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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喝隨取，」劉扶光微微笑道，「只要您樂意享用，東沼境內的金波釀，就任您挑選。」

「只是，」臨走前，他猶豫片刻，「要是龍神知曉我來過……」

他放下玉簡，簡面與床邊的小几輕輕一撞，發出泠泠的脆響。

望著晏歡剛才站立的方向，劉扶光卻仍然不曾移開視線，他的目光清明，神情也冷靜。

劉扶光盯著手裡的玉簡，光潔無瑕的指甲，輕且慢地劃過上面古奧繁複的篆文。

劉齊章大氣不敢出一聲，直到晏歡離開，他彷彿才從這樣黏糊糊的氣氛里脫身，長出一口氣。

那就是……晏歡當真多生了一隻眼目？

當他抵達東沼的國境，架起一道雲光，毫無阻礙地穿進東沼守備森嚴的王城時，哪怕本尊不在，那縈繞不散的龍息，已逼得他不得不下雲步行。越往裡走，靠近劉扶光的宮室，至惡的龍神之氣，越發稠得像是實體的巍峨山嶽，飽浸排斥與強欲的警告，使仙人步履維艱。

周易接過玉瓶，拔開瓶塞，聞見馥郁沁人的酒香，眼前一亮，先說了聲「好酒」，再望眼一瞧，唯見其間的酒液猶如一塊凝固的顫巍金凍，在瓶中折射波盪，搖著耀目的流光。

——龍血。

晏歡忽然就釋懷了。

不過，周易畢竟也是與天道聯繫最為密切的真仙，知道有些事，人力總是避不過去的。

周易瞬時向後仰去，急促道：「仙君，您莫不是在說笑吧？」

劉扶光道：「就這樣。」

直至劉扶光的宮室前，仙人才感到周天環繞的溫暖清氣，猶如一股至柔至潔，又堅不可摧的海浪，決絕地抵抗著龍神霸道的氣息，到了這時，周易方如釋重負地放鬆下來。

指尖仍然殘存著銅錢斑駁不平的觸感，劉扶光捻著食指，不禁蹙眉沉思。

劉扶光的專註凝視，好比一劑濃縮了百萬倍的強心針，猛地扎進他那顆怪異的心臟，直叫他的心霎時爆炸成了無數紛紛揚揚的霧珠，在殘損的四肢百骸里暢快奔涌。他想笑，但露出的笑比哭還要扭曲，他要哭，他的哭聲也必定像大笑一樣古怪。

這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功業，儘管他的傷還未好全，龍角也仍是碎著的模樣，但除了他，這事還有誰能做？況且，看著劉扶光一日好過一日的身體——儘管這事於他並無任何好處，晏歡還是感到強烈的、喜滋滋的甜意，使他分外想要情不自禁地化作真身，再翻滾著用力搖一搖尾巴。

熙姬抬起頭，她很詫異，這麼長時間，劉扶光還是第一次流露出要與外界溝通的意向，她問：「琢郎，你要召誰？」

見劉扶光一點頭，周易思索良久，一和圖書咬牙、一跺腳，應承了下來。

異象轉瞬即逝，不過一息的時間，如何可怖增殖的實體血肉，簇擁的眼珠、揮舞的神經……全然消逝在瀰漫的熱氣中，千帆過盡，水珠仍是水珠，清澈、渺小，在他的手背來回可憐地顫晃，繼而滑下皮膚，滴碎在地板上。

——是要趁我虛弱之際設計報復，要推翻我，還是向仙人求證我的弱點，打算使我一擊重傷？

劉扶光的父母兄長，都在白天忙得不見蹤影，劉扶光獨自待在宮室里，每日翻看成堆的書簡篆錄，重複著「看書——喝葯——無視晏歡——和家裡人小聚說笑——睡覺」的流程，乏味又充實、平淡且靜謐的時光，彷彿河水一般穩定地淌過。除了個別方面尚存毛病，劉扶光已是十分滿足。

劉扶光默然不語，只是瞧著晏歡。

得到了至善遞來的口信，周易在吃驚之餘，內心其實也有隱晦的預感。

在他的視野里，晏歡的真身已經完全……不，不能說完全燒化了。那九目中的四目，已然變成了半熔玻璃的形態，脹著晶亮的赤膿，巨大的瞳仁凝固在歪歪扭扭的位置，彷彿某種最驚悚的工藝品。組成身軀的漆黑觸鬚，同樣夾雜著一半熄滅的灰、一半熾熱的紅。

