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４２
「這麼厲害的腫瘤實在是少見——」他邊對焦邊嘖嘖稱奇，對了半天，想起什麼，忽然抬起頭看著貼在他手臂上的標籤，「這個病人怎麼和我們外科陳寬醫師一模一樣的名字？」
「麻煩你照幾張幻燈片，」蘇怡華把手再度伸進腹部，把胃囊翻了出來，對著老劉說，「這個區域——」
葉先生沒有說什麼，只是客客氣氣地對著他們兩個人一直點頭。
「去陳寬的醫院，馬上去。」
「蘇醫師？」
陳庭激動地掙脫蘇怡華的扶持，衝過去抓住陳寬的手，嘟囔著：
「淋巴結到處都轉移了——。」
「什麼都不要說——」
「爸爸來了。」
「按鈴申告邱慶成的事，就麻煩翁律師準備一下，」陳庭深思熟慮地說，「下週三他們醫院會召開院務會議，我希望這個動作能給他們一些壓力，早一點作出表決——」
「老劉，你先拍，」他從手術台下來，「我出去喝杯咖啡，馬上回來。」
老劉又照了一張，皺著眉頭嘖嘖地說：
陳庭強作鎮定地說：
蘇怡華沒有說什麼，也抓著陳庭的手。
老劉拿了張矮凳踩了上去，對著蘇怡華指定的區域喀嚓喀嚓地照相。蘇怡華又翻動胃部，指著另一個區域：
他雙手撫面，一剎那之間，再也承受不住激動的情緒。
「沒事——」陳庭掙扎著想要爬起來，立刻又感到一陣暈眩。
「他還能活多久？」
聲響使得病床上的陳寬睜開了眼睛。
「不行，我一定要去看陳寬。」陳庭堅持著。hｔtｐs://m.ｈｅｔuｂoｏk.com•cｏｍ
陳庭接過信封，淡淡地說：
「大概只能做局部切除。」蘇怡華無奈地說。
陳庭睜著眼睛，用不解的眼神望著蘇怡華。
蘇怡華沒有任何回答。
看完了信，陳庭只覺得全身虛軟無力，側倒在車窗上喘著氣。
蘇怡華扶著陳庭，隨著他緩緩向前。他們走到病床前，輕輕地掀開隔離簾幕。
蘇怡華沒說什麼，調整了一下腹腔擴張器，又指定了一個照相區域。
住院醫師白了老劉一眼，老劉似乎也立刻察覺事態不妙，愣在那裡。
「腹腔裡面沾黏得太厲害了，並且在食道、肝動脈、主動脈附近都有淋巴轉移，」蘇怡華搖搖頭，「我只能做局部切除，繞道十二指腸。」
「剛剛睜開眼睛了，還有一點迷迷糊糊。」
司機回過頭去發動引擎。汽車緩緩地開出了康和醫院。
陳庭和他們揮手告別，走出了康和醫院。他看了看錶，坐進等候在門口的轎車裡。
陳庭轉過身，失魂落魄地走向病人家屬等候區。
「謝謝，謝謝你——」
過了一會，蘇怡華請研究助理找了把輪椅過來，合力扶著陳庭坐上輪椅，推著陳庭過去恢復室。
「回診所去。」
「他醒了嗎？」陳庭問。
「哎，才三十幾歲，這麼年輕——」
想起過去種種，我一直不能理解的是，我的人生不曉得都在忙些什麼，太少有機會和真正在乎的人好好相處。我發現自己對家人、孩子、朋友，竟還有那麼多沒有做完的事情，而未來卻是那麼地有限——和-圖-書
「他知道手術的結果了？」
蘇怡華一陣心酸，不由自主地停下手邊的動作。
車窗外一棟一棟的大樓流動了過去。陳庭仍然無力地喘息著，他呼出來的熱氣蒸得透明的玻璃一片迷濛，很快就遮蔽了窗外的景致。
「簡直是沾黏得一塌糊塗——」老劉照著像，興致勃勃地問，「這種手術能開嗎？」
敬愛的父親，請你原諒我在這樣的時刻、用這樣的方式告訴你這件事。我之所以作這樣的選擇，也許因為你是我最尊敬的父親，同時也是我最信賴的醫者吧。我已經把手術交給蘇怡華醫師了。因此，當我從麻醉醒過來，我們將一起面對結果。那時候，我希望你也能和我一樣地堅強。
「我看起來還好嗎？」陳庭回頭憔悴地望著蘇怡華，努力著要從輪椅上站起來，「我不要他看到我這個樣子。」
看著他的孤孑的身影緩緩地走遠，蘇怡華不放心地追上前去，問他：
他們進到恢復室，蘇怡華指著陳寬病床的位置給陳庭看。還沒走到床畔，陳庭就堅持輪椅停下來。
「難道連三個月都沒有了嗎？」
手術台上，蘇怡華穿著全套無菌罩袍、手術面罩、手套，把一雙血淋淋的手伸進病人的腹部，翻摸了半天，又把手伸進腹部深處，邊摸索邊皺眉頭。終於，他伸出手來，交抱在胸前，好一陣子不說話。
因此，不管手術的結果是好或壞，都請父親為我祝福吧。和*圖*書
「請老劉過來照相。」
「怎麼了？」手術台上的住院醫師問。
