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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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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當客進門不久,討過小費之後,為了節省電費,那盞電燈照例很快地就關熄的;今夜,竟打破了慣例,潘令嫻心裡有點慌張,噘著她的蒼白的小嘴唇捫聲不響。王亮本來從未經驗過這樣的事,像一尊古佛一樣呆坐在床沿,但覺得這氣氛比鬱熱還難抵受。她蹬起腳偷瞧那老婆子一眼,見她的頭正背著自己的房間,一條豬尾巴長長地從木板床端垂下來。潘令嫻急中生智,順手取出掛在王亮襯衫口袋上的鋼筆,拖出床底下的白瓷痰盂,一面蹲下去小便,一面撕下一張毛邊紙,在上面鬼畫符樣寫著一行字:「老鬼懷疑。荒唐吧!在這人間活地獄!」
五個人悄悄地彳亍著,心底,都蔓生出爆仗花式的叢愁。
麥浪是最先一個登樓的,王亮生怕他戳穿了泡,趕著站起來,用手示意,要他馬上下樓,並用最簡短的德語,告訴麥浪,這老鴇婆厲害。那婆子尖著耳朵細聽,只是些粗獷的捲舌音符,滾來滾去,倒弄不清他們葫蘆裡賣什麼藥,心裡益發懷疑。
「是,是,我也有這樣的感覺。」王亮躁急地將兩手搔進馬鬃式的短髮中,眉頭皺成兩道深溝。
「李曼沒有回來,總是事實。我們去瞎碰碰,比待在屋裡要高明點。」姚明軒固執地說。
人生底大舞臺,原不少刺|激性的緊張場面。潘令嫻的笑,笑得那樣輕盈;那樣大膽!……老鴇偏轉頭來,望了望潘令嫻的房裡,咂咂舌頭,那兩顴高聳的瘦削的馬騮臉上,也密布了一抹羞澀澀的微笑。再過了一會,電燈熄了,全地獄為黑暗所籠罩,唯有關雲長神龕上的一盞紅燈,像長明燈一樣放射出黑紅底慘笑。
大約走了點多鐘的路,麥浪的腿好像失去了彈性,開始有點掉隊。王亮也感到這氣氛太悲慘,想趕到灣仔碼頭,去搭巴士。忽然,在一個轉彎的角落裡,瞥見了一個熟悉的影子,穿著一套黑膠綢短衫褲,將身子轉向暗壁一角,用雙手捧著她的臉。王亮首先發現這一個黑影,不免一怔,腳步本能地停下來。張弓走在最右的一邊,看得比王亮還真切,那個影子,確有點像胡百熙的老婆,但是不敢喚出聲來。
沿干諾道的海濱,一直伸展到告士打道,夜香港在黑暗中蠢蠢蠕動。王亮他們軟癱癱地,漫步在這光亮坦平的大道上。瞥見黑暗角落裡,閃爍著婦人們可憐而烏的放光的眼,不時還輕微地顫慄著撩撥感情的軟語輕歌……在這繁華之夢底深處,有最惡毒的貪婪,最可憐的生活,引誘了大眾,疲憊地前進!在那裡,過往的客人,帶著靈魂的枷鎖,帶著滿身的情慾,燃燒著野獸的渴望,要想尋求快樂。但一切希望都只是影子般的消失了,因為那裡原是死與地獄統治的長夜。
而那些唯有在昏黯中才顯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她們的廉價的撲粉,並不曾掩沒額角底皺紋;那豬血一樣的胭脂,並不曾遮蓋眼瞼四周慢慢擴大的黑暈。她們,向夜追求生活,但並不喜歡夜;她們,以沉悶的巧笑裝飾悲哀,但人間最真實底畫面,卻赤|裸裸地暴露著!她們,讓美麗底年華,在逐漸鬆弛的頸項中溜走;讓疲倦底青春,被那些寄生的血蛭吮吸著,一直到死。
