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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有個女兒國

作者:白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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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怕,模蘇納美,會有人來陪你的。」
她已經滿十三歲了,美麗的小蘇納美!鐮刀形的月亮已經變成了船形的月亮了。
「沒有這樣的規矩,你已經滿十三歲了呀!蘇納美!」
親友們告辭的時候,紛紛拿出禮品。有的送給她織帶子的梭子,有的送給她一束閃閃發光的絲線,有的送給她一套新衣裙,有的送給她珠串、手鐲、麻布。一個個都能說出非常美妙的祝詞。有人說:
「有點怕哩,我的親阿咪!」蘇納美一直都睡在「一梅」裡,在老阿烏、老阿移和一群孩子們中間,像一隻小貓那樣縮成一團。阿斯那帶哨的鼾聲,一會兒就把她帶進了夢鄉,各種各樣的夢境,也有很可怕的。但只要一醒來,聽見阿斯那帶哨的鼾聲和阿木各咪、阿木格日們的夢囈,她就安心了,很快就又沉沉入睡了。
雄雞總算是叫了!多懶的雄雞喲!準是怕冷縮在母雞屁股底下睡著了。河面上泛起藍瑩瑩的晨光。不知道她們犯了什麼病,五個就要變成大姑娘的小姐妹抱在一起嗚嗚地哭成了一團。誰也不知道這是喜淚還是悲淚。
「摩梭女人在白天,為了衣食去幹活;摩梭女人在夜晚,為了女人自己的快樂和生育去愛。在白天,自己是自己的主人,在夜晚,自己也是自己的主人。愛和懂得愛才會有快樂,不愛和不懂得愛是沒有快樂的。愛是教不會的,要自己去身受……」

「給我重複一遍,模!」

「蘇納美!你太美嘍,你會有一百個阿肖的!」
她一想到她們五個剛滿十三歲的姑娘就要成為五個穿百褶裙的大姑娘,就興奮得心跳。佩戴著銀花籃的耳環,玉鐲,腰裡紮著寬寬的、彩虹般的腰帶,脖子上掛著長長的珠串,又美麗、又沉重的頭飾和假髮,頂在頭上,是什麼滋味呢?她醉了,她們都醉了,相扶著唱,擁抱著舞。和她們同時進入成年的三個男人——不!他們永遠成不了大男人。他們只能是男孩子。他們在山坡那邊集會,總也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他們不樂意變成男人?不樂意脫掉這身不男不女的長衫?不樂意穿褲子?沒出息喲!聽不到他們唱歌的聲音,聽不到他們跺腳的聲音,學一聲驢叫也是好樣的呀!
「狗呀狗,人是很嬌嫩的,經不起那麼多的風風雨雨,只有十三歲的壽命。十三歲以前哪樣都不會,還不懂得結交阿肖。你們狗是很有韌性的,什麼困苦都能經得住,活著不就是在忍受困苦嗎!你們至少能活六十歲,神可憐人們,讓我們和你們換了壽限,人才能長命百歲。我們人很感激你們,餵養你,把你當成我們衣社裡的一員,我們吃哪樣你也吃哪樣。」蘇納美說著說著真正地動情了,她抱著黑狗的脖子親了一下它那濕漉漉的鼻子,感謝了狗。再向祖先、灶神和親友們叩頭致謝,感謝祖先在今天給了她靈魂,感謝灶神給了她溫飽,感謝親友們給過並還將繼續給她以蔭護,像樹林蔭護一棵小草那樣。

正當蘇納美進入古老的十三歲的時候,現代世界進入了一九七六年……
