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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娜皺起眉頭，她代表許多神祇的心思，語氣責備地說：「天空壯美，自然是日月星辰所愛戀的故土。但在這裏，我只看到了你輕視對手的決心，阿波羅。」

太陽神俯瞰人類的少年，指望用殘酷的賭注、極盛的威儀，以及強美的容貌，逼迫對方認輸退縮。但叫他失望的是，少年頑強地與他對視，他直視日光本身，眼眸也像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我想……勝負已分。」狄俄尼索斯喃喃地道，「它詮釋的愛和美無懈可擊，使我如醉酒一樣感到暈眩。你呢，兄弟？你為了對抗這偉力，又準備了什麼樣的作品？」

反正都成了永生的人，謝凝不吃不喝，晝夜不休地站在畫板面前。趁著靈感還在、憤怒未消，他蘸著顏料，一心埋頭在調色的世界。

一些神祇對他的行為感到憤慨，另一些則完全能夠理解他。「是我的過失，」阿波羅探究地望向謝凝，「我以為這少年也是沽名釣譽的一份子，只是出於憤怒，冒然向神明挑戰，所以不曾使出全力。現在看來，他是有真才實學的人。」

阿波羅頓了頓，藍如矢車菊的眼眸，含著刀劍般的寒光。

宙斯沉吟片刻，望見神殿中的愛神，看到她光彩照人的模樣，心裏不由一動，說：「你們瞧瞧阿佛洛狄忒，她正十分不悅地站在那裡，看待諸神為難她鍾愛的少年。這是很不應當的事情，須知她一皺眉，世上的美麗就減少十分，她心情低落，天空的虹彩也失去顏色，就以『愛和美』作為題目，去讓她展露笑顏罷！」

第一個被掀開的，是謝凝的畫。

贏與輸的概念，暫時從他的頭腦中遠離了，謝凝唯一的念頭，是完成這副作品，他的心血。哪怕隔著深淵和神國的距離，他也希望靈魂上的觸動還能奏效，厄喀德納還能在畫筆移動的時候，感受到他的愛和思念。

「葡萄，」宙斯說，「我要你們以『葡萄』為題，進行著自己的創作。」

畫完這幅畫的當天，謝凝扔開粘在手裡的畫筆，他已經瘦了一大圈，走起路來搖搖欲墜，但他的眼睛仍舊閃閃發光，宛如黑夜裡不滅的燈盞。

就這樣，謝凝暫居於愛神的宮殿。他在玫瑰花海和拍飛的白鴿中徜徉，心裏早有了關於這次賽題的答案：他偏要繪製出厄喀德納的畫像。

他問阿波羅，看到太陽神的眼神凝固，表情混合著習慣使然的蔑視，以及未曾料想的失措。

沒辦和-圖-書法，她向宙斯通報了謝凝已經完成第一張畫的消息，不消多久，阿波羅便駕著金馬車，來到奧林匹斯的神殿。

「啊。」阿佛洛狄忒輕輕地說。

聽了他的話，宙斯率先表態道：「我想，我要把這一票投給人類，儘管阿波羅是我的兒子，但我並不能偏頗地看待他倆的成果。顯而易見，即便凶暴的魔神無法取得我的歡心，這少年的畫作，也是一項驚人的成就！」

「假使你贏了，那就按照你說的做，我會護送你前去塔爾塔羅斯；假使我贏了……」

阿波羅啞口無言，他喝乾杯中的酒，沉悶著不說話。

謝凝直勾勾地盯著兩張畫，眼中爆著血絲，直截了當地道：「我沒力氣生氣，我只想知道，我贏了嗎？」

油畫受明暗、色彩、線條、肌理、光感等諸多因素影響，作為一名油畫的新學者，仗著賜福和永生對體能的加持，在人像上，謝凝大胆採用了委拉斯凱茲于晚年偏向古典的直接畫法。他手動改制了畫具，以此更好地展現畫面釉染的效果，並放大了顏色虛實的對比，誇張地強化高光。

