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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有個女兒國

作者:白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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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兒晚上就去找她。」
「她會要你?」
「蘇納美!今天晚上我要歇在你的『花骨』裡。」
「像朵荷花,一夜的功夫就穿出水面來了!」
蘇納美在飛翔。
秋天,收割稗子的活兒是最累的活,頂著遲遲不願落下去的夏天的太陽。三個衣社在一起協作,蘇納美在成人們隊列裡,蹲在地裡割稗子。成熟以後的枯稗子在鐮刀下沙沙發響。由於三個衣社的成人混在一起,幹起活來特別熱鬧,除了唱歌,還不斷講一些讓蘇納美聽來臉頰發燒的關於兩性之間的笑話,那些隱喻的雙關語,女人們的爆炸性的笑聲給它們做了註釋,並且大大加強了它們的誘惑力。男人身上散發出的熱汗和煙草味,就像燙熱了的酒味。蘇納美擔心田裡的稗子很快會割完,割完了就聽不到這麼有趣的笑話了。那些比她年長的男人和女人,在這方面的智慧可是太驚人了!妙語如珠,每一個比喻都使蘇納美得到一次新奇的感受,甜甜的,恍恍惚惚的迷醉,模糊的、渴望的旋暈。她不敢大聲笑,也笑不出聲來。雙手機械地割著稗子,讓臉上的汗水從脖子裡一股股地流過自己的胸膛,浸透自己的腰帶。
蘇納美俯身直衝下來,把笑聲撒落在人群中。
「只要你敢來……」蘇納美自己都不曉得自己會說出這麼一句老戛戛的話來,而且是那樣沉著,不卑不亢,不驕不羞,仰著臉,大睜著眼睛,聲音不大也不小。
「男人都死光了!」說罷,就奔進院子,奔上樓梯,衝進「花骨」,癱倒在床上,用羊皮蒙著臉,一動也不動地躺著,直到天明。
「你咋個知道我在這裡呢?你怕我摸不著路嘎?你真好!你真好!」她的眼淚又在眼眶裡轉了。她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雖然它是自己童年的伴兒,可它終歸是條狗呀!黑狗搖著尾巴在前面跑,蘇納美在後面跟。奔回自己家門口的時候已是深夜了。她看見阿咪正守候在門旁。
這個光和圖書屁股小公雞涎著臉要來抱蘇納美的腰。蘇納美猛地一推,把布布推倒在礫石上,騎在他身上,用一對發抖的拳頭連連地捶他;布布完全不明白他犯了什麼錯,不願意也不該打人呀。布布哇哇喊叫著踢著腿,蘇納美站起來飛似地跑了,迎著小河淌水的方向朝墨黑的林子裡奔去。她不管有路沒路,像一個聽見了槍聲的麂子。她捂著頭從千萬根枝條中鑽過去,一直到自己完全被枝葉密密地遮蓋住,聽不見一點林子外面的聲音。她抱住一棵年幼的青桐樹放聲大哭起來,哭得那麼傷心。她記得她十歲以後就沒有這樣放聲哭過了。她對自己是那樣失望,對那些男人是那樣痛恨!我就那樣沒有光彩?你們就那樣沒長眼睛?
「她會要你?」
夜晚,男人們守護著脫粒場上打出的稗子。他們把汗洗過的身子靠在乾草堆上,身上蓋著彝族人的毛披風(彝族人稱之為「察爾瓦」)。婦女們把吃食送到他們面前,女人們欣賞著男人們吃喝的樣子,本來已經很累的身子又不累了,有的男人當眾顯示著自己的阿肖贈送的腰帶和褲子,誇耀心上人的技巧和情意。有的男人則向女人搶或是討一件小物件,這是最好的試探。蘇納美紮著自己繡的新腰帶、新頭帕,她期待著有人會找她要,甚至是粗野地搶。最好是搶,因為搶是無法按捺的愛慕情緒的反映。男人們吃飽喝足了,女人們收拾了陶碗和沙罐。她們不像來時那樣一齊來,而是先後各自離去。男人們也好像無意地各自走開,一個他和一個她在吃飯的時候就用目光相約並規定了路線和目的地,大部分陶碗和沙罐都因為情人們急切的擁抱而摔得粉碎。