早飯以後,阿咪領著蘇納美到同一個斯日的各個衣社去拜年。蘇納美不記得走了多少個衣社,差不多都是一樣的接待,一樣的吃食,一樣的吉祥話。許多同輩女人像從沒見過她似的,上下打量著她,是看她的衣服呢?還是看她衣服裡的人呢?阿咪叫她吃,她就吃一口;阿咪叫她喝,她就抿一口,阿咪要她哪樣回答問話,她就哪樣回答。男人們的目光不同了,今天以前誰也沒有正眼看過她,好像她是雞群裡的一隻小雞,今天她是一個人了,是一個女人了。男人們看她的目光和他們看阿咪吉們的目光幾乎一樣了。溫柔、親切而尊敬。蘇納美的心高興得發抖,就像風中的花朵那樣。
「阿咪!我記住了。」

「絲線繡在麻布上,就像草地上的花朵和陽光,憂愁的陰影再暗都會消失。」
篝火已經燃盡了,一縷輕煙溶化到從河上游來的一片霧裡。黎明前的山林就像要出妖精那樣美和神秘。
蘇納美是一個滿了十三歲,穿上了百褶裙的摩梭姑娘。
全村五個就要脫去麻布長衫的女伴,在大年夜,高高興興地走到一起來了。還是那個歷年少女聚會的老地方,河邊一排松樹下。每年除夕夜都有幾個、有時是十幾個十三歲的女孩在這兒集會。在這之前,蘇納美只能遠遠地看著這兒,草地上和河水裡同時開放著相似的兩朵火光。她們像一群仙女一樣,轉著圈兒跳鍋莊。好像她們已經是大姑娘了,毫不害羞地大聲唱歌。她們揮動的手臂和跳躍的腿,把那團篝火的光焰踢打得叫人眼花繚亂。她們在篝火邊用拳頭那麼大的陶壺煮茶,一個個都像六十歲的老達布那樣,瞇著眼睛啜著滾燙的濃茶。還喝酒哩!火光和酒把她們的臉燒得緋紅,就像一朵朵馬纓花www.hetubook.com.com
「花骨」裡已經打掃得乾乾淨淨了,屋中間火塘裡架著一點就燃的乾柴。小小的鐵三腳架上放著一隻灰色的陶罐。火塘沿上擺著打酥油茶的竹桶,一個瓦茶葉罐和一個瓦鹽巴罐。一張木板床擺在火塘的左側。牆上掛著一麵碗大的圓鏡。阿咪牽著蘇納美在推開的門外站了一會兒,似乎先讓蘇納美看清楚這間已經屬於她的小小的「花骨」。阿咪的那隻溫柔的大白貓先溜進屋,蹲在火塘邊上喚她。阿咪走進屋,蘇納美跟進屋。阿咪打開火塘邊一個竹箱子上的小鎖,把箱蓋敞開,露出分給她的衣物和布料,全都是簇新的。阿咪把開竹箱的小鑰匙交給了蘇納美,蘇納美有了第二把小鑰匙。板床上新鋪的乾草,乾草上是一張很厚、很大的羊皮,疊著的一條毛毯是紅格子的。阿咪坐在板床上問蘇納美:
阿咪讓蘇納美把那隻大黑狗喚進屋裡來,蘇納美按照阿咪的吩咐,餵了它一團飯和一塊豬膘肉。她跟著阿咪說:
蘇納美現在才知道酒、火光、濃茶有多麼大的魔力,在第一碗酒下肚以後她就長大了。她抱著好朋友格若瑪,在她的腮幫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咬得她鬼叫起來,嚇得女伴們都摀住了耳朵。等她們搞清楚是哪樣事的時候,就又都笑起來了,撲過來壓在蘇納美身上,把她壓得透不過氣來。但她感到很痛快,壓吧!她喜歡這樣,壓得女孩兒好舒服啊!每一根骨節都鬆散開來。當她從女伴們身下掙扎出來的時候,對著天上的和河水裡的星星長長地尖叫了一聲,這叫聲之響連她自己都大吃一驚。她捧著發燒的臉蛋看著吱吱叫的火苗,恨不得現在就把身上這件穿了十三年的、不男不女的麻布長衫脫掉,赤條條地一頭栽進湖水裡。她相信,雖然是隆冬臘月,一點都不會冷。在她正想這樣幹的時候,女伴牽起她的手,圍著火又跳起來了。她用連她自己都感到悅耳的高音,帶頭唱起她自己也不甚明白的歌來。
「鐲子是永遠也戴不壞的,就像我們衣社和你們衣社之間的情誼。」