「虛榮如朝菌,幻滅得快,成長得也快。在沒有得到血的教訓之前,恐怕勸人的好話都是多餘的。」麥浪懷疑地搖搖頭。
王亮沒法,只得伸手到短褲袋內,摸出兩張綠背票,一張五元的黃褐色票子,塞向皮條婆僵硬的手心。裝模作樣地挽了潘令嫻的手臂,慢騰騰地沿黑暗的騎樓下踱著方步。張弓、姚明軒、麥浪等,也離開二十幾丈遠,跟在後頭。那婆子是何www•hetubook.com•com等精靈的人,一對眼睛像琉璃燈兒似的轉動,她見這場面蹊蹺,連忙把三張票子納到弔鑰匙的褲帶上,也拖著木屐,緊緊地追趕上來。
他們五個人在金舖前,穿過來,晃過去,一心一意想找到李曼,結果他們是失望了。那裡的賀客雖然還有許多,但獨看不到李曼的鬼影子。
行近了一家舊式的樓宇,老鴇婆抖擻精神,輕捷地爬著那又陡峭又黑暗的水門汀樓梯。潘令嫻實在有點支撐不住,她在這窄樓梯上兩腳老是發抖,累得王亮出了一身汗,纔把她扶上三樓。那婆子叮叮噹噹地拉著門鈴,守門的人,聽到了叫門的暗號,捻亮了那盞昏黃的電燈,從門洞中張望片刻,將門打開,同時,用鑰匙將鐵閘也迅速地弄開了。他恭恭敬敬地肅立一旁,等待著過夜的客人進門。
「勿為死者流淚,請為生者悲哀!」王亮的眼淚,在潘令嫻的言語中,汩汩地流;在這最黑暗底大|波流之上,王亮的大眼睛中,似乎浮現著末世的悲哀,也似乎浮現著末世的墮落,他只覺得生者的悲哀,勝過死亡的恐怖。他緊緊地摟抱住她,一直諦聽到東方發白……
當王亮、麥浪、姚明軒、司馬明、張弓五個人,趁電車趕到那瀰漫著上流社會的酸腐氣息的金舖時,但見爆竹紅紙,撒滿一街,像頑皮的小孩子一樣,在晚風中捉迷藏。那長長拖下來的開張駿發的花盒伴著那些金碧輝煌的綵牌,伴著那些五色繽紛光彩耀目的電膽,益發顯得凋零。金舖的大廳堂中,熱烘烘地歡騰著新來的賀客們的笑談,其中也有些帶著十分醉意的叫囂。
半下流社會擔大旗的旗手,雖是王亮;而半下流社會最鮮明的旗幟,卻是李曼。
王亮他們行走在這人間活地獄,心頭一陣陣地發酸。沿途,有說上海話的「螞蝗」,向他們低聲勾搭;有說廣東話的皮條婆,向他們兜攬生意;也有流鶯撲向他們的身邊,搔著那淋著七里香的電髮,想做成一注買賣。可惜這五個木偶人,還不大懂得風情,僅微笑著搖搖頭,謝絕了她們的好意。
那婆子滴滴答答地拖著她的木板鞋,回到了黑暗的角落,張開五個乾柴棍子似的手指,想把那黑影子拖出來。可是,不行!那黑影子死也不肯翻轉身來,背向著暗壁聳動雙肩。兩團黑影糾纏在一處,惱得那婆子火起,畢畢拍拍就是一頓巴掌,沒頭沒腦的亂打下去。王亮心裡明白,一個箭步,躥到那婆子跟前,將她的手架住。
「傾偈?鬼咩,有乜野好傾?磅水交貨,關人!」那婆子似聽懂未聽懂,伸出一隻手,要王亮先交錢。
「先生,叫雞嗎?」她邊說邊用手帶一帶張弓的夏威夷衫,露著一排包金牙齒乾笑:「唔來,打砲啦,十雞屎一趟,新鮮上海貨呀!」
其實,李曼在此時已蛻化成一個概念名詞,她不過代表了全半下流社會的智慧的總和,她不過是王亮撐出來的一面大旗。她發表的文章,除那些感情豐富的詩外,沒有一篇出自她自己的心得。張弓將自然科學的高深造詣;麥浪將哲學的淵博研究;司馬明、柳森在經濟學上的創獲;姚明軒在法律學與戲劇上的成就;王亮在政治學與文學上的非凡根基;孫世愷所熟悉的政壇掌故;都一概變成了李曼的踏腳石,使她從被世俗的眼光所淹沒的半和圖書下流社會冒出頭來,作為一面鮮艷的旗幟,招展在茫茫人海之上。
