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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可以信賴。他每天都上班，因此沒人敢炒他魷魚。我們每小時只付四點二五美元，而河對面賭場給人的起薪是六點二五美元，所以我們很難留得住人。

經過一陣爭辯，珍也讓克里斯收下一些她認為他在阿拉斯加會需要的長內衣和其他保暖衣物。珍笑著說：「他最後是為了讓我不要再囉嗦才收下的，但他離開後，我卻發現它們大部分都留在我的休旅車裡，他趁我們不注意時把它們由包包中取出來，塞在座位下面。亞歷克斯是個好孩子，但有時候實在教我生氣。」

奇怪的是，克里斯去麥當勞求職的時候，是以克里斯．麥克肯多斯，而非亞歷山大的身分前往應徵，同時，他也把自己真正的社會安全保險號碼告訴雇主，這相當不尋常，因為可能會洩漏他一直掩藏的身分，讓他的父母知道他的行蹤——雖然後來證明這次的疏忽並無任何影響，因為華特和比莉雇的私人偵探一直沒有找到這個破綻。

「克里斯最後辭職時，」莎莎承認：「可能是因為我。他原本是流浪漢，來工作時全身臭兮兮的，像他這樣的味道根本不符合麥當勞的標準，因此最後他們派我去告訴他要多洗澡。自從我說了他之後，我們之間就有些嫌隙，而當其他員工好意地問他需不需要肥皂什麼的，你可以看得他大為生氣，只是他從未直接把它表現出來。三週後，他絕塵而去，辭職不幹了。」

「但就像我剛才說的，阿拉斯加——沒錯，他曾提到要去阿拉斯加。也許要去找他一直在尋覓的事物。是個好人，沒錯，只是有時候有點複雜……。他要離開時，大約是聖誕節時，我想，他給我五十美元和一包香菸，因為我讓他待在這兒。他實在是很好。」

由克里斯寄給珍的信，我們知道他七、八月在奧勒岡州沿岸，可能在艾斯托利亞附近，他抱怨當地的「霧和雨教人難以忍受」。九月間，他搭便車沿著一〇一號公路進入加州，接著又朝東再次進入沙漠。十月初，他抵達亞利桑納州牛頭市。

查利住在同一地址，一個小小的淚滴形露營拖車，外表的錫層佈滿鏽斑，沒有水電，塞在克里斯所住的、大得多的藍白活動房屋拖車之後。西方剝蝕的山脈歷歷可見，凜然高聳在排排相接的屋頂後。淡藍色的福特Torino車停在這亂m•ｈｅｔｕbook.ｃoｍ.cｏm糟糟的庭院路旁，野草由它的引擎區冒出頭，人尿的阿摩尼亞臭味在附近的夾竹桃籬笆中瀰漫。

克里斯離開他揮汗煎漢堡的牛頭市兩年之後，麥當勞的同事對他已經沒有多少印象了。「我唯一記得的是有關襪子的事，」愛說話的胖副理喬治．戴雷桑（George Dreeszen）說，「他總是穿鞋不|穿襪，他說他受不了穿襪子。但麥當勞規定，所有員工必須穿著適當的鞋襪。他願意遵守規定，但等他一下班，啪！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襪子脫下來，絕對是第一件事。我猜這就像是一種宣言，讓我們知道我們並不能掌握他。但他是個好孩子，也是個好員工，真的值得信賴。」

「我覺得他下班後不會和其他同事做點消遣或做什麼。他談話時，主題總是繞著樹木、大自然等這些奇怪的東西。我們都覺得他腦子裡少了幾根筋。」

牛頭市是個不像城市的城市。這個城沒有明顯的市中心，彷彿由許多小社區和長長的林蔭道路隨意組合而成，綠蔭道路沿著科羅拉多河蜿蜒八、九哩，河的對岸則是內華達州拉夫林市高聳的旅館和賭場。牛頭市較易辨識的特徵是莫哈維谷公路，這是條四線道的柏油路，沿線有加油站、速食連鎖店、按摩治療師、錄影帶店、修車廠和供旅客投宿的旅館。

克里斯離開尼蘭市的前一個星期日，他正在珍的拖車裡看足球賽決賽轉播。她注意到，他特別熱烈地為華盛頓紅人隊加油，「因此我問他家是否在華府，」她說：「他回答說：『沒錯，我是來自華府。』那是他唯一一次透露關於他自己的背景。」

十一月底，克里斯寄了一張明信片給珍，由加州帝王谷旁的小城尼蘭市的郵局信箱轉交。「我們在尼蘭市收到的明信片，是許久以來他寄來的第一封有回信地址的信，」珍回憶道：「因此我立刻回了信，並說我們想在下週六到牛頭市去看他，那裡離我們所住的地方並不遠。」

克里斯收到珍的回信，非常感動：「我很高興知道你們倆都安好，」他在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九日的信上寫道：

