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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有個女兒國

作者:白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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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二十四

「我知道。」
「要是有個男人進來……」
「阿咪吉直瑪生了!」
達巴念完才許我們站起來,我的膝頭被石子硌得很疼。蘇納美卻很自若,臉上甚至還有一種幸福的感覺。接下來,達巴和我留在火堆前蹲著,他繼續禱告,讓我不斷地向火堆裡添柏枝。蘇納美按照達巴的指示,脫|光了衣服,坐進水池,從頭到腳地洗了一遍才穿上衣服。達巴再交給她一根蘆管,讓她閉目默禱,輕輕地撫摸那「久木魯」。然後用蘆管去吸飲「久木魯」頂牆那凹坑裡的積水,連吸三口。——這時,我覺得渾身一陣發冷。整個這場祭祀活動在達巴收回蘆管之後才算結束。我們在洞外燒起篝火,煮茶,拿出我們帶來的乾糧,圍坐著進餐。在進餐的時候,達巴很莊嚴地告訴蘇納美和我:
「阿咪叫去,我們就得去。」
達布阿咪采爾的話引起了一屋子人的哄笑。蘇納美在我耳邊說:
「是的,有這樣的男人。」
「阿咪問你:聽說你們漢人動不動就打女人?」
「什麼?」
蘇納美把我逗笑了。我坐在火塘前撥著火想煮一壺茶喝,蘇納美大聲說:
「你可得小心呀!到了我們這兒,女人可是要打男人的,打得可比你們男人打得還狠啊!脫|光了打!」
「嗯……」我含混地回答她就翻過身去,給了她一個背。她伏在我的背上小聲神秘地說:
「不看了……」
「我們摩梭人的衣社是最和睦的衣社。我們一條根上的親人從來不像別的民族那樣,為了一根針就可以拆散一個家,即使是老天下金雹子也打不散我們的衣社。你不是我們家裡的人,因為我們的親人蘇納美喜歡你,相中了你,我們都喜歡你,都相中你。我們會好好地待你,因為你好好地待過蘇納美。是不是,蘇納美?」
「為什麼要去祭久木魯?」
他們是怎麼知道的呢?我只是這樣想,蘇納美說:
「還有什麼?」我笑了。
「謝謝你!」阿咪向我說:「蘇納美出門在外,在一個不誠實、不太平的漢人的地方,你待她很好,照應她,我們就放心了!」在她輕聲對我說話的時候,我能感到一種比雷聲還要使我震動的威嚴。她的相貌端莊,由於勞累而消瘦,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顯示著不容懷疑的誠實、自信、堅定、耐勞和母性的嚴厲與慈愛。我很想給她畫一張肖像,標題就是:《達布阿咪采爾》(家長母親采爾)。她問蘇納美:「蘇納美,他可是個誠實善良的漢人?」
「門怎麼不閂上?」
天剛亮,阿烏魯若就備好了一匹棕色馬,我是第一次見他,叫了一聲:
他像英國紳士那樣用手扶了一下寬邊帽的帽沿,說了一聲漢話:
蘇納美的畫像傳了整整一圈,隆布重新夾好,連同畫板交還給我。
「今天晚上你們一定要在一起,抱緊,時間要長,要念著『吉澤瑪』的名字,你要給她,你要給他……你們就會有小娃娃了……」看來達巴也不相信單靠神的力量和神水能夠讓女人懷孕。
