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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有個女兒國

作者:白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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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十七

「後來呢?」
傍晚,他們三個人、兩匹馬,在一個溫暖的山谷裡露宿。
「能,蘇納美!」
「聽見了。」
「可不是,我走得很遠,到過拉薩,還到過印度,加爾各答……」
「趕快再找一個阿肖,最好找一個醜姑娘,不然你會忘了我的。」
「世上還有說不明白的事?……」
「後來呢,阿烏魯若?」蘇納美像幾歲的小女孩那樣迫不及待地問,「後來你可找到了你的阿肖了呢?」
羅仁搖搖頭。
只有阿咪抱著那隻大白貓來送自己的模。阿咪把蘇納美抱到馬背上,跟著她的模走了好遠好遠。她們沒說話,羅仁也沒說話,阿烏魯若也沒說話,只有八隻馬蹄子不斷對故鄉的路面說著:走了!走了!走了!走了!
蘇納美再也沒有問什麼了,阿烏魯若再也沒有說什麼了,只有八隻馬蹄子不斷對故鄉的路面說:走了!走了!走了!……
「阿烏魯若,木扎米可還會給你開門呢?」
「阿烏魯若講的故事,你可都聽見了?」
「為哪樣?我不好?」
「我也沒要過她們一個物件,哪怕是一根帶子。我對她們說:我給你的是心,你也要給我心,只能給我心,這是最寶貴的!」
「離家的時候你很開心嗎,阿烏魯若?」
「啊!」阿烏魯若用鞭桿子戳了戳滿頭硬如鋼絲似的白頭髮,「啊」了一聲,算是出了氣了。
「多著呢!」羅仁拉著蘇納美從溪邊走到篝火旁,幫著阿烏魯若煮上包穀飯。在包穀飯沒煮熟之前,茶煮好了,三個人默默地喝著茶。蘇納美不時小聲地自言自語地問著:
「你放心,你走了,所有的姑娘都是醜姑娘……」
「我問你,羅仁哥,要是我把心給了你,你可會把心給我呢?」
「啊!」阿烏魯若又是一聲「啊」,並沒下文。
蘇納美又等了好幾里路。
「我不聽你唱歌,我要你聽話,回去!我要是在路上看見你在跟著我,我可是再也不理你了!回去,回自己的衣社去!」
「不是。」
黎明,「謝納米」上飄著幾朵低低的白雲,五六隻野鴨子貼著湖面飛向彼岸,一隻獨木船泊在湖心裡,一個老頭和一個小姑娘在收昨夜放在水裡的黏網。太陽還在山那邊,深藍的湖裡已經有了一點微紅,像是什麼人在藍墨水裡滴了一滴淡紅色的墨水,漸漸在擴散。
「說不明白?世上還有說不明白的事?」
「是嗎?阿烏魯若!給我講講你是咋個快活起來的。」
「我笨?」
「那還用得著說,我的小則咪!先後有過八個阿肖,我沒送過她們一個物件,你知道,蘇納美,我不是小氣。」
「阿烏魯若!」蘇納美悲戚地叫著,「阿烏魯若!你為哪樣不出氣呀?」
兩匹馬、三個人打破了湖邊的寧靜。蘇納美離家了!真的離家了!在做出決定之前整個大家庭討論了三天三夜,整個村子的人都參加了討論。反對者多,贊成者少,羅仁成了眾矢之的,一個不受歡迎的人,甚至把他當做拐賣人口的人販子。蘇納美的脾氣只有阿咪采爾知道,反對的人越多她越堅決。即使是火海,她也要跳。最後,她笑瞇瞇地對全www.hetubook.com.com家說:
「給我說點哪樣吧,阿烏魯若……」蘇納美哀求地說。
「不想家了?」
「我想不出,咋個能不想家了呢?」
「後來越走越遠,見到很多希奇古怪的東西,花花綠綠的人,就忘了『謝納米』、衣社和自己的阿肖了……」
「不是耳朵尖,是山路靜。」
「不!我也說不明白。」
「阿咪!你就送到這兒。這兒高,能看得遠。很久你還會看見你的蘇納美,別再走了。你要跨過這條線一步,你的模就要短壽一年。你要是不喜歡你的模,你就走過這條線往前走!」蘇納美咯咯笑著跳上了馬背,用那根劃線的松樹枝狠心地抽了一下馬屁股,馬兒一溜煙地跑了。阿咪抱著大白貓留在那條線的後面,用模糊的淚眼追蹤著那馬,和那馬背上的模。她哪裡知道,蘇納美的笑聲是和眼淚同時流出來的,哭著笑是頂傷心的!蘇納美的心裡空蕩蕩的,好像她自己用她自己劃的線割斷了和家鄉的聯繫,那是什麼聯繫呢?未出生的時候,她的臍帶連在阿咪身上,但她那時候所有的神經都是阻塞的,什麼都不知道。現在,所有的神經都是活躍的,她才知道割斷臍帶的滋味,一切親切的感知都割斷了!她恨不得從馬背上滾下來,躺在這塊土地上。在這裡還能看到摩梭人的村落,每一個衣社火塘裡冒出的煙,在村落上空結成薄薄的一層紫色的霧。但她沒有滾下馬來,她的腰必須是挺立的,她的眼睛必須向前看,任眼淚像珠串一般滾落在馬鬃上,她此刻多麼希望英至就跟在自己的身後,或許正在路邊山林裡暗暗地和她並行,英至在暗處能看見她,她卻看不到英至。英至太聽她的話了,如果英至忽然大膽攔住她的馬頭,她會再也不理他了嗎?當然不會,她會真的從馬背上滾下來,拉著馬對英至說:「我不去了,我要回去,回到那間你熟悉的『花骨』,再也不出來了,再也不出來了。」但英至沒有出現,英至對她很忠誠,英至是個老實人,即使他來了也不敢露面……想到這兒,她的淚珠連成了線。她沒有擦去臉上的淚,也沒有有意止住它,讓它流吧!路上的風會吹乾的。羅仁走在最前面,從不回頭看一眼。阿烏魯若跟著那匹馱被囊和食物的馬。他是一個最聰明的老人,他的肚子裡裝有那麼多笑話和故事,現在,卻像傻子一樣,耷拉著頭,注視著擺動的馬尾巴梢。
「我一點都沒有瞎說。」
英至跺著腳走出蘇納美的「花骨」,順從地走了。
「很快活?」
「瞎說!」
「你的耳朵真尖!」
「你沒心?」
誰送她呢?她以前的阿肖隆布聽到信兒趕了十五匹馬來送她。英至沒有馬,願意背著她上路。蘇納美都拒絕了。她只要阿烏魯若送她。阿烏魯若備了兩匹馬,天不亮就起身了,沒有驚動老人和孩子,村裡人也不知道他們會走得這麼早。英至在蘇納美的「花骨」裡睡了最後一夜,說了一簍子一簍子的話,眼淚像雨一樣淋濕了蘇納美的秀髮,勸她不要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蘇納美當然不m.hetubook•com.com會聽,早早就把他從床上趕了起來,讓他回家,不許他送。對他說:
「不是不會,她……她的『花骨』裡有了人了。我千辛萬苦給她保留了一對鑲寶石的銀鐲子,但我沒有給她。我不能用值錢的物件去把她從她心愛的人那裡引過來,我把那對銀鐲子偷偷丟進了『謝納米』……」
「明兒早上我就走了!」好像從來都沒有異議似的。