蘇納美差一點「哇」地一聲哭倒在阿咪的懷裡,但她沒哭。她知道自己是個穿了裙子的女人,不是個穿麻布衫子的小丫頭。她只忿忿地說:
「她就是尤吉瓦村的蘇納美嘎?……」
「啊嘿嘿和*圖*書——!」洪亮的聲音久久在空中迴盪。
「她會要你?」
「蘇納美!」阿咪摟著她小聲說:「你的阿肖呢?為哪樣不帶回來?這是很光彩的事呀!模!大大方方地把他帶回家來嘛!」
「只要能在她的『花骨』裡喝一口茶,我就心滿意足了……」
在脫粒場上,男男女女圍著堆在場地上的稗子,高高揚起連枷,節奏一致地起落。阿咪吉直瑪隨著這節奏扭動著腰在圓圈的中心擺動,她是那樣有勁,一邊打著連枷一邊扭著,汗水濕透了她的上半截裙子,紅彤彤的臉閃爍著傍晚的陽光。男人們的目光在她那挽起袖子、滾圓的手肘上,隨著腰肢擺動的臀部和裙裾下棕色的雙腳上跳躍。蘇納美暗暗地想:站在圓圈中心的要是我該有多好!我也會。蘇納美狠狠地打著連枷。愛笑的格若瑪央聲放肆地大笑著。蘇納美非常瞧不起格若瑪,因為格若瑪是和她同時舉行穿裙子禮的姑娘,怎麼能笑得出呢!傻笑,十三歲以前的小丫頭的傻笑!有哪樣好笑哩!美好笑嘎?直瑪有著噴射著花粉的大花朵的美,蘇納美沒有,這正是她所十分懊惱的。
「哇!」一隻鳥在頭頂上叫了一聲。小蘇納美惱羞成怒,立刻不哭了,用手背擦乾了淚水,悄悄地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著找到一塊又圓又重的、只有鴿子蛋那麼大的石頭。她仰著臉尋找著那隻竟敢嘲笑她的鳥,專注的目光漸漸亮了。她看見了那隻大嘴鸛鳥,白天在湖邊捉泥鰍,晚上歇息在林子裡。蘇納美看見它正在啄自己爪子上的泥。蘇納美仇恨地斜著身子看著它,一側身踮起腳把石子扔過去。蘇納美扔出去的石子是很準的,五歲的時候就打落過一隻麻雀。她還能用石子連連擊中淺水裡的小魚。大嘴鸛鳥驚叫著飛去了,一撮胸毛飄落不來。射中的勝利使她輕鬆了些。她慢慢走出樹林。她看見她們家的黑狗就蹲在路邊上。蘇納美像看見親人一樣,摟著黑狗的和_圖_書脖子說:
「跟她交個阿肖才好哩!」
「好!我是克支馬家的隆布,我只要你這一句話。」說完,他勒轉馬頭打馬就走。
蘇納美俯瞰著那些為她而爭吵的男人們,她哈哈大笑。我會要哪個?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得由我自己決定。
「蘇納美!你好好看啊!」
蘇納美咯咯笑著飛過去。
蘇納美咯咯笑著從人們頭頂上升上高空。
「蘇納美!祭了干木女神回來,你的眼睛像半夜的星星,更加亮了!」
蘇納美還不懂得使用目光的語言。她不知道情人們的會合並非偶然的不期而遇,她非常自信地獨自走了一條幽靜的小路,這條小路把她引向小河邊,沿著小河邊有一排小樹。她並不覺得冷。她很想在冰冷的水裡洗洗汗淋淋的身子,脖子裡儘是拈不完的草屑。但她相信有個男人跟在她的身後,遠遠的,悄悄的,現在還聽不見他的腳步聲。一個被她吸引著的男人,也許是兩個、三個男人走了同一條路。河水嘩啦啦地響著,伴送著她。啊!身後真的出現了響動,她激動得步子有些不穩了,兩隻腳互相絞絆著。她讓自己定了定神,把步子放緩,竭力像歌曲進行那樣有韻味地走著。當她確信身後是一雙腳步,——而且是一雙男子的腳步聲的時候,她高興得幾乎流出了眼淚。她的成熟的女人的吸引力得到了驗證。她的胸越來越挺得高了。她想起阿咪吉直瑪走路的樣子,裙裾像水波似地擺動,而身子像是被天上的雲朵托著那樣穩。她感覺自己現在也是這樣——那個看著自己的男人的目光一定是直直地、一眨也不眨地盯在自己背上。她自信那已經是豐|滿起來了的脊背,腳步聲近了,有些零亂、遲疑。蘇納美裝著沒聽見,好像她只聽見河水流動的聲音。蘇納美猜測著身後那個人是誰。她把今天在一起割稗子、打連枷的最健壯、最風趣的男人一個一個地從記憶中找出來。也許是那個把粗話都能說得很文雅的那珠?www.hetubook.com•com也許是那個果錯,他會使自己的胳膊上的肌肉像扭動著的女人的身子。