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問此間(五十三)
晏歡與黎牧星交談時,用的俱是龍語,漫天嘶吟宛如金石交錯,劉扶光一句話也聽不懂,但這不妨礙他看出那劍拔弩張的氛圍。遭受他的斥責,晏歡縮起脖子,耳朵都耷拉了下來,黎牧星亦覺得心神震蕩,不由退讓。
她輕聲道:「我曾經擁有過那麼多健壯美麗的男孩和女孩,可是我不快樂,我總覺得胸膛里缺了些什麼……直到巫羅對我說,他看我那樣害怕,便心生不忍,不願再留我一個人。我忽然就明白了,我與他相伴多少年,直至那一刻,我才找到了那個缺失的部分。」
「旱魃必然很喜歡這裏,」晏歡漫不經心地點評,「此世若要養出一隻旱魃,也定是強力不下神祇的邪魔。」
兩頭龍互相罵罵咧咧的,倒是都很聽話,自顧自地下去撈地。過了兩個時辰,黎牧星到底還是小龍,自由不久,好奇心又旺盛,她是沒見過晏歡在全盛時期發過怎樣的癲,又湊過去問:「我是不知道你倆之間有什麼情天孽海的往事……不過,他那麼美,又是至善,你倆在一起的可能性實在太小了……你有沒有考慮過別人?」
這裏就像是上一個星辰的鏡像時空,黎牧星的巢穴里,海水起碼佔據了十分之九的地盤,而這裏卻見不到一絲水汽。熱浪滾滾,空氣扭曲著,放眼望去,劉扶光沒有看見一個活物。
她瞄到劉扶光,年輕的龍女,又忽然得意洋洋地笑了起來。
「夠了!」他頭疼地攔在兩頭龍面前,「反正你們也很閑,不如下去把陸地撈一撈,安放好,別讓巫羅的遺骨不得安寧,怎麼樣?」
世界海中風平浪靜,但是劉扶光總覺得,這種平靜下面,隱藏著一些令人不安的事物。而這種預感,在他與晏歡抵達錨點的時候達到了頂峰。
黎牧星瞬間變了容色,她退向劉扶光的方位,看待晏歡,如同看著一個瘟神。
「你又在傷心什麼?」他居高臨下,直接用龍語發問,「你的人類深愛你萬年之久,為了你,他可以捨身斷道,從身到心,毫無保留地給你,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神的愛,究竟是福還是禍?
她望著眼前的古怪黑龍,一時之間,只覺一股貫穿心魂的惡寒,順著鱗片上下亂竄。
「我知道,」黎牧星苦笑,「可是,誰讓我是龍呢?年少的時候,龍們一個賽一個的淫逸無度,直到祂們真的愛上屬於自己的情人,這就像脫胎換骨,一生中不會再有第二次。」
「應龍女,」劉扶光轉向黎牧星,「我受巫羅所託,他說你沉睡太久,尚不知世事如何,確實需要人幫忙牽引。我覺得,你定然不願再在這裏待下去,哪怕這裡是他身化的世界……」
她的目光轉來轉去,在晏歡與劉扶光之間交錯,過了一會,她忽然意識到,那白衣人說的是真的!他們真的是至惡與至善的集合體。
晏歡用能殺人的眼光瞪著她,黎牧星嗤道:「你也知曉龍的天性,要我們渴望著一個求而不得的人,會有多痛苦。你是神的後代,要考慮別人也不難。」
「這個問題,我也問了好幾千年了,」劉扶光聳聳肩,「或許只是……天意弄人。便如你與巫羅一樣。」
劉扶光神色溫柔,黎牧星接著道:「我會留在這裏,我……我恨巫和_圖_書羅擅作主張,但我總得照顧他的墳墓,對不對?他畢竟是……畢竟是我唯一愛著的人。更何況,我要扭轉那些謠言,所有人都應當明白,巫羅不是什麼屠龍的英雄,他是屬於我的人類。是時候糾正錯誤了。」