「我離家的時候只有十七歲。有過一個阿肖,叫木扎米。她捨不得讓我走,我可是一點留戀也沒有,瞞著全衣社的人偷跑出來。一個過路的藏族趕馬漢子甲錯告訴我:外邊也有女人,就像外邊也有鮮花一樣,外邊的女人更好耍。誰知道,一上路我就後悔了。後悔是沒得用的,我答應了甲錯。我幫他牽牲口,他管我吃喝,上拉薩朝佛,讓活佛摸一摸頂門心,可以長命百歲。他的生意要是做得好,還帶我去一趟印度。印度有一條紮實大的河,叫恆河。印度的女人都在恆河裡洗澡。你自己可以去挑,挑那美貌的,溫柔的……那時候,去拉薩的路絕不是上天堂的路,完全是下地獄的路。五十匹牲口,在雪崩的時候死了兩頭,大雨滑坡的時候死了三頭,被洪水沖走了一頭,晚上被豹子咬死了一頭。在路上,九死一生,我很快活。我發現自己很強,比牲口強,比甲錯強,比豹子厲害,豹子怕我。洪水沖不走我,我好幾十回從漩渦裡鑽出來。晚上頭一沾地就睡著了,一滴雨就能喊醒我。走了半年才到拉薩。甲錯的生意做得很不錯,雪埋的、水沖的都不是值錢的貨,值錢的茶葉、珠寶都運到了,賣了大價錢。甲錯發財了,給我買了一件皮楚巴,鑲豹皮邊的,還買了一雙印度驛夫的靴子。他知道路上多虧有我,沒有我,他的命也完了。我從雪堆裡把他刨出來兩次。五十匹牲口,起早貪黑,晚上卸多少垜架,早晨就得上多少垜架。我那時候紮實有勁,一頓能生吞五斤小牛肉。甲錯帶我進布達拉宮,我給大活佛獻了哈達,大活佛摸了我的頂門心。我在八角街一站,不少藏人把我當成哪個噶倫的公子哥兒了。甲錯正在興頭上,約上我又帶著一個五十匹牲口的大馬幫下了印度。印度是個極熱的地方,也是個極窮的地方,也是個極富的地方。甲錯的話不假,在恆河邊能看到成千沐浴的女人。她們的皮膚都是檀香色,光滑柔軟,眼睛很長,眉心有一點硃砂紅,有的在鼻子上戴著金花。從水裡出來披著沙麗,身影兒若隱若現,像雲裡的月亮。我完全忘了『謝納米』,忘了衣社的火塘,忘了阿肖木扎米,忘了我是從哪兒來,到哪兒去,落在哪兒。在加爾各答——那可是個大城市,人比湖裡的魚還稠密,各種各樣的車,你都躲不及。我們在城外賣了那些牲口,雇了汽車把貨運進城。我們住在天天灑香水的客店裡。甲錯從西藏運來的山貨賣了大錢,他都換成了金子和珠寶。他很慷慨,給了我很多盧比,就是印度錢,叫我上街去買東西。他告訴我:印度的綢緞是很有名的。叫我去吃東西,加爾各答的飯館多得數不過來,什麼好吃的都有。我不敢出門,因為我不會說印度話,也不會說英國話。有天早上,甲錯在那張蓋著綢緞被子的床上爬不起來了,他從幸運的山頂上跌落下來。他得了急性瘟疫,醫生拒絕來看病,店裡的人不敢給他送飯,只有我敢走到他的床前。他知道他的日子不多了,他感激我,要把他的財產全部送給我。我不答應,我說我會把他的金銀財寶全部帶回拉薩、交給他的夫人。我還在他的床前發了誓。甲錯奄奄一息了,在他還沒有完全嚥氣的時候,印度的官府派了警察從我手裡硬把他搶走了,連同他的衣服,他蓋過的被子都燒成了灰。他們也把我扒光,燒了我的衣服。我不怕,我有很多錢,又買了很多新衣服。找了一個更闊氣的客店住下來。雖然我不會說印度話,錢會說印度話,錢會說英國話,錢能說各種各樣人的話!——那時候我可喜歡錢了!印度人見了我不笑,見了我的錢就笑了!真好耍,他們以為我是從西藏來的馬鍋頭,一身馬糞臭。等我拿出盧比來,他們的眼睛就亮了,眼角嘴角都往上翹了,恨不得親我的臭腳丫子。在我正打算清理了賬目返回的時候,女神呀!有一個印度姑娘走進我的房間。一個絕頂聰明的姑娘,一個絕色佳人。每一個動作都是舞蹈。她聽不懂我的話,可完全能揣摸我的意思。她那美妙的尖尖的手指告訴我,她才十五歲。她穿著五彩珍珠穿成的涼鞋,每一個腳指甲都染成了紅色,隔著長長的紗麗可以看見她那一對帶著紗罩子的奶|子。這奶|子全然不像是十五歲姑娘的奶|子,應該是二十五歲的。