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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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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

「是,不過材料不夠用。」那是麥浪的回答。
在兩塊高達七尺以上的劖刻的岩石上,無根無葉地架構起支持全屋的工程,真虧煞張弓的數學頭腦想得出這歪主意。全部工程,運用了高等橋樑結構的原理,四對排樁深深插到岩石的泥腳底,搬來許多大石塊壓住陣腳,堅固有如洋灰樁。四對樁稍稍斜傾,緊密地將樁頭頂住岩石,像打盹的老牧羊人傴僂著背,倚在峭壁下深深入夢。四對樁構成的四點,用鉛絲圍成一不規則的平行四邊形,交叉的粗鉛索,像牽牛花一樣蔓生過岩石,恰巧將交點落在岩石的低凹部分;再將交點用鉛絲扭緊。在這兩雙對角線的四分之一處,再安置四個支點,用兩根離岩石約一尺四寸處,分成兩股的大鉛索,分別套在這四點上,將房子像綁老虎般的紮緊。另一端的岩石的工程設計,也照著這個樣子「如法泡製」,那小木屋的基礎,總算在可能盡到的人事範圍內,得到了最安全的保證。
李曼他們居住的小木屋,裂開了幾處天窗,雨水傾瀉在木屋內,比屋外的風雨更大。老鐵和劉松,揮動那發銹的十字鎬和圓鍬,正在替木屋開運河,好讓雨水有個宣洩處,免得衝垮木屋四周的泥腳。
「洋火劃不燃,柴根根都淋透,飯是做不成的。」王亮自言自語了片刻,又對老鐵說:「你拿二十塊錢去,儘量購買麵包。不過——」他上下大量老鐵那身貼著身子的濕衣服,覺得不很妥當。「枕頭麵包的紙袋,還是容易透水的。那麼,好,秦村,你把簑衣解下來,老鐵包麵包,我們兩個人,光桿直淋好了。」他的堅強的決定,充滿了莊嚴與和穆的感覺,那是一個與暴風雨長久搏鬥的靈魂,所特具的剛強。
「曼姐姐託我轉交給你的。」
「有甚麼話要留給亮哥哥的?」
工程在大家通力合作的競賽中,不到三個鐘頭,已完成了一大半。張弓縐緊眉頭,狠命地狂吸著「自製」的落地牌香煙,倚靠在濕滑滑的岩石旁,正在焦灼地思考,如何利用兩塊大岩石,把整個工程的核心,都移到這兩塊牢實的龐然大物上面。因為這項設計順利解決後,房屋被暴風掀走的可能性,要大為減小了。不過,現存的工具,卻沒有一件可用在這件主要工程上的,他思索再思索,對於這件工程,真感到棘手。濃煙燻蒸著他那滿佈縐紋的焦黃臉,頭上紛亂竦立的長髮,風拂過,像九月的蘆葦,習習www•hetubook.com•com顫抖。
冷風,將燈逼熄。室內,寥落的鼾聲,與室外呼嘯的狂風,若相應和……
王亮打開那舊報紙包住的紙包,見是一本硬面的日記帳簿,一疊單據,一本李曼新近出版的詩集。他隨手翻開帳簿的冊頁,發現內面還夾了一張收支明細表,一看就知道是柳森的大手筆。明細表末欄,用紅鉛筆劃著兩條直線,說明收支相抵,尚結餘六百二十一元五毫。王亮再抖動那本帳簿,有四張紅背票,七張綠背票,一張一元的爛票,還有一個新出籠的白燦燦鎳幣,沙沙叮噹地跌在牀上。這數目,加上今天緊急支出的一百五十元,剛剛符合。心裡倒很佩服李曼做事精細。他把紙票重新撿起,疊成一垛,夾進帳簿中後,吩咐小丫頭把帳簿好生保管,並要她在今天支出項目下,掛一百五十元的帳,明細單據,明天再補交。
