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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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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十七

「……。」王亮急於要看信,不免裝聾作啞。
「還不是亞當和夏娃的故事,太陽底下,難道真有奇事不成?」姚明軒故意吊王亮的胃口,一個字一個字,咬得非常緩慢。「愛情,我要告訴你愛情的故事,嘿……嘿……嘿!」
「李曼回來過的,可惜你沒有見到她,她倒看見了你和令嫻!今天上午,她在會客室裡,將這段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還酸溜溜的飽含著醋意呢?」姚明軒將兩個手掌交叉擱在二郎腿上,眼光光盯住王亮那帶著傷心的病臉。
「錯誤!」姚明軒射了他一眼,說:「人生的悲劇,往往是自編自導自演的。也許,祇有錯誤才是冷酷人生中最能安慰人的力量!」
這封簡短的信我寫了三次。寫好了又搓掉,搓掉了又寫,我的心荒漠而零亂。當這些潦草的字跡映進你的眼簾時,不知您會作何感想?但無論如何,過去的日子,所永遠留住的、有意義的、剎那的影像,總是磨滅不掉的!
「這樁事,我是處處提防著的。但百密一疏,就出了岔子!人生,真是怕不得一萬怕萬一!其實,那個晚上,我一身酸痛,多虧令嫻替我搥搥捏捏,才舒暢點。竟想不到毛病就出在這裡!」王亮捏住他的拳頭,向空氣狠狠地猛搥著。
呼喚你的名入夢的曼
「大約是在兩個星期之前,那是一個星期六的夜晚,雨下得很大。我們飯後,在蔣胖子房裡聊天,祇有令嫻陪伴你,好像她還在替你補襯衫。不知你還記不記得?……」
「李曼冒風雨趕回,心中罣念的是你的病。但當她踅近你那半掩的房門邊時,她意外地發現你的病,好像是心病。是懷春的男女,經常可以患的!她說:『他倆坐在一起,打得火熱,我卻像一個破庵裡的尼姑,孤孤獨獨地守候著不能淡忘的往事!我想跨進門,又想到也許你們會認我小器,無端衝闖人家的好事;不進去,冒了這麼大的風雨回來,豈不是白辛苦一趟?』她躊躇了片刻,終於悄然無聲的回去了。」
姚明軒為報剛才王亮裝聾作啞的「一箭之仇」,偏過頭去,向和*圖*書著麥浪,將手裡的那一疊鈔票,遞了過去,說:「請你掛賬,這是從李曼手上收到的七月份全月與八月份上半月的稿費。照李曼所開具的賬單:王亮一百五十八元,麥浪四十九元,張弓三十五元,我,叮叮噹噹,九十大洋;總共三百三十二元。請你過細點一點。」
「王大哥,你的無限寬容的理論,可以擺進宗教學的領域去講。在此時此地,是很不合時宜的!故舊的生活綜合,在今天已走到了它的盡頭,它已失去了維繫人心的力量。如果沒有一個包羅萬有的綜合,作為人類四分五裂的觀念型態的依附;如果現代的文明,還是讓自私的個人與自我為中心的『假理性』所統治,人類的苦難,不曉得還會延續到哪一個世紀!凡有思想,凡肯用思想的人,不得不承認:現代人的精神生活,因為缺乏任何中心的聯合,已喪失了重心,已喪失了一切客觀的真理的標準,已喪失了一般的確實性!文明衰落的趨勢,是非常顯著的。」麥浪激辯到這裡,嘴上已經濺滿了白色的泡沫。
「是。只有李曼的兩百元,始終沒有送來。」麥浪搖晃著他那大腦袋,煩愁摺疊在額上的縐紋裡。
「明軒,言歸正傳,別老擺噱頭。李曼在那裡工作得怎麼樣?為甚麼老不回來呢?」王亮問。
「不行!我要親自走到樂嘉公寓去,把這件事當面剖白清楚。」王亮霍然站起來,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最大的衝動。頗有點失態。
長夜,深沉如許!我深深為你祝福。
「老王,是的,你還不懂得愛情!在這一方面,你最好拜我為師!愛情是甚麼?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你:愛情就是李曼那雙又媚又亮的大眼睛啦。一粒小的沙子,掉進了眼睛,你想難過不難過?」姚明軒撇撇嘴,半玩笑半認真地說。
「講嘛!明軒。」王亮將撕開的信封,再套進那疊信箋,催促著說。
無窮底愛核常在底星辰!」
「老王,現在應該可以窮開心了吧!」姚明軒用手抓扒著頸項,一縷戲劇性底微笑,攀在齒唇上。