西灣河的一家上海女服店,李曼的通訊處就設在那裡。六月中旬以後,每一天李曼收到的信,不知若干。起先還是些報館與雜誌社寄來的稿費通知單,或者是編輯先生約期談話或茶敘的簡短的信;後來就慢慢蛻化成充滿熱情讚頌的信,充滿期待底信,使那些本來很多的稿費通知單,反而弄得不太重要了。而李曼每天的日課,除了謄正一兩篇王亮、麥浪、姚明軒、司馬明他們那些字斟句酌的翻譯,有研究、有見解、有智慧、有熱情的理論文章或文藝創作外,最主要的還是在上流社會裡東奔西跑的交際應酬。她自己雖也抽空寫一點「十四行」,或拜倫式的自由體,經王亮的苦心推敲,也很能叫座。不過,這些詩,在李曼,固然代表了她的全部精華;在半下流社會,剛剛算做點綴。
「我們散散步,鬆動鬆動,也是好的。王大哥,穿衣穿衣,下山去!」姚明軒還是堅持原議。他火剌剌的發了蠻勁。
接著,李曼的像——有半身的,有全身的——也陸續出現在幾家醉心時髦的大畫報的封面上。她雖比不上那些封|面|女|郎的妖冶、輕薄,但一縷恬靜端莊的美,一絲像凝視大地春回的少女的期待情懷,人們從畫面上彷彿能扣到她那寂寞的心扉,和她那寂寞底心扉所緊閉著的春暖花開的節季。洋場上本不乏要求調換口味的人物,輕薄的半裸相,看得膩了,倒提不起他們感官的特殊興趣,而李曼少女型的幽靜風格,反引起了欣賞者無限的美感。
重新粧扮後的李曼,那副本錢倒非常不弱。本來,一個作興時髦,考究衣著的社會,是很容易讓衣服來穿人的,但李曼不是這樣。李曼的衣服雖僅有三四套,卻也樣樣俱全,有敞胸的西服花裙,有束胸的高領旗袍,有花邊圓領襯衫長褲,顏色是那麼調和、淡雅,曲線是那麼豐盈、圓渾,像是一朵盛開的花朵,那些入時的新衣,像枝葉扶疏的嫩綠,烘托出一個發光的年華。她從小生長在天津,滿口京片子,自然清脆悅耳。她在南開是唸外文的,雖然還差一期畢業,但因為家庭是一個洋行買辦的家庭,講的一口英語,也很清新流利,全沒有村村落落的跡象。再加上那筆娟秀活潑的鋼筆小楷,那嫻靜而又和煦的儀態,給予任何一個陌生人的第一個印象,是非常優美的。
當他倆閃進挨近杜老誌不遠的一間小咖啡店,見樓下人多嘴雜,有點不清靜,揀了閣仔上的一個鴛鴦座,正叫夥計點上兩樽綠寶時,那婆子已踢踢躂躂地爬上樓來了。她叉著黃蜂腰,狠狠地橫掃了潘令嫻一眼,選擇鄰近潘令嫻而面對著樓梯口的一個座頭,背靠背地坐著。神氣很難看。
潘令嫻偷偷地瞧了後面一眼,見那醜鴇婆也跟著躡上來了,連忙用肘向王亮示意,並細聲細語地說:「王大哥,注意那老狐狸精,普通話她能聽懂五六成,洋涇濱英語也還上得口。……她真兇,唉……苦命的人,跳出一個火坑,又跳進另一個火坑!唉……」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將全身的重點緊緊地移向王亮的手臂彎,她攀著他,好似落水的人,扳著急流纜岸。
在那影子的旁邊,佇候著另一個穿黑膠綢衫褲,拖著長辮的皮條婆,她瞧在眼裡,以為是魚兒上鈎,趕快從黑暗中躥出來,木板鞋滴答滴答地拖得一片響。
門內,靠著灰黃色牆壁的一邊,擺著一條雙層木架床的長龍。有的,用紅條子間紗的土布做帷幔,將一對對尋歡的男女擱開,隔著粼粼波動的幕布,透出木板床咯吱咯吱的一片繁響。有的幕布拉開,穿上躺著一個個在風塵中老去的女人,微睜鷺鷥眼,口裡淌著涎水,頭髮紛披在黃褐色漆布枕頭上,一件袖子短得齊肩的肉紅色的人造絲內衣,一條短得僅齊兩胯的底褲,遮和圖書蓋住她們那被損害、被侮辱的軀殼。汗臭混和著煙香,酒氣攪拌著雜牌子香水味,穢褻的笑聲夾雜著輕浮底談話,一團烏煙瘴氣,不由得不使人湧出人間活地獄的幻覺!