黎牧星鼻翼發皺,下意識齜出獠牙,以兇狠的表情轉向他。
時隔萬年,黎牧星再度化作人形,龍女形容枯槁,身不禁風,默默撫摸著額心殘餘的溫度,除了一個吻,一場雨,一間牢籠的殘骸,巫羅再沒有給她留下什麼。
她望著自己的雙手,面上的淚水始終不曾乾涸,那白衣的男子望著她,緩聲問道:「龍女,你日後要如何打算呢?」
剎那間,晏歡勃然大怒,他咆哮著不成語義,惡毒至極的龍吼,立即要衝到應龍身前,將其活活扯成碎片。劉扶光不懂他們在扯什麼,只知道前一刻,兩人還你來我往的,下一秒,晏歡便再動殺心。
她轉向劉扶光,「說起來,你們又是什麼來路了?一個修士,一個殘破的龍魂,這組合倒很新鮮。」
黎牧星抬起眼睛,心中五味雜陳,嘴唇木愣愣地動了好幾下,囁嚅道:「……不知道。」
「世上怎麼會有鳩拙至此的蠢事!」黎牧星叫起來,「大道失常了么,居然會讓你們行走人間?」
與其說這是至惡,不如說這是沒有原則、善惡不分,只為「劉扶光」這個人臣服奉獻的混沌神子而已。
「你是誰的後裔?」黎牧星問,「既然天道能容你擔了這個頭銜,想必你根腳不凡。」
有時候,黎牧星會無法避免地想起一個問題,當年萬龍升空,舉族離去,血親卻唯獨丟下了她,是不是他們早已經預見了她命中與巫羅糾纏的這場大劫,所以才不願她與他們有所牽連?
晏https://www.hetubook.com.com歡亦笑出一口鋒利瘮人的尖牙:「哦?區區應龍苗裔,竟也想要以下犯上了么?」
他含糊地做了個手勢,巫羅的骸骨,終究桎梏過她近乎萬年的光陰。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都做了什麼……蠢笨不堪,竟妄言我與巫羅的往事,用人言篡改我的意識,稱呼我為惡龍、孽種,而他們立足求生的萬事萬物,全是巫羅為我而生的!為了我!忘恩負義的東西,我定不輕饒他們,等到最後一個人也淹死在海水裡,被魚群吃乾淨,我的恨意才能削弱萬分之一!」
他們抬起零零散散的大陸,黎牧星望著劉扶光,突然說:「我已經決定了。」
「是你!」她嘶聲道,「你竟是祂們的血裔……」
就連原先送別的愛語,如今也變成了囚龍的凶術,時光消磨心意,蹉跎溫情,以至最後使她口出咒言,使巫羅再也不能與她相見。
「在這裏築巢?」他問,「可是,這裏的海水,全是巫羅為你而流的淚啊。」
空氣劈啪作響,宛如暴躁的雷霆相互擦碰,散發出令人窒息的威壓,劉扶光一下插在兩頭虎視眈眈的龍中間,皺眉呵斥道:「好了,都住口!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真要打個你死我活才算完嗎?」
劉扶光沉默片刻,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了,待我們處理完要事,我會回來看你的。」
黎牧星看著他,沉默了。
她的目光掠過晏歡,與他交換了一個別具深意,只有同族才能看出的眼神。
晏歡深吸一口氣,簡直被這不知所謂的輕佻提議氣得頭暈眼花。他看著遠處留意這邊的劉扶光,知道打殺也打殺不得,想狂罵這初生的小輩幾句,千頭萬緒,又不知從何說起——他要如何把他與扶光的複雜往事,他待扶光的歉疚與深情和*圖*書,俱容納至三言兩語中,還能讓這個冒失的小蠢蛋明白?