第二位副理羅莉．莎莎（Lori Zarza）則對克里斯有不hetubook.com.com同的印象。「坦白說，我很驚訝我們竟會雇用他。他負責在後場煎煮食物；他會做這份工作，但速度總是非常慢，甚至在最忙碌的午餐時間，不論你怎麼催他都沒有用。顧客在櫃檯前排成長龍，他卻不明白為什麼我老找他麻煩。他就是沒辦法溝通，好像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克里斯自幼就對傑克倫敦著迷，這位作家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強烈批判、對原始世界的謳歌、對低階層民眾的支持——全都反映出克里斯的愛好。他深深著迷於傑克倫敦對於阿拉斯加和育康區生活的誇張描述，反覆地讀《野性的呼喚》、《白牙》等小說，以及〈生火〉（To Build a Fire）、〈北地漫遊記〉（An Odyssey of the North）、〈波波特克的智慧〉（The Wit of Porportuk）等短篇故事。他深受這些故事吸引，然而他似乎忘記這些故事是虛構、想像的作品，和傑克倫敦浪漫的感性有關係，卻和北極圈附近曠野的真實人生有別。克里斯忽略了傑克倫敦只在北方待過一個冬天，而且四十歲那年在加州華宅自殺的事實，他其實是個自滿的酒鬼，肥胖而悲哀，四體不勤，和他在書中所擁護的理想有天壤之別。

「我嘛，」珍說：「亞歷克斯告訴我他所謂的『偉大的阿拉斯加冒險』時，我認為他瘋了。但他真的很興奮，一直談著這次的旅行。」

寫下這些話的時候，他已經找到一份全職工作，在大街上的麥當勞煎漢堡，騎腳踏車上下班。從表面來看，他過著相當符合常軌的生活，甚至還到當地銀行開了個存款戶頭。

無論如何，克里斯抵達牛頭市後，逗留了兩個多月——也許是自離開亞特蘭大到前往阿拉斯加、搬進史坦必德小徑廢棄巴士之前，他在同一個地點停留最長的一段時間了。在十月間寄給韋恩的卡片上，他提到牛頭市：「這是個過冬的好地方，我可能終於要放棄流和_圖_書浪生活，安定下來，永遠地。我會看看春天來臨時的情況如何，因為那是我最容易腳癢的時候。」

克里斯原本想要掩飾他是個隨身只有背包的流浪漢，他告訴同事，他就住在河對岸的拉夫林。每次下班後他們要順路送他回家，他都找藉口婉謝了。其實克里斯在牛頭市的頭幾週，是在城市邊緣的沙漠裡露營；後來則佔用了一個無人的拖車房屋。在寫給珍的信上，他解釋了為何這樣安排：

一天下午，克里斯在尼蘭市跳蚤市場中照顧二手書攤位時，有人留了一臺手提電風琴給珍寄售。她說：「亞歷克斯把它接收下來，整天彈奏，讓大家欣賞。他的聲音很棒，吸引了許多人，在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他懂音樂。」

當時珍和鮑勃正待在距尼蘭市三哩的地方，當地人稱該處為「地基板」（Slabs）。這是個老舊的海軍基地，被遺棄拆除後，只剩下四處一格格空曠的混凝土地基板，散布在沙漠中。十一月到了，全國各地的氣候變冷了，大約五千名隨氣候遷徙的臨時工人、流浪漢，和各種各樣的無賴，都聚集在這個世外桃源，好藉著太陽的溫暖，勉強度日。「地基板」就好像是這個擁擠的流動社會的季節性首都，此地有種彈性疲乏、忍耐度日的生活調子，這兒的人就像退了休、離鄉背井、身無分文，或永遠找不著工作似的；無分男女老少，多的是逃避討債公司、惡劣人際關係、法律、國稅局和被中產階級生活榨乾的人。

珍說：「他幫了我很大的忙，在我分身乏術時，他幫我看著攤位，把所有的書分類，且賣了不少。他似乎非常興奮。亞歷克斯對古典名著很在行：狄更斯（Dickens）、威爾斯（H.G. Wells）、馬克吐溫（Mark Twain）、傑克倫敦。傑克倫敦是他的最愛。他試著說服每一個走過的人，要他們讀讀《野性的呼喚》。」

表面上，身為梭羅和托爾斯泰的信徒，對蔚為美國主流的中產階級生活輕蔑不已的克里斯，應該不會喜歡牛頭市；但他卻愛上了牛頭市，也許是因為他受出現在這個城市中的拖車營地、露營場地和自助洗衣店的無產階級吸引；也或許是因為他愛上圍繞這個城市的純沙漠景象。

克里斯對珍特別殷勤，一有機會就對她賣弄風情、開玩笑。她回憶道：「他喜歡取笑我、逗我，有時候我到拖車後面的曬衣繩晾衣服，他會把衣夾子夾得我滿身。他很調皮，就像個小孩子一樣。我養了一窩小狗，他總是把牠們放在和*圖*書洗衣籃下，看牠們跳躍號叫。他一直這樣做，直到我生了氣，對著他吼叫才停止。但其實他對這些狗很好，牠們跟著他，在他身後吠叫，想要跟他一起睡。亞歷克斯對動物有他的一套。」