他合起掌心，內心默默想著問題。

晏歡本來就是惡德的象徵，這筆業債擢髮難數、罄竹難書，哪怕償還到萬年之後，恐怕還有得剩，倘若這會兒點了個太陽，天道便上趕著找補，未免太不合常理。

「沒了。」周易睜開眼睛，渾身上下俱是濕淋淋的，宛如剛從水裡撈出來。

「咦！」見了劉扶光，仙人先是驚訝，「一別數月，仙君如今判若兩人矣！」

他垂下眼睛，神色仍是淡淡的。

「我……我回來了！」望見劉扶光定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晏歡真是激動地渾身發抖，他正想快步走過去，又記起自己一身不滅的真火熱氣，害怕烤著劉扶光，一步未走，倒在原地急地轉了好幾圈。

「就這樣。」周易一攤手，無奈地說，「敝人畢竟只是個小小仙仆，不是真神，再想算多，也算不出來了。」

「起先，有顛覆之兆，前路蒙陰蔽霧、撲朔迷離，」周易額上的汗越出越多，「但……假若選擇得當，便會有如路行坦途，最終相安無事。」

六爻卜算的問題，往往越篤定越好，譬如凶吉之問，是否之問，倘若你提出一個含糊莫測的問題，那麼得到的回答，也必定是含糊莫測的。

不，沒有哪個仙人還會這樣愚蠢，膽敢深入東沼，冒然面見扶光。因為死亡和痛苦的折磨，已經叫那些真仙深刻銘和-圖-書記，他是自己唯一觸之即死的逆鱗。

劉扶光漸漸斂了笑容，沉吟片刻，他誠懇地道：「我想請您為我卜一卦。」

最後，他只留下這麼四個含糊閃爍，吐露不清的字，便瞬間消失在原地，不見了蹤影。

這麼想著，他又哂笑一下，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金波釀？」周易不禁喜笑顏開，「封存六千年，如今可算是現世了！」

他是消息靈通的仙人，自然聽說了在劉扶光與晏歡重聚之後，龍神為他都做了什麼事。

那這便是相當不妙的先兆了。第十隻眼目的出現，無疑打破了九數之尊的平衡，可是……

想通了，他便再度高高興興地守在葯缶邊上，那點急躁、消沉的情緒，就像噴進酷烈火獄里的一簇水花，頃刻不見了蹤影。

「行！那您伸手罷。」

晏歡確實遵守了他的諾言，他發誓要治好劉扶光的傷，竟就真的這麼去做了，並且一出手，就是光復玄日這樣偉岸的大業。但許是真的無話可說了，劉扶光猜出了他干下的事，內心卻毫無波瀾，只有種「嗯，知道了」，以及「哪怕他不治好我的身體，也早就該這麼做」的念頭，在腦海中掠水無痕地一點而過。

「我會幫您，」劉扶光道，「必定不會讓他胡亂叨擾的。」

「周易，」劉扶光說，「我要找真仙周易。」

那麼，仙人膽敢踏入這裏而無所畏懼的倚仗，就是卿卿親自邀請了他……

劉扶光道：「此事關乎……關乎晏歡。」

蹊蹺，劉扶光默默思忖，真蹊蹺，莫非這是他重燃玄日，天道為他表彰的證明？

感情告訴劉扶光，拋開它吧，別再管關於晏歡的任何事了，你已經吃到了足夠多的苦頭；但在潛意識裡，另一個聲音隱隱約約地對他說，這件事不對勁，非常不對勁，身為至惡，晏歡身上發生的任何異端，都預示著諸世即將出現的變化。

生平第一次，晏歡體會到了「勞累」的滋味。

一滴滾燙的熱水飛出玉缶，濺到他的手背。

大日真火非同小可，即便龍神親自出手，也免不了要付出慘痛的代價，由此可見，他去了那麼長時間，未必沒有養傷的緣由。

九為陽數之極，晏歡固然生來無眼，但軀殼遍布九目，其實這也是天生為龍，又為神裔的特權之一。九字深藏大道之中，不是哪個阿貓阿狗，都能擁有以九為數的天然象徵的。

拿著玉簡，劉扶光陷入沉思。

這確是實話，周易還記得剛剛醒來的劉扶光，那時他蒼白枯槁，脆瘦得像是秋日瑟縮的褐葉，彷彿一點加重的外力，就能整個捏碎他的身軀；此刻，他的面色仍不見紅潤和_圖_書，肌膚卻多了幾分活人的光彩，原先凹瘦的面頰，竟也添了點肉，重逢的親情滋潤了他將為死灰的心神，他的目光平靜而安適，不再一見便令人心碎了。