還露著圓圓的小肚臍。她的話我也不懂,可我也能揣摸出她的意思。我知道,她是要來做我的阿肖的。她像飛進門來的一輪明月,照亮了我。我心裡剩下的木扎米的淡淡的影子被她的光亮烤化了,樣什也沒得了……我許久都沒碰過女人了,我一把把她抱過來,撕碎了她的衣裳。她想從我懷裡掙出來,哪能呢。一個打過豹子的男人,一個像一堆松明一樣燒起來的男人。她可真有辦法,她不掙扎了,用她的小手摸著我的臉,讓我安靜下來,幫我脫掉衣服,牽著我,像牽一隻小羊羔那樣牽進一間洗澡的房子裡。我從來不知道這是一間洗澡的房子。我從來不知道人會在房子裡修一間洗澡的房子,和睡覺的房子聯在一起。她給我放了一大盆熱水,讓我躺在盆子裡。她自己當著我和大鏡子的面,脫掉她的衣裳。這時候,我嚇呆了。她就像拉薩大活佛私宅裡供奉的玉佛一樣。她的身子光潔得就像暗色的象牙。我自己的身上到處都是斑疤,在她身上連一丁點黑痣也找不到。我真想讓她出去,別看我,我動彈不得。她走到我身邊,彎下腰給我擦洗身子,一個馬腳子的身子,真難為情。她從我的身上剝下了一層黑皮,一盆泉水都染黑了,她又給我放了一盆,三盆水才把我洗乾淨。在她伏下身來為我擦身的時候,我的臉無意中碰到她那胭脂色的乳|頭,我都不敢出氣了。她用一條長長的白布擦乾我的身子,把我牽回到床上,她又去洗澡去了。我聽著她弄水的聲音,她洗了好長的時間。我真不明白,她的身上有哪樣好洗的,連一點灰星兒也沒有。當她披著沙麗走到我的床前的時候,我已經不忍心像對待木扎米那樣,粗魯地把她按倒在我這粗糙的身子底下了。她慢慢地偎近我……蘇納美!我的小則咪!女神也不過像她那樣了。她知道我要什麼,她知道哪樣好耍。她能讓我隨時像豹子一樣翻身跳起來……有了麗達,——是的,她叫麗達,一個精靈!有了她,吃哪樣,穿哪樣,她會讓人送到房裡來。我過的就像尼泊爾王子一樣的日子。到了月頭上,麗達給我送來一大疊紙條子。我不知道這些紙條子是什麼,她告訴我,這是吃喝穿戴和住店用去的盧比,這當然要給人家。我有的是金子。我都付給了她。可我沒想到有這麼貴,用去了甲錯全部財富的一半,一半就一半吧,我還有一半。第二天,麗達又交給我一張紙條子。我不明白這是哪樣花費。她告訴我,這是應當付給她的錢。我一下就懵了,我欠過她錢?為哪樣要付給她錢?我給她買了好多貴重的衣裳、金銀手飾。她說還得給她錢,那是她自己的身子掙的。我不明白,結交阿肖為哪樣還要付錢?我也有身子呀!為哪樣她不付給我錢,我要付給她錢呢?我問她要多少錢,她用手指數了一個數,把我嚇得嘴都合不攏,幾乎是要我把所有的財產都交給她。這麼說,我得沿途討著飯返回西藏嘍!我用摩梭人歌一樣的話向她說:我們相好就像一隻雄鳥和一隻雌鳥飛到一起來了。我給你的是情,你給我的是義;你給我的是恩,我給你的是愛;我給你的是心,你給我的是肝;你給我的是血,我給你的是淚……你為哪樣會向我要這麼多錢呢?這些話她一句也聽不懂。她變得很蠢,一點靈氣兒也沒有了。我不能給她錢,我給了她錢,她算是哪樣呢?還能算是個人嗎?那不成了沒有魂兒的物件了?那不成了不通人性的畜生了?她對我的知情知己的體貼,她的笑容,她的哭泣,她的因為我給她的愛太多的喊叫,她的舔遍了我的身子的小嘴,她的被我留滿牙印的光滑滑的身子,都是可以用錢買的?我喜歡她,愛她,她是我的阿肖,我不能給她錢。我告訴她:你知道嗎?你是我的阿肖,你知道阿肖是哪樣?阿肖是朋友,不是一般的朋友,肖是躺下,我們是可以像初生的嬰兒那樣躺在一起的朋友!