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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它

作者:蓮鶴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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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法利賽之蛇(三十六)

第一百七十章 法利賽之蛇(三十六)

厄喀德納:「哦!」
做完這一切,他重新啟程,踏上通往奇里乞亞的船舶。
謝凝在旅店住了五天,他摸著自己的畫筆,臨走前,他把這些年來身上積蓄的所有財物,全部堆在昔日收留他的神廟裡,然後留下一封簡短的信,指名這是歸還給老國王埃松的禮物。
啊,這又回到了他們之間熟悉的相處模式。厄喀德納慌忙自覺地把他抱起來,緊緊貼在胸前,讓謝凝像小考拉一樣扒著他。
春去冬來,謝凝趟過高山和大海。
這不是他第一次夢見厄喀德納,想來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立在洶湧的人群里,安忒亞怔怔地看著他。
其實,謝凝早就看到了安忒亞,公主的所作所為,放到早年,可能他還有會所埋怨,到了這時,他再回頭看看,安忒亞對他做的事,僅如一粒路上的小石子那樣不起眼了。
……除了他灰白的髮絲,再也不復昔年的漆黑柔潤。
這天傍晚,夕陽斜照、殘霞似血,安忒亞膝邊環繞著兩名嬉笑打鬧的少女,她微笑著注視她們,眼前卻忽然閃過一幕清晰的場景:孤身的旅人從天邊跋涉而來,斗篷使人看不清他的容貌,但他身上籠罩著神聖的光彩,顯而易見,對方正是一位神明。
厄喀德納的淚像雨水一樣流,他捧著謝凝的臉,再顧不上說半個字,近乎絕望地深深吻他,像是要把這個炙熱的親吻延長到地老天荒。
於是,接下來的幾年,謝凝像隱者一樣度日。
這麼多年過去,孩童長成大人,大人成為衰弱的老人,老人有更多離開凡世,下到至福樂土中生活,但他仍然是初見時的模樣:背著畫板,纖長瘦弱,眉目間不見一絲老去的疲態,除了……
「我……我不好!」他不管不顧地嚷道,「我過得不好,爛透了!我、我不、你……」
「不說了!說多了都是火,」謝凝含著淚,憤怒地把碎袍子往地上一砸,「現在來做!」
越說越生氣,越回憶越窩火。謝凝腫著眼睛,氣喘吁吁、呼吸急促,再也講不下去了,他索性坐起來,胡亂打開厄喀德納抱著他的手臂,把穿著的衣服發狠一撕。
也好,謝凝放下輕輕的行囊,省得我幕天席地,連屋頂也沒有。
這樣,他就有了桌椅立櫃,以及能夠盛水的石池。
他微微一笑,平和地回答:「畫畫是需要付出很多精力的。」
暴怒的情緒剛調動起來,就被多洛斯的命令打斷了。厄喀德納非常聽話,並且非常樂意地遵從了伴侶的命令。
「你來了,」謝凝含糊不清地說,「在夢裡。」
老國王還活hetubook.com.com著,神明的後嗣,總比常人長壽許多。他並不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菲律翁領受了他的囑託,在天神的影響下,給謝凝喝下了要命的毒酒,就像多米諾骨牌的起點,推動了神明的終末。
醒悟像照徹長夜的閃電,她驀地認出了那幻覺中走來的人——抑或神。
厄喀德納:「嗯嗯……啊?」
他愛憐地捏著少年的腰肢,嚴格按照對方的指使行事,不光達成了第一次的目標,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第五次、第六次,同樣超出標準,柔情似水地完成了。
他睡得越來越多,慵懶的春天,整個人都提不起什麼力氣。但是有那麼一刻,他耳邊慣常聽到的聲音都逐漸熄滅,鳥雀死寂無聲,暖風停歇、草木凝滯,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熟悉又陌生的響動,他已闊別了二十年之久。
即便宙斯的保證還沒來得及發揮它的力量,他身邊也跟著許多自發的保鏢——厄喀德納麾下的魔怪,潛伏在陰影中的噩夢,虎視眈眈地搜尋著任何威脅。有很多次,強盜使著弓箭,從遠處伏擊過路的行人,他們的手指剛剛按上弓弦,不知從何而來的血盆大口,就已經將其吞吃乾淨,連衣甲都不吐。
那一刻,魔神慟哭大作,嚎得驚天動地、四野巨震。
謝凝獃獃地盯著他,好像還在腦子裡艱難地消化他的每一句話。良久之後,他像個開閘的水壩,忽然「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只簡單地說了這一句話,謝凝便不再多費口舌,他從公主身邊走過,四處看著城邦這些年的變化。
多洛斯,他是多洛斯。
「……是我,」厄喀德納嘶啞地說,「我……我還在塔爾塔羅斯等你,那裡的大門卻打開了。深淵告訴我,我的苦役已經結束,立刻就能離開。雖然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但沒有心情探究原因,只想趕快走,越早與你相見越好。我快速跑出那裡,還要繞過三道黑牆,三道銅牆……我急得要命,只記得往前趕,不分白晝與黑夜,一刻也沒有停過。我就這樣翻越了火河,來到哈迪斯的冥間……」
他只知道,那個他視作兒子一般的年輕英雄,在那場席捲一切的浩劫中死去了,他的靈魂在死後升上天空,成為了不朽的星座,他一直惦念的少年同樣不知所終。在他心裏,多洛斯必定也隕落了性命,否則,又怎麼會引起厄喀德納如此磅礴的怒火?
