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問此間(六十)
「你得意什麼?!」心魔難耐計謀落空的怒火,對晏歡呲牙咆哮,「至善強盛,你就衰弱,看看你自己的模樣,你真以為能勝過我?」
說著,他強提起晏歡的殘體,一聲嘯響過後,雲海爆出巨大黑洞,直通外界億萬星塵。
看著他,心魔立刻就有了別的主意。
「陰陽相生,此乃大道。」他說,「我與晏歡,便是大道兩極。旱神,觀世鏡已經告訴給我如何驅逐你的方法,你要聽么?」
來自神明的言語和承諾。
心魔與本體都消失了。
實際上,旱神完全不需要技巧與身法,他運力雙臂,便有了開天之能,神域同至善清氣相撞,居然激發出了刺目的雷霆弧光。劉扶光將刀鋒振得如同流水,勉強格開了對方的進攻。
「你和至惡也進了觀世鏡當中,想必對我的生平,你們爛熟於心。」旱神道,「你說事情未必要這樣發展,那你告訴我,我還能有什麼辦法,能夠挽回為人時的命運?」
刀鋒震動空間,無從形容這一刀的精妙之處,它斬向旱神的脖頸,卻連一顆狂躁勃發的火星都不曾驚擾。最純熟的庖丁跳著行雲流水的舞蹈,最生疏的幫廚小心翼翼地切割魚生,他的刀同時囊括兩者的特質,大巧不工,美似天成。
不!別再想了!善惡有別,為了大局,我必須拔除錨點,讓心魔無計可施,否則一路走來,豈非白費心血?
「這就是你的方式……」他喃喃道,「為了實現心中的『善』,你已經成了當世最大的惡。」
劉扶光驟然醒悟。
他本就衰弱得無以復加,剷除旱神,他便再無任何自保能力,心魔要殺他,不過一念之間。
「為什麼人總要相互廝殺,相互鬥爭,永遠無法相互理解?」他連番提問,伴隨這些問題,是一拳比一拳更猛的轟擊,「我要終結這一切,又何必費勁建立理想的國度?須知只有面對大敵時,人才能團結一致!」
劉扶光的眼神緊緊盯著那顆飛起來的頭顱,他一躍而上,即將揮出第二刀的時刻,耳旁的風聲卻比他還快,轉瞬撲至他的后心。
……但不可否認的是,赤水王沒有做錯任何事,正相反,他的願望是真的,他的努力也是真的,一切皆為弄人天意。他本不該死,旱魃也不該現世,是萬民的所作所為,催生了這樣一個怪物的誕生。
神明半是懷疑,半是困惑地眯起赤眸:「是又如何?」
他原本的打算,是引得旱神再說兩句,他便自然而然地引入咒言,從而一舉驅逐旱神,誰知道對方壓根不吃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套,不等他把話說完,直接便要開打。
「我與晏歡作為至善至惡進入鏡中,就是它最後嘗試的兩次。我教導年輕的你治國為君之道,使你的家國強大、心智澄明,但是隨著黑日到來,你終究死於暴民手中;晏歡傳授你斷情絕愛之道,令你入道結丹,成為凡人絕無可能匹敵的強者,可遭到黑日輻射,你的修為仍然大跌特跌,最終落得同一下場。」
劉扶光說不出話,他知道沒有,觀世鏡分別給了他們機會,但不管是至善,還是至惡,都不能改變赤水王的結局。
旱神面色驟變,得意之色消弭無形,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傾聽了至善的言語!
天賜良機,這就來了!