劉齊章身為兄長，原來也沒有好臉色給晏歡，然而，此刻的氣氛如此微妙……人們說一個人的眼神厲害，通常都會用「眼如鉤」來形容，可他親眼所見，小弟的眼神委實比鉤子還誇張，如同一根無形不響的狗鏈，往那頭孽龍身上一甩，就把對方變成了只會在原地團團轉的白痴。

干涉，還是不干涉？

不過，他那天看到的第十隻眼睛，究竟是不是眼花？

他的額上沁出細汗，真仙沉默片刻，道：「您所問的事，凶吉難辨，過程必定坎坷艱難。」

「算是居移氣，養移體吧，」劉扶光朝他微笑，笑容里的熱力，猶如春風拂面，吹得周易暖融融的，「仙人快請坐下。」

思及此處，晏歡不由轉怒為喜。

無論怎麼說，他畢竟還活著，而我還能隨時與他相見，睡在他的腳邊，聞見他的氣息，呼吸他呼吸過的空氣……晏歡想，我還有什麼不能滿足？這總比以前好，比任何時候都好！

劉扶光的挑眉，變成了皺眉。

日子一天天過去，東沼國民的行程也逐漸步入正軌。普通人逐漸熟悉了這個六千年後的一切，縱然還有些不適應玄日照射、濃雲蔭蔽的天空，但飯還是要吃，覺也要睡，只要能腳踏實地的過完每一天，對於未知世界的恐懼，總能逐漸淡去的。

他取過一支玉瓶，以雙手贈予周易。

於是，他依著上次的處置方法，先備下一批事先熬好的葯，再找到熙王后，對她做出一番囑咐之後，便現出龍的原形，離開了湯谷的範疇。

這時候，再嗅著滿殿的血味，周易驀地恍悟。

周易記下了每一次的銅錢圖樣，在心裏默算。

「我來問，」劉扶光直截了當地道，「您只需解卦，旁的事，一概不用掛心。」

放下一塊大石頭，周易這才放下心來，徹底揮別了劉扶光，但返程的時候，少不得還得再被成宗和熙姬攙一段路。

……可是他都這樣了，再不祥，再有厄運，又能糟糕到哪兒去？倒不如說，不祥和厄運，原本也在他管轄統治的範疇里。

眼下的情況，晏歡做了什麼，好像已是昭然若揭的事。自己馬上開始好轉的身體，為之一清的天穹，晏歡通身燒灼撲鼻的熱氣，以及碎裂大半的龍角……他滌盪了玄日？

晏歡無法控制體內翻湧上來的沮喪與失落，貪婪的惡習質問他，浮躁的脾性催促他，急功近利的本能鞭笞著他，一定要叫他期待著劉扶光的反饋，他的九和_圖_書目在身上焦急地瞪著，各自轉向不同的方位。

他左瞄瞄，右瞧瞧，既發不出聲說話，也不知道要怎麼打破這種叫人坐如針氈的氛圍，只好一下張嘴，一下閉嘴，像只吐泡泡的魚。

在這樣搖搖欲墜的真身上，他用於偽裝的皮囊仍舊無缺無瑕，維持著神祇的虛美與威嚴。

他拱手行禮，走進殿內，穿過重重掩映的瀲灧紗帳，在這極盡幽靜清雅的居所，周易卻率先聞到了一股濃濁的血氣，混雜在繁多的藥味當中，混成了一種極為刺鼻的味道。

「此物並非財帛至寶，亦非不上心的低廉之物，乃是東沼名產，請您笑納。」

我又看見了，他想。

晏歡何止成了「只會團團轉的白痴」，他簡直就是要瘋了！

而在晏歡心裏，他為劉扶光做了一件絕佳的好事，不說收到嘉賞，哪怕僅是一個肯定地點頭，小小的微笑，或是一個詫異的表情，一聲不以為然的輕嗤，一瞥厭惡的眼神……任何東西，只要是劉扶光針對他的回應，什麼都好！

怒火即將無窮無盡地上涌，晏歡心念一轉，又不氣了。

釋放東沼、讓出湯谷，現在連玄日都重新燃起了日心真火……事態好像真的要往好的那一面發展了，他也很謹慎地不去觸碰雷池，避免占卜到至善與至惡的事，先代仙人引發的教訓，不僅是他，三千世界都已經吃得夠夠的了。