蘇怡華低下了頭。
蘇怡華扶著陳庭，想了想，無奈地說：
兒寬敬叩
「現在還在麻醉恢復中，」蘇怡華解下口罩，「恐怕你要過一會才能進去看他。」
「你現在血壓太低，還不能站起來，你應該再休息一下——」
「陳醫師，怎麼回事？」
蘇怡華匆匆忙忙衝出手術房，脫掉手套、解開口罩。他穿越更衣室，走到休息室的咖啡機前打了一杯咖啡，坐在沙發前喝完那杯熱騰騰的咖啡。
「我沒事——」才正說著，一個踉蹌沒有踩穩，整個人就昏厥了過去，癱倒在地上。
「陳醫師，你還好嗎？」
當您看到這封信的時刻，孩兒應該已經進到開刀房，接受蘇怡華醫師的手術了。我的病理診斷是Borrmannwen第三型胃癌，腫瘤的位置在胃大彎側靠幽門附近，四、五公分大的腫瘤。診斷相當確定，內視鏡和病理切片的報告也完全吻合。從昨天電腦斷層報告看來，食道、主動脈附近都疑似有淋巴轉移，情況並不樂觀。
「剛剛陳寬醫師醫院的助理匆匆忙忙過來，」司機轉身過來，遞給他一個信封，「她說這封信很緊急，請你馬上看。」
老劉從矮凳上下來，順手從麻醉機https://m.hetubook.com.com上的病歷撕下一張病人資料的貼紙，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歎了口氣說：
「手術很順利，」陳庭撫著陳寬的頭髮，「一切都很順利——」
陳庭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蘇怡華的實驗室裡，手上還掛著點滴。他掙扎著爬起來，急急忙忙拔掉了針頭，壓著傷口準備趕過去恢復室。走了幾步，忽然感到頭暈目眩，整個人跌坐在地上喘息。
「他還有三個月好活嗎？」陳庭問。
陳庭從西裝襯裡口袋拿出老花眼鏡戴上，瞇著眼睛看那封信。信封上面是陳寬方方正正的鋼筆字跡，寫著：
陳庭不知道想起什麼，伸過手來，抓著蘇怡華的手，感慨地說：
陳庭走出了病房，翁律師以及葉先生都站在門口送他。
過了不久，教材室的老劉拿著相機跑了過來。
陳庭背對著蘇怡華，抬手擺了擺，頭也不回地說：
父親大人 親啟
「院長，什麼事？」司機聽到了聲響，抬頭看了一眼後照鏡。
「包括淋巴結以及血管，都要照進去——」
正好蘇怡華從走廊上走過來，焦急地問：
「還不知道。」蘇怡華搖了搖頭。
這幾天，我一直在思索著過去。以及未來的事情。儘管我曾有許多醫治胃癌病人的經驗，但當事情面臨自己身上時，仍然是無法承受的打擊。作為一個醫者，我們注定比別人更早看到了自己的疾病與死亡，但也因為這樣，我深刻地理解到，這是我們的痛苦，卻也是我們的幸運。ｗwｗ•hｅtuｂｏok.ｃom•cｏm
「好，」翁律師表示，「等一下我會和葉先生就細節進一步討論。」
「對不起，爸爸——」
「爸爸——」他掙扎著想要爬起來，牽動了手術的傷口，微微地皺著眉頭。
父親大人膝下：
蘇怡華連忙過來扶住他，對他說：
「對不起——」蘇怡華激動地說，「對不起。」
陳庭看到這裡停了下來。他張大了口，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陳庭顫抖地捧著信紙，從頭再看起，彷彿那樣，可以改變信的內容似地。
儘管陳庭強作鎮定，可是仍忍不住情緒，臉上老淚縱橫。
他拆開了信封，展開折疊工整的十行式信紙。信紙上面是陳寬秀麗的鋼筆字跡，看得出來字型刻意地被放大了。
陳庭匆匆忙忙奔向恢復室，正好在門口碰見蘇怡華從恢復室走出來。
蘇怡華又翻動了一下胃囊，要求老劉再照一張幻燈片。老劉提著矮凳，選了一個理想的照相位置，又站了上去。
「爸爸，」陳寬努力地說，「對——不起。」
「腫瘤完全切除了嗎？」
「情況怎麼樣？」他焦急地抓著蘇怡華的手。
敬愛的父親，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你表白我現在的心情。我深深地感到對不起你和母親。對不起你們對我的期望，我不敢想像你們知道這件事以後的擔心與哀慟——我還對不起文秀以及孩子，我從來不是一個好兒子、好丈夫、好爸爸——
「我請人找張輪椅來，再送你過去看他，好不好？」