這一刻，阿佛洛狄忒變了容色，神殿上嗡然炸鍋，與先前那幅的反應全然不同。諸神議論紛紛，坐在寶座上，宙斯皺著眉頭，向前俯身。

說完，他又轉向阿佛洛狄忒，誠懇地致歉：「啊，你這諸世至美的女神，請不要怨恨我，對我的冒犯生氣。你知道眾神中我最敬愛你，每當你行走在大地上，我都用璀璨的日光照著你的前路，請你千萬寬恕我的莽撞吧，我願在德爾斐的神廟為你留下一席之地，好讓你知曉這不是我的本心。」

贏得了第一局，謝凝卻沒有多少喜悅，他的身體和精神仍然緊緊繃直，等待著下一個題目。

這是巨大的愛、巨大的美，因為過於繁多，它們同時轉化成了巨大的悲傷與沉默。

「阿波羅，你就是這麼鄙夷我的母親，與你同為主神的神祇嗎？」厄洛斯火冒三丈地站出來，「你難道沒有對著斯提克斯河起誓嗎？你難道不了解賽事的光榮，以及諾言的份量嗎？你糊弄了這場比賽，真是一種值得羞恥的行徑呀！」

她轉向謝凝，輕聲說：「因此，不管是你贏，還是阿波羅贏，都是我樂意看到的結局，我不會為著祂是一位神祇，又曾經愛慕著我的美麗，就要偏袒祂。」

「與愛一樣，憤怒和仇恨的力量也是巨大的。」阿佛和_圖_書洛狄忒說，「有時它們細水長流地潛伏，有時它們像火山那樣瘋狂地爆發。你不能說，酷烈的恨無法完全地重塑一個人的身心。」

小愛神環繞著他們飛行，嬉笑著說：「你的能力，已叫萬神殿里的諸神都目瞪口呆，驚訝地站在那兒了。你可不能妄自菲薄，隨便地貶低自己呀，多洛斯！」

「唉喲，」赫耳墨斯自言自語地說，「狠心的阿波羅呀。」

「假使我贏了，我就要把你變成一叢蒲公英，根植在塔爾塔羅斯的火河旁。」太陽神說，「或許你能看見厄喀德納在那裡服役的凄慘景象，或許你不能看見，不管怎麼說，你只能永遠在那裡沉默著忍受火焰炙烤，與你的情人隔開一條大河的距離，誰都不能伸手挽救你。」

「在厄喀德納導致的禍亂里，地母蓋亞曾經睜開一隻眼睛，祂朦朧地蘇醒了片刻。」阿佛洛狄忒說，看到謝凝的表情，她又搖搖頭，「別急著欣喜，也別忙著鬆口氣，多洛斯。地母早已和塔爾塔羅斯斷絕聯繫，宙斯不會容忍第二個提豐誕生，你若請求蓋亞送你到深淵中去，宙斯必然要先用雷霆，將你毫不留情地完全毀滅！」

完成這幅畫的過程里，謝凝很少睡覺，更少休憩。他調著晚霞的紫與紅，翻倒大海的藍和黑，日光的金、月光的銀，都太過清淡淺薄，他轉而去熔岩中取得那種燃燒的赤金色，到不化的堅冰里，濃縮更刺骨的水銀色。

霎時間，好動的風神停止飛翔，斟酒的侍從忘記收杯，眾神靜悄悄的，各自懷著震驚與訝異，眨也不眨地望著那個畫面。

謝凝勉強地笑了，他苦澀地聳聳肩：「這下我更沒得選了。」

過去，謝凝還不太好意思到人前放開了手腳畫，因為他掌握的技法和理論，對這個時代來說太過超前。也不會有人跑去跟原始人展示計算能力吧？只有在厄喀德納的地宮，他才能回憶著老師的指導，展示偏現代的技法。現在，謝凝已經不打算裝了，他大開大合地在紙面上炫技，永生的神酒強化了他的記憶力，使得過去一些被遺忘的學習內容，全浮現在他的眼前。