阿肖麗達!蘇納美,她聽不懂!她成了一個陌生人,不!她成了一個物件,一個無情無義的物件,一個沒心沒肝的物件……為了要錢,她的全家都來了,像一群狗,圍著我狺狺地叫。後來,又來了一群警察,像一群狼,要把我撕碎。麗達就在這些狗和狼中間向我喊叫,齜著牙要吃掉我。我只好拿出金磚,銀首飾,珍珠項鏈,一件一件扔到他們腳下。麗達爬在地上,和那些狼、狗像搶骨頭一樣,撿著一顆顆散了的珍珠。我只剩下了返回西藏的路費,我離開了加爾各答。沒有告別,因為偌大個城市沒有一個可告別的人。我曾把麗達當做最親愛的人,她願意變成一個物件。在返回的路上,我還遇到過許許多多印度女人、尼泊爾女人、西藏女人,可我再也看不出她們美在哪兒了!她們興許也有像麗達那樣美,興許比麗達還要美,我不要看她們。在你沒有錢的時候,她們都是冷冰冰的物件,都是沒有魂兒的物件,不通人性的畜生,兇惡的狗,吃人的狼!在西藏我沒臉去甲錯家,只好把他的骨灰埋在喜瑪拉雅山的山腰裡,念了一千聲佛陀,拜別了他的亡靈,我奔向家鄉!奔向摩梭人的『謝納米』。當我離『謝納米』越來越近,木扎米的容貌就越來越清楚。在我看見湖水的時候,我差不多能伸出手來摸著她了。全世界只有『謝納米』岸邊的摩梭女人是女人,不是物件,是有血有肉的女人,是有情有義的女人,是有恩有愛的女人,是有魂靈兒的女人!是美的女人!只有『謝納米』岸邊摩梭女人當中才能找到真正的阿肖……唉!我回來了!」https://m•hetubook.com•comhttps://www.hetubook.com.comwww.hetubook.com•com
「很快活。」
阿烏魯若先嘆一口氣,從懷裡掏出一根紙煙,點著,長長地抽了一口,吧嗒幾下嘴之後說。
阿烏魯若把牲口垛子卸下來,升起一籠篝火開始燒茶。羅仁幫著在馬蹄子上拴了腳絆就到溪邊洗起臉來。蘇納美走過來,蹲在他的身邊問他:
快到湖邊的時候,天亮了。在一個高坡上,蘇納美從馬背上跳下來,笑嘻嘻地折了一根松樹枝在路上劃了一條線,對阿咪說:
「是的!」羅仁跳起來奔到小溪邊,把昏沉沉的頭浸在冰冷的、流動著的水裡……
「我知道,阿烏魯若。」
「以後吧!以後你在城裡住一個時候,我再告訴你;現在對你說,你也聽不明白……」
「阿烏魯若,你要還是個年輕人,我也會做你的阿肖的……」
「羅仁哥,你睡得好死啊!」
「不想家了。」
吃罷包穀飯,阿烏魯若把毛氈鋪在草地上,三個人並排躺下,阿烏魯若躺在邊上,讓羅仁躺在中間,蘇納美躺在另一邊,和羅仁緊挨著。蘇納美用一件「察爾瓦」蓋在自己和羅仁的身上,阿烏魯若裹著馬褥子,一倒下就鼾聲如雷地睡著了。蘇納美睜著眼睛看了一會星星,翻了一個身,雙手摟著羅仁的脖子也睡著了。羅仁卻怎麼也睡不著,渾身燥熱,連動一動也不敢。蘇納美均勻呼吸著的紅彤彤的嘴唇緊貼在他的臉頰上,他在受著一種最嚴酷的刑罰——被釘在一個奇異的十字架上,脖子上還箍著個鐵環。一直到天明,在蘇納美醒來的時候,他才被釋放。蘇納美驚訝地對他說:
「不!跟你一樣,蘇納美!」
「我相信。」
「阿烏魯若!不講故事,說說你自己的事也好呀!你不是也出過遠門嗎?」
「不是。我的心上綁了一道道的麻繩……」
「那你給我說說,都是些哪樣麻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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