「多洛斯,你的頭髮……」他聽到對方發抖的呼喚,「你怎麼了?祂們都對你做了什麼……」
和_圖_書這多奇怪啊,他年輕又美麗,面容散發著神祇的光輝,可頭髮的顏色,為什麼會像極了一個心血耗盡的垂暮老者?
他不覺得寂靜,只覺得寂寞。
盯著謝凝的眼睛,又看到他頰邊垂落的白髮,厄喀德納疼得心都被攥緊了,他流著淚,問道:「多洛斯,祂們到底對你做了什麼?你住在這裏,到昔日坍塌的宮殿上建起房子,像一個流浪的奴僕一樣落魄,這怎麼能是一個神呢?信奉你的人去哪了,服侍你的人去哪了?你穿著這麼粗糙的衣袍,眼睛乾涸了,頭髮也像雪一樣白……你就讓我再死了吧!我離開后,你是怎樣過著每一天的呀?」
他素衣簡餐,過著儉省的生活。因為是神,是不需要吃飯,亦無需睡眠的永生者,謝凝很少主動追求物質上的享受。他通常選擇在鄉間小路步行,一走就是幾天幾夜,覺得自己該停下了,就敲開農人的屋舍,詢問他們能否收留自己一晚。第二日晨光熹微,他在草枕邊上留下幾枚德拉克馬,接著悄悄地離去,安靜得彷彿叫人遇上了一場伴霧而生的幻覺。
他指揮粗大的蔓藤,使它們自動編織在一處,形成蒼翠郁蔥的房頂,破碎一半的立柱是承重牆,再拿平整絨厚的青苔當做地板。謝凝花了幾天的功夫來做這些,最後,他深入地宮的殘骸,用蓋亞的眼睛透視找尋了半日,又找到幾件還算可以使用的傢具,照樣用蔓藤拖上來,清掃乾淨灰土,補好破損的地方,擺在他小小的空間里。
平原人跡罕至,但睡在吊床上,他能聽到很多細微瑣碎,並且旺盛的聲響。青苔絨絨的絲莖相互沙沙摩挲,蔓藤的枝幹隱秘拔節,發出類似麥粒脹破的動靜,遠方的鳥雀在林中嘰嘰喳喳。蟲子倒是沒有在附近生活的,只能到平原的邊際,探尋到一窩時常翻土的蚯蚓,每逢雨後,土壤發出的聲音總是粘稠而濕潤。
十年如一日地流逝,謝凝孤孤單單地離開,孤孤單單地回來,阿里馬平原面貌如初,只是地宮的廢墟上,已經生長出了繁茂旺盛的植被。
謝凝慢慢睜開眼睛,他看見厄喀德納,漫卷的黑髮更長,金色刺青光耀繁複,映著一雙更令人驚心動魄的,顫抖的金目。
我離家已經太遠,也太久了,他想,是時候回家了。
謝凝睡眼惺忪,好笑地說:「你上一次、上上次、上上上……哎呀,總之問了數不清的多少次,怎麼還要問?」
秋天到了,夏天走了,第十五個年頭的春天,謝凝在床榻上小睡。
謝凝走一路,畫一路,他和圖書畫著山林的神、水澤的神,也畫著煽動情緒的神,代表某樣狀態的神。他花了十一年的時間環遊世界,第十二年,他回到了艾琉西斯,那個曾經收留他,再放逐他的王國。
安忒亞沒料到他的態度居然如此溫和,愣神之下,忍不住脫口而出道:「你、你的頭髮……」
當然,隱士的生活也能找到樂趣。每逢下雨或者下雪,他就用石池來收集雨水和雪水。這年月的雨雪,全都乾淨得不得了,等到雨水滴答滴答,拂下來的雪花也攢成一池,謝凝便用尋來的松針葉煮水當茶,加上一點蜂蜜,再隔著門戶,邊欣賞雨簾雪景,邊喝熱騰騰的松針茶。
公主心慌意亂,在押送多洛斯坐上前往奇里乞亞的船隻,又聽到他被厄喀德納所愛的傳聞后,她便像一個頭懸利劍的人,惴惴不安地想過許多種受到報復的方式。她想那少年或許會在枕邊唆使厄喀德納,令魔神麾下的怪物滅亡了艾琉西斯的國民;又或者,他會讓厄喀德納使這個國家染上更殘酷的毒疫。可暮去朝來,她思慮中的復讎,始終不曾降臨。
這是他們心照不宣的通信,他知道,自己只要畫,厄喀德納就能感應到他。
如果不是安忒亞的預言能力,他壓根不打算與艾琉西斯的王室見面。他來到這兒,只是為了給這趟長遠的旅途找尋一個交代。