穿進湧出的盡是緊張的人流,那是人類在無依無靠狀態下的拚命掙扎,含有最原始的蠻荒的遊牧精神。那破木屋,原是傍依了兩塊大岩石構築的。它的天然的形勢,使它占了不少便宜。張弓是這次搶險工程的總工程師,他用手扭折著鉛絲,憑經驗估計這材料的強度,決定在甚麼地點,應使用幾股鉛絲紐成的鉛索。他也顧及到小房簸動時,對鉛索所生出的「張力」和「扭力」,用他那白破襯衫臨時撕成的「皮尺」精細地留出「擺度」。何處應使用單樁?單樁應傾斜成甚麼樣的角度?何處應使用排樁?排樁的分力與合力應如何安排?繫鉛索的樁端,出土有多少寸?凹度多少?結成甚麼樣的結口?如何釘上洋釘?他一面在滔滔講述,一面還動手示範。許多人都照著他的設計,搶火一樣的在急趕,連小丫頭的手,也勒出了鮮血。
「再在廚房罩庭上,搬兩根大杉木下來好了。橫直祇要救住了房子,房東也不會吵鬧的。」王亮低聲與麥浪酌著盤口,疲憊的言語,顯得荏弱乏力。
蔣山青提了兩罐茶水,從街尾回來,老鐵挑著一擔清水,也趕回了。木屋內,大家忙著整理床舖,想在黑夜襲來的時候,有一個甜蜜而安穩的睡眠。
挨到成安街尾時,王亮與老鐵的腳,已經掛了綵,尖石撞破了皮肉,鮮血一縷縷的往外流。那位胖子老闆,像烏龜一樣蜷縮在烏龜轎車裡,等得滿身大汗。他見李曼來了,趕快把車門推開,把李曼扶進車內,把李曼的行李也幫忙接到車座上,說:「風這麼大,老等不來,真急死人!」同時,他揮手示意,喊潘令嫻坐在司機位旁。
姚明軒的「老錶」,已經指向十二點四十分。趙和-圖-書德成和劉松,方最後返來。這時的風勢,比較上午好像減弱了許多,傾盆大雨也變成霏霏灑灑,擴散出令人窒息的霧氣。
汽車的馬達在嗡嗡作響,李曼突然記起了一樁事,把手抹拭窗玻璃上的乳白霧氣,向王亮招手,硬著喉嚨說:「亮,明天見。賬簿與錢,都放在湘琳手裡。」
「湘琳:我看你,也有十二三歲了,老是這樣稚氣的。」李曼用右手,掐著她那油黑的面龐,禁不住噗哧地笑出聲來。
「姐姐,天雨不能回,搭個口信回也好,免得我們掛念。」
老鐵接過一垛濕鈔票,數了一數,捲成一個筒,納到腰間的寬皮帶上。再披上那件簑衣,把頸項下的帶子結好。三個人沿著人行道,肩膀併著肩膀,手互相勾搭在每個人的背部,彎著腰;頭貼到胸脯上,逆著漫天風雨,踹著濕溜溜的水泥地,急骨急骨地向筲箕灣那頭奔去。那是一種無言的反抗,每個人的心臟,都咚咚地在跳躍。
「晚安!」王亮下意識地回答著。那聲音微弱得只有他自己能聽到。
章司機與劉松進屋後,滿木屋子裡,也起了猛烈的騷動。蜷縮在牀頭打盹的柳森、王亮、司馬明;張開破油紙傘躲在屋角的麥浪、張弓;蹲在地上,用大臉盆,澡盆接屋漏水的姚明軒、秦村、孫世愷;正在用破瀝青紙、破油布、爛英文雜誌,補著漁網般屋頂的蔣山青、趙德成;守候那堆破破爛爛衣服用具的黃玲,抓緊十字鎬的老鐵,都離開了他們原來的位置。一齊赤著腳,擠了出來。狂風,搖撼木屋,一陣陣的打著擺子。破板壁縫,給冷風一線線灌進,剛勁得像千萬枝箭,麕集在這苦難的破房子內。
木屋子外,暴風雨還在兇猛地嘶吼。從木板窗破洞口瞭望出去,乳白色的雨屏,遮斷了所有的景物,祇賸下一抹隱約的殘影。
縱橫風雨,千軍萬馬地踐踏著這可憐的五個人。
「是的,是的!」李曼點點頭。
「急,空急也沒用,我們還得想個對付的辦法。」那是老鐵的聲音,嗄啞而低沉。
「亮哥哥,帳我不能管。」小丫頭人細鬼大,曉得這事情嚴重,不肯接受這新的任務。
「當然囉!小鬼頭,還少得你這份。」李曼抬起左手,替她整理一下那散亂的孖辮。
「搵邊位?」
「哦,你們都撇下我一個人,我可不依!」小丫頭惱了,她感到有點孤單,有點寂寞。而且還感到失望。
