒有意識到畫上的就是自己,辦完厄喀德納交待的事之後,他仍然大搖大擺地回到了地宮。
這場景太可憐了,謝凝憐惜之心大起,難過地捧著他的臉,啵啵地親了好幾下。
「真想知道啊?」
「這是蓋亞撫摸過的一塊大地,」厄喀德納給他解釋,「你抓一把,很好玩的。」
謝凝戰戰兢兢地蹲下去,這片大地肥沃得堪稱妖異,令他在靈魂深處都不由得顫動起來。
祭司伸出手,小心地翻看這些畫。
他不敢再看下去了,匆匆撒手,趕忙讓侍從把箱子關上,抬上牛車,趕回了奇里乞亞的宮廷。
「呼,都收拾完了!」謝凝長出一口氣,快節奏的現代生活,衍生出了「斷舍離」的概念,鼓勵大家捨棄那些過時的、不合適的東西,過簡單清爽的生活,試過一次,他必須承認,扔東西的感覺確實很爽。
無論多麼金碧輝煌的地方,樊籠總是沒有任何出路和自由可言的。跟他在一起,多洛斯再難見到白天的日光,夜晚的月光與星光,遑論那樣奇異的「互聯網」。
謝凝嘆了口氣:「嗨,真小氣!我們也不是直接從閃電的那個電里轉化能源啊,我們一般用的都是太陽能發電、火力發電什麼的,大自然的閃電,我們都躲得遠遠的,房子上還得安避雷針呢……」
「我?」
謝凝搓著他的臉頰,急忙安慰地哄他,他已經不怕妖魔的兇惡臉了,因為m.hetubook.com.com他知道,厄喀德納只是一個夾著焦糖流心的大棉花糖。
厄喀德納一愣。
「捏一捏呀,」厄喀德納鼓勵地說,「你不要怕,我在這裏。」
說著,他伸手進去,抓出一把彎曲如匕首,潔白如月光的牙齒,往黑土地里隨意地一灑,土壤即刻淹沒了這些碩大的種子,隨後猶如煮開了的水一樣翻騰起來。謝凝睜大眼睛,望見無數全副武裝的巨人鑽出土地,彷彿破海而上的魚群,他們赤紅著雙眼,一出世,便發狂地廝殺扭打在一起,喊聲驚天,震得地面都搖晃起來。
今日之前,形容那些肥饒的土地「可以榨出油」,不過是誇張的比喻,今時今日,謝凝才知道,居然真有肥得流油的膏腴之地。
看到厄喀德納這副又失落,又害怕的樣子,謝凝急忙抓起他的手,親吻他的手指。
「我們那裡已經不太講究這個啦,」他往冰涼細密的蛇鱗上一躺,出神地瞅著黑黢黢的天頂,「大家的生活已經有了很大的改善,得學會捨棄,才能不讓家裡變得亂七八糟的。」
謝凝接著說:「我們的世界,物流也很發達,經濟與文化相互流通,一個正常國家或者地區的人,完全能夠享受到另一個國家的勞動成果,即便兩者之間相隔萬里。我們還有網路!我們的時代被稱為信息時代,互聯網就是最主要的基礎……」
蛇魔不曾說話,他將愛人按在懷裡,朝銅門的雕花上呵了一口劇毒的霧氣,門上雕刻的事物陡然活了過來。銅枝鐵葉紛紛靈巧地游弋,驚得銅質的人和動物,都在鏤刻的門板中慌亂地跑動,那些巨大的蔓藤蜿蜒探出,扯住岩壁兩側的堅固把手,自行扯開了兩扇沉重如山的大門。
「我帶你去看。」
謝凝爬起來,支著頭看他。
厄喀德納偷搖著尾巴尖,為了白賺的幾個吻感到喜滋滋的,他順著接下去:「沒問題,只要你高興,怎麼都好。」
「哪裡有可以支撐永生的愛好呀?」厄喀德納輕聲反問,「再好玩的遊戲,重複一兩百年便厭倦了;多麼有趣的樂子,延長到千百年的光陰,也要像反覆咀嚼的殘渣一樣噁心……你看看我,就是這樣過來的。」
「來,」厄喀德納興緻勃勃地從牆上解下一個龍皮口袋,放在謝凝身邊,口袋墜地,發出沉重的嘩啦聲響,彷彿裏面裝滿了金玉器皿似的,「這就是我的娛樂了,你瞧!」
厄喀德納深刻地思索起他的話,低聲說:「你的時代是個非常有能力的時代,但它會使眾神很不高興。如你所說,火和雷電是有力量的,但那是人類不能夠駕馭的力量,正如宙斯在諸多名號中較為和*圖*書響亮的一個——司雷電者,祂握著雷霆,因此冠以眾神之父的威名。昔日,普羅米修斯為人類盜取火種,宙斯便決心要用疾病和災禍,來抵消火給人類帶去的福祉。倘若祂聽見你那時代的人,竟用火和電為自己謀取利益,心中必定大大地發怒。」
「你別傷心,」他低聲安慰,「這麼好的地,我們來種點花草……」
他爬在石台上,儘力伸長手臂,去夠那地面。他的指尖像是拂過一整塊織密的天鵝絨,絲滑得要命,他再小心翼翼地抓了抓,又像是陷在緊實的陶泥里,需要用盡全力,才能揪下來一塊。
我是想讓你高興的,謝凝在心裏嘆氣,但是沒關係,真要算起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真的不多,能做點尋常伴侶做的事,已經是非常平淡而難得的幸福了。