既然如此,天理講求因果循環,一切錯處都得算在晏歡頭上。是至惡催生了這場悲劇,他背負玄日而過,就此激發了所有人心中的惡念……我也囚困於棺中,不能聽見諸世悲泣,哀凄難絕。
最後,他下定決心,望著旱神,低低說:「就留你在這罷,回來再跟你算總賬。」
他必須拔掉這個錨點,他必須……
劉扶光凝視祂的眼目,深吸一口氣,厲聲喝道:「神逖行!」
旱魃並不精於術法,純靠血脈之力,就能更換天時。旱神深深吐息,如焚的濃雲衝天而起,巨量的炙熱血霧四下噴射,彷彿有形的雷火。
旱神得意地哼笑,祂正要逼近,劉扶光便再度開口:「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
劉扶光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不見,他閃進旱神的領域,無聲無息,如同戀人告別時的轉身。
劉扶光面朝血色巨人,目光瞥見乾枯焦裂的地面,於是,他束起袖口,緩緩伸手下去。
劉扶光一怔:「你知道……」
「……我不知道。」他如實相告,「我真的無法回答你的問題。」
旱神很快回神,張開熔岩巨手,沖劉扶光抓來,晏歡爆發出無法言喻的長嚎,彷彿海嘯與地震的嘯響,這聲音完全是仇恨、瘋狂、恐懼……諸多情緒的具象化。
旱神的瞳孔狹長,歲月枯逝,蹉跎人心,劉扶光需要仔細辨認,才能從祂的面容上,窺見昔日那個天真王者的影子。
至善鮮少出手,就算出手,也不需要講究什麼武器,但此刻他要面對的敵人是旱神,祂是上古女魃的繼位者,在神道近乎斷絕的今天,對方就與一位真神無異。
至惡的血液粘稠,同時夾雜著冰冷與滾燙的溫度,宛如某種扭動的活物,濺在https://m.hetubook.com.com劉扶光面上。
「那就不必再說了,」旱神啞聲道,「他許你作為我的戰利品,就讓我來看看,至善到底有什麼能耐!」
兩頭人形巨獸惡毒地強殺在一處,心魔的手臂還插在晏歡後背,轉眼被其蠻橫地撕碎。
空中炸出一連串的氣浪,劉扶光全身的骨骼都像碎裂般劇痛,他斷斷續續地吐血,對手卻未必給他喘息的時機。短短數息,旱神的頭顱已經接好,僅在斷開處顯示出一圈金紅色的傷痕。
——那一刻,太極兩儀劇烈震顫,一化黑眼白龍,一化白目黑龍,猶如兩股衝天颶風,又像黑白二色的堅硬鋼錐,狂轟著釘進旱神胸膛!
「時間不能逆流,過去無法更改。」他最後道,「我們窮盡心機,所做的一切,也只是為了那些還沒發生的事。也許花不必枯萎,家園不必離散,人和人之間……亦能少一些恨。」
長刀微微偏移,面對重傷難愈的旱神,劉扶光同時陷入了無法決斷的境地。
他第三次高高抽刀,然而這一刻,他怔悵出神,腦海里只剩下最後一道身影。
「再不可信也好,他許我不必被拔除的未來。」旱神道,「僅憑這一點,便強過你二人百倍。」
旱神的頭顱脫頸飛出!與之一同飛起來的,還有衝天的岩漿噴柱。
數萬年前,叔均對著女魃乞求,說神啊,請你往更北的方向去吧。女魃就去了,因為更北的方向,尚有她的容身之處。
轉念一想,祂怎麼會不知道?觀世鏡是旱神的法寶,鏡中發生的一切,祂肯定一清二楚。
來不及再想下去了,心魔的咆哮的聲音回蕩于天下地上,他傾吐著古老的箴言,其中一些連劉扶光都未必聽得懂,龍語猶如雷霆,晏歡頃刻暴起回應!