麻石蹬道上,有一個被雨淋得落湯雞一樣的人,穿了一件淡黃色雨衣,還用兩手緊抓住蒙頭的一件銀灰色雨衣,褲管紮在長統膠靴內,正失望的在上上下下蹦跳,不時扯開破喉嚨,在大聲叫喊:「李曼小姐,李曼www.hetubook.com.com小姐……」那呼聲透過狂亂的風雨,傳到李曼的耳朵裡時,只剩有模糊的微弱的聲息。但那廣東國語,還依稀辨識得出來。
「那位錢先生說今天由他親自陪她進廠,自然她要同我一道下山。」
烏黑底夜,悄然從四方捲上來。平息了一下午的狂風,又一陣緊似一陣地猛刮。小房子外,左鄰右舍的門窗,被夜風橫掃得嘩嘩發響。唯有他們的木屋,在強風中雖有顫抖,但比起昨夜那搖籃似的顛簸動的情景,顯然已安全得多了。
李曼早已穿上了全新的「美式裝備」,棗紅的短統膠靴,杏黃色的雙層雨衣,腰帶束得緊緊,斗篷拉得低低。潘令嫻還是那套黑膠綢衫褲,踏著那雙黑平底皮鞋,既沒有雨衣,又沒有雨傘,樣子顯得十分狼狽。李曼祇得商量章司機,把錢老闆那件寬大的雨衣,暫時借給潘令嫻蒙頭披住,匆匆忙忙的趕到山下去。王亮和章司機,左右扶住李曼;老鐵與劉松,用勁攙住潘令嫻。趙德成用頭頂住舖蓋捲,秦村提著手提箱和小提包,浩浩蕩蕩地擺成一字長蛇陣,向暴風雨進軍。狂風刮在頭面上,刮到鼻孔裡,反使人連氣都透不過來。
「黃玲姐姐還是會招扶你的,好妹妹,不要嚷。」潘令嫻扶住小丫頭的雙肩,拿話安慰她。
接著,他吩咐章司機:「趁風炮還沒響,快開車。」
「找李曼小姐。」那漢子把蒙頭的雨衣稍稍張開,答應道。
「令嫻姐姐也同你下山去嗎?」小丫頭看了看潘令嫻一眼,又天真而好奇地發問。
「沒有甚麼話,這裡有一個紙包,等你亮哥哥起身,你偷偷地遞給他好了。」
「好了,謝謝你。」李曼對她泛著依戀的苦笑。
章司機被風雨淋打得昏頭昏腦,李曼的呼喚聲,好像一點都沒有聽見,他繼續在掙扎,口裡還不斷地嚷。倒是劉松見機,他扔下那柄圓鍬,披著一張破油布,踉踉蹌蹌躥出大門。可是一腳踩偏了,踩到泥濘地上,一滑,滑開四五尺遠,跌在泥水中,一身滾得透濕。他好不容易爬起來,摸到石道上,一把抓住那叫喊的蒙頭大漢,說:
「好!」秦村將拂下去的斗笠,又重新戴上,並把那件披身的竹葉簑敞開,好讓王亮也能遮蓋一部分風雨。
「不要驚動他,他一整晚沒睡,也夠辛苦的。」李曼緊緊地擁抱住她。
汽車已開動了,嘩嘩地四濺著泥漿水。她的話,在這狂風暴雨中,全聽不清。
「德成,劉松,麻煩你倆去買點鉛絲、鉛絲網、洋釘好嗎?屋腳總得先紮穩根,屋頂也先得緊急修補。」王亮一面說,一面伸手到濕透了的褲袋中,抓出一堆濕淥淥的鈔票,揀選了七張十元的,整理得hetubook.com•com平直,再把它摺疊好,遞給披著破油布的劉松。劉松與趙德成,接過錢後,彎曲腰肢,像登山電車上的售票員,匆忙而艱險地鑽進了風雨叢中。他們那搖擺不定的背影,在西灣河大街的轉角處隱沒了,祇遺下風雨瘋狂的咆哮。
天色大亮了。雨中的城市,還祇是白茫茫的一片。李曼正趕緊收拾行囊,小丫頭與潘令嫻,從旁替她整理舖蓋捲,用了好幾張油紙,緊緊紮紮的把舖蓋包捆好。
黃玲拿來一大塊麵包,舀了一小缸冷茶,送到他們的手上,算是慰勞品。這兩個人已飢腸轆轆,竟忘記替換這身沾滿雨水泥漿的衣服,坐在澆濕淥淥的床舖板上,就是一頓大吃。其餘的人,正手執斧頭、柴刀、切菜刀、圓鍬、十字鎬,還有兩把自製的鋼絲小鋸,在緊張地削木樁,另一批人,將剛買回的捲筒鉛絲網扯伸,量度屋頂的尺寸,想替破木屋安設天羅地網。
「跟住我啦!」
海港外,掛起了九號風球,颶風正在逐漸強化。狂風亂撲著暴雨,刷刷地衝擊著破落的木屋區。山溝裡,山洪拖曳著泥漿,訇訇的漫上了麻石路。