鬱熱使人困倦;酸臭使人窒息;長夜起伏著鼾聲。其中,老鴇婆的鼾聲最響,她居高臨下,不斷播送著死亡的音樂;但我們明白睡眠並不是死亡。潘令嫻將小嘴湊到王亮的耳根,嘶啞地細訴著海樣沉痛底往事。淚,流在她的臉上,流在王亮的臉上,偶爾用舌頭舔著,竟是鹹精精的……
「睇吓先,中意至講價啦。」王亮打著生硬的廣東話,代張弓回答,他這一出奇的行動,使麥浪與司馬明發楞,因為,他還來不及摸清這件事的原委。
大約是七月剛開始的頭幾天,一家標榜自由民主運動的雜誌的封面上,最先刊登了李曼的照片。那幅照片的背景是淺水灣的大廈,李曼拈花微笑,洋溢著「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人的情韻。那幀傑作,照攝得比李曼本人還要美,無怪使成千成萬的人著魔。大家唸著那照片底下的一行三號長仿,「自由民主的新鬥士李——曼」,讀到雜誌內面那篇長達四千字,滿紙瞎捧的介紹文章,都為這位新起的人物,深深祝福。
他們,穿過洛克道,折向士釗域道,再轉彎抹角地拐進茂羅街。透明底夜,恬靜底夜,清涼底夜,想不到竟遍沾著罪惡底血污。王亮嗒喪著頭,冥思這樁悲慘的事故,左手緊摟住潘令嫻的細弱的腰肢,腳步不免放得慢點,那老婆子不時還掉轉頭來,催促他們快些!
時間培育了李曼的錦繡前程。
「我們的生活哲學是真實,李曼,她顯然走了樣,她已不再真實於真實!」麥浪激動地說。
在香港的文化沙龍之內,在大酒店的文化經紀的閒談中,到處在談論李曼,大家都為這顆思想界新興的彗星,弄得昏頭昏腦。
「她回來了,你也得好好勸勸她。這種商業化的作風,於艱苦掙扎的半下流社會,是有損的。」司馬明說。
潘令嫻經過人世黑暗深淵的歷練,她在悲慘世界的舞臺之上,已經學會了許多障眼法,舞臺動作也頗為嫻熟。她心裡明白老鴇婆狠毒的心計,拉著王亮的手,叮嚀他假戲真做,不要露出破綻,增加鴇婆的懷疑。她邊說邊替王亮解開白襯衫的鈕扣,並幫他把外面的短褲也脫掉,露出一件白背心與一條白底褲,王亮被羞得滿臉通紅,低著頭還在顫慄。潘令嫻扭轉身去,把黑膠綢衫褲也除掉了,僅餘下一套淺綠色半透明的底衫褲,那白皙而又苗條的身軀,一大半是裸|露的。王亮一眼看見她的手臂上、大腿上紅一塊紫一塊的傷痕,心頭一陣發酸,傷心地滾下幾滴眼淚。
「令嫻,別著急,痛苦的生命是相連的。我們弄明白了你的原委後,對你總得有個好安排,到了咖啡館,我們再商量一個妥善的辦法吧!」王亮輕輕地安慰她。他全身輻射出來的熱氣,溫暖著一個失掉人間生趣的苦命人。
王亮再爬上樓來時,她們兩人的澄汁,已經喝完了,單剩下兩個空瓶,擺在各人的座頭邊。王亮為了要敷衍那個鴇婆,又重新喊了三碗珍肝河粉,王亮胡亂地把那碗吃完,瞧瞧潘令嫻的碗裡,還殘餘一大半。辛酸的往事,梗住了她的咽喉,她確實為痛苦的經驗,塞飽了肚子,有氣無力地挑動著那碗河粉,傷心地不斷抽泣。王亮見勢頭不對,用鞋尖輕輕地蹴著她,要她裝扮得自然點。那老傢伙倒是個轉胎餓鬼,三爬兩撬,風捲殘雲似的把河粉吃完,雙手捧住碗,呼嚕呼嚕連湯也喝得精光。她摸摸|胸口,覺得已經飽了,從座位上站起來,移到中間擺放小圓桌的地方,叉著手在等他們。
在一個大金舖www•hetubook.com•com舉行開幕典禮的巨幅廣告上,恭請李曼小姐剪綵的特大號重頭方塊,比全香港最紅的舞|女所用的字,還要眩眼。當蔣山青買回那些平價報紙,鼓著羅漢肚,嘻嘻哈哈地把這件事當作新聞來講述時,王亮拉長了那副黑長面孔,悶著一肚皮的氣,無處發洩。