「帶他走!」心魔怒吼道,「履行承諾!」
此時,他周身的溫度便如太陽,腳下的黑色岩石迸發出強烈的亮色,進而熔化為橫流的液體。神明的領域一瞬擴張,恍若盛放的花朵,原本被至惡吸乾的乾枯地表,竟同時綻開了大片大片灼熱的光斑。
劉扶光與旱神交錯不下百招,刀鋒發出蜂群震顫的嗡鳴,強勁的風壓逼人,猶如飛散的細小刀片,割開了他的面頰、衣袍、手臂,他嘶聲道:「既然你已有了神的力量,為何不繼續完成你的理想,反倒將世人驅趕到大地之下,還派出眷族獵殺?」
……晏歡。
他們同時顯出了黃道真龍的特徵,晏歡的肌膚表面爆裂出無相無窮的漆黑腕肢,猶如延展全身的龍鱗,九目則如連接的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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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至善不當也罷」「若是不想再做至善,那就斷了吧」「屆時至惡消散,你自然也算不得至善了」……
刀鋒高舉,劉扶光又驀地停頓。
「動手……吧……」祂滿口是血,含糊地說,「鍘下我的頭顱,將它帶走……我便逐漸碎解,從此不復於世。動手罷……」
「你與心魔達成了什麼交易?」劉扶光問,不比晏歡心魔的不死不休,他與旱神還有些話可說,「他的話,絕不可信。」
劉扶光虛晃一招,從旱神令人窒息的高熱拳風下逃走,衣衫邊緣焦淬,在風中飄渺翻飛。
晏歡。
劉扶光說:「但你已經找到了自己的『道』,並且堅定不移地虔信它,因此觀世鏡一次次地重現你為人為王時的一生,也不過是枉然徒勞。」
那一刻,劉扶光只得屏息,因為呼吸已經成為不可能的事。兩尊神級參戰者的死斗,在高天中捲起了生滅變化的無數風暴,他們瘋狂汲取著周遭的一切能量,從而使自己能夠更快、更狠辣地擊殺對手。
「我不是至善。」劉扶光轉身離去,沉聲道,「自此,就不再是了。」
劉扶光忍不住道:「事情未必就要這樣發展。」
「我那年二十一歲。」旱神說,「不知道十余年後,我會作為旱魃,一切的罪魁禍首,死在千刀萬剮的祭天儀式里。為什麼呢,至善?人類是你的眷族,那你便來回答我的問題好了,你告訴我,鬼龍負日的影響暫且不論,流言如此興起,究竟是因為我天真愚蠢,是所有人都輕蔑的王,還是因為我與眾不同,是他們從未見過的人?」
而此時此刻,劉扶光對旱神說,神,你便遠離這裏,永遠不要再回來了吧!旱魃也必須退避離場,因為此世已經沒有祂的容身之地,大道兩極都曾對祂施以援手,只是祂不願更改自己的主張。
他的瞳孔不住縮小,千分之一秒,或者更短於此的瞬間,他已經想到了當中關竅。
他一再重申,自己不願再做至善,晏歡也因此流淚,應允了他的說法。既然至善之名搖搖欲墜,至惡亦為他擔保,那他的元神,還能困住心魔多久?
祂若有所思地環顧領域,道:「我忘記了,你是日出之國的血裔,定然對火有抗性。」
流星墜地般的宏大天坑中,和*圖*書旱神還活著,熾熱的鮮血蒸汽不住噴薄,祂的胸膛整個凹陷下去,四肢筋骨開裂,即便要重生,那也是極其緩慢、艱難的過程。
赤水的岩漿疾速跳躍狂噴,又疾速冷卻下去,變作永遠死寂的黢黑岩石。火元素的能量正被他們一絲不剩地汲取,在他們離開之後,這個地方不會再有生命,更不會有溫度,殘存下來的,唯有無邊無際的死地。
「你打你的,別操心我!」劉扶光吼回去,宛如錯身在岩火中躲避的玉蝶,翩躚輕靈地避開了旱神的撲擊。
旱神笑聲蒼涼,祂反問:「害怕?不,恰恰相反,我鄙棄曾經為人的自己!從這方面看,至惡說得倒是沒錯,世人的痛苦如此之多,以至於需要目睹他人的悲慘,或者親手造成他人的悲慘,才能獲取一點解脫的樂趣,我卻無法看清這一點。年少時的恐懼與幻想攫奪了我的一生,直到死後,我才獲得真正的開悟與自由。」
旱神凝視他許久。
「幹得不錯,」旱神說,「遠遠超出我的預想。」