祝福您,同時也祝福令嫻,雖然我心深深蘊藏著幻滅底哀愁。雖然我還激動地感到:戀人的心情,同大海波瀾一樣無限。我曾經被愛,我也曾經愛過,這也許是我唯一值得用驕傲來紀念的青春象徵。而且,唯有這象徵才會啟發永生之義,才會顯出生命底價值標準。和*圖*書
王亮聽了,急忙抽出那封信,低下頭去默默地看,病後的手,在微微顫抖。
「我覺得:我們與李曼的不能和諧共處,基本上的原因,還不是理智的衝突,因為這不過是事物的表面。真正的衝突,是生活態度的衝突,這是事物的核心。」麥浪這位小規模的哲學家,見王亮在曲諒李曼;將算盤一推,索性把牢騷一古腦兒發洩光。
「麥浪,我們不是這樣說的,」王亮的喉嚨,因長久咳嗽的結果,略帶幾分嗄啞。「寬容是團結半下流社會的唯一要素。我們應當從日常生活的平凡的外觀中,去體認那以感性世界為外裝的理想世界。就以生活態度為例:我們喜歡清新的,活潑潑的生活,我們喜歡露滴滴的花草,但有些人,覺得自由的生活,不獨使人失掉了在因襲中培養出來的勇氣,而且還有逐漸不安的感覺。這些,他們都有充分的自由,我們沒有權利干預。唯有寬容,才是整個半下流社會的基本精神。」
「她進入了上流社會,也許要適應那個環境,錢可能不夠花,我們也得原諒她。」王亮見麥浪頗有不平的神氣,趕快找話來安慰他。巨人的溫良,強者的大度,就是在那最艱苦堅持的剎那,也會帶來一種不期而至的靈光四照的境界。
此時,格子門恰恰被推開了,早歸的姚明軒,喘著牛氣,出現在這枯索的小天地中。他帶回了八月份各報刊雜誌社,結下的稿費,一大垛花花綠綠的鈔票,約莫有三百多元;他也帶回了寫著「煩交王亮先生親啟」的一封信,王亮剛接過來一看,那娟秀的字跡,分明是李曼寫來的。
那是八月中旬,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澄碧的天宇,還淡淡地輕拂過一朵朵輕紗似的雲翳。半下流社會的朋友們,愉快地迎接著光明,舒展著胳膊,準備應付另一個生活底浪頭。一個多月來的連綿風雨,使他們的心靈,在鬱悶的空氣裡和-圖-書發了霉,他們像趨光性,趨熱性很強烈的草木,為這罕見的光明,帶來了活潑的生氣。
「在這離心趨勢大盛的世界裡,只有寬容,才能成為向心的力量。李曼,是一個詩人,或者說,是一個藝術家。因此,道德的尺度,不能太精密地在她身心上度量。就讓她為藝術的自由,而發展其天才吧!我們如果把道德的尺度和藝術的尺度混在一起,對道德無益,而且,還會局限了藝術的領域。我們所求的是人性自身,我們所培養的,是大海的風度。你看見過只容納清流,拒斥污濁的大海?你看見過,只有白晝,沒有黑夜的世界嗎?凡已經存在過的東西,總有它存在的理由;而且,只要是已經存在過的東西,便有藝術的存在權利。哲學家原沒有鄙薄藝術家的確當理由。」
「信,信還沒有看,也許還有轉圜的餘地。」姚明軒提醒他,臉上泛起一抹希望的光影。
「怎麼?橘皮乾剛到手,便忘了洞庭湖!大老爺竟不睬小百姓啦?」姚明軒瞟著發紅的大眼睛,那雙筒槍一樣的朝天鼻子,摺扭起縐紋。
「那,那為甚麼?」王亮問。
「老王,你真是個多情種子!」姚明軒瞅了王亮一眼,說:「世上女人,眼裡火的極多,豈止李曼一個?這些閒是閒非,原不過是人生舞臺上的若干糾葛,值得那麼認真?算了,我勸你還是歪在你的床上,打打盹,養養神,求得個耳根清淨。這些鬼扯腿的事,想也無益,不如不想!」
「那還不是為了吃醋!」姚明軒冷冰冰地答道。
麥浪緊張地撥動算盤,他對八月份的收支對照表上所出現的巨大的短虧數字,萬分擔心。平實的四方臉上,惶惑的情緒,像滄海波瀾,湧了來、又湧了去。
姚明軒一把拖住他,三個人一遞一句,反覆辯論著,總得不到一致的結論。廚房裡,老鐵正忙著弄晚飯,他也管不了這許多麻煩事。在廚房幫忙走動,打雜的小傻子,卻呆呆地站在王亮的房門邊,尖起耳朵,靜聽這些怪腔怪調。在他那天真的心眼中,僅直覺地感到:這是很壞的爭吵。因為,王叔叔的瘦臉,這樣鞔得繃緊,還是第一遭。
生活從陰鬱中又抬頭向上。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m.hetubook.com.com人心。王大哥,事實就是鐵證,我想李曼總有一天,會求得個水落石出的。」麥浪也從旁勸慰著,想沖淡王亮的悲哀。
「寬容,會使你逐漸冷卻的熱情,慢慢燃燒起來;寬容,會使你顫慄而荒蕪的心靈,慢慢滋蔓著生命的活力!寬容,……」王亮眼光移到地下,像在做禱告,喃喃地自言自語。
愛不自私;而愛情卻是自私的!