王亮趁勢把那黑影子的手扳開,瞧見了潘令嫻的珠淚縱橫的瘦臉,他失望地嘆息道:「唉!真的是你!……」同時,他顯得非常不自然的把身子折向那個惡婆子,很生硬地說:「我中意佢。」又停頓了一會,繼續說:「宵夜先,等我地傾吓偈。」
「趁著晚風,慢吞吞地散步,也可以排遣憂愁。我們不妨到海濱走走。」王亮自寬自解,帶著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失望地拉著姚明軒與張弓的手臂,折向干諾道去。麥浪、司馬明尾隨在三人之後,也一聲不響。
很久,很久,那群離開了陽光而生活的兒女,被當作玩具一樣的使用;被當作最卑劣的洩慾器,供別人糟蹋;被當作牛馬一樣,拍賣在人肉市場;而且,還要受老鴇,受黑暗勢力,這樣殘酷不義的詛咒。——很久,很久,少女們在鞭笞下,被迫暴露了她們的羞恥;在無窮無盡底麻木歲月裡,被迫用苦笑來代替眼淚!當有一天,螺旋體菌在她們的血液裡滋生起來,那發著高熱的瘦削得像豆芽菜一樣的身體,對於這無休止的勾當,深沉的痛苦會蝕盡她們的生命。
「散步的人,大多數還沒有回來,蔣先生,請你看看門好不好?」王亮拗不過他的意思,一面穿上那一件整潔的襯衫,一面向蔣山青說。
「勸人回到真實,堅持理想,全半下流社會的同伴,都有此義務。老王,我們還是下山去瞧一個究竟,待在這裡發空議論,與人無益,與事無補。」姚明軒背轉身去,摸出了他的「老錶」,看了一看,繼續說:「現在還只有七點一個字,搭電車趕到大道中,也許還來得及。」
「不,太遲了!你的錶是江西貨。而且,金舖開張剪綵,那裡會定在晚上呢?」王亮說。
「幾文一晚?」王亮偏過頭來,壓低聲調問。「好平之嗎?二十五堵!」那婆子見有了苗頭,露出一排金牙齒老是傻笑。神態像一條狗,難看得很。
王亮掉頭去看了看橫樑上掛著的圓壁鐘,見正指向十一點,他覺得時候已經不早,對潘令嫻丟了一個眼色,硬著喉嚨說道:「回去睡覺吧!我也要休息了。」他邊說邊站起身來,匆匆忙忙地結了賬,吩咐那婆子帶路,自己攙住潘令嫻,緊跟在她的後面。
「虛假在腐蝕我們的半下流社會!」麥浪低聲說,頗有點對李曼的行徑不滿,也間接向王亮提出抗議。
「咪打交,有事慢慢講!」王亮結結巴巴地扯著勸。
「挑!咪噉得呷!你個『臭老舉』呀!而家又唔係走鬼,怕乜野人堵?」那婆子餘怒未息,一聲長,一聲短,還在緊咒。
甬道上,木屐的響聲由遠而近,老精怪嘻嘻地端著一盆熱水,閃進這間房裡來了,她恭恭敬敬地把水放在條桌上,睜開三角眼,露出兩列金牙齒眯眯地笑。王亮連忙起身,在鐵釘上掛著的短褲口袋裡,摸出兩張銀紙,塞在她的手心,她才心滿意足,微微地欠欠身,口裡嚷著:「多謝、多謝,早抖!」把推門順手拖攏,龜縮到她那「眼觀四處,耳聽八方」的高架床上,翹起二郎腿,懶懶散散地躺在硬木板床上,出神地抽她那筒紙捲的煙絲。
「錯誤在我,不在李曼,我不該在她真實底靈魂之內,培養無用的虛榮!」王亮重重地用拳頭敲擊著自己發脹的腦袋。
日光管放出乳白色的光,照射在喘息未定的潘令嫻的瘦臉上,蒼白得像剛從棺板中拖出來的少女,一絲血色和圖書也找不到。壁上瘋狂轉動的電風扇,把她的亂髮,雜亂地吹滿一臉,活像一個幽靈,隱現在蕭蕭白楊之中。