厄喀德納好受了一點,他把謝凝抱在懷裡,一面親著他,一面含糊不清地嘟噥:「我不要其他的人類,我只看你的意思就夠了……」
謝凝俯身一看,頓時驚呆了。
為了安撫伴侶的情緒,謝凝跟他親了好一陣,才繼續原先的話題。
他悲憤地大叫,毒牙流涎、神情猙獰,在謝凝面前,又變成了昔日那個與世界作對的魔頭。可隨即他又想起來,若不是因為這個緣由,他是不能與多洛斯相見的,於是轉眼間,他的面容便再度平靜下去,隱隱透出一種慶幸的滿足。
「你怎麼啦!」謝凝好笑地瞅著他,他要是有一雙立起來的耳朵,此刻早就耷拉地貼在地上了,「你可是神話里的角色,就不能對自己有點信心嗎?如果被後世的專家學者知道你是真的存在的,他們才不管什麼互聯網、現代生活,恐怕大把的人寧肯折壽,都要來這裏看你吧?」
「狠心,狠心的多洛斯,」厄喀德納小聲嘟噥,好不高興,在他心裏,人類的畫應該是他專屬的寶貝才對,何至於裝到盒子里,白白地送給別人呢,「你為什麼不能把那些畫留下呢?」
「你,你這麼多年,就待在這裏,也不給自己培養個愛好啊?」謝凝說,「難熬的日子要是能有個愛好,總可以好過一些。」
自打他們把話說開了之後,謝凝鮮少跟他講起現代的事,就怕這個小心眼的傢伙會不高興,此刻略微提了一嘴,厄喀德納撫摸著他柔軟的黑頭髮,忽然問:「你那裡,是個什麼樣子的地方?」
說完這些話,那麼多的巨人,亦同歸於盡在蓋亞的膏壤之上,結束了過於短暫的一生。
厄喀德納大驚小怪地回答:「房間應該要堆得滿滿當當,才能瞧出主人家的富裕。」
他的聲音,充滿了隱約的慌亂無措,以及顯而易見的愧疚。厄喀德m.hetubook.com.com納已經竭盡全力地為他創造良好的生活條件,但聽到有關於那個時代的詳細信息,魔神還是從心底里覺得難過。
「拾掇得清清爽爽的,看了不舒服嗎?」謝凝奇怪地問。
空氣中瀰漫著奇異的松香,面前是一望無際的黑土地,太黑了,謝凝從沒見過這麼濃厚的土壤。它黑得密不透風,就像一面小型的黑洞,將頭頂本就微弱的光亮吸得搖搖欲墜,僅在隆起的邊緣,沁出磨砂般的一絲油亮。
厄喀德納想了想,他抱著謝凝,向巢室外面游去。
他是神靈在凡間的耳目,知道的事自然比普通人多得多。更何況,這個時代的消息,也並不是十分閉塞的,恰恰相反,風神來往於世上任意狹小的洞窟,日光也作為太陽神無所不知的眼線,一天便能巡遍整個世界,不和的女神厄里斯,更是撫養了一批善於搖唇鼓舌的兒女,不停將敗壞的真相或者謠言,晝夜不息地傳送到每一個角落。
「自宙斯開始,祂的時代便沒有盡頭地輪迴,因為祂既不是被兒子閹割的烏拉諾斯,也不是被後代推翻的克洛諾斯,祂的統治永不落幕,所以註定早已死去的厄喀德納,以及諸多有名有姓,為半神的英雄所斬殺的魔怪,也在天地間誕生了一次又一次。原本這是不應當,也是不正常的!」
「我愛你。」謝凝情不自禁地說。
謝凝皺著臉,不知道該感到新奇還是驚悚。他慢慢地捏了捏,土壤發出咯吱咯吱的搓響,指縫間頃刻都濕透了,那松木的味道瞬時撲鼻而起,形成一股富饒至極的濃郁油香,彷彿可以化成實體,順著鼻腔流進五臟六腑。
「除了你,我對人類全無好感,更談不上愛,」厄喀德納沉吟道,「但你說得不錯,凡是佔據了極大權力的人,都是最吝嗇狠心的!」
謝凝便想了一陣,先挑細枝末節的部分,盡量用厄喀德納能夠理解的話講了:「我們那……我們的世界沒有鬼神,從火、煤炭、風和電里提取能量,作為運轉人類社會的動力。我們有很多發明!比如作為交通工具的車和飛機,前者在地上跑,一個小時就能穿越奇里乞亞的都城;後者在天上飛,就像一種非常巨大的鐵鳥,一架飛機可以容納幾百個人,由飛行員駕駛,它的速度更快,幾個鐘頭就能橫跨大洋……」
怎麼跟守財的龍一樣……
他想說「我們來種點花草,把這裏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但話說到一半,又覺得輕浮淺薄,感覺有些可笑了。
厄喀德納從鼻子里哼出一聲,他快樂地舔舐著謝凝的嘴唇,極其幼稚地攀比道:「你愛我的程度,是不可能超過我愛你的程度的,我比你愛我更愛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