隔著板壁的那間「花骨」是屬於阿咪吉直瑪的。蘇納美聽見並「看見」她回來了,開鎖,推門,擦著火柴點亮松明,引著火塘裡的火,小茶罐很快就唱起來了。蘇納美等待的是這些聲音嗎?不!也不是。接著,她聽見並「看見」阿咪吉直瑪的阿肖次里走過她的門口。次里站在阿咪吉直瑪的門前,輕輕地推開了虛掩的門,房門像不懂事的孩子,大聲「吱喳」喊叫起來。次里是個高高的紅臉漢子,一個在湖東岸居住的打漁人。每晚他劃著獨木船從湖上過來,他是一個月前和阿咪吉直瑪開始往來的。他身上總有一股子好聞的魚腥氣,進屋以後他沒說話,阿咪吉直瑪也沒有說話。她給他倒茶。他們一人一口地有滋有味地喝著茶。蘇納美有點糊塗了,次里並不給阿咪吉直瑪講故事,打漁人應該會講很多湖上的故事,水底裡的故事,老輩子的故事和今天的新鮮得像剛起網的魚一樣的故事,他沒講,連話也沒說。喝茶,只是喝茶,還抽水煙筒,咕咕嘍嘍地抽個沒完。多悶呀!蘇納美靠在板鋪上。他們倆在喝茶,還在喝茶,抽煙,還在抽煙。

她在等待著,茫然地等待著。她只知道支撐著她全部希望的就是等待。她的心身裡充滿著飽和的等待。夜悄悄地來了,她想:我咯是在等待夜?夜來了,不是!小「花骨」裡樣什都不會發光,連那面小圓鏡也閉上了眼睛。靜極了。我咯是在等待靜?不!漸漸她又能聽見很多聲響了。她的耳朵兼有眼睛的本領,她能同時聽和「看到」「一梅」裡的老人們和孩子們,昨天她還是他們中間的一個,現在已經不是了。阿斯已經開始扯鼾了,帶哨音的鼾聲像煙霧一樣籠罩著孩子們的夢。火塘裡燒燼了的木柴塌落下來,變成暗紅色的浮炭。大黑狗在院子裡巡行,它的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五頭騾馬的嘴還仲在槽裡咀嚼著,打著響鼻。
蘇納美還不太明白,阿咪為www•hetubook•com.com哪樣一遍一遍地告誡自己,要自己記住:摩梭女人自己是自己的主人。她想:除了這間阿咪剛剛才給我的房子,屬於我自己的東西還有哪樣呢?哪樣也沒有呀!全衣社的財富不是都繫在達布阿咪腰裡那一大串鑰匙上嗎?我自己只有一個十三歲的白淨的身子和一顆對一切都好奇的呯呯跳動的心呀!從阿咪的語氣裡聽來,好像我自己身上掛滿了無形的金銀財寶似的。
「我們的禮物只有溪水那樣微薄,等你當達布的時候,這條溪水已經成了大河。」
她已經滿十三歲了,美麗的小蘇納美!草叢中剛剛還抿著小嘴毫不引人注意的一朵小花就要顯露出她的笑臉來了!一躍跳出草地,像綠色的夜空中閃現出的一顆鮮紅的星星。
「我們看到你的身子了,是一個美的胚子,是一個有福的母親的胚子,你會生育九女九男的。」
蘇納美結結巴巴地重複了一遍,還算完全。阿瞇滿意地點點頭,抱著她的頭對她說:
「阿咪!我還小呀!可有人願意當我的阿肖?」
「蘇納美,你不小了,一住進『花骨』就是大姑娘了!記住,這是達布阿咪分給你的房子,你是這間房子的主人,你是你自己的主人。讓哪個進,不讓哪個進,都得依你自己的意願。他們走進的是屬於你的衣社,是屬於你的房子,屬於你的。這間『花骨』和你自己的心身之間的鑰匙都在你的手裡。你要牢牢地握住,別丟了!在摩梭人的院子裡,無論多麼英雄的男人也別想從女人手裡奪去鑰匙,女人是生養人的人!模!蘇納美!記住!記往……」阿咪的聲音使蘇納美想到達巴的禱告,她聽著聽著,渾身不住地抖。
蘇納美脫去了新衣服、新裙子和沉重的頭飾,光著身子鑽進毯子裡。次里大聲扯著鼾,震得板壁嗡嗡響。蘇納美平躺著,悄悄撫摸著自己還很瘦小的身子,仰望著屋頂上依稀可見的房梁。她好像有點明白了,她在等待的是一個男人,一個阿肖,一個第一次走到她面前來願意做她的阿肖的男人。火塘裡的火完全被灰蓋住了,只有大白貓那對綠瑩的眼睛還亮著,它在等待哪樣呢?