接下來那個星期三，克里斯宣稱該是他離開的時候了。他說他得到尼蘭市西邊五十哩處的沙爾頓市郵局，之前他請牛頭市的麥當勞把他最後應得的薪水支票送到那裡，等候領取。珍說要開車送他過去，他同意了，但當她拿一點錢作為他幫忙照顧攤位的酬勞時，「他像被冒犯了一樣。我告訴他：『朋友，你在這個世界上總得要有點錢才能度日。』但他不肯收。最後我讓他收下幾把瑞士刀和幾把小刀；我告訴他這在阿拉斯加很有用，而且他也可以在路上交換其他物資。」

克里斯的相機壞了，無法照相，於是他也不再寫日記，一直到第二年他去阿拉斯加為止。因此，一九九一年五月他離開拉斯維加斯之後到了哪些地方，大多不為人知。

「克里斯？克里斯？」查理嚷道，掃描著記憶庫：「哦，對了，他，是的，是的，我記得他。」查理穿著長袖運動衫和卡其工作褲，他是個脆弱、緊張的人，有雙黏濕的眼，下巴上則長出了白色的鬍碴。根據他的記憶，克里斯在拖車裡待了約一個月。

克里斯抵達「地基板」時，一個以物易物的大型跳蚤市場正在這個沙漠地區熱烈展開。珍也是賣主之一，設了幾張摺疊桌子展售廉價的二手貨，克里斯自告奮勇照顧她大量的二手平裝書。

雖然珍一直想要克里斯談談他的家人，但他卻絕口不提。珍說：「我曾問他：『你家人知道你要做什麼嗎？你媽媽知道你要去阿拉斯加嗎？你爸爸知道嗎？』但他卻從不回答，只是生氣地瞪著我看，叫我不要管他。然後鮑勃就會說：『不要管他，他是個大人了！』不過我還是會堅持，直到他換個話題——我兒子和我之間曾發生某些事；他也在某個地方，我希望有人照顧他，就像我照顧亞歷克斯一樣。」

克里斯婉拒了崔西的追求，對此，珍解釋他並非隱士：「他和大家在一起時很愉快，真的非常愉快。在跳蚤市場裡，他會和www.hetubook.com.com經過的人談個不停。他在尼蘭市至少邂逅了七、八十人，而他對每一個人都非常友善。偶爾他需要孤獨一下，但他並不是隱士，反而是很樂於與人相處的。有時候我覺得他就像在貯存伴侶，以備不時之需似的。」

雖然珍很關心克里斯，但她覺得他應該能安然無恙地活下去。她邊思索邊說：「我覺得他最後一定會沒事，他很聰明，知道怎樣操縱獨木舟前往墨西哥、怎麼跳貨車、怎麼在舊市區的傳教單位找個鋪位。這些全是他自己想出來的，我也相信他能夠在阿拉斯加想出辦法來。」

不過，在珍和男友鮑勃接到信四天後，正在做啟程的種種準備時，晚上回到營地卻發現：「一個大背包靠在我們的旅行車上，我認出那就是亞歷克斯的包包。我們的小狗蘇妮早在我看到他之前，就已經嗅到他了。牠很喜歡亞歷克斯，但我很驚訝牠居然還記得他。牠發現他後，簡直樂瘋了。」克里斯向珍解釋，他已經厭倦了牛頭市，厭倦打卡，厭倦和他一起工作的「塑膠人」，所以決定離開這個城市。

克里斯經常和「地基板」的居民談他去阿拉斯加的計畫。他每天早上都做柔軟體操，準備應付樹林中的酷寒，也和自稱求生專家的鮑勃討論曠野中求生的技巧。

他在信末畫了地圖，並寫下詳細的指引，好讓他們能找到牛頭市基線路的拖車。

在尼蘭市「地基板」的居民中，有一名十七歲的女孩，名叫崔西，她在克里斯逗留的一週期間愛上了他。「她是個可愛的小女孩，」珍說，「一對流浪夫妻的女兒，他們和我們之間僅隔四輛車。可憐的崔西，她對亞歷克斯的迷戀完全沒有希望。他在尼蘭市的時候，她總是跟在他身旁，含情脈脈地望著他，吵著要我讓他帶她散步。亞歷克斯對她不錯，但是對他而言，她太年輕了，他不可能對她認真。他至少讓她心碎了一整個星期。」

「好人，是的，一個很好的人，」查理說：「不過，他不喜歡身旁有太多人，神經質。他是好人，要說有什麼不好的話，就是我覺得他有點複雜……你懂我的意思嗎？他喜歡讀那個阿拉斯加人——傑克倫敦所寫的書。從不多話。他很情緒化，不喜歡受打擾，就像在尋找著什麼似的孩子，不停尋覓著，只是不知道究竟在找什麼。我也曾經一度像那樣子，不過後來我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錢！哈！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