接過晏歡遞來的葯碗，劉扶光面不改色地喝完，抹去嘴唇上的葯汁。

哪個仙人來了這裏？

「您來問？」周易一愣，「那就是……只算六爻？」

他晃了數下，在靈炁構成的桌面上一連拋了六次。

啊，真要這樣，那可就太好了！我一定會把身軀蜿蜒著伏在他的腳下，再袒露淋漓猙獰的傷口，用我的血將他淹沒，然後我就對他搖尾乞憐，說盡天下最可憐、最卑賤的話。做了這種恨意濃烈的事，他總算不能再無視我、忽略我了！

幸好還有一路迎接他的成宗和熙姬，在這樣的情況下，真仙狼狽不堪，凡人修士倒是行動自如。兩人驚詫不已，趕緊幫忙架著周易，口中直把晏歡噴了個狗血淋頭，左一句「千刀萬剮」，右一句「腌臢長蟲」，直聽得周易頭上冒汗，嘴上不敢幫腔，只在心裏暗暗發笑。

劉扶光抬起頭，掃過不遠處的晏歡，龍神立刻敏銳地感應到了他的視線，轉頭的速度快得像電打，對劉扶光露出極致阿諛殷切的笑容。

接近三個月，準確來說，是八十一天之後，晏歡再度動身，前往虛空中的世界海。

而晏歡呢？

「……我去找冰。」

充滿期盼的遐想，有一剎那充斥了龍神的腦海。

劉扶光眉和圖書梢一挑。

「只是和他有關，不是說讓您光算他一個，」劉扶光立刻解釋，「近來出了件事，我左思右想，總不能介懷，索性請您過來，幫忙算個大概的方向。」

可惜，他什麼也沒得到，劉扶光平靜的面容，便如一堵牢不可破的冰牆，而他自己就立在這堵牆后，波瀾不驚地過著沒有晏歡的生活。

「晏歡的第十目，為世間帶來的影響，究竟是吉是凶？」

如此又過數月，這一次，晏歡耗費的時間，比第一回 還要漫長。世間似乎已經有了回暖的跡象，當龍神看似安然無恙地走進宮室時，就連坐在床邊的劉齊章，都聞到了那股火燒火燎的焦灼之息。

得到了簡短的回答，劉扶光的心情卻不能安定。周易只說了「選擇得當」的結果，要是選擇失當呢？行差踏錯一步，面前是否就是萬丈深淵了？

周易哈哈一笑，起身拜過。

一閃而過的間隙，晏歡再次閃現出了第十隻眼睛……它變得更清晰、更有份量，也更像是實體了。

劉扶光攤開如玉的手掌，三枚制式一致的銅錢，便叮鈴噹啷地落到了掌心。

晏歡前腳剛走，劉扶光後腳就從床上麻利地爬起來，對熙王后低語道：「母后，請您幫我找一個人，邀他來我這裏小敘片刻。」

「多謝真仙，」劉扶光低聲道，「您幫了我一個大忙，卜卦的酬資，我也是知曉規矩的。」

「多謝，多謝。」

「卜什麼呢？」周易問。

——卿卿私下面見了真仙，他要做什麼呢？

他正浮想聯翩，劉扶光抬起眼睛，本欲平淡地掃過他一下，但轉向晏歡時，目光卻就此定住。

周易搖搖頭：「話是這麼說，但恕我口快，卜卦乃問天之術，您和他的事，是頭一等不能算的忌諱，倘若要算別的，我如何也應下了……」

晏歡盯著那滴水珠，在他的注視下，清澈的水珠瞬間泛起七彩腥膩的油光，翻騰如針尖的密麻眼球，猶如無數顆鼓脹又破碎的氣泡，將這圓小小的水，煮沸成了變化無端的肉瘤。

不，他在心裏搖頭，可以說我體虛氣短、身子孱弱，但我這雙眼睛，從不曾錯看過什麼事物的本貌。

因為大日再度朝湯谷而來，他要繼續完成自己未完成的工作，讓太陽恢複原有的樣貌。

他累了，力量的過度消耗，以及身軀的過度折損，都使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乏力。但是，當他走進宮殿的那一刻，他還是聞到了一股頑固不化，屬於真仙的臭味。

周易坐下后，兩人寒暄了幾句，他將九重宮和兩儀洞天，還有那四個小修士的近況告知給劉扶光后，便直入主題，問：「不知仙君託人尋我，究竟所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