客人說到這裡的時候,阿咪高興得抿不住嘴,領著她把他們一直送到大門外,一再感謝貴客的光臨,感謝他們贈送的厚禮和比禮品更為珍貴的祝願。把客人們送走以後,剩下的是自己衣社的全體成員,親人們圍著火塘,按尊卑女右男左的順序坐下來。蘇納美覺得自己就像剛剛開放的花朵一樣,親人們都微笑地看著她。阿咪是衣社的達布,雖然輩份不算高,阿斯還健在,阿斯之下還有一位阿移,沒有阿咪直,只有三位阿咪吉。阿咪吉直瑪最小,才十六歲,最美,最招人喜歡,整天滿院子都是她的笑聲。即使在夜裡,她那很嚴實的「花骨」也關不住她的「哈哈」。蘇納美常常想:男人們爭著來找阿咪吉直瑪,是為了聽阿咪吉直瑪的笑聲嗎?阿咪很能幹,才五十歲,為了主持全衣社的家務,她搬進了「一梅」,不再單獨住在「花骨」裡了。和阿咪相好過十年的阿肖扎波斯不再來了。阿咪不許他來,告訴他:我早就不是開花的年紀了,結果的年紀也過了,家務太重。你們男人六十也不算老,小姑娘的「花骨」都能進,只要小姑娘給你開門。別再來了。扎波斯很難過,那麼大的人,還哭了。阿咪對扎波斯說絕情話的那個夜晚,蘇納美正在阿咪的身邊,緊緊地抓住阿咪的裙子,她覺得扎波斯怪可憐的。扎波斯再也不能來了。以前,怕有幾千個夜晚了吧,扎波斯夜夜都到阿咪的「花骨」裡來,阿咪從來沒接待過別人。現在,扎波斯不能再來了,他到哪裡去睡呢?他也像那些老阿烏們那樣睡在「一梅」裡大聲打呼嗎?這是沒辦法的,「別再來了!」——這句話是出自摩梭女人之口。女人有「花骨」,男人沒有。女人開門,男人才能進屋,女人不開門,男人就得在門外受凍,要麼就轉回去。衣社是女人的衣社,女人是主,男人是女人的客。扎波斯把蘇納美抱起來,蘇納美尖聲叫著不讓他抱。阿咪打了蘇納美一巴掌。她隱隱約約聽阿咪吉們議論過,扎波斯是蘇納美的阿達。蘇納美想:阿達是什麼?什麼是阿達?阿達和我是什麼關係?他又不管我吃,不管我喝,白天也不在我們衣社田裡幹活。他不就是個客人嗎!是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阿咪一個人的客人,還只是夜間的客人。扎波斯走了,阿咪搬出了「花骨」,那間「花骨」空著,阿咪告訴她:那間「花骨」是留給你的,是留給滿了十三歲的模的。
有人說:
「麻布穿不完,土地不斷會供獻,加上你自己的能幹,用多少會有多少,不用它會堆積成山。」

「是嗎?」她在回衣社的路上才覺得有點冷了,風順著光光的腿爬進她的全身,像一雙冰冷的粗手在她的熱身子上亂摸似的。她想:我要那麼多阿肖幹哪樣呢?我的阿咪吉直瑪有很多阿肖,一個月至少有三個人在夜裡摸進她的「花骨」。阿肖白天也不來幫我們家種田放牲口,晚上來,是給阿咪吉講故事嗎?都像阿烏魯若那樣能說會道嗎?可也不能從天黑到天亮睜著眼睛聽故事呀!我會累得眼睛皮子打架的。聽說那些阿肖都會帶些禮物來。手鐲呀!珠串呀!腰帶呀(這是要交換的)!酥油呀!酒呀!磚茶呀!瓜子呀!糖果呀!泡米花呀!聽說還能和阿肖關在「花骨」裡燒茶喝。可總得睡呀!不睡覺白天是沒有精神的。「花骨」裡只有一張床,該不會和一個外人睡在一起吧?男人都會打呼,阿烏們個個都打很響的呼,在一張床上睡能睡得著嗎?阿肖來,一定有很有趣的事要幹,不然,阿咪吉為哪樣那麼高興呀!一聽見房脊瓦上有小石子兒滾動的聲音,她就悄悄去開門,臉上都笑蜜了。一見面就把阿肖關進了她的「花骨」裡,還把門閂得死死的。蘇納美試著推過,怎麼也推不動。她是想聽故事,還想分一口濃茶喝喝。從那些成年女人打鬧說笑中,蘇納美可以隱隱約約聽得出,阿肖來是最最美妙的事。從那些成年男人的眼睛裡看得出,他們也都願意當女人的阿肖。不當女人的阿肖,夜裡沒有地方睡覺,哪個衣社裡都沒有成年男人的舖位,除非住在牲口圈上的乾草堆裡,那樣是要被人看不起的。