另一邊,隔著一條人行道,用「塊把」隔成橫直一方丈大小的許多小房。房門緊閉,像蜂巢似的翻騰著一片嗡嗡底聲浪。潘令嫻隨手推開靠左邊第三間小房的「塊把」門,並反轉右手,將王亮拖進這間鬱悶的小「統艙」。請王亮坐在墊著紅綠間隔的草蓆的木板床上。她細聲細氣地湊近王亮的耳朵,說:「準備兩元娘姨錢,討那老狐狸精歡喜。」王亮會意,輕輕地笑了一笑。
那時,集體創作制度已經實驗成功,文章公司大量傾銷出去的產品,很能得到編者的好評,讀者的熱烈愛好。大約在六月的一月內,李曼的文章滿天飛,各種雜誌報章上,不斷地湧現了李曼的大作。有詩,有詩論;有小說,有小說作法;有獨幕劇,有戲論;有政治、經濟、法律的專門性質的研究文章,也有湛深的哲學問題的討論;有最新書刊的評介,也有最新出版的英美雜誌文章的翻譯。而最能轟動香港思想界的一次論戰,捉刀的是張弓。論戰的焦點在不用電磁公式,而求光量子的能力值。張弓引用了波羅吉利(Boilogeli)的黑輻射(Black Rodiation)原理,直接論證動能W和動能P並引伸出「三五相等」,「二四同功」的妙論。推理嚴謹,計算精確,很能吸取「苟庭根學派」的長處,使思想界為之騷動。
王亮深沉地經營這樁生命底事業,很費心思。他明瞭半下流社會要站得穩,活得下,一盤散沙式的沖擊,不會收到預期的效果。必須將散沙摶聚成混凝土;必須將平行的散光集成焦點;才能打破因襲的社會所結成的硬殼,才能將生命能力場中的光熱,激發出來。而王亮心目中的李曼,確實是這半下流社會最適當的人選。
聲名如咳嗽,一點也不能隱瞞。全半下流社會的智慧,在李曼這富有青春魅力的名字上,放著異樣的光彩。成千成萬的人,熱烈地希望讀到李曼的作品。有好多政治團體,希望把李曼收到自己的旗下,做政爭的資本;還有一小部分居心不良的上流社會人物,一心一意地捧李曼的場,為的是想藉捧李曼的機會,找到進一步親近她的門路。這些,都是李曼在短短的幾個月之內,紅得發紫的內在原因。
「下午四點,這裡明明說的是下午四點。」蔣山青翻動著報紙,說。
當兩枝綠寶送上來後,王亮遞一枝與潘令嫻,並拿了另一枝送到那個老狐狸跟前,自己假裝要小便,匆匆忙忙地趕下樓去了。五個人商議的結果,還是依照姚明軒的主張,由王亮陪著她睡一晚,趁個空子,把原因弄清楚。臨行時,姚明軒從懷裡摸出一本小日記簿,把那枝鋼筆也一起交給王亮,叫他好好記載門牌號碼,聯絡訊號及其街名。
王亮初次來到這陌生的環境,東張西望,顯得很有點土頭土腦。他望望低蹲在門邊的「五方五土龍神,前後地主財神」的髹著紅漆金字的牌位,跨進門後,他又望望那紅色燈膽下供奉的關雲長、周倉、關平的「讀春秋」的繡像,髣髴要在神龕中找到奇蹟一樣的出神。潘令嫻輕輕地帶動他的手,示意要他放輕鬆一點。
他定睛細看,房內的陳設非常簡單;一張雙人木板床,一張褪了色的長方形小條桌,擺在靠牆的一頭,條桌下,還靜蹲著一條跛腿的四方小凳,此外,就空無所有。木床對面的木框上,釘了一排長鐵釘,那就是潘令嫻掛衣服,掛毛巾的衣架。她在石塘咀天臺慣穿的那件起小紅花點的絨旗袍,還掛在最末一顆鐵釘上。但是在這有點近於昏黯的電燈光下更顯得古舊、孤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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