王亮背著風,好費力地睜大那雙發紅的眼,比黃豆還大的雨滴,從短頭髮上,從耳根旁,從臉上,從手臂上,褲管上,川流不息地落下來。他猛然想起了假若風勢再增大,庇護著半下流社會的破木屋,可能坍塌,這是緊急事件中最嚴重的一樁!他內心的激動,所發散出來的熱量,蒸發著他臉部的雨水,氤氳地成了一團稀薄的霧氣。
「王亮,麥浪,再準備尺二雙排樁十六對。」張弓隔著破壁,在高聲吩咐。
「沒有人要怪你的,你幹好了。」王亮揮揮手,將身子平躺在硬木板牀上,張開口呼吸著。
「哼,她不喜歡我,老對我扳面孔。」小丫頭縐著小鼻頭,很難過地在訴說她自己的苦楚。她是另一個世紀的人物。
「沒有,」小丫頭偏著頭在做鬼臉。
「曼姐,東西檢點好了嗎?」小丫頭一面揩拭濺在臉上的雨水,一面偏著頭在問李曼。
「搞錯了可不能怪我,」小丫頭天真地偏著頭說。
「沒有叮囑其他的話嗎?」王亮問。
「晚安!」小丫頭搖著孖辮,輕輕地將房門帶攏。
「怎麼辦呢?」趙德成掌心搓著掌心,急得沒有了主意。他的眉頭,擠成了一條線。
李曼迅速地把木板窗推開,一陣飄m.hetubook.com•com風急雨,直搗進木屋,把李曼逼得倒抽了幾口氣。她尖著嗓子怪叫道:「章司機,章司機!」
「直徑一寸七分。每對樁分別在九寸五分、九寸八分處開口,向下斜開成鋸齒形。」那是張弓的命令。
廚房內,腳板作踐得濕泥唧唧發響,鋼絲鋸截斷杉木,斧頭在踏腳的麻石塊上,砍著截斷的木頭,菜刀照著圓規劃出的線路,奏出喀嚓喀嚓的交響曲。屋外的騷動,短時間又轉進了屋內。
「湘琳,不要緊。我們每用一個錢,都有經手人,也有單據,你僅負責現金保管與記帳,不會太麻煩的。」王亮齆鼻塞耳,眨著發紅的大眼睛。他說話含含糊糊,舌頭有幾分打卵。
屋頂的修葺,也煞費經營。張弓站在一張長梯,一張短梯交互支持住的瞭望臺上,指揮爬在屋頂中樑上的劉松與趙德成工作。劉松有搭軍用帳幕的經驗,趙德成在家鄉時,又是個蓋茅屋的能手,因此,還能熟練而迅速地完成任務。張弓一方面指揮屋頂上的人,用瀝青紙把天窗補好,一方面吩咐屋內的人,用交叉小木條將洞口托緊釘牢。在這房子容易當風的部分,再鋪上一層油紙,沿著中樑的尾脊,端正地擺上兩張油布。油布上再用小木條按緊,再麻麻密密搥上小洋釘。沿著房子的四角,用鉛絲網結結實實地壓住。每隔三五個鉛絲網洞口,再用鉛絲將鉛絲網綁緊紮在橡皮上。這精細的工程做好後,木屋區在濛濛細雨下,已經是黃昏了。
「我去喊聲亮哥哥來好嗎?」小丫頭撒嬌撒癡地貼住李曼,眯著一雙黑眼睛在問。
「姐姐,你編的雜誌,要送本我看。」小丫頭天真地拖住李曼的手,噘起小嘴唇,樣子似乎要哭。
五個垂頭喪氣的漢子,團團擠在石屎騎樓底下的一個避風角落,索索地抖個不停。大雨沖擊著那冷清清的街道,濺迸起滿街雨點,像六月底鄉村,小蚊子飛舞在牛屎堆上。街的盡頭,還可遙見西灣河的菜市場,孤另另地蹲在那裡。西灣河大街,也還偶爾疾駛過一二輛的士,或者一二輛電車,寥寥落落,也不過是數得清的人類活動的象徵。
「老鐵!」王亮硬僵僵地向他呼喚,但當王亮的充血的眼睛,轉到老鐵的淌血的赤腳上時,他突然改了口:「不,秦村,你跟我來,買點油紙與油布,把屋頂的天窗堵好。今晚,大家都夠疲倦,總得有個休息。」
骯髒的赤腳,洗得兩桶清水,成了泥漿。許多人坐在床舖上,猛啃著變硬的枕頭麵包。那味道,對這群又饑又寒的人,真有說不出的誘惑。小丫頭拖著一雙木屐,從中間小房滴滴答答地踱進王亮的房間,她脅下夾緊一個摺疊得整整齊齊的長方形紙包,將它遞交給王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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