「蘇納美,這間房子可漂亮?」

「漂亮……」蘇納美從心眼裡承認這是她有生以來見到過的最漂亮的房間。
當她們分手的時候,格若瑪在蘇納美耳邊說:
她已經滿十三歲了,美麗的小蘇納美!包穀米粒那麼大的花骨朵已經綻開了。
走進自己的院子,阿咪牽著蘇納美走向東廂房,蘇納美跟著阿咪走,慢慢地走著,阿咪的臉上沒有笑容,但有一層安詳的光亮,就像去年牽著她上干木山朝拜女神的神情那樣。東廂房的樓梯,她從會爬的時候就爬上去過,今天反而覺得很陌生,好像從沒上來過。樓梯的扶手為哪樣會是有著許多斑疤的松木做的呢?阿咪在樓梯上的步子放得更慢了。阿咪像是在回想自己的十三歲吧?阿咪的十三歲是快樂的?還是苦痛的,蘇納美在阿咪現在的臉上看不出。樓梯一共是十二級。她今天才知道,也可以說才覺察到,第十級是一塊比較薄的木板,腳踩上去它會彈動著吱叫一聲。蘇納美想:我以前為哪樣就沒注意到呢?我在這個樓梯上蹦蹦跳跳上上下下過無數次,那是為了練腿勁;也曾悄悄地一級一級地爬過無數次,那是為了窺測阿咪吉們的秘密。阿咪打開靠樓梯最近的那間「花骨」門上的鎖,接著把那把小鑰匙交給了蘇納美。蘇納美的心「格登」一跳,她竟能掌握一把鑰匙!雖然它很小,卻鎖著一間房子,這間房子此後只有她才能打開了!它同時也鎖住了自己的秘密,像阿咪吉們那樣。全衣社的鑰匙全都掛在媽媽的腰裡,達布掌管著全衣社的財富和財富分配權。
蘇納美滿十三歲的那年是哪一年呢?她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許多民族的早就遺忘了的遠古時代,仍然是蘇納美的民族的現代。她剛剛滿十三歲,而她和她的民族的現在比堯舜生活的時代還要古老,因為堯舜的時代已是女人依附於男人的時代了。娥皇女英為她們失去了的結髮配偶而長時間地哭喊著:我的天呀!她們的天傾覆了!今天生長在南方的茂密的斑竹就是證據。
蘇納美不知道阿咪啥時候走出「花骨」,把她孤零零地留下來,留在屬於她的這間小屋裡,留在這個屬於她的自己的身子裡了。她知道在這個人世間有一個她了,她在聽著、想著、感覺著周圍的人和物件,周圍的人也在聽著、想著、感覺到她了。多新鮮呀!活著,和這個活著的人世間一起活著……她知道自己已經站在一個神秘的大門前了,門還沒有打開,這個神秘的門興許就是自己的門。門裡關著的是哪樣https://m.hetubook.com.com呢?她只好去猜想,在猜想的時候是多麼快樂啊!快樂得想哭。門上的鑰匙不是就在你手裡嗎?蘇納美!鎖已經打開了,那座神秘的門和你自己的門,你還沒有去推,只要輕輕一推就會出現一條縫,可以瞇著眼在那條縫中看。蘇納美不想也不敢立即去推那門,雖然她非常想,而且一點也不怕。她也說不清是為哪樣,也許她還不需要,還沒有等到恰好能使花朵突然綻開的那股暖風……
火塘裡火焰熊熊,灶神和象徵著祖先靈位的鍋莊前都點亮了小酥油燈。又瘦又高、披著氈披的達巴蹲在火塘邊掛起了他那一串串的彩色神像。有雲神、風神、雨神、雷神、山神、水神、蛇神、馬神、狗神、虎神……都是很好看又很可怕的樣子。蘇納美發現馬神有五條腿,為哪樣它有五條腿呀?她看見過有五條腿的公馬,阿烏魯若對她說:那會伸縮的一根不是腿。是哪樣?阿烏魯若沒有說,公馬通常時候都只有四條腿,第五條腿縮在肚子裡,不大看得到。達巴的馬神的第五條斜伸著的腿是不會伸縮的,一動也不動。蛇神也不對勁,蛇為哪樣會有個胖屁股呢?