要不,就是那個最會唱歌的阿扎,他的嗓音能讓蘇納美渾身發冷。腳步聲就在自己腳後跟上,蘇納美震驚而欣喜,她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下來。她在等待,等待一雙粗魯的,也許是溫柔的手和發燙的身子。接著,就是被摔倒在這河邊的淺草地上,接著……果然,頭帕從頭上被扯去了,她不由得回過身來。她看見一個幾乎和她差不多高的男孩子,一個剛剛穿上褲子的阿底衣社的布布。蘇納美像一下子落進深潭裡,第一個反應就是撲過去奪回自己的頭帕,尖聲叫著:
「她早有了!」
「蘇納美!祭了干木女神回來,你像快要綻開的花苞,遠遠就聞見你身上的香味了!」
「蘇納美!祭了干木女神回來,你像五月的小樹苗,一下就長高了!」
從香噴噴的秋天到冷嗖嗖的冬天,蘇納美的臉上都沒有一絲笑容。她並不知道,她的慍怒使她顯得成熟多了,大多了,也美多了。這是她無意中達到的意想不到的效果。她真的像一簇山巔上開放的馬纓花矗立在方圓幾十里的男人面前,使他們仰視並尋找著登山之路。尤其是她在正月裡,在高高的鞦韆上,她特意讓人把鞦韆索比別人放長五尺。她登上鞦韆,一下就蕩了起來,在圍觀的人們頭頂上飛過,那裙裾象徵風中的荷葉,她的少女的自信隨著她的身子在上升,暢快地咯咯地笑著,裙裾裡的小腿閃著白光。她能聽見她腳下的掌聲、哄笑聲、唏噓聲比任何一個標緻女人得到的都要強烈,這是真實的。她確切地感覺到了這真實。她真的在飛翔,雲朵、太陽在頭頂上晃動。特別是她在喊聲、笑聲中聽到了男人們對她由衷地讚美。她的醉意的笑聲像關不住的溪水那樣不停地流下去。
馬蹄聲像一串鞭炮在蘇納美背後疾響起來,她感覺到一騎人馬就在自己身後。馬蹄聲突然緩慢下來,「啪嗒,啪嗒和*圖*書……」那馬兒噴著熱氣的嘴緊貼著背後。蘇納美並不回顧,走著走著,她閃在路邊,騎馬人並沒越過她向前走,而是勒住馬,讓馬兒圍著蘇納美轉。蘇納美惱怒地抬起頭,她看見的是一個笑臉,一個四十歲男人的笑臉,黑裡透著深紅。臉上儘是黑色的鬍子茬兒,眼睛很亮,由於嗜酒而微微充血,腰裡束著一根有六個錢包的寬皮帶。棕色馬的額頭上掛著一面小圓鏡,項上圍著一圈猩紅色的馬纓。
蘇納美彎下腰用力一蹬;她又騰空了。
蘇納美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從草地上揚起的風。
蘇納美「噗」地一聲笑了,她笑自己裝得多像啊!多像一個至少有過五個阿肖的女人。
「蘇納美!祭了干木女神回來,你把干木女神的微笑捎回來了!」
蘇納美咯咯笑著飛過來。
蘇納美咯咯笑著俯瞰著那些仰視著的臉。
蘇納美好高興啊!那麼多人讚美她,有女人,也有男人,有平輩,也有長輩,阿咪沒對她說什麼,只是一見到她就從頭到腳打量她,抿著嘴笑笑,摟著她親親她的面頰。蘇納美一天要照好幾次鏡子,似乎連她自己也發現了自己的變化,甚至情不自禁地對著鏡子喊著:
「她可是采爾的模嘎?啊喲!」
「她會要你?」
蘇納美咯咯笑著直落下來。
「蘇納美!祭了干木女神回來,你的腰像三月的柳枝,會得扭了!」
蘇納美咯咯笑著飛騰而起。
蘇納美目送著斜著身子坐在馬鞍上的隆布,他渾身散發著一般咄咄逼人的野味兒。馬跑得那樣快,他卻彎著腰點火抽著了香煙,轉身向蘇納美吐了一口煙,大聲按照向女人調情的傳統方式喊叫著:
蘇納美讓自己緩緩地蕩著,緩緩地蕩著,一直到完全停止,她咯咯笑著跳下鞦韆,咯咯笑著跑了,在幾百雙男人的眼睛追蹤下咯咯笑著跑了,向她自己的尤吉瓦村跑去。像是一隻碩大艷麗的黑鳳蝶,在人們眼前翩翩狂舞之後向綠林深處飛去了。
「你!你是個人嗎?光屁股小公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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