我們在崎嶇山路上走了半天才到一座叫阿布流構的山,山東北坡上有一個長方形的巖洞,長大約有十五米,寬大約有七米,東側積水成池,中間是一個落有許多香灰的平台,西側有一個突起的鐘乳石,形似山峰。達巴告訴我們,這就是女神「吉澤瑪」。「久木魯」在哪裡呢?阿烏魯若指著洞口的平台上一個柱形的鐘乳石柱告訴我:這就是「久木魯」。我一下就意識到它像什麼了。它是一個碩大的男性生殖器,直豎著,有八十厘米高。頂端有一個凹坑,洞頂恰好有一個向下的鐘乳石柱,石柱滴下的水,使那凹坑永遠盛著滿滿的清水。我正仔細觀察這個在摩梭人眼睛裡具有靈性的鐘乳石柱的時候,達巴已經在平台上點燃了當做香煙的柏枝。阿烏魯若按照達巴的www.hetubook.com.com指示,讓我們面向東方,跪在香火前向「久木魯」叩頭,一個接一個地叩頭,蘇納美、達巴和阿烏魯若的神情嚴肅而又緊張,使得我也肅穆起來。本來我是想笑的,現在已經笑不出來了。達巴不停地念著咒語。據蘇納美事後告訴我,達巴念的是:
我們起床以後就進了「一梅」,人們正在圍著達巴看他占卜哩!達巴是個瘦長的老人,面色蠟黃,坐在下火塘的左上方,手裡捏著兩個貝殼,唸唸有詞地把貝殼往木盤裡丟,再根據貝殼在木盤裡的位置和出生的時辰、方向來給孩子命名。貝殼在東北方,為牛之方,達巴給嬰兒命名為依木,就是牛女的意思。達巴向躺在火塘邊墊子上的直瑪伸出手來。直瑪把自己的女嬰交給達巴。達巴連叫了三聲「依木!」直瑪欠起身來代替嬰兒回答了三聲。達巴給嬰兒的額頭上抹了一點酥油,不斷用那種使嬰兒感到恐懼的怪聲音為她祝福,嬰兒嚶嚶啼哭。我為了好奇,伸出手來摸了一下嬰兒皺皺巴巴的額頭。達布阿咪采爾在直瑪面前擺了十二碗各種各樣的吃食,直瑪什麼也不想吃,只是安詳地向不斷來道賀的客人微笑。那天晚上,蘇納美把阿咪采爾帶到「花骨」裡來,通知我:阿烏魯若從麗江回來了,明天一早陪你們去祭「久木魯」,趁達巴沒走,讓他一起去。蘇納美告訴我,阿咪是來通知我們,並不是和我們商量。阿咪走了以後,我問蘇納美:
「我們家的人已經都知道了!看!」
「好阿烏!」
「不了,我是個外人。」
喝了幾碗酒以後,達布阿咪用一把長勺給每一個人分飯,分湯,分豬膘肉,我得到的一份和別人的一樣。一陣像下雨似的吃飯的聲音延續了很久,女孩和男孩們從始至終都用他們那滴溜轉動的眼睛看著我這個和他們不同的人,漢人,會畫畫的人,摸不透的人。
「怕哪樣?」
當晚,我和蘇納美就住在她的「花骨」裡,這間小屋子過去對我來說,只是她愛情故事裡的一個模糊的場景。現在,它卻太具體了。那個和情人喫茶吃酒的小火塘,仍然像她和隆布、和英至在一起的時候那樣溫暖,唯獨缺少那隻大白貓。火光在牆壁上跳躍閃爍,光影構成紅黑混流的薄薄的瀑布,不斷貼著牆往下滑落……那隻舊的紅漆木箱像是見證人似地蹲在火塘前,掛著鎖的銅什件像含著神秘微笑的嘴。一張木板床,並不比我票房裡那張單人床大多少,鋪著舊草墊,草墊上疊著兩床手織的黑羊毛毯。大概現代世界上沒有比這更簡陋的情人相會的香巢了。摩梭人並不富有,但他們完全可以再講究些,清潔些。看來,他們並不重視任何物質吸引。在這裡,最重要的是赤條條的人和人。我真不情願和蘇納美走進這間「花骨」,特別是要在這裡歇息。我會產生很多聯想。她也會再現許多回憶。蘇納美像從未離開過這間「花骨」似的,給我煮茶、倒酒,不言不語卻溫柔地對我笑,給我寬衣,吹熄小燈,用手牽著我上床,讓我先平平展展地躺下,然後她才對著火塘慢慢地、一件件地卸去頭飾、手鐲、項鏈,一件件地脫去衣服。我只能看見她在紅色火焰中的裸體的黑色剪影……她的每一個動作都使我觸目驚心,使我時時都覺得我並不是我,我在看的每一個細節、每一根線條都是為別人在看。我所期待的正是別人的期待,我的突然的亢奮也是別人的亢奮……像驟然退去的大潮一樣,我打了一個寒顫冷靜下來了。蘇納美上床的時候感到非常詫異的是我並沒有向她伸出雙手……她慢慢在我的身旁側臥下來,小聲問我:
「阿古坡者家的阿普死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阿烏魯若笑了。
「是的,阿咪!」蘇納美對我的肯定,使我激動得渾身顫抖起來。
為了不摸夜路,我們吃了點乾糧就上路了。在回來的路上,我問蘇納美:
「我信。」
蘇納美在馬上緊張地用腳踢我。
「你以為我也像你們漢族女人那麼賤,丈夫夜晚沒回來,滿街去找;男人不要她,她哭天號地,像天塌地陷了一樣?有一回在城裡就遇見一個這樣的漢族女人。我問她:大嫂,你哭哪樣呀?她哭著說:我那個挨刀的男人不要我了呀!沒有良心的強盜呀!——像唱歌似的。我對她說:大嫂!他不要你,你不會不要他?她被我這句話嚇住了,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就又唱著歌哭起來:我的天呀!我的地呀!我的命呀!」
「一個有福氣的女人過來了,讓開吧!一切攔路的怪物,一切攔路的野物,讓開吧!一個有福氣的女人過來了,她是尋找後代的。她的後代在女神那裡,女神正在等著她,把她應該有的女兒和兒子放進了『久木魯』,『久木魯』豎在那裡等著她,讓開吧!……」
「這是死了人的阿古坡者家給死人打洗身水的人……」
我想起來了,但我還裝著沒想起來的樣子。
「你喜歡知道這些事,你就到阿古坡者家去看看。看他們咋個給死人洗身,還有達巴洗馬,都是很好看的……」
我們讓兩個武士打扮的年輕人背著水桶先過去,他們默默地悲戚地大步向阿古坡者家走去。其中有一個武士在蘇納美的馬前停了一步,仰望著蘇納美。蘇納美的眼睛閉合了一下。阿古坡者家走出一個老年婦女攔住達巴,低聲下氣地向他說了很多好話,達巴才向阿烏魯若告別,隨阿古坡者家人走進死者的院子。院子裡已經擠滿了來弔唁的同一個「斯日」的親人們。他們都打著紅、藍、白三色旗幟。他們難道也知道這三種顏色是宇宙中的三原色嗎?還是另有別的含意?回家以後我問阿烏魯若,死了人達巴去幹什麼呢?他果真會說漢話。他說:用處可大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是送亡靈。人雖說已經死了,靈魂不是還在嗎?雖說肉眼看不到,靈魂是不死的(他們也是靈魂不滅論者)。要把死人的靈魂送回祖先住過的地方,那地方可遠了!達巴的那本《開略經》都記著哩,有好幾百個地名。每一個摩梭人的「爾」都有一條從古到今的路線。像一條長繩子,每一個住過的地方就是繩子上的一個結。我們「爾」的路線很曲折,彎彎曲曲,繞了好多圈,來回從金沙江上過去過來好幾趟。我們是從北方來的,在木裡的北邊,在四川的北面,一直到喀喇崑崙山腳(他們是從北方向南遊牧的一個民族)。我們的祖先是喀喇崑崙山的女主人。她養過一萬頭雪白的馬,一萬頭雪白的牛,一萬頭雪白的羊(他真的以為他的祖先是富有的)。後來骨肉分離了,不得不分,人太多了,分成了六個「爾」,就是西爾,胡爾,牙爾,峨爾,布爾,搓爾。六個爾又分成數不清的「斯日」,我們就沒那麼富了……
躺在火塘邊上的阿咪采爾接著直瑪的嬰兒坐起來對阿烏嚷了一聲。阿烏魯若立即小聲對我說:
「達巴說:今天晚上你們一定要在一起,……」
在我們走到村外小河邊的時候,已是傍晚了。西山的影子是藍色的,陰影的尖頂一直插|進河水,河東岸還殘留著一片淡紅色的陽光。忽然之間,像夢境一般,我看見河邊有兩個古代的武士,他們頭戴革盔,身穿皮甲,背插長刀,一個在河裡用木碗往另一個的背上的木桶裡舀www•hetubook.com.com水。蘇納美看出了我的驚異,對我說:
「因為這是我們摩梭人老輩子幾千萬年就信的事呀!」幾千萬年就信的事就可信嗎?