安忒亞難以相信,他居然就這樣放過了自己,也放過了艾琉西斯。她披散頭髮,吃驚地望著神明的背影,卻不敢追上去再問。
前期,謝凝身上的盤纏多數來自贊西佩的贈與,他不是吝嗇錢財的人,遇到獨居的老人,窮困的農民奴隸,路上也就隨手散去了。散完之後,謝凝想了想,每路過一個繁榮的城邦,他就在廣場邊支一個畫架,旁邊寫上自己需要籌集的錢數,把自己當成一名賣畫的手藝人。
他摘下斗篷,對公主點點頭,就像遇到了不太熟的熟人,並不十分熱絡。
剛開始,來的都是被謝凝外表吸引的人,永生者的無垢光輝籠罩著他的面容,使他在喧囂繁雜的人流中顯得格格不入。等到他畫完第一張、第二張,他的畫攤往往要被圍得水泄不通。人們里三層、外三層地環繞在周邊,大人嘖嘖驚嘆,小孩子爭相踮著腳,富人出汗的掌心裏攥著錢袋,權貴的奴僕大聲呼喊著開道……
安忒亞恐懼地跳起來,她不顧慌亂的侍女,急忙勒令隨從備車。她從王宮中衣衫不整地跑出,越過長街、廣場、鬧市、兵營……許許多多的建築,來到城牆下,頂著民眾訝異不解的目光,她果然看https://m.hetubook•com.com到了那個隨著暮色走近的神。
謝凝的眼前冒起金星,軀殼和靈魂都像被點燃一樣熱,但是管他呢,他的大腦還在宕機,身體已經及時做出了反應,執著地親了回去。他們活像雙生的蔓藤,彼此糾纏,彷彿能這麼死死繞著,一直攀到高天上。
他是這個家庭縈繞不去的心病,因為她無端送走了一位曾經施恩于這個國家的人,她的父親長久得鬱鬱寡歡,以至派出菲律翁,請求他救援那落入魔神掌中的少年,而這正導致了那位英雄的毀滅。
艾琉西斯改變了很多,它的神廟變得更加宏偉華麗,裏面行走的祭司亦不是他所熟知的人了。謝凝走進旅店,定下一個房間。
蔓藤糾葛、青苔覆沒,蓋亞在這裏短暫地現身過一次,她帶來的生機,便徹底顛覆了厄喀德納長年累月的遺毒。
床呢?謝凝思索片刻,繼續用蔓藤編好一張吊床,除去上面扎人的枝葉,不平的節子,這就算一張光滑的,能夠睡人的床鋪了。
不過,一旦畫到約定的數額,謝凝就默默地站起來,收起畫架,攏好散碎的錢幣,再掏出幾枚,送給旁邊的孩童買糖。接著,他重新戴上斗篷,猶如融入大雨的一滴水,他走進人群,誰都不能再找到他的蹤跡,哪怕他們之前還緊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懇請他多畫幾張。
他絮絮叨叨、巨細無遺地交待,似乎要藉助足夠多的細節,來讓謝凝相信他不是夢境,亦非幻覺。
他如此旅行了好幾年,走在偏僻的山野、無人的荒谷,也不是沒有遇到打家劫舍的強盜,專門剪徑為生的歹人,但神王的誓言是永久有效的。因此,那些強盜連他的衣角也沒法摸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謝凝不緊不慢地走遠。
「你……你回來了?」厄喀德納把他抱得那麼緊,導致謝凝都沒法從他懷裡伸出手臂,「怎麼……可是,時間還沒到……」
他開始著手改造,試圖從廢墟上拼湊出一個可供居住的房屋。干起這種活計,謝凝早已是得心應手,畢竟,在煎熬和想念發瘋折磨一個人的時候,他必須要做點什麼,才能轉移注意力,緩解那樣可怕的痛苦與孤獨。
就在她以為一切相安無事,心上的石頭終於能夠放下的時候,他卻當真來了,並且是作為一個神,一個強力無匹的存在而來的。
這固然是樂趣,卻是十分清苦的樂趣。有時候,謝凝也會想,要是被厄喀德納知道了,那個傻瓜會不會心疼?