劉扶光咬牙暗罵,他抓緊時間,沖向處於放逐邊緣的旱神。
他說得確實不錯,晏歡慘遭輪番削弱,還能站在此處,與神軀龍心一應俱全的心魔相拼,就已經堪稱奇迹了。現下,他簡直殘缺得可怕,龍血瀑發如泉,渾濁九目,過半數都被心魔打瞎,眼球中形狀不定的晶體相繼爆開,化作爛泥般不堪的肉花。
昏暗茫茫的蒼穹,盡數淹沒在龍獸殘殺的滅世震響中,天象如死、塵寰應劫,這樣的凝視,便顯得格外有份量。
「劍為君子器,我竟不知,至善何時也會用刀了。」旱神嘿然而笑。
那是旱神的殘軀,刑天為黃帝所斬,尚且不死,區區斷首之痛,自然也不能拿旱神怎麼樣。
劉扶光三次提刀,三次放下。
「回答我的問題!」他厲聲道,「你害怕面對過去的自己嗎?!」
旱神不由停下腳步。
巨掌如萬噸泰山,朝劉扶光劈頭砸下。劉扶光在空中緊急翻身,橫刀抵擋,但那無法形容的巨大力量瞬間迫至面前,刀鋒爆出尖銳刺耳的音嘯,刀背亦重重嵌進劉扶光胸口,這一下,竟將他一擊打退了上百里之遠!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旱神一面抓來,一面道:「觀世鏡中發生的事,都將像另一次人生,模糊地印證在我的腦海里,我當然知道。」
不錯,確實是當時萬民的罪業,可人死如燈滅,他們的孽債,難道要禍及子孫,令後人代代償還?就算禍及,那麼旱神的復讎截止到多少代才能夠滿足?數千年過去了,赤水王無辜m.hetubook.com.com,旱神卻是毋庸置疑的有罪。
他面對旱神,以刀為筆,化出一面陰陽相生的太極道圖。
濃血涌如岩漿,旱神的身軀便如噴發血海的火山,海嘯般的赤紅蒸汽淹沒了大地,祂的怒吼變作痛苦的哀嚎,剎那倒飛出去,一去便是千里!
地上斷裂著至惡的血,有心魔的,也有晏歡的,更有數不清的散落殘肢。他白皙的指尖一觸到地表,那些黑似焦油的血液便打著旋地蜿蜒起來,殘肢也游弋聚合。最後,劉扶光從中提出了一把形如寶劍,只是單面開刃的長鋒黑刀。
地表開裂深谷般的溝壑,宛如創世銅牛,拖著日月星辰的牛軛,深深犁過這片不毛之地。地下的岩漿暗河發出低低的潮湧之聲,亦如膽怯地嗚咽。
他想到萬里沙海,無邊無際,旱神為這裏的世人製造了一尊絕對無解的統治者,人們活著,但是活在對祂的恐懼之下,祂自稱只有面對統一的大敵,才能使所有人團結一心,可真的是這樣嗎?如果面對共同的恐懼,人就能如此簡單地放下一切分歧矛盾,那為何還會有樟柳神的出現?
心魔忌憚,晏歡狂喜,二者都不曾料到,劉扶光居然還有如此後招。
觀世鏡中,他確實參悟到了驅逐旱神的「咒」,但咒並不是空口白牙就能說出來的。一個雙方不能同時理解的咒,便如對牛彈琴,又有什麼用了?
「至善!」他劈手攥住晏歡作為脊骨的九目,朝下方喊道,「若不想叫本尊被我吞噬,就來世界海內尋我!記住,我的耐心有限,時間更是有限!」
劉扶光心頭一凜,大呼不妙。
這下聲勢之浩大,引得心魔與晏歡竟不約而同地停手,看向下方時,眼中全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神情。
「——既然你說了,觀世鏡中發生的事,就像是你的另一次人生,那麼我猜,這件神器並無殺敵的神威,更不能改變過去,它所能改變的,唯有你的未來。」劉扶光說。
「你心疼了?」比起他的吃力、狼狽,旱神則顯得遊刃有餘,閑庭信步,「我確實忘記了,人族算是你的眷屬。」
劉扶光第二次舉刀,不知為何,他心中鼓著一口氣,不願泄出。
轉向劉扶光,祂接著道:「放下武器,與我離開,我自會像對待老師一般尊敬你。」
不料他會這麼說,旱神當即驚愕無比,失聲道:「你……你可是至善,怎能不動手殺我?!」
劉扶光一瘸一拐,提起手中長刀,對準了旱神的脖頸,他先前斬過的位置。
他怒嘯一聲,大步踏出,猶如夸父逐日、共工觸山,竟是不顧一切,吼叫著沖劉扶光碾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