「達巴咋個囑咐你的?」
「你忘了嘎?」
蘇納美也很莊嚴地回答達巴:
「山裡人有山裡人的辦法,孩子們老早就在樹上張望了。」
「很累了吧?」
我問阿烏魯若:達巴怎麼請靈魂上路呢?阿烏魯若告訴我:達巴叫著死人的名字說,你不用管了,不用管活人的事了;活人的事你管不了,也不要你管了(顯然是怕鬼魂留在家裡作祟)。你的耳朵聽見了嗎,我來給你開路。什麼都分給你了,人間的福你已經享完了,安心去吧!從你家門口跨出去是第一步,對了,再出村,一路按照祖先來的路線走,別嫌遠,別嫌曲折,不能走捷徑;祖先那樣苦都不走捷徑,他們是摸出的路,闖出的路,生疏的路;你走回去是熟悉的路,拐彎的地方都有黑石子為標記,你經過的地方是……(達巴念出的就是那一百多個地名)到了,先祖居住的地方到了。上面一幢高高的樓房,那不是你的住處,那是神的殿堂。下面一幢房子是餵牲畜的,很髒,你也不要去。中間那幢房子才是你阿咪、阿烏的,你到那裡去吧!到了那裡,不要再回來,不要掛牽家裡的小輩,他們活得很好。不要掛牽家裡的牲口,有人照應,有人餵,有人遛,你不要來牽牲口。你在那裡安心住下去,夏天小麥熟了,做粑粑的時候,十月宰豬的時候,我們會喚你回來,那時候你再回來,和我們圍坐在一起共餐……你好好地在那裡坐著,你好好地在那裡站著,跟慈祥的先人們在一起過活,不喚你,不接你,你就別回來,別回來,別回來(活人多麼怕死人回來,即使是死了的親人再轉回來也是可怕的)……
「是這樣?!」
「還有什麼?」
蘇納美抿著嘴直笑,她說:
阿咪接著說:
是的,阿咪又是達布,是最高的權威,不能不去。而且我真的愛上了這個當家人了,甚至有些崇敬。去看看也好,只當去收集民俗資料。
「是的,阿咪,他待我很好,他總是遷就我,像個阿木。」
「因為阿咪覺得直瑪已經生了,我也該生一個了。」
「想不起來了,你說嘛!」
「啊!」達布阿咪采爾把我的手拉過去撫摸著。「孩子!吃苦多的人聰明……」這種古樸的母性的愛,使我的靈魂都受到了撫慰。我相信我現在的目光都變得柔和了。
達巴披著一件長長的棕色袍子。一手擎著羊皮鼓,一手拿著鼓錘。阿烏魯若把蘇納美抱上馬,我們一行人就出發了。剛出門就聽見隔壁院子裡響了三聲土炮,我吃了一驚。蘇納美告訴我:
「沒看錯,阿咪!他知道人活著應當誠實、善良,因為他吃過很多苦。」
「什麼是久木魯?久木魯是什麼神?」
「我不信。」
還沒等我們走進大門,一群男女老少迎過來,像搶人似地把蘇納美從我身邊搶過去,眾星捧月似地把她擁進大門,把我和隆布、馬匹、行囊都丟在門外。隆布一邊卸著垜架一邊望著我不懷好意地笑,似乎在說:怎麼樣?蘇納美家的人把你當人看嗎?我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蘇納美和一個挺著大肚子的漂亮的年輕婦女,從門裡走出來。我猜想她可能就是阿咪吉直瑪。她們倆把我拖進大門,拉進他們叫做「一梅」的正室。室裡很暗,油燈的小火苗在煙霧中搖晃,好像隨時都會熄滅。那麼多男女都擁進正室了,一眨眼功夫都井然有序地按照座次盤腿在下灶塘落座了。據說,摩梭人以右為大,灶塘的右側坐的是婦女,以尊卑長幼為序。左側坐的是男子。我被破例www.hetubook.com.com安排在蘇納美身邊,不知是照顧還是因為我不懂他們的語言,需要蘇納美給我當翻譯。灶塘邊已經擺滿了吃食,有瓜子、糖玉米、酒和鮮奶。蘇納美的親人們一共有三十多個。