第一場比試結束，回去的路上，阿佛洛狄忒驚奇地說：「平心而論，我原以為你會很生氣的，多洛斯。畢竟，阿波羅用敷衍的藝術，騙取了你那麼費心繪製的畫作。」

謝凝盯著他，冷冷道：「你想賭什麼。」

「你呢，你生氣嗎，多洛斯和-圖-書？」

「唉，你這莽撞的人！」她嘆氣，「福玻斯·阿波羅年輕氣盛，並不算是十分寬厚的主神，你要與他相爭，那就大大地出錯了。對待得罪他的人，他以酷熱的光輝作為箭矢，你瞧著阿喀琉斯，還有他的愛人帕特克羅洛斯，他們都在特洛伊的戰場，死於太陽神的利箭。即便在阿喀琉斯出生時，阿波羅也動身赴宴，祝福了他的未來。」

謝凝搖搖頭，低聲道：「不，我說真的。下一局我必輸無疑，就跟第一局他騙了我的大招一樣，下一局，阿波羅一定不會再搪塞對付，他要認真了。」

阿佛洛狄忒朝他甜甜地一笑，便不再理睬對方，轉向謝凝。

「我是這場比賽的見證者，因為你們一方是神祇，一方是人類，除我之外，再無更公正的裁判。」眾神之父說，「首先，我要你們指著斯提克斯河起誓。其次，按照古老的慣例，我不求你們進行著多麼漫長的比拼，只要三局兩勝，誰贏下第二局，誰就是這場比賽的冠軍。」

將謝凝的畫作與阿波羅的畫擺在一起，遮眼的忒彌斯親自上前，為它們依次掀開蒙在上面的幕布。

他的長發流淌成塵世的河水，蜿蜒蛇尾，眉目低垂，橫躺在宇宙與盤旋的星球當中，彗星圍繞著他的繁複的金色刺青運行。真空黑暗、星辰如沙，他的指尖開著比天體更龐大柔軟的花。

「我不能休息，」謝凝說，「我憋著這口氣……非要等結果出來，我才能把它吐出去。」

在這之前，她從沒看過這幅畫的本尊。

「看那人類罷！」賭約已定，阿波羅勝券在握，懶洋洋地說，「他畫好，我就畫好。總要讓著他，才能彰顯出公平和正義的氣度。」

「唔，」宙斯摸了摸下巴，他的神目在下方逡巡一圈，突發奇想道，「我想出了一個點子！第一局的主旨，乃是宏大的意象，在這一題，我們就選取一點微小的事物。譬如……」

「好！」太陽神冷笑道，「就接下你的挑戰，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只是與神明的競爭，須得押上賭注，這樣才不算白白地浪費了我的時間。」

神王伸出手，合起食指與拇指，捏住了一顆圓滾滾的紫葡萄。

不，現在不是時候。

阿波羅的畫作確實很美，他以超然的筆觸，描繪了金藍交加的天空。雲層流動，晚星在半透明的天幕後若隱若現，圓弧的地平線上，一輪明月正伴隨著消褪的黑夜，落下波光粼粼的和*圖*書大海。