從來都沒看見過有胖屁股的蛇,成了神的蛇就有了胖屁股嗎?一排小磁碗擺在神像下。碗裡分別盛著酒、牛乳、清水、茶和糖水,還有一堆綠樹枝。達巴念著蘇納美不懂,大人們也不懂,恐怕連達巴自己也不大懂的咒語。蘇納美參加過好幾次「宅傑」,那都是別人的「宅傑」,今天的「宅傑」是蘇納美自己的「宅傑」,她是主角。阿咪牽著她的手,把她引到「攸社梅」和火塘之間,那裡的地上橫擺著一個大豬膘和一袋糧食。蘇納美一隻腳踩在豬膘上,一隻腳踩在糧食口袋上。阿咪讓她的右手拿著銀鐲、珠串、耳環和松石墜件,左手拿著麻紗、麻布。她不曉得這是哪樣意思,是不是希望她的手裡一生一世都握著財富呢?她想準是這樣。阿咪,看起來還不很老的阿咪采爾微笑著把模的麻布衫子脫下來了,蘇納美的身上什麼也沒有了,光光滑滑地裸|露在眾人的面前。蘇納美第一次看見自己的皮膚是那樣的白淨,第一次發現自己的乳|房已經突出了,雖然只有半個雞蛋那麼大。她一點都不覺得冷。她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嘴唇,不敢看那些正在看著自己的眾多的眼睛。阿咪從房門上取下給蘇納美準備的新衣服,一件繡金邊的高領短褂,一條白色的麻布百褶裙,她把新衣服往門上摔打了幾下,像是怕衣服上爬著蟲似的。阿咪采爾先給她套上裙子,裙裾一直蓋住了模的腳面,蘇納美覺得自己一下就長高了。接著,給她穿上短衫,再在腰裡扎上一條織著花的綵帶。最後,阿咪采爾用木梳梳攏著蘇納美一頭雞窩似的頭髮,給她戴上沉重的頭飾。
「你點頭了?不!你不懂,以後才會懂。最要緊的是:無論男人給你多少快樂,你都不能把屬於你自己的你交給他,你永遠是你自己的主人!蘇納美!」
蘇納美記得阿斯在還能轉湖的時候,曾經牽著她沿著湖邊從白晝走到黑夜。阿斯對她說,地上有一個人,天上就有一顆星。她問阿斯:哪顆星是我的呢?阿斯說:你還沒穿裙子,哪裡會有你的星星呢?現在,我不是已經穿上裙子了嗎!阿斯!哪顆星是我的呢?蘇納美踮著腳從窗口望出去,仰望著夜空,她找到了!她的那顆星正向她傳遞著光語。它是一顆綠色的亮星,它的光語一直射進她的心裡。她想抓住它,用雙手捧著它舉在頭頂上。啊!她明白了:我等待的原來是它呀!她盡力胳著腳尖,她自己竟那樣輕!輕得使自己既快樂又吃驚。她飄起來了,向那顆正在向她飛來的綠色的星飛去。當她的腳踏上一座山峰的頂端,她的那顆星也停住了,還是那麼遠。她再一次飛起來,那顆星又在向她靠攏,她在星群中飛翔,星星像雪花那樣多,卻沒有相撞的。迎面飛來的星都變成了綠色的,她再也分不清哪一顆星是她自己的那一顆了。每一顆都像又都不像她的那一顆。真急人!她想落下來,落在地面上也許就能分辨出哪一顆星是她的。但她落不下去,她太輕了,像沒有一點重量的紙片似的。她俯身向下,雙腳併攏,慢慢慢https://m•hetubook.com.com慢才落在一片草地上。她又看見了那顆屬於自己的綠色的星,還是那麼遠……這時,她聽見一種陌生的聲音,正因為這種聲音她從來沒聽見過,所以她「看」不見了。但這種聲音使她醒悟過來,剛才的星空飛行原來是一個夢。她靠在板鋪上睡著過。她專注地分辨著這聲音的來源,它來自阿咪吉直瑪的「花骨」,它就是阿咪吉直瑪的聲音!是一種不像喊叫的喊叫,不像哭泣的哭泣,不像呻|吟的呻|吟,不像嘆息的嘆息,蘇納美從沒聽到過阿咪吉直瑪發出過這種聲音。她似乎「看」見阿咪吉直瑪被她自己發出的聲音托起來了,直托向星空,阿咪吉直瑪並不是在追逐屬於她自己的那顆星,她自己就是一顆大放光明的星。阿咪吉直瑪的聲音以一聲無限暢快的長嘆為結束,像早晨的雲霧般突然散去了。接著就是那個男人的幾聲粗喘,最後是漸漸遠去的均勻的呼吸……蘇納美用手掌按著床鋪,撐著身子翹起頭來側耳傾聽。她非常驚駭,像聽到一陣意外襲來的雷鳴那樣,電火雖然已經完全熄滅,她的心還在跳動……