老國王的兒女中,安忒亞已為人婦,再做了人母。因為王室的子女所剩無幾,她的父母不捨得將她和*圖*書遠嫁到別的國家,因此招攬了一位夫婿,讓她繼續在本國過著公主的生活。
「是我、是我!我回來了!」厄喀德納衝過來,蛇尾翻江倒海,一下掀飛了謝凝的屋頂,他把人死死地抱在懷裡,拚命親吻謝凝的眼皮、嘴唇、面頰,身上猶攜一股深淵的死氣,「這不是夢呀,多洛斯!我回來了,你看看我,我回來了!」
直到頭腦懵懵得發脹,厄喀德納才抵著他的額頭,勉強與他分開。
謝凝語無倫次地亂哭了半天,才組織起支離破碎的語言,抽抽噎噎地訴苦:「你、你被騙了!你被奧林匹斯給騙了!他們壓根就沒打算讓你再從塔爾塔羅斯出來,你一走,他們就給我喝了神酒,讓我成了永生的人,我去找他們理、理論,他們還笑話我,不把我當回事……」
這是真話,倘若他還是凡人,沒受過永生的洗禮,只怕在第一眼看見卡俄斯的時候,就得力竭而亡,哪還等得著動筆?就算他成了神,要描畫出世間的萬神,也不是一件輕易的功夫,用「嘔心瀝血」來形容,都顯得輕飄飄了。
但一想到這,他又難免賭氣,要在心裏不住地罵:心疼就心疼,疼死你才好,誰讓你笨笨的,跑去鑽了別人的陷阱?
阿波羅賜予她的預言能力,這些年已經很少顯現了,安忒亞不禁臉色大變,從座椅上跳起來。
——鱗片輕輕地碰撞遊走,在地面拖曳出清脆的金石之音。
他一點真實感也沒有,只是茫然地喃喃道:「你、你把我的房子撞沒了半個……」
「……一到了冥界,我怕你在至福樂土是孤立無援的一個人,又怕你等我等得很久了,見到守門的刻耳柏洛斯,便勒令它馬上讓開,可它竟然違抗了我的指令。我氣得大發雷霆,馬上要撕下它的三個腦袋,這時,哈迪斯突然出現在門口,他的表情是很古怪的,他對我說,『記敘與見證者多洛斯』已經成了一個神,你去凡人的世界找他吧,他就在阿里馬的平原等你。啊,我心裏多麼困惑,只是不願浪費時間,因為我在冥府的大門口,已經白白耽擱了很久了。」
謝凝頓了頓,想起自己臨水照溪,最先發現頭上生出一縷白髮時,也不由呆了半天。
謝凝睜大眼睛,他想望向天空,然而視野被漆黑的蛇發全然淹沒,看不到外界的一絲光亮。
不過,罵是不能多罵的,罵幾句就行了,罵多了,他眼睛里也要含淚。實在忍不住,想大哭一場了,謝凝便去紙上畫一畫厄喀德納。他畫了太多這個傢伙,以致一動筆、一抬手,手腕就不受控制地滑出去,畫成的速度亦令人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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