每一個人從我們一進門就開始發問了。蘇納美也無從回答,他們也沒一個人停止,個個爭先恐後。比賽著大聲喊叫,揮著手,希望能引起蘇納美的注意。蘇納美只是笑,流著淚笑,想聽清每一個親人的問候,想聽清每一個問題,但都是徒勞。這種亂糟糟的序幕一直到阿咪采爾走進「一梅」才告結束。所有的人都閉上了嘴。阿咪采爾領著隆布走進來,隆布捧著我和蘇納美帶回來的禮物,背著我的畫板。阿咪采爾坐到首位上。她請隆布坐在男人那一側的首位,以示對隆布的感激。隆布把我們的禮物——布料和幾盒點心、磚茶交給蘇納美,蘇納美再用雙手捧著交到達布阿咪采爾手上,說了幾句恭敬的感激的話,不僅她自己哭了,她的所有的親人們都嗚咽起來。我雖然聽不懂蘇納美的話,他們的親情深深地打動了我,我感動得心酸酸的。達布阿咪采爾把衣料和點心盒打開,讓親人們傳看,傳看之後阿咪又重新蓋好、疊好。用那把只有她有權配帶的鑰匙打開後壁的倉門,把禮品收藏起來。那是一個只能鑽進去的小方門。好像是為了沖淡這悲傷的重逢的氣氛,達布阿咪采爾用摩梭話向我問了一句話,蘇納美幫我翻譯說:
「阿烏魯若!」
「可不能這麼說呀!叫阿咪知道了可不得了。阿烏魯若,你是聽得懂點漢話的,你可不許對阿咪說呀!啊?!」
「是的,我聽從你……」
達布阿咪采爾向我舉起酒碗,三十幾個酒碗都向我舉起來。阿咪通過蘇納美莊嚴地對我說:
我回答說:
「阿咪是嚇唬你的,在跟你說笑。我們摩梭人從不打架。」
蘇納美真情地說:
「我也沒見過,你一去就會認識。」
「好吧……」她怎麼可能知道我想了些什麼和正在想什麼呢?她以為我真的很累,她也就死心了,貼著我的背一會兒就睡著了。她嘴裡正好把呼出的氣噴在我的耳輪上,癢絲絲的,我一直醒著,隔著一層板的另一個「花骨」,原是阿咪吉直瑪的「花骨」。直瑪快要生了,搬進了「一梅」,睡在阿咪采爾身旁,好有個照應。現在這間「花骨」裡住的是另一個阿咪吉,叫舍諾。隔壁的一切響動都聽得清清楚楚。我能想像得出,阿咪吉舍諾和蘇納美有許多相同之處,也是那麼敏感,很容易使男人得到自信,但她比蘇納美貪婪得多。一直到那個牯牛似的男人鼾聲大作時我才有點睡意。但他的鼾聲時時把我從夢中震醒。小「花骨」裡的夜是很難熬的,我幾乎每天都催促蘇納美回城。蘇納美連聽也不要聽。她帶我去看望她兒時的女友。在白天,我看得更清楚了。每一個摩梭人的院落,都髒得難以下腳,全是家畜的糞便,老人和孩子們的衣著很破舊,而且似乎從來沒洗過。漂漂亮亮的姑娘穿著漂漂亮亮的衣服,脖子卻是髒的。我設想,如果我不在城裡,而在這裡見到蘇納美,我會不會吻她?蘇納美還帶我爬到山上,在她砍柴的林子裡去尋找她十三歲以前丟掉的一串玻璃珠子。當然她真正想尋找的並不是那串玻璃珠子,而是她的童年。她指著山坡上一排像旗幟一樣的經幡,神秘地告訴我:她小時候尿急了,曾經在這些幡桿下撒過尿,當晚就頭疼起來。找喇嘛來念了經,頭疼才好。我故意說:我是不是可以試試?她的回答就是用雙手使勁一推,把我推下了山坡。她帶我到她十三歲那年和女友們聚會的小河邊。看來,她的早已消失了的童年,仍然使她無限眷戀。蘇納美說:那時候真傻,不知道女人為哪樣要有阿肖,阿肖有哪樣用場,小河邊的淺水裡浮和_圖_書游著一群稻粒那麼大的小魚,蘇納美用手一撮就能撮好幾條,她的童年並沒消失!有時她竟會用雙手抱住一個膝頭,讓一條單腿蹦著在田間小路上跳……她對故鄉的不衰的激|情和找回童年的歡愉也感染了我。我再也不提早些回城的要求了。