「不,阿咪!你陪我。」
落進金子般的青稞架上,
阿咪端詳著自己最喜歡的模。
「從今以後,你就住在這間房子裡了,你可會害怕哩,蘇納美?」
有人說:
她已經滿十三歲了,美麗的小蘇納美!滾圓的小露珠兒彙集成的溪流就要流動了。
阿咪、阿烏們、阿咪吉們都出動了,幫蘇納美拿出粑粑。瓜子、米花糖、酥油茶來款待每一個來參加蘇納美進入成年的盛典的客人。她走在阿咪前面。她有點不習慣。頭飾是那樣沉重,新衣服是那樣硬,動一動就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九十五歲的阿斯坐在自己常年坐的火塘上方那塊很暖和的牦牛皮上。阿斯已經好多年不說話了,嘴裡老是咕嘍咕嘍地響著,手裡一直數著那串黑色的珠串,今天的阿斯似乎很高興,像在笑。當蘇納美跪拜在阿斯面前的時候,阿斯伸出手來摸她,從頭到腳地摸。蘇納美想,這並不是因為阿斯的眼睛看不見,這是阿斯表示親切的方式。她是阿斯這個根上最細的末梢,阿斯真切地看到並摸到了自己的第四代。
達巴向他的眾多的神和衣社的灶神、鍋莊大聲賣勁地祈禱。對著他自己手上的一根羊毛繩子吹一口氣。據說這是仙氣,這一吹,羊毛繩子就變成吉祥之物了。達巴把羊毛繩拴在蘇納美的脖子上,因為蘇納美已經滿十三歲了,她的身體裡已經有了靈魂,吹過仙氣的羊毛繩會把她的靈魂套住,不至於過早地靈魂出竅。阿烏魯若曾對蘇納美說過,這條拴在十三歲少女頸子上的羊毛繩又是根記性繩,時時提醒剛剛成人的少女:我們的祖先曾經是趕著羊群,萬里迢迢來到「謝納米」的,別忘了先人們的艱辛。
滿了十三歲之後的第一頓早餐是很豐盛的,阿咪首先在鍋莊上獻給祖先一塊豬膘,再撒一盅酒,撒一把飯。阿咪用蘇納美感到陌生的顫音說:
她已經滿十三歲了,美麗的小蘇納美!春筍的衣已經脫落,窈窕的青竹竿已經穿出來了。
在青稞架上兩隻疊成一隻,

「陌生男人也會變成熟識的男人!」
一對銀子般的白鷴鳥,
「先人們,我們的從天外草原上遷移來而後又魂歸天外的先人們!我們的驅過虎、擒過豹的威武的先人們!我們的為了給金沙江開路劈開過懸崖的先人們!我們的為了種青稞剷平過山峰的先人們!你們又有了一個根根,你們又有了一個持家的主人,你們又有了一個能傳種接代的女人。她用健康的潔淨的身子接受了你們賜給她的靈魂,她才有了情,有了愛,有了吸引男人的魅力,也有了接受和拒絕男人的魄力。她像一棵小樹那樣,已經把樹冠伸向金光四射的太陽,她知道枝往哪兒伸,葉往哪兒長,花啥時候開,果啥時候結。讓她自自然然地活著,自自然然就是美。先人們!保佑她,教導她,啟迪她,讓她知道人生的秘密吧!盡快打開那扇必由之門……」阿咪禱告之後,就給衣社的每一個成員分飯分菜。雖然蘇納美今天是星星之中的月亮,阿咪分給她的飯菜並不比別人多。但是,今天每一個人都多一些。
「咯是?」蘇納美大睜著一對惶恐的眼睛看著阿咪。「咯是陌生的男人?」
蘇納美回到家的時候,「一梅」裡已經擠滿了人:衣社裡的全體親人,還有鄰居們。一個個都是喜氣洋洋的。只有蘇納美,反而不知所措了,有點想哭。
蘇納美茫然地點點頭。阿咪笑了。
飛起來又成了一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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