她確實嘗到了那種咸澀的苦味……在睡夢中,她也時常聽見一些乞求的哀告,關於數千年無法停息的大雨,關於雨中如潮如霧的哭聲。
應龍指天喊地,激烈地發著脾氣,劉扶光望著她,只是憂愁地笑了笑。
晏歡回道:「愛太淺薄,他是我的一切。」
劉扶光注視她,黎牧星笑著說:「索性我這一世是不會再快活得起來了,倒不如留在這裏。也許有一日我煩了、倦了,就會去別的地方看看了,可是現在,我還是不能放下他……」
龍的壽數不見盡頭,只要她願意,就是在這裏站上一百年,一千年,又有什麼關係呢?她的愛消散了,恨亦是枉然的,總歸世上再沒有什麼可以懷念的事物了。
面對他,黎牧星下意識收起了滿身尖銳的棘刺,不知為何,她居然願意對著一名陌生人翻出一段肚皮。
三日後,劉扶光與晏歡離開這顆龍與巫者的世界,前往下一個定好的目標。
劉扶光頷首,沒有表示出異議:「我以為你會離開這裏,離開這個……」
她咬緊牙關,眼裡蓄滿了淚水,只是倔強地不肯再流。
「保重,」黎牧星展顏道,「還有……多謝你們,救我出來。」
「就算是,那又如何呢?」她反問,「他早就死了,哪怕身化此世,也只是殘留了一絲無用的意志。連令我脫困都做不到,還要來委託外人……」
一口氣梗在喉嚨里,晏歡朝嚮應龍,神情森然,睜開身上的混沌九目,沉聲道:「他人縱然愛我,愛的也是身為神明的我,唯有劉扶光,才會毫不猶豫地擁抱一頭醜陋的惡獸。」
黎牧星愣了愣,她低頭俯瞰,陸地便如骸骨,而蒼藍色的海水無邊無際,海浪在風中顫抖著低吟。和圖書
「劉扶光,至善,」劉扶光無奈地指了指自己,繼而指向晏歡,「晏歡,至惡。為你效勞。」
晏歡瞥她一眼,片刻后,可有可無地答道:「人皇氏,十一龍君。」
黎牧星來回細瞧,她瞧見晏歡望著劉扶光的眼神,忽地明白了什麼。
黎牧星困惑地皺眉,努力思考這兩個稱謂是什麼意思,她搖頭道:「從沒聽過,善與惡也能是活生生的靈么?這就像黑白、清濁成了人身一樣,你莫要與我說笑。」
他算什麼至惡呢?說白了,他眼中只有劉扶光。為了劉扶光,他可以做盡世上全部的好事,同樣為了劉扶光,他亦能毀滅一顆,或者一百顆生機盎然的星星。
「原來如此。」她以龍語說,「那麼,你深愛他。」
眺望著這個大地皸裂,旱地萬里的世界,劉扶光抓起一把乾燥至極的沙子。
她被困萬年,無從得知晏歡的根腳,但她完全可以感知出,這隻黑龍既無龍珠,又缺肉身,完全憑藉魂力支撐現世,實在破碎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可他居然還沒有死去,還能令她生出忌憚的神威。
黎牧星蹙氣眉心。
「難怪他不愛你,對不對?」她炫耀般地揚起眉梢,「你的人類不愛你,因為你是滅世大神的子嗣,他卻是至善。水火不容,你對他求而不得,自然算作情理之中的事……」
「你又是什麼東西,」黎牧星冷笑道,一腔痛慨怨恨,此刻都像找到了發泄口,「敢在我這裏啰唣吵鬧!」
「彼之蜜糖,汝之砒霜,」她厲聲道,「別把你的願望強加在我身上!你說的又有什麼好了?」
晏歡凝眉不語,算是承認了她的歉意。
晏歡皺著眉頭,抹平法衣上的褶皺,看見劉扶光的嘴唇印在另一個同族前額——即便知曉那是巫羅所託,他心底仍然泛起無法言喻的酸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