「不盡底相思永恆底情意
亮,達觀再進一步,就是瘋狂!因為,達觀是苦痛的結晶。給我瘋狂,給我力量,就是粗暴的力量也可以!但空想的浪花,破滅在現實的礁石上!我看穿一切之後,祇有酒,做了我坎坷人生中唯一真實的伴侶……
上個禮拜,我懷著一顆破碎的心兒,徘徊在澳門的灘頭。陪伴著我的,是那胖得使人發噱,滿身銅臭的錢老闆。他肥答答的擠在我的身邊,但我的心離開他有那麼遙遠;而我真正想念的人,又這麼陌生地離開了我。我知道:向日葵雖朝向陽光,綻開了明麗的花朵,可是,光明卻不屬於向日葵的。當時我全部心思都在想你,這樣變幻莫測的少女底心,你也許會覺得奇怪。
王亮像投在冷水盆裡一般,全身打著寒顫。他的面皮,蠟渣也似的黃得難看,李曼那些雜亂無章的話,爬滿了他的心竅,稀清的鼻涕,不自覺地垂了下來。
茫茫蒼天下,橫躺著藍色底海。那壯闊的驚濤,激起了我生命的迴響。褪色的年華,辛酸的希望,顛簸的信心,翻騰著孤獨的悲哀,迷惘的情緒,愴痛的記憶。亮,祇有你那充滿智慧的眼睛,纔能瞭解我當時的紛亂。
「回來過的?甚麼時候?我真不曉得!」
「莫急,且聽在下慢慢道來。」——姚明軒扮了一個戲臺上的鬼臉,將胳膊下挾住的雜誌,扔到床上,搭起二郎腿,看樣子準備要擺「龍門陣」。
「如果李曼漸漸脫離了中心的實在,不論她的生活如何安逸,我想,都不能有意義和價值!」麥浪閃開兩個膀子,憤激地答辯道:「生活哲學m.hetubook.com.com的沒落,道德觀念的崩潰,厭世主義再加上靈魂上的可怕的孤寂,會把她壓扁的!」
那我曾經應允過你的,就作為安靈的祈禱文,鐫刻在你的心頭吧!
王亮點點頭,若有所悟,但沒有說話。
「王大哥:公積項下的存款,現在僅剩下八十七元五毫。除調景嶺馬鞍山的幾筆賬款外,假若沒有新的奇蹟出現,半下流社會,很難再拖下去了!」他說。
有一天,總有一天,亮,我會在悲痛中消逝。請記取:
「有甚麼值得這樣神祕,你這人真彆扭!」王亮說。
「唉!錯誤的李曼,在錯誤中間開花,也在錯誤中間搖落!」王亮嘆息地說,心底翻攪著莫名的悵惘。
亮:
「剛纔我們還為李曼的事,兩個人吵了半天,李曼在月刊社裡工作好嗎?」麥浪問。
酒,酒,酒啊!紅葡萄美酒!把薔薇的悴臉,也灌成了嬌紅!我想念起這位古代的波斯詩人,我的心是軟弱的。生對我是如此倦怠,死於我又這般無力,多少疑難的決斷,都化為清淚,淌在樽前!
你過去曾對我三番五次地訴說過:愛那些可憐的人,人類的愛心,沒有比這個更大的。在我,我體諒你的寬容的情操,卻無法不嫉妒自己。我愛令嫻,但恨的成分,卻隨著壓抑的自瀆增長。我承認:在生命的暴風雨前面,我終究是一個弱者!……
「好。」麥浪接過鈔票,把它們攤平,沙沙地數著。
「說哪裡話?明軒,謝謝你替我帶信。」王亮苦笑了一下說。
「這數字包括了令嫻,劉松,湘琳等的全部存款嗎?」王亮偏轉過頭來問。
「小的誤會,真可釀成大事。萬想不到李曼同我生活了這麼久,還這樣不瞭解我!」王亮帶著無法表白的心情,陰鬱地拉長了他的瘦臉。說:「令嫻,我是同情她的身世與遭遇;我是憐惜她那份真摰的感情。但同情與憐惜,並不就是愛!我真不懂:李曼為甚麼要將這兩樁事糾纏在一起!」
別了!那長久羈押於鬱悶的絕境的日子!別了!那無窮的灰黯,牢籠似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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