「達巴說:今天晚上……想起來了吧?」
「為什麼?」
「你沒看錯吧,蘇納美?」
「你不是想偷看小姑娘們咋個接待阿肖嗎?」
「達巴?」我實在不知道達巴囑咐過些什麼,我完全忘記了。
「想想。」
「還有什麼?」
「抱緊……」
「天讓你生孩子,地讓你生孩子,河讓你生孩子,山讓你生孩子,風讓你生孩子,太陽、月亮、每一顆星宿都讓你生孩子。左鄰右舍都讓你生孩子,摩梭人讓你生孩子,藏人、彝人讓你生孩子,女神讓你生孩子,保佑你有個緊緊的肚子,養育女兒,養育兒子,養育很多很多……」
「我知道,我起身到『一梅』的門外看了三回了。」
有天早上,我們一醒來就聽見「一梅」裡傳出初生嬰兒的哭聲,大人們的笑聲,達巴的唸經聲。院子裡有人在宰雞,雞在臨死前掙扎的鳴叫聲。蘇納美高興地叫著:
「不生孩子關久木魯什麼事呢?我們才結婚不久呀!」我馬上很不愉快地想到,阿咪是從蘇納美沒離家鄉時算起的,她早就結交阿肖了。
「梁!快回蘇納美的『花骨』裡去,小心別的阿肖去了。」我知道他是對我說笑話,阿咪采爾責備了他。但我還是很緊張地走了。在我奔上樓梯向蘇納美那間「花骨」走去的時候,我把腳步放慢放輕,想聽聽「花骨」裡有沒有別人。靜靜的,沒有別人。門虛掩著,我推開了門。蘇納美已經睡了,燈也吹熄了。她見我進來才轉過身來。我埋怨她:
「我在跟阿烏魯若擺談,聽他講達巴的事。」
「你以為摩梭男人像你們漢人,女人不讓他進,他冒著坐牢的危險還非要進來?我們可不是那樣。只要摩梭女人說一聲出去,摩梭男人就得老老實實地出去。我倒想問問你,你是不是摸錯了『花骨』的門?」
達巴催促阿烏魯若快走,再不走,阿古坡者家的人就不放他走了,要請他辦葬事。現在達巴已經很難找了,神像和法器更難找,阿烏魯若拉著蘇納美的馬像逃跑似地奔出村莊,我和達巴跑著跟上去。出了村,上了山路,達巴才開始敲著羊皮鼓念起他的咒語來。蘇納美告訴我,他念的大意是:
我被阿烏魯若說得入迷了,「一梅」裡的老人孩子們都已鼾聲如雷。阿烏魯若往火塘裡添了好幾次柴火了。阿烏魯若說:
「時間要長……」
「不要用你們那髒手去摸。」
「那你怎麼不叫我?」
我們一行人馬到達尤吉瓦村的時候,已經是黑夜了。剛剛入夜的尤吉瓦村和幾千年前一樣,籠罩在煙霧之中。人都在屋裡,屋外連個遊蕩的狗也沒有。星星在遙遠的山頂上開始浮游著升起了。當我們走進村內小路的時候,立刻看見一團火光。一群人打著火把在一個大門裡奔進奔出。蘇納美已經從馬背上跳下來了,她小聲對我說:
「咦!」三十多雙眼睛都光亮起來。阿咪捧著畫板,看看畫,再看看蘇納美,笑得抿不住嘴。她看了很久才把畫板按次序傳下來,並且說:
「你好!」
「你在哪兒聽說過摩梭女人去叫過男人呀!」
「我一點漢語也聽不懂。」
「沒有。」
「你信嗎?」
蘇納美這才發現我是在戲弄她,她從床上跳下來把小陶茶壺抓過來就丟在小窗外了。我黑摸摸地抱住她,在親吻她的臉的時候,發現她落淚了……
「他很聰明。」隆布恭敬地向阿咪說,同時從背上解下畫板,把蘇納美的畫像展示在阿咪面前。「這是他用一袋煙的功夫畫成的。」
「那倒是,你是一個遠方的外人,你去了他們怕你驚了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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