「或許，這確實是可圈可點的作品。」太陽神捏緊酒杯，慢吞吞地說，「忒彌斯女神，請你掀開我的畫作吧。」

題目定下，賭局成立，謝凝無處可去，是阿佛洛狄忒帶他回到自己的宮殿，並憂心忡忡地看著他。

——厄喀德納，半人半蛇的魔神。

望著阿佛洛狄忒，謝凝猶豫著問：「說到這，我很感謝你對我的好意，但是……你為什麼對我友善？」

勸阻無效，愛神只能無奈地搖搖頭：「唉，這正是一切人在愛里痴狂的模樣啊。」

神明繪畫的技法不似人間任何一種，在紙面上顯得如此壯觀、遼闊而氣派——但是，再如何恢宏，它也只是天空，除此之外，再無其它的含義。

說著，她從掌中吹出一股玫瑰花瓣的香風，花瓣紛紛揚揚地落在謝凝身上。謝凝不好形容那種感覺，但他的思維確實更清晰開闊，落在眼裡的色彩也更明亮微妙了。

「可以！」他說，「來吧。」

他看起來正向它發問，可是沒人能對一首詩發問，沒人能對一個夢、一個吻發問，自然也沒人能對一朵花發問。

阿波羅皺著眉頭，他措手不及地面對了挑戰，心裏的不快更甚從前。他決心要好好地懲治這狂妄自大的凡人，徹底挫敗他囂張的氣焰。

望著大小愛神，他怠倦不堪地扶著門框，說：「所以，多謝你們之前對我的幫助，我想……我需要好好地睡一陣。」

「多洛斯呀，休息一下吧，」阿佛洛狄忒都忍不住勸阻他，「你不能如此鄙薄自己的身體，這樣的話，你後面的兩張畫要怎麼完成呢？」

即便門外漢也清楚地知道，複雜的色彩更能體現高超的技巧，然而，他不打算在厄喀德納的形象上運用太多細緻入微的顏色。謝凝期望自己能夠重現那種原始古樸的神性，為了反襯厄喀德納的形象，他在背景里大量運用透明色與半透明色，更甚於梅索尼埃在多層畫法上的進益。

謝凝低聲說：「我沒得選，除了這個，我一個人去不了塔爾塔羅斯……或者等蓋亞醒過來，說不定她可以幫我。」

「因為你們乃是我見過的，最奇特的情侶。」愛神伸出小指，抵著側邊的臉頰，神情嫵媚，姿態與面貌無不迷人，「啊，沒有愛情的金箭，一個人類竟能愛上魔神，魔神也為人類而傾倒。這難道沒有說明愛的無理與盲目嗎？天底下的人或者神，有智識的個體，總想在生命中追逐意義wwｗ.hｅtubｏok•coｍ•cｏm，但愛是不需要任何矯飾，更無需任何辯駁的呀！」

公理女神點點頭，她不能看見這兩幅作品，但她能從眾神吞聲的反應里，覺察出第一張畫的力量。

「題材？」謝凝問。

說完，他沉吟了一下，問道：「繪畫這項藝術，不是以速度和力量取勝的，它看的乃是靈光與創造所碰撞出的美，所幸我們全是神祇，可以無盡地等待下去！你們需要多少時間，來繪製第一幅畫作？」

看著這個可憐的少年，阿佛洛狄忒很想把那個惡毒的謊言告訴他，關於欺騙，關於新神對舊神的欺壓，但她考慮再三，還是把它悄悄放進了心房。

相愛之神安忒洛斯為他尋來神明專用的紙和筆，紙用天上的雲絲紡織，筆是一段凝鍊的星光；和諧女神哈爾摩尼亞給他送來珍貴的顏料，那些都是直接在自然景觀中提取出來的色澤，絕不與人類從礦物和草木中提取的顏色相同。

想了想，這女神忽然又轉變了態度，從美目中放射出忿忿的神光，她嚷道：「不，還是你贏。我是不會忘記，阿波羅是如何在眾神面前折損我的顏面的！祂那麼得意洋洋，好像塞普勒斯和基西拉島的神廟全轉去崇拜祂了一樣。啊，還是你贏吧！祂固然是掌管文藝的主神，但我呢，我要給你美的顯現，畢竟，藝術從來都與美密不可分。」

「哪怕知道他會對我敷衍，我也不能同樣糊弄回去。」謝凝疲憊地說，「因為他是藝術的神靈，天才中的天才，面對他，我沒有糊弄的資格。所以，我下一局基本要輸。」

接著，她掀開了第二幅。

「我就做了你的資助者，為你提供需要的幫助罷。」阿佛洛狄忒說，「現在，你只需專心地準備比賽！」

「啊，這少年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我一句話都不能聽懂，」愛欲之神厄洛斯感慨道，「看他沉浸在畫筆和顏料里，真像著了魔一般！」

「既然那人類畫完了，那我也畫完了。」太陽神高聲宣布，很快，神殿內部便擠滿了各類神祇，他們都從世界各地趕來，準備為這場奇異的比試投出自己的意見。

眾神嘩然，皆驚訝于這人放肆猖狂的勇氣，以及過於年輕的天真。宙斯大笑起來，頗有興緻地瞧著這場紛爭。

排在眾神之父後面，除了棄權的赫拉，將手中票數贈給兄長的阿爾忒彌斯，以及對厄喀德納極為厭惡的波塞冬，餘下的主神，全將這一票投向了謝凝，使他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